王建蘭
二十五歲那年,廠里機器的意外故障,讓她失去了右手的三個指頭。
那時的她風姿綽約,還在熱戀中,愛,如火如荼,他們?nèi)缒z似漆。他大學畢業(yè),是廠里的助理工程師,而她高中沒有念完,便成了貧窮的殉葬品,到工廠打工。在周圍世俗又嫉羨的目光里他們歡快地跳著幸福又甜美的舞。似乎沒有什么能把他們割裂開來,門不當戶不對也好,文化差異懸殊也罷。
然而,轟轟烈烈的愛情終沒能在那場災難中冶煉成真金,反而應驗了那句至理名言:愛情像飛鳥,只能裝點風景,天氣一變,就飛走。在截去了三個手指的同時,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也被肢解得體無完膚。傷口還在流著血,她的心卻僵死,對生活、對愛情,無比惶恐地充滿了懷疑和絕望。
那場事故的創(chuàng)傷總不能愈合,打擊是毀滅性的,對于心靈。盡管她獅口大開要了一大筆款子作為經(jīng)濟補償,卻難以安慰她內(nèi)心的傷痛,她憤憤不平,怨天尤人,罵天罵地,固執(zhí)地認為廠里應該為她一生的幸福埋單,連自己屈就嫁給一個粗俗的男人也歸于廠子的過失,扭曲的心理一次次讓她在金錢上與廠子糾葛不清。所幸的是,她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因為工傷,她從車間轉(zhuǎn)到質(zhì)檢科,工作是輕松的,待遇是優(yōu)厚的。然而生活還是沒有按常規(guī)出牌,才幾年的光景,工廠像個不堪重負的老人,舉步維艱,裁員減人的喧囂,讓人惶惶不可終日。她領著兒子,在廠長辦公室,伸出自己殘缺的手掌,展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苦難,手上幾抹丑陋的疤痕,成了她加重自身“價值”的籌碼,她的眼淚總算為自己換來了短暫的安逸??上?,好景不長,僅僅一年,廠子全面停產(chǎn),只留下幾個留守人員。這一次她又領著兒子,賴在廠里不走,甚至揚言要把兒子扔到廠長家。她逢人便說自己的不幸與困苦,讓人想起那些在街頭巷尾用身體的缺憾來賺取人們憐憫,得到施舍的乞丐。她又一次如愿以償。
她驕傲地笑著,像得勝歸來的勇士,向兒子炫耀自己的功績。從前那個含羞草般溫柔嬌羞的女孩漸漸地變成粗糙如怨婦般的女人。
那一天,她又到廠子大哭大鬧,廠子馬上要夷為平地,從此從她視野里消失,她要用身體的傷殘做賭注,與廠子做最后的博弈,贏來下半輩子的舒心和安寧。廠里以當初已經(jīng)一次性給予補償為由,對她的額外要求不再滿足。她坐了半天的冷板凳,也沒人理睬。只好往回走,扔下一句話:不給解決,明天還來。
路過市場,看到一個沒有手的男孩跪在那里,前面放著一張寫滿字的紙,許多人圍觀著,惹得路人紛紛往瓷碗里扔錢。六歲的兒子好奇地問:媽媽,為什么好多人都給他錢?
她不假思索:乞討的,說他爹媽都死了,沒人管他了,其實都是騙人的,就是為了錢。
媽媽,兒子大喜過望,明天我也跪著討錢。
她半天說不上話了,巴掌重重地落在兒子身上,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怎么不知害羞?
兒子大哭:媽媽不也是哭著跟人討要嗎?你還說,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得臉皮厚。
兒子的話如當頭棒喝,痛得她說不出話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在為兒子謀幸福,沒想到?jīng)]有尊嚴的眼淚是一劑強酸,腐蝕了兒子的心靈,讓兒子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一個從小就喪失了恥辱感的孩子,有多少金錢能夠彌補人格的缺憾?一個從小就沒有羞恥心的孩子,要多么專業(yè)的教育才能驅(qū)散了心理的陰暗?
她恍然明白:一切并非偶然,一個喪失了尊嚴的孩子,身邊常常站著一個缺少廉恥的父母,一個缺乏愛心的孩子,身后常常是一個冷漠的家庭。對于心清如水的孩子,沒有什么能比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更深刻更直接的了,一切都是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如滴水穿石,似春風化雨。
身體的殘缺只會讓生活不便,心靈的殘缺卻會對生命不利。她知道從此該還原生活的本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