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冬梅
爺爺說,那天,他真的覺得他已經(jīng)把自己所有的路都走得干干凈凈了。
可是,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再來,又會怎么樣?他依舊沒有別的選擇。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殺死那個日本鬼子,那個因傷掉隊闖入村子里的日本兵。
他只是覺得悲哀,一種巨大的滲入人身體每個細胞的悲哀,這種悲哀讓人連求生的勇氣都消失殆盡了。他不明白,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受傷掉隊的鬼子會把全村一百多號男女都嚇得躲進了高粱地里?為什么沒有人想到會用別的方式來對付那個鬼子。高粱縱然長得再高再密,早晚也會被割得一棵不剩,在光禿禿的原野上,該面對的流血遲早要來,曾經(jīng)又高又密的高粱又能擋住什么呢?
也許不得不承認,我們這個從1840年開始就不斷彎腰、不斷屈膝的民族,除了工業(yè),還缺了些重要的東西,那些被又高又密的高粱遮住的東西。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就疼得流血。他閉了閉眼睛,卻沒有淚流下來。不錯,一群人不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原因也許可以很多,而一個人做自己該做的事的原因卻只有一個。
他只是不能容忍,一個日本兵大馬金刀地坐在他屋子里,不能容忍那小日本隨隨便便地踢開村子里每戶人家的屋門,難道因為日本人有一桿隨時可以剝奪別人生命的槍?這件事就算讓他選99次,他還是會用頂門閂打死那個來自日本的畜生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殺了鬼子后,那些躲起來的鄉(xiāng)親會忽然冒了出來,在他背上包袱準(zhǔn)備遠走他鄉(xiāng)的時候,有那么幾個鄉(xiāng)親來到他家門前說,不能讓你走,怕萬一鬼子來要人,全村人會替你抵命的。
“應(yīng)該把他關(guān)起來,等著日本人來要?!边@是他們商量后惟一的結(jié)論,又高又密的高粱葉子嘩嘩地響著,齊聲附和著。
缺了一塊兒的月亮從天窗把月光送進來,他想動一下四肢,卻只能讓繩子把自己勒得更痛。他心里嘆了口氣,動什么呢?這些人能擺脫成為亡國奴的命運嗎?
忽然,聽見門閂響動,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影閃進來,向他擺了擺手,示意別出聲,迅疾地用刀割斷繩子,抓住他的手,向外走去。他無法分辨什么,只跟著輕輕地出了門,翻過院墻,穿過幾條小道,躲進了村后密不透風(fēng)的高粱地里。
仔細一看,正是看守他的那個人。
那個人手里拿著包袱,塞給他讓他快走。他想說聲謝謝,卻呆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那個人接著催促讓他馬上走!去找一個中國人不怕鬼子的地方。
他心里一熱,看了那個人一眼,轉(zhuǎn)身鉆出嘩嘩作響的高粱地向遠方奔去。那一刻,他的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忽然對自己、對這個民族重新充滿了信心,他相信他們一定能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一定能!
我爺爺每次說到這兒,都會不由自主地咧著沒牙的嘴笑。
我也笑,每當(dāng)我看到四周的人私欲膨脹,人情淡漠,趨利避害,見死不救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一下一九三八年的那一天。
(韓玉美摘自《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