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方奇
十年了,不知為何,他總是把她想起。
她的名字叫虹夢。因為她的名字,他總是把徐志摩的詩句吟誦:“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黃昏時,橘黃色的陽光,灑落在小河里泛起的波浪上。此時的整個小河流淌著著星星點點的溫柔的光輝。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總是喜歡坐在小河邊。她雙手捧著臉龐,睜大美麗的眼睛,望著河水,靜靜地聽他朗誦那首不知道已經(jīng)朗誦了多少遍的詩。
他的發(fā)音并不準確,嗓音也不圓潤,甚至還有一絲沙啞。但是她從來都認真地聽著。等他朗誦完后,總是給他一個甜蜜的吻。
于是,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朗誦,她總是一如既往地傾聽。
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地問他:“彩虹注定要消失,夢也注定會醒。那時,你會怎么辦?”他沒有回答,似乎知道會有這一天。她的眼睛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來,她也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
不久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后的愛情何去何從?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畢業(yè)生是包分配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區(qū),畢業(yè)后,自然會各奔東西。
地域成為了橫在他們面前最難以逾越的障礙。
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是沒有想到,這一天到來時,竟會是這樣的無奈和無情。
那一天,她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訊。
而他沒有尋找,也沒有感傷,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平靜地面對沒有她的日子,就跟他們在相戀的日子一樣從容。
兩個人的故事,像那時候所有沒有結(jié)果的愛情故事一樣,到此應(yīng)該打上句號了。
但是沒有想到,十年后,他們再次重逢。
他們的再次相逢是在病床旁。
他是一名主治醫(yī)生,而她是他的一名病人。
等到見到她時,他也沒有認出她來。她的變化實在太大,化療的痕跡是十分明顯的。
看到她的名字時,他有些吃驚,但是并沒有考慮多少,因為這世界上重名的人實在太多。
像對待所有的病人一樣,他來到她的床前,關(guān)切地詢問病情。他知道這是一名危重病人,沒有幾天時間了。他的任務(wù)就是盡量減少她的痛苦,讓她盡量走得坦然從容。
詢問完了病情,他突然看到了她發(fā)髻上插著的一根發(fā)簪,這是他送給她的惟一的禮物,是祖母留給他的,他印象格外深刻。在他們愛得最熱烈的時候,他送給了她。
一下子,他呆住了,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臉上早已失去了光澤,憔悴枯黃,頭發(fā)稀稀疏疏,跟他以前見到的她有天壤之別。
她閉著眼睛,淚珠卻從眼眶中流出。他俯下身子,靜靜地對她說:“虹夢,你還好嗎?”一下子,淚水便從她的眼中嘩嘩地流了出來,她緊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
看來,她早就認出他了。
從此,他每天治療完后,總是坐在虹夢的身邊呆一段時間,他們靜靜地回憶以前的細節(jié)。她的臉上漸漸出現(xiàn)了笑容。
她告訴他,自己當時的離開,就是因為自己畢業(yè)前去一次醫(yī)院檢查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一個腫瘤,被確診為惡性腫瘤,只有三年的時間了。于是,在沒有通知他的情況下,就自己悄悄地離開了他。
她每天都是在等待死亡中度過的。兩年后,就傳來他結(jié)婚的消息,她心灰意冷,反而熱烈地盼望著死亡的迅速到來。令人奇怪的是,越盼越不來,被醫(yī)生提前宣判了“死刑”的她難以置信地竟然又多活了八年。
她對他說,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做他的妻子。他痛苦地點點頭,淚水也從他的眼中緩緩流出,灑落在白大褂上。他只是問她,為什么這么傻?當時,為什么不告訴他實情?
就是不用問,他其實也知道,為了愛,她選擇了離開。
天黑了,他下班了,卻一直沒有走。忽然,從門外走進一位少婦,進來后就溫柔地偎依在他的身邊,不用問,這是他的妻子。虹夢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她,百感交集,說不清是啥滋味。待到他妻子回過頭來,沖她微微一笑,虹夢不禁愣住了。
他的妻子對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就先走了。她剛走,虹夢就一下子哭出聲來。他拍拍她的肩膀,緩緩地說:“虹夢,實際上你一直在我身邊。我是把她當作你來愛的。”
虹夢看清了他的妻子的臉,其實那就是自己健康時候的一張臉。難以置信,他的妻子竟然和她當年簡直一模一樣。
他要走了,虹夢拉著他的手久久不忍放開,但最后終于放開了,因為她知道還有一個“她”在等待他。他站起來向外走去,忽然從口袋中滑落下一卷東西,他沒有發(fā)覺。她剛要喊他,他已經(jīng)走遠了。彎腰拾起來,打開一看,是一份病歷。不是她的,名字是他的??赐瓴v,她的淚水又一次從眼中流出。這也是一份死亡病歷。病歷上赫然寫著:癌癥晚期,始發(fā)病一九九六年,建議保守療法。
那一年,正是十年前。
難怪,當時她問他:“彩虹注定要消失,夢也注定會醒。那時,你會怎么辦?”他沒有吭聲……原來,他早也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癥。他也是不忍連累她……
淚水潸潸中,不禁想起了他們在相戀時一同朗誦的幾句詩:“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幾天后,這個醫(yī)院里的兩位癌癥病人幾乎同時閉上了眼睛。其中一名生前還是這個醫(yī)院的醫(yī)生。巧合的是,他還是那位女患者的主治醫(yī)生。
他們的始發(fā)病時間都是十年前。
醫(yī)院中的所有醫(yī)生都說,從來沒有見過臨死前還這樣安詳?shù)陌┌Y患者,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欣慰的笑容。最后,醫(yī)生們還強調(diào),七八年前就被宣布‘死刑的他們,能支持到現(xiàn)在,在醫(yī)學史上,這是兩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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