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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樹

        2006-04-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06年6期

        算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認識老王了,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

        十幾年前,電子郵件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流行,在我們那個縣城里,媽媽所在的郵局是個讓人羨慕的單位。雖然媽媽做會計,而不是整理信件包裹,但是我們家和郵遞員一樣,住在這個有棵芙蓉樹的郵局家屬院里.

        老王也住在這里,大家都叫他老王,不管男女老少?,F在想來其實他那會兒也不過50歲,但是有點佝僂的背和印滿額頭的皺紋以及常年不換的綠制服卻使他透出那么種老態(tài)。

        老王是郵局的老職工了,騎著他那輛綠色的自行車每天穿行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奇怪的是,老王一個人生活,很少有親戚找他,十幾年都是這樣。

        童年的記憶永遠美好。每到放學,住滿9家人的大院里熱鬧非凡,炊煙裊裊中是我們這幫孩子們的大呼小叫。老王住在院子最靠南邊的一間小房子里,他的爐子支在靠門口的地方,每天下了班就饒有興致地做他一個人的飯。

        小時候,除了知道他經常烙的土豆餅非常好吃之外,我對他就一無所知了。

        轉眼童年即逝,我已是16歲的姑娘,大院也越搬越空.到了今年,院里就只剩下我們兩家人了。不由得,我開始關注起老王了。

        那時候,我每星期從學校回家一次。幾乎每次回家,都能碰上下了班的老王?!把绢^回來啦?!鼻?,老王對我依然像對個孩子。

        “我新烙的土豆餅,丫頭,拿上,跟你爸媽一塊嘗嘗?!?/p>

        晚上我們三口圍坐在一起吃餅的時候,我不禁發(fā)問:

        “為什么他是一個人過日子,他沒有親人嗎?”

        “老王家曾經也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呢。尤其是他閨女,聰明伶俐,全院的人都喜歡,后來還考上了大學??刹恢朗窃趺椿厥?,忽然就遠走他鄉(xiāng)了。兩口子整天以淚洗面熬了一陣子,沒多久他媳婦腦子就不大正常了,長年住在郊區(qū)的精神病院里。一家人就這么著剩下了老王一個人?!?/p>

        爸爸媽媽沉浸在這個悲哀的故事里,我也很是納悶,到底為了什么呢?好端端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老頭,他的女兒去哪了?不想他爸爸嗎?

        循著這個故事,再看到老王打煤球。生火,做飯,洗衣服,便覺得有一絲絲的苦楚,他的心里還想念不想念十幾年前的一切?

        沒多久,我發(fā)現了一個秘密。

        一天周末,我從學校騎車回家,后座夾著一大包換洗衣服.快騎到大院門口時,一個捂得很嚴實的年輕女子立在大門口向里張望.我這個人就是這樣,這個人捂得越嚴實,我越想看看她究竟長什么樣。車騎近了,我仍盯著那女子,沒想到她感覺到有車從后面騎過來,迅速轉身低頭就走,這可好,我那閘不怎么好使的自行車把她撞了個正著。后面一大包衣服嘩地散開并掉下來。

        這可怎么好,我窘得不知所措。一迭聲地說對不起.那女子顯然也被嚇了一跳,但當她看到我時,又立刻鎮(zhèn)靜下來,她幫我撿起衣服,也是連聲抱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走遠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記憶中小的時候每隔幾年,就會有一人來到大門口站一站;我怎么給忘了呢。前幾年大院里住的人多孩子多,誰也不會注意熱鬧的大門口會有陌生人站著?,F在人們都搬走了,很少有其他人再來。她的這次出現便明顯起來,并且巧的是,與我撞了個正著.

        我心里隱隱地感覺到,這個女子,確切的說,是這個姐姐,與我們大院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

        回到大院,我欣喜地發(fā)現,我們院的芙蓉樹又開花了.

        芙蓉樹在院子右邊的高壩子上,每到暮春開花,滿樹粉紅絨白,香氣也是獨特的。這樣的好樹在整個縣城也難找第二棵,因此每到它開花,都有附近小學生偷著進來摘。從小我們院的小孩天天在樹下玩耍都是讓別的小孩特別羨慕的。

        很快我將碰到女子的事情忘了,日子平靜如水。老王與我家相安無事,做著好鄰居.

        時光荏苒,一晃我考上了市里的大學,甩甩頭發(fā)成了天之驕子。

        這些年,院里變化最大的,除了我就是老王了。

        老王退休了,也就不再騎著那輛綠色的28大洋車滿縣城送信了,而是在我們院的胡同口擺了個修車攤。

        他的招牌是自己做的,很簡單,一塊三合板上寫了個象棋里的·牽”字,并用大圓圈將“牽”字一圈便成了。

        修車的人不多,老王的生意很是慘淡。

        一天我從學?;貋?,走到了胡同口,看見老王頭守著車攤一個人坐著,便叫了聲“老王,我回來了”。我沒有等到平日里的那最熟悉的回應:“丫頭回來啦。”細細看去.原來老王已經睡著了,任憑秋日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蜷身坐在那里,竟像是一座雕塑,還是那件洗得褪色的綠制服,鞋底粘著油泥的膠鞋,花白的頭發(fā)早已被風刮亂。他安靜地靠著樹干睡著了,不知正夢著什么。

        我突然覺得老王真的老了,不再是當年被全院小孩兒當成老頑童,永遠不生氣的老王了。想到這些,不覺悲從中來。

        但是猛然間一個身影從我身邊走過,擾亂了我的思緒。

        我抬眼望去,有些熟悉,沒錯,是她,三年前在大院門口見著的那位神秘女子。

        女子在大院門口站了站,便匆匆走遠。

        我不知從哪來的勁頭,向女子追了過去。

        “你又來了?”

        “你是……”

        “我就是這院里的人.上次,三年前,你還記得我嗎?我的自行車撞到了你?!?/p>

        “哦——我可以走了嗎?”

        “能告訴我你來我們院想干什么嗎?也許我能幫你?!?/p>

        “沒事,就是路過,看看樹?!?/p>

        “芙蓉樹嗎?”

        “是的?!?/p>

        “那走吧,我?guī)氵M去看。我從小在那樹下玩大的?!?/p>

        “是嗎?”

        那女子終于抬眼看我了。

        我也端詳著她,清晰雅致的面龐,啊,那是多么憂郁的一雙眼睛,在她看我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她眼神的灰暗。

        我分明地感到,她是有故事的,這故事與我們的大院有關,與芙蓉樹有關。

        我按捺不住激動,想把她的故事弄個明白。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女子又說話了:

        “我和你一樣,能告訴我,院里還住著些什么人嗎?”

        “以前很熱鬧,現在只剩下我家和老王了。你也住過這里嗎?我聽我媽媽說以前,老王有個閨女住過這兒,后來突然就走了,你認識她嗎?”

        那女子怔旺地看著我,喏喏地小聲說:

        “你們都知道她閨女的事嗎?”

        “不是很清楚,說是突然就走了,走的時候跟我一般大吧,據說都要大學畢業(yè)了嘛。”

        “那么后來呢?他們家怎么樣了?”

        “說來話可就長了,那不是嗎,老王睡覺呢.”

        女子順著我的手看過去,當她的眼神停在離她十幾米的老人身上時,我分明感受到了她的震驚,隨即女子轉身快走起來.

        我恍然明白,難道她就是?

        我急忙上前攔住她,“怎么啦,你?”

        女子并沒有停下腳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我急得大叫:“請你相信我!我可以為你保守秘密!我知道你是誰。”

        女子終于停下,她抬頭看我的時候,我看到了她滿含淚水的眼睛.

        我們終于找了個可以說話的安靜的地方,在媯河邊上的草地里,我們席地而坐。

        女子先開口了:“小妹妹,你猜得沒錯,我就是老王的女兒。”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河水,媯河碧波蕩漾,將要西下的太陽將河水打扮得如碎金般美麗。

        我不說話,等著她慢慢開啟記憶的閘門。

        “我從小就和爸爸媽媽生活在那個大院里,那個時候還沒有你呢。爸爸是郵遞員,媽媽沒有工作,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相夫教子吧。我就是媽媽哄著長大的,每天在芙蓉樹下玩兒,看著媽媽洗衣做飯,和媽媽一起等爸爸下班回家。

        “媽媽和爸爸雖然沒有文化,但是他們用最質樸的愛來呵護我。冬天我能吃到媽媽自己做的糖葫蘆,夏天能喝到媽媽在地窖里給我冰鎮(zhèn)的汽水。爸爸不常做飯,但是他一休息,便給我和媽媽做他最拿手的土豆餅,餅刺刺啦啦的還在鍋里的時候,就能聞到香味了.我總是跑到院子里問:爸爸,第一個餅給誰吃呀?然后就能聽到爸爸笑著說:當然是我的臭丫頭啦。

        ”后來我上了小學,中學,爸爸媽媽對我期望很高,我一直也很爭氣,學習不錯,還拿過全國作文三等獎,主持班里的聯歡會,講單口相聲是我從小到大的保留節(jié)目。那時候院里的人都喜歡我,后來我不負眾望考上了大學,爸爸媽媽便用微薄的工資供我在市里念書.

        “真的,你知道嗎?長到21歲,我從來不相信那種特別悲調的電影,美滿的家怎么能一夜之間充滿淚水,戀家的人兒怎能一去就不回?我一直質疑那種虛構出來的悲劇大轉折,因為那時候,我是那么的天真快樂,像朵小芙蓉花,盛開在爸爸媽媽溫暖的懷抱里。

        “但就是發(fā)生在我22歲時的那件事,叫我明白了,原來生活是這樣的,它可以一夜顛覆所有的回憶,可以讓懵懂少女一夜長大。”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了?”我禁不住問。

        女子把眼神轉向遠處的海陀山。雖然是10月,巍巍的海陀山卻已經戴了頂白帽子,美麗壯觀。

        “在我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她慢慢地說,”有一項特別難通過的考試,考過它,就可以拿到學位去找工作,就可以回報爸爸媽媽了??墒强剂撕枚啻危叶紱]有考過,眼看就要畢業(yè),那時候簡直是心急如焚,我在畢業(yè)前的最后一次考試中作弊了,繼而被發(fā)現。那時候,我的行為被看作是頂風作案,是現行。我被學校除名了。

        “當學校通知我的爸爸媽媽來領我走的時候,我看到了最堅強樂觀的爸爸媽媽痛哭不已。

        “家是沒法待了。媽媽每天哭,連平日里我認為堅強的爸爸也是除了哭就是嘆氣。我待在家里,每時每刻感到寒氣襲人.我感到對不起他們,根本沒法原諒自己.于是我選擇了出走。18年了,其實,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他們.有些東西,我說了你也不明白?!?/p>

        “怎么不明白,你被除名就已經讓他們傷心,為什么還要選擇一去不回,你媽媽傷心而去,你爸爸孤苦伶仃,你不覺得這樣太殘忍了嗎?”

        “你不明白?!?/p>

        “那么你說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她慢慢把頭轉向我,說:

        “開始的時候,我滿心愧疚,痛不欲生。離家出走后,我覺得越來越痛苦,每當想到父母正在因我而痛苦時,我就更加痛苦。慢慢我發(fā)覺,對我來說,因看到父母傷心而帶來的悲傷其實遠遠超過了學校將我除名的悲傷,每次想到父母,都會令我更加痛苦。

        “然后,我就有了種想法,一種我覺得非??蓯u的想法:是父母給了我壓力,是他們的存在讓我痛不欲生?!?/p>

        我怔住了。女子的話深深地將我震撼.我感覺到,她說的話是她真實的感受,是真的。

        “小妹妹,你一定覺得我特別自私,特別無情吧?我自己有了這種想法后,也覺得是自己出了問題,覺得特別對不起他們。你能理解我嗎?”

        “我大概明白一點了,”我說,“我知道你—直都很苦。你這18年是怎樣過的呢?”

        “有很多年,每天眼淚特別特別多,后來我在市里報社干了幾年記者,攢了些錢.幾年后第一次悄悄回家,聽不相識的鄰居說媽媽得了精神病。我回到市里傷心欲絕幾次病倒,沒想到還算自己命大,幾次大病竟都挺了下來.

        “我找遍了咱們這里的精神病院,終于找到了媽媽。每年我都去悄悄看她幾次,把媽媽最愛吃的東西托大夫交給她.

        “再后來,我尋找了個出國留學的機會,也想調整一下自己,就去了新西蘭,學了兩年心理學,剛剛回來.”

        “老王知道這些會很高興的.”我說.

        “可是,我的一生,就在我22歲那年劃了道分界線?,F在,我永遠不會因為什么事情而高興的,我也不渴望爸爸原諒我。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每年給他寄很多錢,直到他離我而去的那天.就讓他知道他的女兒在孝敬他,養(yǎng)著他就行了。”

        “你以為這樣就夠了嗎?”

        “我知道,我也渴望那種天倫之樂,但是,爸爸是不會原諒我的,被除名就讓他傷心,不辭而別更讓他傷心,而我的一去不回就更加讓他不能原諒我了。還有我那可憐的愛我的媽媽,竟是因我……”說著,女子嗷嗷地痛哭起來.

        我輕輕拍著她一聳一聳的肩,竟不知說什么好。

        “爸爸一定特別恨我。這我都知道。而且,我選擇不與他們相見,也算是對我自己的保護,這樣我可以不每時每刻被提醒,我是個有前科的人.你知道嗎,每當我的思緒碰到往事,都會心碎不已的?!彼诵?,接著說,“你能替我保密嗎?永遠!”

        “好的?!?/p>

        “謝謝你,已經很久沒說這個事了,因為沒有人能聽懂它.我只是隔幾年就來看一次芙蓉樹,看到它我就又能回到美好無瑕的小時候?!?/p>

        “我想我聽明白了.你放心吧,老王身體很好的,他去年退休了,擺了個修車攤,你剛才也看到了.你這一次什么時候走?”

        “今天太晚了,看來我得在賓館住一晚,明天再走?!?/p>

        “那么,明天我們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學校的.”

        在互留了電話后,我們起身,在夕陽下分別了.

        路上,我下定決心,一定為她保守秘密,不讓這對苦難的父女,再受任何傷害.

        回到胡同,天已將黑,老王正在忙著收工.我上前幫他,老頭看見我很高興,“丫頭啥時回來的?你爸爸剛才還著急找你呢.別幫我收拾了,快回去吧.”

        我嘴里答應著,但腳步卻怎么也走不動.平日里最熟悉的老王,此刻卻十分陌生,我簡直不知道他平靜如水的面龐底下藏著多少故事和煎熬.

        “老王,你女兒每年給你寄那么多錢,你為什么還要天天出攤受這樣的罪?”我的話不禁脫口而出.

        老王彎腰去搬馬扎的身子瞬間僵住,半晌,他直起腰,轉身看我?!把绢^,你咋知道的?”

        “你還想不想你閨女?”

        “我擺修車攤,就是想,能不能等到她一回.她小時候說過,長大后我們家要是不住這了,她也會想這棵芙蓉樹,會時常來看看的.”

        “那么你是真的想見一見她了?你不怕想起以前的事嗎?”

        老王緩緩走過來,拉起我的胳膊,“孩子,你一定是見到她了.別瞞我,我知道.”

        我點點頭,和老王慢慢坐下來,坐在兩個馬扎上.

        月亮緩緩升起來,就著月光,我側著頭就能看見王老頭寫滿風霜的臉.

        “我也知道她為什么不來見我.說起來,話可就長了.”老王點著了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說,“她走的那一年,就和你這么大.18年了,我一直在想這個事,想我閨女在最困惑無助的時候我都干了啥,想我閨女為什么會離開家——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想我媳婦為啥會生病。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了。”

        老王又深深地吸了口煙,慢慢地吐出煙圈:

        “原因在于我,我做得不對,最起碼做得不到.沒有把家撐起來,我這個爸爸。丈夫是不合格的.我對不起他們娘兒倆?!?/p>

        我分明看到老王臉上的愁苦,說:“您別這么想,您閨女也覺得愧對于您呢.”

        他看了看我,接著說:“孩子,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連我也是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不管是誰,都有走錯路的時候,有不順利的時候,怎么看這個事,怎么幫助最親最愛的人走出洼處,重新站起來,是我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一路走過來,現在回頭去看,考試、除名那件事算得了什么,又怎么能跟一輩子身體,心靈受到打擊比,又怎能跟從此失去美滿的家比。

        “時間就是這樣,我老了,再也回不去了.我那可憐的丫頭和她媽媽連讓我重新再來的機會都沒有給我.我也不怨她們.尤其是我那丫頭,她不回來,一定是這個家讓她傷心傷怕了.”

        我伸出手,輕輕握住王老頭干枯的手.樹葉飄落下來,落在他深深低著的頭上.周圍一片寂靜,我仿佛聽得到老頭的心跳。

        原來是這樣,他們彼此都在自責.我突然決定了,我想試一試,讓兩個飽受煎熬的人,兩個中間隔著冰川的人,走到一起,互相溫暖。

        我知道我要冒險了,我就要失信了。但是我忍不?。?/p>

        新的一天,陽光明媚.

        一大早,我在街邊公共電話亭里打通了昨天女子寫在我手心的電話號碼.

        “姐姐,你快過來一趟,老王早晨出門頭朝地摔了一跤,現在我已經把他拽到了床上,我爸爸媽媽都沒在,你快來,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去.快!”

        說完我迅速掛掉了電話.

        跑回院里,老王正像往常一樣,忙著生爐子。我說:“老王,你進去等著吧,我來給你弄.”

        老王沒有發(fā)現任何異常,笑呵呵地走進去了.

        我緊張得手心都濕了,心想,爸爸媽媽正好去早市買菜,此時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待會兒會有怎樣的一個場景出現呢?姐姐會不會來?是父女相擁,還是姐姐轉身而走,還是王老頭轉身而走?

        正想著,姐姐來了.

        她顯然是奔跑而來,氣喘吁吁地問我,“我爸爸呢?現在怎么樣了,醒了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身后的門,吱呀開了。我們一同向后看去,老王就站在那里,大衣斜掛在身上,眼神落在姐姐身上怔住了。我回頭再看姐姐,她眼睛望著老王喃喃地說:“爸爸爸爸?!?/p>

        我退出了,離開了院子,徑直走向河邊。

        我害怕極了,不敢再回院子.頭腦中想像著可能發(fā)生的一幕又一幕的畫面。

        我獨自在河邊坐到了中午,才慢慢踱回家。

        院里沒人,我急忙溜進家,一進門,爸爸媽媽就興奮地向我小聲宣布:“老王的閨女回來啦!她走時你還小呢不記事呢,待會你瞧瞧去吧。”

        “是嗎!”我假裝興奮,并且透過窗戶往老王家探望。

        然后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你說這事,說回來就回來了,準是讓哪個小伙子帶走私奔去了。那個老王頭,這么多年,就不說她閨女去哪了,你說他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嗨,不管怎樣,他們家囡囡總算是回來了?!卑职终f。

        “爸爸,你是說他女兒叫囡囡嗎?”

        “是呀,那可是老王頭的心肝寶貝?!?/p>

        “媽媽,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干什么?”

        “那還能干什么,這么多年沒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唄。剛才我看到老王頭樂顛樂顛地到樹下的地窖提了一袋蘋果上來,他女兒就那么笑瞇瞇地彎腰站在地窖上等著看著他爸爸,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囡囡小時候了,那情景,一模一樣的。”

        后來的事,就向著比我想像中最好的情況還要好的情況發(fā)展著。囡囡姐姐成了我很好的朋友,老王對我也更加親熱。還有就是,囡囡的媽媽也被接回家里來住了,雖然不怎么說話,但看見女兒的時候總是在傻傻地樂。

        老王一家終于又在一起了?!艾F在,囡囡憑著高挑美麗的外表和淵博的學識,在縣電視臺做導演和主持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老王和我,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故事,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大氣、干練、開朗的縣電視臺的名人,與她的美滋滋的老父親老母親共享天倫之樂。

        如今我從學?;丶?,常常和囡囡一同坐在芙蓉樹下,說著說不完的悄悄話。有一次夜晚星下,我問她:“你不會恨我吧。我設了圈套讓你們父女相見。”

        “怎么會,我要謝謝你,特別地謝謝你。原以為我和爸爸之間隔著千山萬水,但是,沒想到.瞬間即逝的歲月早已經讓我們彼此都理解了對方,彼此原諒了對方,譴責著自己,兩顆心只差那么一次交流?!?/p>

        “那么,現在你心里還咱碰到往事嗎?”

        “我和爸爸都不怕了,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都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什么時候才叫長大,是他懂得寬容的時候,寬容別人,也寬容自己?!弊髡吆喗椋?/p>

        許瑩,女,畢業(yè)于北京聯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新聞傳播系。中學時獲全國中小學作文競賽三等獎,曾發(fā)表《我小時候的六一節(jié)》等散文隨筆。此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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