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吧,我到云南出差,見到一個老朋友,說起各自可能的族源來時,他堅稱自己是彝人的后代,說他那來自南京的漢族先人娶的是一個彝女人,并稱他家在云南的歷史已在四代人以上。他長得那個樣子,目算得上是深的,鼻子呢,好像帶點鷹鉤吧,皮膚倒是夠黑黃的,要說有些像。但是他的胡子卻絡(luò)腮著,而且刮之不凈,他也沒打算讓它們干凈,這就說不上了,因為彝族的美男子是不要胡子的。我小的時候,常??匆娨妥迥凶佣自陉柟庀掳?不是刮)自己的胡子,有些竟用鈍的指甲刀。這么過后,他們無論下巴頦還是上唇都顯得十分光潔了。印象里,我見過的彝族男子也是不長絡(luò)腮胡的。啊,有一個,那個外號叫馬腦殼打過一只狗熊的人,他就長的,但卻干凈著。
我云南的這位朋友為自己血統(tǒng)里可能有的彝族先人自豪得很,他說當?shù)赜幸痪湓捑褪怯脕硇稳菟@類人的:彝娘漢老子。我是個敏感的人,馬上問他,這話算污蔑嗎?他說,不算。我就說,那你又何必去尋根究底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就是彝娘漢老子組合出來的一個傳人啊!我的哥哥妹妹也是。
有時候,尤其在我小時候,我覺得有這樣出身的人是最不容易的,因為你的小伙伴在你得罪他們的時候會罵你是個雜交鬼,而要是你表現(xiàn)得比同齡人聰明些吧,連你的老師都會點評說,還是雜交品種優(yōu)良??!
事買并非如此,在我前后考上大學(xué)的人當中,絕大多數(shù)都不具備我的出特點。就是說,他們或者是適時顯示,出來的純漢族,或者是純彝族。當然,像我這樣的孩子在我生長的環(huán)境里也并不多見,我的同學(xué)我的朋友的父母要不都是漢人要不都是彝族,很單純,誰想要罵他們都不可能。
所以我有什么優(yōu)勢呢?沒有。既然沒有,還要被小伙伴瞧不起,老師也視你為異類,確實難受。
這樣以來,我實際上是很羨慕那些看上去純粹的人的。免不了,我也會有意識地去找自己的同伙,而且對不經(jīng)意間聽說的誰誰和我一樣也是個雜交品種,感到十分的欣慰,無形間,還對他或她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來。
那個時候的父母又最沒有民主精神。比如我的父親,我婆婆總是夸他是一個好人。所謂好人,和說我的姨嫂的丈夫其實是不一樣的。我姨姨們的丈夫都是彝族,他們好與不好我長大后體會到是用不著去說的,但我的父親就很有必要讓我婆婆去做鑒定了,因為誰讓他是個漢族,而且還是涼山以外的呢。就是這樣一個好人父親,在我面臨的問題上一點忙都不幫我,反而勃然大怒,簡直沒來由?,F(xiàn)在我來回憶他當時的表現(xiàn)雖然能夠理解了,但仍然不能原諒他的態(tài)度。他那個樣子,好像受傷害的是他似的。至于他罵了我些什么,竟完全忘記了,只記得他氣得用我們當?shù)卦谛稳葸@種情狀下的人時常說的“跳”。還好像他不能容忍的是我對“雜種”這個詞的復(fù)述。其實我是不知道又因為感到了其中的污蔑意味才回來問他并想要他去教訓(xùn)那樣罵我的邊家兄弟的。結(jié)果是我的不是了,這更讓我不明白了,以后再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去和他講了。不過我倒也明白了一點,“雜種”確實是個壞詞,壞到了不能提及的地步。
當然這只是在我們家,外面用這個詞來互相亂罵的多著呢。其惡毒性比“你媽偷人”這樣的話更甚。可有一些長者他們也拿這詞來愛憐地稱呼某一家的小鬼,比如有一天我叫什么什么叔叔的我爸爸的一個朋友他就拍著一個小男孩的腦袋怪親熱地叫他“小雜種”。那孩子的父母都在場,他們居然都沒發(fā)怒,倒是我奇怪的不行。后來我想可能是那男孩的父母都是漢人的緣故才不計較的吧!
或者我爸爸他曾經(jīng)為他的婚姻,兩次的,后悔過?
比如我們小時候,他和我繼母吵架,吵得不可開交,也就是說基本吵不下去時,他就會甩手,一走了之。最主要是把兜里的鑰匙串嘩啷啷地摔在地上,臉也紅著脖子也粗著,嚷嚷道,再不和我繼母這樣不明道理的人瞎扯了,他要回老家去。
他的老家和陳毅元帥同在成都出去二三百里的樂至縣。這一點很是讓他自豪。
等他年紀更大起來后,他想得最多的是回老家去釣魚。我住過的喜德縣有一條河,雖然不敢與長江比,但水至少要比黃河湍急吧。所以我還以為我父親的老家也有這么一條河呢,結(jié)果沒有,他是憑著水田釣的魚。
他家鄉(xiāng)的那個水田呀,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專門回去看過,田埂起起伏伏的,還窄,像我這樣在涼山的山坡上跑慣了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淹了是小事,崴了腳脖子都有可能。那叮著人不放的細若麥芒的蚊子更別提了,同行的我哥哥簡直被咬傻了,又嫌熱,發(fā)誓說再不去我父親的老家了。其實也是他的老家,但他不這樣認為,他說千好萬好,不如在家好。他所謂的家,是涼山。
和我一樣,那也是他第一次回我父親的老家。
“我父親的老家”,想不到原來我也是這樣來看待這個問題的。
那么我母親的老家呢?
除了知道它在現(xiàn)在雅安地區(qū)的漢源縣外,我還知道什么呢?知道我的外公,彝族叫阿普的,在我母親極小的時候,因為和當?shù)氐臐h族豪強羊仁安打冤家被打死了。再以后,他的弟弟、我的三外公一直想要報這個仇,于是一年一年地打下來,其間還跑到省里去找劉文輝告過狀,大概沒有告下來,所以一年一年地打呢,直到解放。
從這一點來看,我的外公們也稱得上是有名氣的人,尤其是我的三外公。
我的三外公叫李明揚,“李”是從他的彝族姓氏“里里”借的音,可能是為了方便和當?shù)氐臐h人打交道吧。
不過等我知道這一切時,我已經(jīng)十六七歲了。那時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三阿普,他剛平反,誰知道從哪里給放了出來。而在我們之前的記憶里,他簡直就是個空白。
他的個子真是異乎尋常得高大,當然是鷹鉤鼻了,眼眶深陷,和我們生活里的彝族美男子一模一樣。然后我開始不斷地聽人說起他是如何如何得有膽有識,還文武雙全的。又聽說他年少時曾在成都上過學(xué)。包括我的三外婆,那么個小老太太,帶著我的小舅舅一直住在昭覺縣某個屋脊與街道齊平、朝北的民房里,煙熏火燎的,靠子女的接濟和打馬草賣錢為生。這時也有人來告訴我說她過去是如何如何得厲害了,有名氣人家的獨女兒,是我三外公以搶親的手段娶回家的,可以騎著飛奔的馬左右開弓打槍的。像我這樣生于六十年代的人,最高的想像力就是把她想成《紅巖》里的雙槍老太婆了。也確實夠讓我得意的了。
如果這一切在我還小的時候就知道了的話,我會為什么彝族漢族這樣的問題苦惱嗎?真是不知道了。
反正,我的小心眼當時就被這樣的問題搞得稀里糊涂的。
可我爸爸是不會來關(guān)心我那所謂的心的?!靶模彼赡苓€會嘲笑我,“小娃娃哪里有什么心?!本拖裥r候我們一說腰痛或酸了時,做大人的我爸爸,他總是說,“小娃娃哪里來的個腰。”既然沒有腰,又怎么會痛呢?這就是大人安慰小孩的邏輯。所以和他說自己的苦惱等于是對牛彈琴。等我大了一點,我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這一個話題,我父親感到的尷尬比我的要多得多,只是他是大人,不會像我似的,有不滿就要說出來。他說不出來,悶在心里更難受。在小的時候,一個小孩子覺得世界上最能幫助他解決問題的可能是自己的父母,我的母親她要活著,我不知道她在安慰她的小孩子時的本領(lǐng)是不是會比我的父親強,也許母親的心細一些,她是能夠感到我的苦惱的??伤谖椅鍤q的時候病故了。
慢慢的,我也變得和我父親似的不去追究這個問題了,但是我變得越來越敏感了,我盡量地不去招惹別的孩子,以免他們說出讓我尷尬主要是羞慚的話來。如此以來,我在少年時期變得十分的孤獨。
另外,我對雜交水稻、雜交水果這類的詞也提心吊膽的。好在現(xiàn)在用“轉(zhuǎn)基因”來代替“雜交”一詞了。不過那些賣水果的農(nóng)民還用老詞,比如他們就說,“這杏子啊,是俺們用李子來雜交的,好吃著呢”。一聽這話,我心上的神經(jīng)就要短路一到兩秒鐘。“雜交”這個詞真太陰暗了!而且更傷神的是,它還在我小得只有十歲時就在我的心里扎了根。這就是愛倫坡所謂的“誰記得一切,誰就越感到沉重”的真實寫照吧!
我的哥哥和妹妹在此問題上會有我這樣的感受嗎?我倒沒問過他們。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
等我再大起來,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又工作后,再去和我的父親討論這個問題,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說他愿意和我討論了。他甚至不忌諱我問他人家是如何評價他的第二次婚姻的。因為很有趣的是,他的第二個妻子也是一個彝族。我就聽見過人家對我說,你家爸爸才有意思呢,老是找彝胞女人當老婆。
對于我的問題,我父親好像豁達了,他說,他就像古時候那些戍守邊關(guān)的士兵,到了邊塞后,隨著時光的推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離自己越來越遠,也就不太去想它了。
這個“遠”按我父親的理解,不是因為路途和交通方面的原因,是因為回故鄉(xiāng)的路靠的是金錢和榮譽堆砌的。要不怎么說衣錦還鄉(xiāng)呢。而他這兩者都不具備,就是說沒有本領(lǐng)什么的吧。于是只好在當?shù)厝⑸蟼€土著老婆過日子。
他這么說,我倒比小時候更好奇了,我問他,難道他娶彝族女子是因為如此的虛榮心在作祟嗎?也不是,他說。但到底什么意思呢,他不說了。
愛情肯定是有的。拿我母親來說,所有見過我和我妹妹的人都說我們倆不如她漂亮。有一個老太太還進一步說我,怎么搞的,和你的媽媽比起來,你簡直像從茅廁里鉆出來的。她說的這樣不禮貌,以至于她的兒子都聽不下去了,但他是個懂得人生技巧的人,他馬上對我說,他的媽媽是個幽默的老婦人。從我母親和父親的照片里也能看出來,我的母親高大美麗,她的眼神依我來看的話,也特具美女的憂傷。
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女兒自豪的了。
我的父親在年輕時也是個英俊的人。參軍沒多久先當了一個首長的警衛(wèi)員,是那種文學(xué)作品里稱作小鬼的人物。這種人不英俊也機靈的。
在上個世紀50年代解放軍挺進涼山時他還算個有些文化的人,在家鄉(xiāng)跟他的二伯父讀過三四年的之乎者也。后來差點考上空軍,要不是他患的有鼻竇炎。如果真那樣的話,可能還會有個叫馮良的女孩或男孩,但不是我了。因為我父親是一定會給他的某一個孩子取名叫馮良的,誰讓他那樣地喜歡《三國》人物張良的呢!他還用《三國》里的另一個人物周瑜來給他的另一個孩子取名叫瑜。
因為鼻竇炎,我父親沒有考上空軍。這令他遺憾了一輩子。連我在小時候也很替他遺憾的。當空軍,不要說五十年前,就是現(xiàn)在也榮耀得很。
我還小的時候,有一個比我們大七八歲的姐姐她的對象就是一個空軍。這在我們當?shù)貛缀跏遣豢赡艿?。我們那里只在后來的首府西昌有一個小機場,當時可能就軍用著——要知道我們那里是云南的后方啊,但我們不知道,以為那個姐姐的對象是從成都那樣飛機滿天飛的大城市來的,神秘得很。有一天聽說那個飛行員要來看自己的未婚妻后,簡直比她還要激動,都尾隨著去到火車站想看個究竟。果然是空軍啊,高大挺拔還眉朗眼明。
很多時候我在大白天耽于幻想時,就老想以后也要找個空軍來做男朋友。面上卻和女伴們吹,我家爸爸,要不是因為得了鼻竇炎,早就當空軍去了。
隔了二十年后,其中的一個女伴把鼻竇炎換成了我母親,說,哎,馮良,當初你家爸爸要是沒有和你家媽結(jié)婚,就當上空軍了吧!聽得我簡直目瞪口呆。問她是誰說的,回答說你呀!
當然是她記錯了,可她能把我父親沒當上空軍的原因歸結(jié)到我母親頭上,也足見我父母的結(jié)合在當?shù)剡€是有一定影響的。
那個時候,50年前啊,我們那個地方的漢族人是把彝族人叫成蠻子的。反過來也是一樣,彝人也看不起漢人,有一個詞說的就是漢人:“爛漢人”。
從北方開進來的解放大軍也是漢人,但他們在對待彝人時和舊時的漢族豪紳大不一樣,給他們送錢送糧送鹽巴,連針啊線的都送,感動的那一個個的彝人不知怎樣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要知道他們一般住在比較漢人要高的山上,離商業(yè)等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遠而又遠,手邊想用根針用根線,或者買個鹽巴,可難了,非得在星星還在黑天幕上時爬起來,抱上一只家養(yǎng)的雞吆上一頭豬或者砍上一背柴再摘上一兜子野果,走很長時間的下山路,其間還有的是河溝要趟,終于來到一個漢人居住的鎮(zhèn)子,用帶來的東西換上面說的鹽巴啊針啊線的。在做買賣時,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算不贏和他們交易的漢人,還常受騙,所以當然生氣了。現(xiàn)在解放大軍卻無償?shù)匕堰@些他們?nèi)粘H钡貌恍械臇|西送到了家里,能不覺得天變了,漢人也有不一樣的啊。他們因此把解放大軍稱為新漢人。
我父親就是這樣的新漢人吧。反正他確實給山上的彝族人送過上面提到的那些東西。有時是奉命送,有時竟是掏的自家的腰包。他還買過小人書和筆什么的來送給彝族孩子??蛇@并不是他娶我母親的理由,或者將之歸結(jié)為冥冥中神靈的引導(dǎo)?不是這樣的,那時他還不認識我母親呢。他這樣做更多的是在顯示自己是個新漢人,他的戰(zhàn)友里有很多人都在爭先恐后地這樣做。
在這個過程里,我覺得他應(yīng)該學(xué)上點彝話的,但竟沒有。他在涼山生活到今天已然50個年頭還多了,還是不會彝話。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要知道,他一直是個基層之極的干部,這樣的干部在涼山,成天打交道的都是些山寨里的彝人。那些人里,少有懂漢話的。真不知道他在向他們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和縣里區(qū)上的各項指令時,是如何做的。他的好幾個朋友也是漢人,卻滿嘴的彝話,而他呢,還先后娶過兩個彝族妻子。
免不了我要奇怪時,他就笑著說,哪里那么好學(xué)呢,也是一種語言呀!顯然在敷衍我。
問他總能聽懂的吧?因為家里家外都是這種語言環(huán)境啊!回答我說,大概能聽個三分之一吧。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但事實如此。
我想我父親在別人說彝話時,如果不是有意識地將兩個耳朵都關(guān)閉起來的話,他不但能聽,也能說的吧。他的這種狀態(tài)和我經(jīng)驗里的異族那浪漫十分的愛情一點都不搭界。就是說他如果愛那個異族女子的話,他首先應(yīng)該學(xué)會人家的話的,否則怎么交流嘛!
我在西藏工作時曾碰到過這樣的一位漢族男子,他在上個世紀50年代隨人民解放軍第十八集團軍進西藏時才剛20歲,但已經(jīng)是個連級干部了。他的連隊走到今天的林芝專區(qū)的某一個村子時,他愛上了那里的一個藏族姑娘。后來他告訴我,當時他真是連命都拼了出去。他之拼命,并不是有阻擋他們的落后的社會勢力,而是他為了得到那個藏族女孩子的芳心,拼命拼命地學(xué)藏語。
當然在我父親和我母親進而繼母的關(guān)系里都不存在語言的問題,我母親包括我的繼母她們從小就生活在彝漢雜居的地區(qū),稱得上是彝漢話皆通的人物。
這仍然不是我父親不通彝話的理由。不過這并沒有成為影響他兩次婚姻的不利因素。在我開始懂事時,那時候我母親已去世了,我也并不覺得彝話漢話對我的家庭有什么影響,我的父親和繼母在我們面前總說漢話的,當然我繼母和我說話時也如此。她的漢話幾乎聽不出彝音來,不像我那些彝族同學(xué)的媽媽。她們中的多數(shù)人在說漢話時,都帶著股濃極了的彝音,表達也很成問題,老把謂語賓語搞混,因為在彝語里剛好是賓語在前謂語在后。我的繼母不這樣。如果有口音的話,也是雷波一帶的方音使然。這個地方靠近四川樂山,也隔著金沙江與云南相通,云南現(xiàn)代史上的兩個大人物龍云和盧漢家都是從這個地方遷去的,而且到他們顯赫時不超過三代。甚是了得。
我繼母她也不少說彝話,比如和她政協(xié)的同事,那些老在院壩里曬太陽的前奴隸主現(xiàn)在的統(tǒng)戰(zhàn)人士,還有她在縣城的彝族朋友極少的幾個親戚趕場的彝族農(nóng)民,偶然和我父親吵嘴急了時,或者只有彝話能表達她的憤怒時,她也說彝話??此男那椋袝r她也教我們說彝話。這時候她總要加一句話說,要是你們的親媽活著也會教你們的。她的道理很簡單,一句彝話不懂,哪能算彝人呢!
為此,她不遺余力地教我家弟弟——她親生的兒子。結(jié)果我弟弟倒能聽一些彝話了,也能說一些了,但多是些罵人的話。
好在她的繼子、我家哥哥有所不同,他現(xiàn)在是滿口的彝話。照我看來,在當?shù)氐囊腿松鐓^(qū)里還皆起著耆老的作用。我去探望他時多次碰見有什么紅白事時,總有些人來找他商量如何如何的事。他們用彝話交流。現(xiàn)在我家繼母也基本上用彝話來和我家哥哥說話。我們在場的話,不怕麻煩地還給我們翻譯。
我哥哥和我們呆在家里時也不會彝話,聽懂的程度和我差不了多少。他在十五歲時趕了個推薦上中專的末班車,上了我們涼山州的師范學(xué)校,和當時的時尚一樣,也叫共產(chǎn)主義大學(xué),簡稱涼山共大。畢業(yè)后被分派到了一個叫團結(jié)的彝族公社去當小學(xué)教員。
那個地方離縣城很遠,在真正的大山里頭,通汽車的吧,但我的印象里是需要走路的。我哥哥工作時不到十八歲,雖然我家所在的縣城也算不上是什么魚米之鄉(xiāng),但對于一個幾無見識的大少年來說,比起團結(jié)公社那樣偏僻又物質(zhì)匱乏又言語不通的地方已經(jīng)算得上是天堂了。也可想而知他對那里的不適應(yīng)了。記得很多年里他都在請我家爸爸把他調(diào)回來,哪怕是城郊的公社呢。這件事困擾了我們家很多年,因為我爸爸并不是一個“有本事”的人。
后來在談及這件事時,我爸爸,主要是我的繼母都說也是因禍得福,你家哥哥我們想盡辦法沒調(diào)回來倒也好,他學(xué)會了彝話,還精通得不行。
“精通”的含義里還包括我哥哥對彝族的很多規(guī)矩也很熟悉了。我繼母碰到這方面的事時,比如該給某家去世的老人打幾斤酒送多少買牛的錢分子去吊唁他,反之給結(jié)婚的某家人送多少禮才顯得既不寒磣又不炫耀什么什么的吧,就總愛說,該去問問你家哥哥!好像我哥哥是萬事通似的。
我哥哥這個所謂的萬事通,有時候也稀里糊涂的,比如我大伯去世后,他在悲痛之余,竟然給我那遠在樂山漢區(qū)的大媽打了一個電話,說不日將按彝族習(xí)慣率領(lǐng)一批少數(shù)民族兄弟去吊祭他的大伯。這可把我大媽嚇壞了,和我們做親戚這么多年,她多少也聽說了一些彝族的風(fēng)俗,當即就失聲叫道,可不要來你那些少數(shù)民族,要來了,一會放槍一會殺小豬兒吃的,公安局不抓我,左鄰右舍的也會抱怨我啊!再說我讓他們在哪里休息呢。
很多年后,我哥哥說起此事對我大媽還略有微詞,說,就怪大媽,膽小怕事,不然的話,我要帶去了那些人,大伯的喪禮該多風(fēng)光啊!他一點都沒覺得我大伯他們都是漢人,漢人也自有他們的喪葬習(xí)俗啊。
有一年我?guī)壬貨錾教接H,他是畫畫的,當然喜歡體驗生活,正好碰上一家彝人辦喪事,于是決定跟著去看一看。
那家彝人住在離縣城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先要坐成昆線上的火車,然后坐汽車,然后走路。
走路時景致就變得很有趣了,紅土地漫山漫坡,靠飛機撒播和人力種植在上面的松樹那根根松針在山風(fēng)里被陽光照耀得銀光爍爍,天在上午的晴空里夠藍的了,秋末糾結(jié)成團的云也夠白的。一行著裝盛大的男女蜿蜒在山路上,神情并不著急。
他們確是死去那人的親戚,但并不是至親。或者同姓,就是說是一個家支里的人,或者姻親里有和那人同姓或也是姻親的人。涼山彝人的親戚就是這樣盤根錯節(jié)而枝繁葉茂的。在他們的前后,必定還有其他一群一群的奔喪的人。
和我哥哥一樣,他們來自的地方可能更遠些,當然也可能更近。他們也都盛裝在身。這一點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是女子,一身顏色鮮艷的百褶裙、荷葉帽(這是已婚婦女的,未婚的姑娘頂瓦蓋)、帶袖或者不帶袖繡滿花邊的黑衣服,頸項上還裝飾得有鏤花刻紋的銀項牌:一是男子,他們倒不一定非要穿自己那寬褲腿窄袖口的衣服,只消披上能遮風(fēng)擋雨的披風(fēng)——察爾瓦就行了,我哥哥肯定就披了一件。他們的顯眼處是某一個或兩個三個帶著槍的人。槍也可能是一只手槍,也可能是一條步槍,手槍別在柔韌發(fā)亮的槍套里,步槍呢,槍管黑沁沁的伸在空中。
這些槍可不是光用來擺樣子的,等臨近村口時,它們會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響的。到時候會有一個記數(shù)的人在那里記這一撥人放了多少槍,那一撥人又放了多少槍,最后統(tǒng)計出來后,葬禮上打殺的牛頭就屬于那個放槍最多的人了。
那一次放槍最多的是我哥哥,牛頭當然就歸他了。不過不記得他帶回來了。他有權(quán)處置它,最大方的辦法就是當場煮熟了和眾人分食。
對此,我先生佩服極了。過了這么十來年,說起來,眼里還盡是一派崇敬,夸我家哥哥簡直是個人物。
人物不人物且不論,反正我哥哥是這樣來參加葬禮的,所以嚇壞我大媽也是必然的。
有時候我猜我大媽他們也是帶著嚇壞的心情來看待我家的事的。至于對我爸爸,更是如此吧。
我父親和我大伯有很深厚的兄弟情義,我的母親去世后,我大伯一直在經(jīng)濟上接濟我們。在我們小時候,我大媽還會在每一年的春節(jié)前給我們各人寄來雙她親手納制的布鞋。她當時在郊區(qū)的中學(xué)當老師,后來似乎還當過那個中學(xué)的黨委書記一類的領(lǐng)導(dǎo)。家里也整治得規(guī)規(guī)矩矩,兩個堂妹被她教育得通情達理的,又會做很香的飯菜,真不知道她是怎樣找出時間來為我們做那些鞋的。我母親去世后,她給予我家最大的幫助是把我的妹妹從兩歲撫養(yǎng)到了五歲多,她的兩個女兒一個比我妹妹大兩歲,一個小半歲?,F(xiàn)在我來想我大媽為我們所做的那一切,她一貫的與人親善是一個原因;另一個,我覺得她很有傳統(tǒng)家庭的遺風(fēng), 自視作為傳統(tǒng)家庭的長媳,她對兄弟家的孩子是有責任的。
她是受舊式教育長大的,能這樣來對待我們并不奇怪。也因此她從沒把我們當作是“少數(shù)民族”——她就是這樣來稱呼漢族之外的我國其他民族的。不過,她卻是這樣來看待我的生母和繼母的,常常說出些“他們少數(shù)民族”這樣的話來,也不管聽話的人是我這個有二分之一“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的人,當然她毫無惡意。反過來,我家姨姨她們經(jīng)常也會說“他們漢族”如何如何的,我呢,莫名其妙的,也要跟著受回驚、操回神。其實她們都是在就事說話,沒什么用意。
說來說去,心病是我一個人在患著。
所以說呢,當彝族還是漢族,這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