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霞

我與耀邦同志相識于1975年。當時他在黨中央舉辦的“中央讀書班”第四期學習，我在讀書班做輔導工作，整整半年。如今30多年已過去，很多事情淡忘了，但他給我的那些深刻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1975年“文革”接近尾聲，鄧小平主持全面整頓，給全國人民帶來了希望。但“四人幫”仍在橫行。姚文元和張春橋發(fā)表文章，制造種種謬論，鼓吹反對所謂“資產(chǎn)階級法權”、叫囂搞“全面專政”。這兩篇文章，發(fā)表的時間，正是在中央讀班第四期，當時被當成了學習重點、主要內(nèi)容。社會上，也風行一時。中央讀書班上大課學習他們的文章；又多次組織小組討論。有一次，在聽大報告的會上，耀邦同志睡大覺，而且，從頭睡到尾。當時學習小組長匯報會開得很勤，大小報告和小組會上學習情況與學習態(tài)度都要匯報。一次學習組長開會回來對我說：“學習匯報會上，有人提出耀邦同志上大課時睡大覺，我沒有說話，以后再提怎么辦？”我們當時商量出一個所謂的理由：“誰要是再提出這個問題，就說耀邦同志牙疼，已經(jīng)有幾天，都通宵睡不著覺，能夠來聽大課，就很不容易了?！焙髞硇〗M長告訴我：“這一招很靈，他們不再追問為什么了?！碧鞎缘靡钔驹谑裁磿r候牙疼過，但在那種要求“千口一言”、“千人一面”的特殊時刻，為使耀邦同志減少麻煩，撒點小謊，有所應對，回想起來，也還是有點意思。

本來，班上開學就規(guī)定，主要學習兩本書：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有時上大課，多半是小組學習、討論。平時在小組學習會上，學習革命導師的經(jīng)典著作時，耀邦同志發(fā)言主動、積極，沒有一次不發(fā)言，而且講得結合實際、很有激情，生動活潑、理寓于情。常常說著說著，就站起來。大家非常愛聽。他講話風趣、幽默，意味深長。有時說得大家哈哈大笑，會場十分活躍。因為，作為輔導教師，我和另外一位教員被分配專門做他們組的輔導工作，每次會必然參加，所以，受益匪淺。有一次，就是1975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時，接見了這一期中央讀書班的全體學員，發(fā)表了重要講話。我和班上的其它教員，有幸也參加了。小平同志講了毛主席的“三項指示”：“第一、要學習理論，反修防修；第二、要安定團結；第三、要把國民經(jīng)濟搞上去?！边@就是后來小平在“文革”時又一次被打倒時所批判的“三項指示為綱”，主要的所謂罪名是反對以階級斗爭為綱?？墒牵钤跁蠀s逐項分析了這一指示的深刻歷史意義和偉大的現(xiàn)實意義。并批評了當時社會上違背這三項指示的大動亂、大破壞等種種劣跡。分析得入情入理，表示對小平主持工作的理念與實踐的熱情支持。他的講話，對小組同學有很大感染力，大家紛紛發(fā)言，會場十分熱烈、都說聽了指示“耳目一新”。

但是，同為小組學習會，當討論姚文元和張春橋的文章時，他卻不發(fā)言，保持沉默。學習小組長一次對我說：“耀邦現(xiàn)在小組會上不講話了，可能對這兩篇文章有保留、有不同看法?！蔽艺f：“那當然，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毙〗M長還不錯，沒有去揭發(fā)耀邦的這件事。其實，大家也都感覺到了，只是心照不宣。平時小組會上談論甚多，一到討論這兩篇文章，競緘口不言，多次討論會，都是如此。很明顯，他對這兩篇文章有很大的抵觸情緒。魯迅曾經(jīng)談到“無言是最大的反抗”，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無言”是很不容易的。在思想文化專制時期，他能堅持自己的政治操守，藐視“四人幫”的謬論，不能不讓人敬佩。

耀邦同志當時身體不大好，聽說是做了一個手術后來學習的?？墒撬麑W習非常用功。在當時會議不斷的情況下，還在完成學習計劃外，通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讀完后寫了一大本讀書筆記，是用原稿紙一格一格寫的，把毛澤東哲學思想的要點摘了出來。他對我說：“我自己考自己，交個卷，請你看看?！边€強調(diào)：“對毛主席的思想得系統(tǒng)地學全面地學，搞形而上學的片面性是不行的?！蹦没厝タ春?，印象是他對“實事求是”的論述摘得多，實踐問題摘得多，而且，有不少結合實際自己寫的心得與發(fā)揮。當時我還看得很淺，只是覺得這位老同志如此認真學習，確實很難的，值得學習。到后來才慢慢地領悟到，他是在為后來的斗爭做準備?？磥?，耀邦成了堅持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實踐標準大討論的領軍人物，不是偶然的，在思想上、理論上、實踐上早已有了準備。1978年由胡耀邦同志發(fā)動和組織并得到小平支持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扭轉了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這已經(jīng)被被刻在歷史的豐碑上。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思想解放運動，對于耀邦同志來說，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1975年的中央讀書班中，就已見端倪。如今回想，那時的耀邦同志，已經(jīng)為此在進行著深沉的思考。

中央讀書班每期畢業(yè)都寫思想小結。有一次，耀邦同志打來電話要我過去。到他房間后，他把自己的思想小結，一句句地念給我聽，讓我?guī)椭魄茫嵋庖?。通篇看這個小結，主要是寫學習馬恩原著與毛澤東著作的體會，對于姚文元和張春橋的文章還是只字未提。和耀邦一起推敲“思想小結”，使我很感動。一方面，覺得一個級別那么高的老同志，讓我這樣一個年輕教員幫助推敲他寫的東西，真是一個平和、謙謹、平等待人的好領導；另一方面，也覺得他敢于堅持自己的觀點、堅持真理，抵制“四人幫”在社會上噪音彌漫的所謂理論。這要有很大的理論勇氣，使人由衷地仰慕。

在“文革”時期，人與人的關系淡漠，戒備心很重。那種“人情味”的溫情脈脈的紗幕已經(jīng)被“斗、斗、斗”撕毀得幾乎蕩然無存了。可是，耀邦同志對人卻十分關心、熱誠，從他身上能夠看到一種人文關懷。組里來學習的十多位同學，家在京的很少，大部分都來自祖國的遠方，如蘭空司令、山東、安徽等地的領導。星期日耀邦就請大家到他家里做客，當然，每次都少不了負責他們組學習的我和另一位教師。在他家，大家歡快地天南海北地談論著，談國，談家、談子女、談書，毫無拘束，還共進午餐，氣氛格外溫馨、親切。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還讓我們參觀他的書房。他的藏書非常豐富，古今中外都有。耀邦同志很愛書。他本人愛讀書，還很關心我們年輕教師都讀什么書。一次他和組內(nèi)的同學，到我家串門。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家的書。那時，家里的書架有十多個，怕落灰，都用白布簾子遮著，他一個個簾子掀起來看。正在讀中學的女兒不知道來的是誰，忍不住問我：“媽媽這個人怎么那樣愛書？”，

耀邦同志講起話來，內(nèi)容特別豐富，常常是古今中外，引經(jīng)據(jù)典。這和他愛讀書，知識廣博，以及豐厚的實踐經(jīng)驗是分不開的。所以，在他當了中央黨校的副校長后，特別關心學員的讀書問題。親自思考學員的讀書計劃，廣泛地找黨校老師征求意見，如“讀什么”、“讀多少”等，并定下為學員編選一部近百萬字的馬恩列斯毛著作選讀本。有一次，他還讓我?guī)椭阋凰?，復校后的第一期學員的學習時間和所規(guī)定的讀書字數(shù)是否適應，能否消化。

一般人常說“往事如煙”，可是，有人更進一步深刻地說：“往事并不如煙”。確實有些記憶，隨著時間的流失煙消云散了。然而，銘刻在人們心靈深處的往事，卻久久難以忘懷。耀邦逝世后，我和我的先生中央黨校金春明教授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過悼念文章，后來，我又在《中共中央黨校學報》上發(fā)表過有關耀邦的文章，但這都難以寄托自己的哀思。感謝今天貴刊給了自己這個抒發(fā)深情的機會。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教授、馬哲史教研室主任、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中國現(xiàn)代哲學專業(yè)委員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