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李芬今年二十七歲，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去年春天，她和一個小伙子結(jié)了婚。在她心里，一直有個秘密解不開，那就是長這么大了，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里。

李芬的養(yǎng)父告訴過她，自己是從浙江抱養(yǎng)來的，抱來的時候，李芬才三個月大，連名字都沒起。她想，自己也要做媽媽了，這個秘密無論如何要在孩子出世前解開來！

就這樣，李芬坐火車?yán)锾鎏鰪纳綎|趕到浙江?？墒侨撕ＣＣ?，到哪里去找自己的父母呢？最后，李芬找到當(dāng)?shù)氐囊患覉蠹垼谏厦娴橇艘粍t啟事，說明自己的出生年月及千里尋親的情況，還公布了自己的手機(jī)號碼。李芬自己就在一家旅館里住下了。

不久，啟事登出來了，李芬的手機(jī)一直響個不停。一次，有一個女人打來電話，一接通就哭了，說她有個女兒，算起來也是二十七歲了，出生不久就因?yàn)榧依锔F，養(yǎng)不起，被孩子爹狠心丟到了火車站候車室……

李芬也忍不住哭了，問那個女人：“你女兒身上有什么明顯的特征嗎？”

那個女人說：“有的，有的，她有一大塊胎記?！?

李芬一下子呆住了，心怦怦跳起來，趕緊問道：“胎記在哪里？”

“在她的背上！我記得很清楚，右背靠近頭頸的地方！”

李芬聽了，熱情一下子又跌到低谷。

胎記，現(xiàn)在是李芬能證明自己是哪個人女兒的唯一“證據(jù)”：在李芬的右腳掌心，有一塊鵝蛋大的胎記。這“證據(jù)”她對誰都沒提起，包括對記者也沒說。

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李芬接到的幾十個電話里，都沒有能對上號的。

中午，李芬一點(diǎn)也沒有心思吃飯，忽然手機(jī)又響起了，是個男人的聲音。他說，自己有個女兒，生于某年某月，也是被一個山東人領(lǐng)養(yǎng)的，情況跟報紙上差不多。他說李芬有興趣的話，到離城不遠(yuǎn)的陳家村去認(rèn)一認(rèn)。

李芬說，“這邊人生地不熟，不認(rèn)識陳家村怎么走，要不你來旅館見一面？”

男人說：“可以打的呀！直接到陳家村口，那幢五層小洋房就是?！?/p>

擱了電話，李芬想：這人也太牛了。真想不去，可又擔(dān)心自己要找的就是這家。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去一趟。

李芬上街?jǐn)r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jī)往陳家村開去。到了村口，果然看到一幢別墅，在一片磚瓦房的村子里，看起來鶴立雞群。

李芬上前按了幾下門鈴，人沒出來，先躥出來兩條狼狗，把李芬嚇了一大跳。接著出來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喝住了狗，給李芬開了門。在一樓客廳，李芬坐下來，男人便說：“電話是我打的，從前家里窮，連生了兩個女兒，死活想再生個兒子，結(jié)果第三胎還是個女兒，最后把女兒送給了一個親戚介紹來的山東人?！?/p>

男人又問了很多李芬的情況和養(yǎng)父母的情況。李芬嘆口氣道：養(yǎng)母一直臥病在床，需要她拿錢贍養(yǎng)。聽到這里，男人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男人說：前幾年，他開了一個礦，生活條件才越來越好。正聊著，樓上下來了三個青年男女，是男人的女兒和兒子。他們對李芬都不冷不熱，用懷疑的眼光看她。

李芬心想：別以為你們有點(diǎn)錢，我又不是來分財產(chǎn)的！正想著，一個手里抱娃娃的女人用鼻孔“哼”了一聲，說：“我們家都姓陳，你是姓李，怎么會是我爸的女兒呢？”

李芬說：“這名字是后來起的，養(yǎng)父姓李，所以我就姓李了?！甭犃诉@話，那個大女兒馬上把臉拉長了，“噔噔噔”上樓去了。

李芬覺得再呆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就起身告辭。臨走時，那男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說：“我記得小孩當(dāng)時腳掌上有一塊胎記……”

猶如一個驚天響雷，把李芬炸得頭都暈了。千里尋親，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分財產(chǎn)、家庭不和……這樣的家庭，還有相認(rèn)的必要嗎？李芬不敢再想下去。她抬起頭來，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冷冷地說：“哦，你說的胎記我腳掌上沒有，打擾了?！?/p>

在返回的出租車上，李芬淚如雨下。

這次尋親之旅，讓李芬心灰意冷，她決定下午就離開此地。她從旅館拿了行李，來到火車站，就在這時，手機(jī)又響了。

這一次，是個蒼老的聲音。打電話的老太太哽咽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自己這一輩子最感到良心不安的，就是年輕時犯了個大錯誤，把女兒送給人家了。也許是老天懲罰他們，讓他們老來喪子，去年兒子在一場事故中去世了?，F(xiàn)在，就是兩個老人孤單地生活在一起……老人說，她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雖然自己女兒出生的年月跟李芬對不上，但還是忍不住打了這個電話……

李芬退了票，來到了老太太居住的地方。聽到聲音，老人從昏暗的屋里走出來，把李芬端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抱住李芬痛哭起來。

李芬也被感動得哭了。

當(dāng)天晚上，李芬就在老太太家住下了。老太太和老爺子說起很多二十多年前的事，說每當(dāng)看到小姑娘蹦跳著走過，就會想，自己的女兒該有這么這么高了吧。看到人家的女兒結(jié)婚，就想，自己的女兒如今也該結(jié)婚了吧。

三個人一直聊到天色發(fā)白。當(dāng)李芬和老太太在一張床上睡下時，她已經(jīng)在心里把老人當(dāng)作了自己親生的爹和娘。

第二年春天，李芬?guī)砹嗽谕馄螽?dāng)總經(jīng)理的丈夫和剛滿周歲的兒子，與老人家團(tuán)聚。他們給兩位老人買了一套新房，讓他們搬進(jìn)去住，還為他們請了保姆。老人喜極而泣，知道的人也無不稱贊，都說，失散二十七年的女兒還能回來，真是奇跡；女兒還有這份孝心，天下難得！

李芬腳掌心那塊胎記的秘密，再沒向人說起。

(題圖：譚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