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處不在,就像與白天相對的黑夜一樣,它甚至比白天更強有力地構筑起我們人生的底座。為了歡樂和幸福,我們在追求美好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偶爾得手了卻很快又失去,而黑暗以及與之相隨的痛苦、沮喪、絕望卻時時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甚至在我們竭盡全力抵制、摒棄它的時候,它依然蠻橫地竄入我們的生命中。就像一個人在人行道上散步,突然一輛汽車蠻不講理地沖上來,把他撞傷或撞死。
上帝說有光,大地于是便有光了。而人,沒有這種能力。他必須用一輩子地時間背著一付肉身在世上行走,因此,有一個影子肯定與他如影隨形,無論他在哪里,無論有沒有人看見,這影子如影隨形地依附著他。這影子就是一大片的黑暗。它只有在肉體被消滅之后,才可能會隨之消失。從這個角度看,黑暗就是生存的真相,或者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黑暗比光明更強有力地構成我們生存的真相,雖然這兩者相伴相隨,但黑暗總有一付更雄辯的嗓音。
在我們生命之中,黑暗是什么?它可能是一次小小的失戀。由于愛人離去留下的孤獨、痛苦會被無限放大,仿佛屋子里的唯一一支蠟燭燃盡或突然熄滅,黑暗無邊無際。對于一些人來說,失戀也許可能導致整座生活大廈的突然塌潰,一切歡樂和生的意義將不再存在。黑暗也許是饑餓、貧困、傷痛。黑暗源于我們自身的迷失,也可能是由于別人強加給我們的不公平,它造成了我們的痛苦和絕望。當然,許多不可抗拒的力量——譬如生老病死等自然規(guī)律,它也能造成我們心靈的傷痛,成為我們人生無法逃避的黑暗。
黑暗是無邊無際的,它來自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也來自我們的文化和心理。
對于2001年9月11日美國所遭受的自殺性恐懼襲擊,無論是來自襲擊方還是被襲擊方,由于巨大的傷亡,它已為許多人——特別是他們的親人造成難以言說的傷痛。但由于文化和心理原因,實施自殺性襲擊的人可能會把這當成一次奔赴光明的行動。毫無疑問,在這重大的死傷事件面前,任何籍口和文化的解釋力都是蒼白的,甚至是邪惡的。但對于美國,以及16世紀之后的歐洲,他們文化中的掠奪性因素就能被忽視嗎y是什么在燃起仇恨之火?我們的偏見和某些荒謬的行徑難道就能逃脫它的重大的責任?對于許多人來說,這從天而降的災難可能會改變他們的一生,他們可能會沉溺在對襲擊的畏懼和喪失親人的傷痛中;也可能會被復仇的怒火所燃燒,最終喪失理性;當然我們還擔心旁觀者的冷漠和由于利益關系的幸災樂禍。
但不幸的是,這一切都被我們人類所占有,我們就置身子其中。這一切,就是我們所指的黑暗,它包括我們內心的怯懦、恐懼、仇恨、貪婪、自憎和過度的自尊,以及文化中的謬誤、偏見和我們人性中的弱點;在我們的生活中,黑暗還包括那些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戰(zhàn)爭、疾病、災難和強權。這黑暗,如同陰影一樣籠罩著我們的人生,我們人生的所有活力、意義和美感,也正是在與它的對抗和盡力地對它們進行的消除中。它是一個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戰(zhàn)勝的過程;也是人與自然對話的能力的提高過程(不是”人定勝天”,而是最終的和諧過程。)。
在所有黑暗中,那來自人類本身的,黑暗我們是能夠自我克服和消除的,它需要我們的智慧和耐心。那來自于自然本身的,我們必須學會如何與它相處,并承擔它。它也許不是在取消我們生命的意義,而是在加強。我們能夠在終有一死的生命中看到那種不屈、無畏的具有生靈意義的美感,那是萬物之中獨有的,只有它才能在真正意義上譜寫人性的光輝。
對于詩歌美學來說,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在詩歌中去除因我們人性和文化中的弱點所造成的黑暗,使人生和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指向光明的趨勢。它要求詩人必須超越一個普通人自我的需求、欲望和利益的自我訴說,它要求詩人在更高遠的層面上代表人類的精神向現(xiàn)實發(fā)言,向他置身其中的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發(fā)言。只有這樣,詩歌才沒有辱沒“詩意”一詞,詩歌才會在人類文化進程中保持它高遠的永恒地位。在這個不相信真理的時代,詩人必須信。對于人類來說,那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秘密世界,任何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都能構筑起人生的極大歡樂。這些力量是不可更改的,它永遠保留在這個世界的秘密之處。如果此時人們看不見它,那是因為世人的原因,是他們在篡改著它,抵毀著它,是他們在遠離著它,而它依然在原處。而詩人,永遠是這些秘密的發(fā)現(xiàn)者。如果詩人在這個圖像化、快速閱讀和消費盛行的時代還有什么價值的話,那就是保存著一顆有信的心,保存著對這些秘密的發(fā)現(xiàn)的熱情,相信人類總有一天要克服自身的問題,回到它身邊。而此時,就讓詩歌在“有信“的靜默中,獨自開放著它的美,讓美不滅于這個破碎的時代。
對于詩人來說,那來自于自然的悖論性黑暗,它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去超越,它只命令我們學會如何與它相處,擔當人的命運,學會如何在其中保持人的尊嚴。在承擔的過程我們也將逐漸看到有限生命的力量和美感。
藝術和宗教的根本區(qū)別就是藝術沒有抵達的地方,它沒有一個境,沒有天堂,極樂的西方,也沒有嚇人的地獄,它有的只是不斷跋涉的途中,但它依然是一個極美的地方。事實上,藝術在訴說的是人的道路,怎么使人真正成為一個人:他們怎么消除黑暗的籠罩,或者在黑暗中怎么獲得人性的光輝。在這個角度上,詩人無疑必須保存批判和歌唱的權力,他在對黑暗的批判和擔當?shù)耐瑫r,他還必須對——此在來說,稍縱即逝的人性光輝和因這光輝所成就的事物表示敬意。詩人的目標便是努力逐漸向世人顯現(xiàn)一個區(qū)別于現(xiàn)實的詩性世界。詩人的夢想有多大,他顯現(xiàn)的世界就有多寬闊。它是人類“有信”的產(chǎn)物,它實際是人類以“信”為動力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消除和承擔黑暗是一個新世界的建設的開始以及它漫長的責任。
下面我們來注目那籠罩著我們生命的黑暗。
一、超越謬誤、偏見和人性弱點帶來的黑暗
考古學發(fā)現(xiàn),人類文明的啟源有二種,一種是戰(zhàn)爭說,即人類因為安全的需要而建立了城邦,筑起了圍墻,制造了武器。這種學說影響甚廣,獲得普遍認同。但在近年的考古挖掘中,發(fā)現(xiàn)生活于5000年前的卡拉爾卻是和平的產(chǎn)物,這個城邦沒有城墻,在考古挖掘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武器之類的戰(zhàn)爭工具,考古學家只發(fā)現(xiàn)祭祀用的教堂基座;加強迷幻力量的裝在螺殼里的石灰和迷幻植物的果殼,以及用于與20多公里外海邊居民交換海產(chǎn)品的漁網(wǎng)。一個安逸、和平的生活圖景呈現(xiàn)在考古學家的眼前。與卡拉爾相似的伊斯特拉坎人是比古希臘、古羅馬人更幸福的一群人,他們生活在男女平等,擁有大量稀有金屬,盛產(chǎn)牛羊和葡萄美酒的國度,他們有其它國家所稀有的大量快速戰(zhàn)車和驍勇的戰(zhàn)士,但他們不熱衷于戰(zhàn)爭和侵略,他們更熱衷于貿易。然而他們最終被古羅馬人逐個吞并了。從古文明的發(fā)展看,那些安逸的城邦、那些自足的人最終總會被他們周圍那些貧困、貪婪和殘暴的鄰居吞噬。
在惡毒的種族文化和政策的驅使下,納粹德國在歐洲的毒氣室和焚尸爐,它那日夜不停的青煙無情地吞噬了600萬猶太人和數(shù)以百萬計的斯拉夫人、吉卜賽人的生命,其中包括許多精神和身體殘疾者。日本軍國主義在中國大地實行的“三光”政策,使中國軍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必須付出無數(shù)的燒焦的房屋和2000萬人的生命,才能保住這個民族的生存權和獨立的尊嚴,而日本必須在它不太大的島國上吞下美國兩枚原子彈和在異國他鄉(xiāng)留下無數(shù)的死無葬身之地的被稱為侵略者的戰(zhàn)士身軀。冷戰(zhàn)時期,由于東西方陣營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使軍備競賽不斷加劇,許多次核戰(zhàn)爭已接近臨界點。人類僥幸逃脫了毀滅之災,但雙方留下足以摧毀地球50次的核彈頭依然流患于世界各地;當時作為防御之用的地雷至今埋在地下的超過2億枚,如今依然威協(xié)著人們的生命。
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和東歐各國的易旗,冷戰(zhàn)時代結束。后冷戰(zhàn)時代以來,世,界并沒有迎來期待已久的和平,戰(zhàn)火依然在燃燒。在北愛爾蘭,新教與天主教極端信徒之間的戰(zhàn)斗在急劇升級,打擊與反打擊的暴力;中突循環(huán)不斷;在盧旺達及其鄰國之間,胡圖族和圖西族的周期性大屠殺,嚴重威協(xié)著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qū)的安全,雖然聯(lián)合國的和平部隊在艱難維護這一地區(qū)的和平,但卻無法消除他們彼此間的仇恨。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間,土地安全問題使兩個國家的戰(zhàn)火燃燒不斷,一次次的解決方案都被槍炮和自殺式炸彈炸得粉碎;在巴基斯坦和印度這兩個核武器國家之間,連綿不斷的小規(guī)范戰(zhàn)爭和三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雖然在雙方領導人的協(xié)議中漸獲和平的可能,但邊境的對峙還依然存在。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改造和搜捕行動還未有結果;北朝鮮的核威協(xié)又被提到外交和安全的重要位置。美國與歐盟、中國的貿易磨擦源源不斷,它為WTO的公平貿易蒙上了陰影。中國國內的改革不斷深入,矛盾也層出不窮,解決8億農民的出路可謂迫在眉睫,它成功與否可能決定著中國未來的命運。
為什么和平總是如此短暫?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總是無法打破?一場場人為制造的戰(zhàn)爭和災難總是在世界各地演繹著。是什么導致了人間慘劇的發(fā)生呢?是什么導致了世界的混亂?難道不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謬誤、偏見和人性的貪婪嗎?又難道不是由于它們所引發(fā)的仇恨、反抗、暴力、恐懼在毀滅著人類美好、幸福的生活嗎?這里有文化的問題,政治及其策略的問題,有那些具有號召力的人的私心問題。它需要人類在歷史的教訓和成功的經(jīng)驗中總結出一套具有普適性價值的行為準則,并在“和”觀念的指導下,耐心地在對話中獲得共識。只有這樣,人類就能超越謬誤、偏見所帶來的爭執(zhí)和隨之而來的暴力、戰(zhàn)爭。
人類能夠超越還包括人性的弱點,那怯懦、嫉妒、貪婪、仇恨、自憎和過度拘自尊。它們不是天生就埋在心甲的,已們是環(huán)境、教育的產(chǎn)物,但它們的確至今還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在“文革”期間,多少人為了自保,下惜出賣朋友,他們有時候可能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逼迫,但這無疑已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友誼。這有點類以于南非種族隔離期間的生活,有些人昌睹鄰居受到無故的毒打和傷害,卻不玫挺身而出。在今日,廣州的大街小巷貼出一張公安部的A級通緝令,一個云南大學的學生因嫉妒和怨,畏,兇殘地殺害了4個同學,現(xiàn)在他正在四處逃竄。相同的例子,1999年4月20日清晨,埃里克·哈里斯(Eric H arris)和戴蘭.柯萊柏德(Dvlan Klebold)從家里出發(fā),到哥倫比亞高中開槍殺了13人,打傷23人,然后自殺身亡。在制造這件槍擊案時,他們心中強烈地交織著氣憤、刻骨的仇恨以及自殺傾向,他們因挫敗發(fā)展到極度的煩躁和極端的瘋狂。在中國當代,層出不窮的貪官腐敗案和經(jīng)濟犯罪案無不說明貪婪人性的根深蒂固。
一切,都在向我們說明人性的弱點給我們的生活和生命帶來了黑暗。關于它的救治,涉及到制度、教育和心理等領域,它絕非一個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對于詩歌美學來說,它可能沒有現(xiàn)實生活中需要尋求的方法那樣復雜,詩人不是政治家、醫(yī)生,他們不提供方法,他們唯一存在于世界的目的,就是尋求美。在這個遍布黑暗的現(xiàn)實世界中,美的發(fā)生已不是唐詩宋詞或浪漫主義的直接歌唱所能出現(xiàn)的,它必須經(jīng)由批判,才能從現(xiàn)實的黑暗中搶救出美的存在。這就是帕斯說的“為了忘卻真實生活的虛偽,為了記住虛偽生活的真實?!?/p>
沃爾科特,1992年“由于他的詩具有偉大的光彩,歷史的視野,是獻身多元文化的碩果”而獲諾貝爾文學獎。在《維爾克群島》一詩中就表達了與帕斯完全一致的看法。弗萊德里克斯特德,這第一座自由港死于/旅游業(yè)。沿著它被陽光打磨得死寂的街道/我踱著葬禮上的步子,想到的不是/迷失于美國之夢的生活,/而是我用我小島居民的純樸/無法改進我們的新帝國,它文明地拿出/照像機、手表、香水、白蘭地,/卻換不來美好的生活,在被太陽/損毀的街道上,在石頭拱門/和廣場被歇斯底里的謊言/所烘干的街道上,貨品的價格被壓得太低,/只有犯罪率不斷上升。一個共管下的政府/無所事事,它的買賣合同上覆蓋著灰塵,/僅有一只渾身珠翠的家蠅在上面/嗡嗡盤旋。生銹的輪盤賭具被風/澀澀地吹動;那生機勃勃的貨船/每天清晨都要整裝啟航,/船尾攪起碼頭外端的綠色海水,/駛向有銀行點數(shù)鈔票的地方。
沃爾科特在這首詩中,甚至認為生活之中沒有詩意,生活已被現(xiàn)代的物質和由于欲望所帶動起來的貿易所代替了,人的生活的目標只集中在銀行的鈔票上。沃爾科特通過對現(xiàn)代化生活的批判,隱秘地向我們揭示了詩意所存在的地方。
詩人是無力的,他不能制訂制度,不能開出藥方,但他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的生活打開一個缺口,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方向。詩人以人類精神關照著這個現(xiàn)實世界,借助夢想的力量超越日常規(guī)范,為我們被謬誤、偏見和人性弱點所導致的黑暗生活打開一個有別于現(xiàn)實的被夢想所通知的世界——詩性世界。
二、承受和擔當悖論性的黑暗
對于來自人類文化和人性弱點所帶來的黑暗,人類中的個體甚至整體,如果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是有可能做到真正消除和超越的,雖然我們知道這很難。但對于天然的悖論性黑暗,人類卻只能學會承受和擔當,然而這里沒有絲毫的無可奈何之感。人類正是誕生于這悖論性世界之間,生與死、白天與黑夜交替著出現(xiàn),把生命帶來又帶走:也正是人類意識到人就生活在這個既虛無又實在的世界中,未來和過去也都在意識中,但人類沒有回避,勇敢地在意識中承擔起這一終有一死的命運,并在這段有限的時間中思考、體驗著價值、尊嚴之類的宇宙法則中沒有的問題。只有從這里,我們才能真正看到人類的偉大,他們既是合規(guī)律者,又是創(chuàng)造價值的生靈。
悖論性世界就是人的世界,是有限性和無限性的結合體。自然法則(或稱宇宙法則)中,人是天然地帶著有限性的,譬如人終有一死;譬如白天之后黑夜總要來臨,花開之后必謝;譬如西西弗斯的石頭總要從山上滾下來。如果人類的一生像其它動物一樣在無知無覺中度過,便不構成悖論性;如果人類不進行價值的創(chuàng)造活動,也不能證明人類知覺過,也不能構成悖論性的存在。人類在自然無限性的存在中,不斷地創(chuàng)造有可能被抹掉的價值,譬如愛。自然法則是沒有愛的,只有“物競天擇”,“天擇”是盲目的,正是中國的一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至于上帝或佛陀諸如此類的宗教創(chuàng)造物,它們是人與自然法則之間的創(chuàng)造物,它既有自然法則的力量,又有人間之情,這可能是人所能抵達的最高境界。如果我們把上帝和佛陀看作自然的化身,那么,西西弗斯就是人的典范。他永遠束縛于有限性中,他注定無法把石頭固定在山頭,但他從不放棄。假若我們能拋開希臘神話對西西弗斯命運的限定,假若他不是被命令必須這樣做,而是他主動擔當了這一使命,那我們就能看到一種更大的人性之美。
當我們在談論悖論性黑暗之時,只是針對我們人性中的好惡而提出的,在自然法則之中,沒有所謂光明與黑暗。因此詩歌在這一源于自然層面上的歡樂和痛苦的承受和擔當都是美的。老子的大道觀念就是建立在自然法則之上。他的美丑思想也自然值得我們借鑒。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一本作善)之與惡,相去若何。(《老子·第二十章》)
老子認為美與惡(丑)是相對而言的,正因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才有了與美相對的丑,沒有美就沒有丑,沒有丑就無所謂美。在大道中,在自然法則中,的確是“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它與社會生活的美丑差別是不相同。社會生活中的謬誤、偏見和人性弱點,作為丑,是顯然的,但在自然法則中,美丑便不可分了。
在中國大量的關于田園、自然詩中,都體現(xiàn)著一種順應自然的精神,或歡欣,或悲凄,但由于主體意識的薄弱,使我們很難看到人在悖論性世界中創(chuàng)造價值的身影。倒是在古代神話中,如《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等故事中,更能看到獨立的偉大的人格。無論是魏晉的逍遙思想還是最杰出的敘事小說《紅樓夢》,都只能看到一種不是進取而是退怯的思想,雖然他們都意識到生和愛的兩難,都展示了一種悲劇的原素,但在中國的文化中,仿佛缺乏那種知不可為而為的思想,他們在退怯中究竟保存了什么呢?海明威的《老人與?!窡o疑為我們展示了另一種精神,圣地阿哥明知龐大兇猛的鯊魚群是不可戰(zhàn)勝的,但他卻永不放棄,直至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文學絕不僅僅是反映生活,它更是一種文化的創(chuàng)造物,它更應該是展示一種生存的可能。它能塑造民族的脊骨,把偉岸的精神從紙上移植到人類身上。因此,我們更肯定必須有勇氣承受和擔當悖論性的命運,如果它造成了生命的黑暗,也無必要逃避或退怯。
對于悖論性命運,以及它們造成的黑暗,我們不可能做到消除,神也同樣,但我們可以以有限性的生命去承擔去經(jīng)受,讓心靈徹底向它敞開。這樣,也許我們能獲得與自然法則一樣的力量。里爾克在(果園)開篇唱道: 今夜我的心/使天使們歌唱,回憶……
“我的心”向一切敞開,向星辰、洶涌的大海、遼闊的草原和細微的樹葉的顫動敞開,它與這一切在一起,它充滿著無畏。此時“我的心”就是自然本身,它有情又無情,它溫柔和無畏。這顆心終于超越了平常人的憂煩、畏懼,它終于在與天使們同一高度上喚起了天使們的歌唱、回憶。凡心是不可能與天使對話的,更不能使天使歌唱,因此,這時候,詩人也意識到一種屬于人的聲音在飄離:為深深的沉默所誘惑,/一種聲音,幾乎不屬于我
這“聲音”,這帶著心臟跳動的聲音就是愛的聲音,這是詩人既懼怕又欣喜的狀態(tài)。這愛,在人間,一次次折磨著那些迷戀著它的人,它使人激動、流淚,使人悲喜交加。但在今夜,當詩人的心靈向天地間的一切敞開,匝應了自然的法則,他仿佛有一種超離重壓之感。詩的第二節(jié),詩人又回復“今夜”桌前的作為人的狀態(tài),但他從人的角度思量著:起身決定/一去不復返;/溫柔和無畏,/怎樣融為一體?
詩人希望(愿意)加入天使的行列,但他又希望能把人間的溫柔與神界的無畏(或無所謂謂畏)結合。在這里,詩人只是抒寫了一種狀態(tài),向我們敞開了一個具有神性(自然性)的世界。在這里,我們也看到悖論性世界的悖論消失,黑暗消失,入神結合。這境界,不可能依靠現(xiàn)實性的道路,或者人的力量,也不可能造一架邏輯的梯子,它只能靠心靈的力量,敞開,敞開,傾聽來自遙遠而隱秘的地方的聲音,把自己,包括靈魂與肉體,變成一個耳朵中的耳朵,去傾聽,去順應那個聲音的召喚,一個無限明亮的世界將會呈現(xiàn)出來,一切黑暗將不再存在。
(摘自《藍風》2005年總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