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等天明

關(guān)上窗也能聽到，屋后的山上

濤聲如雨。我似平睡過

在林子搖晃之前

被窗下的蛐蛐聲帶遠(yuǎn)

外面，樹木和小獸們

漫過了月光下的柵欄，喧囂著

蜂擁至我心的邊緣……可我

身無長物，不比任何一棵樹木，擁有的更多

甚至，一棵草。我只是

抱緊了自己，坐在這黑暗、晃動的中心

屏息聆聽，直到

這世界奏響了它的最高音階

——黎明，一片寂靜。我便也選擇了

喑啞不語

和 解

踱到山腰的時候，月亮正從對面的峰頂

冉冉升起。我不再說些什么了

是的，我不曾心滿意足

可也不再憤懣——玉米葉子在邊上

刷啦啦地飄動，像無數(shù)恣意的手臂，長長地

涌出了身體……迎著風(fēng)

豌豆地空著，盛滿了月光和蟲鳴

南瓜、茄子剛澆過水。農(nóng)人下；山去了

小平房那里，民工夫婦將頭湊在燈光下

看孩子寫作業(yè)

三只小竹凳，攏聚成一個圓

一個白衣少女停在山腳的公路邊，左右張望

而怎樣的時光，將帶走她呢

改 寫

從命定的軌道脫離出來

獨(dú)目靜坐、書與，我還以為

我是有用的。有一陣

迷失在自我中

甚至以為

我已經(jīng)篡改了我的生活，懂得了

疼痛、光輝和不盡的歲月……

呵，這么多的局限加在一起

我完整了嗎?

一生中，總是因生存而恥辱，因恥辱

而慢慢地尊嚴(yán)

慢慢地離開……我是該為此慶幸呢

還是深深地埋頭哭泣

譫 語

就這樣吧，身為一顆塵埃

我從未抱怨過，自己的微小。同樣地

我也不認(rèn)可，這人世間

所謂的真理和至上的權(quán)威——如果連你

也感到遺憾，并失望，那就

輕輕地抹掉我。如同抹掉

我對這個世界最后的錯覺

片 斷

如果可以，我想靜靜地

退回到自己的果核里

退回到詞語——符號的背后

退回到去年

一月的那場大雪……我看見

那個走在大街上的我

因人群中的一聲呼喚

而突然停住

……在她轉(zhuǎn)過身來之前

我的胸口，猛地

一陣抽搐

給女兒

你在電話那頭撒嬌

說著說著，快要哭了，你說你想我，問我

什么時候回家

嗨，我能想像，你委屈的模樣

噘著小嘴，圓潤的臉龐上，兩灣月牙兒，顫顫

的

有些濕了……我的心

也濕了。你不知道，你是一塊多么熱的石頭

生長在我身上

并時時把熱度，提升至我的眼眶

興許，你是我這一生

唯一正確的——因此我堅持、往返，其間你

慢慢地長大，我也慢慢地

增加著我的過錯

巢 穴

我更愿意獨(dú)處。在這顆藍(lán)色的星球上

在自我的深處，我僅有的

已經(jīng)像這秋天的荒野

敞開。三十余年，輾轉(zhuǎn)遷徙

置身其間的，是不盡的山陵、野甸、河流

是橘樹、水杉、槭樹、榆樹、香樟、栗子樹……

我愿意它們

就是我今生的朋友和親人

而我，皺縮于任何一棵枝椏間

每一天，從草窩里探出黑豆般

驚怯的雙眼：多么不可思議的世界

山高水長，樹木蕩漾

太陽升起了

太陽又要落下——時間已經(jīng)

不多了?！笆挛镏荒苁撬陨怼保敲?，我也

愿意

細(xì)雪

秋天了，我摸索到自己

身體里面，有些冷了。在不知不覺的時候

一場細(xì)密的雪，下在了

我的靈魂上面

現(xiàn)在，終于明白

無所信仰并不意味著

我無所畏懼：

為我親歷或目睹的貧窮、卑微、勞苦

為遠(yuǎn)方，女兒的一個親吻

父母親漸漸彎下的腰軀

我無助地哭著

一個被拋棄的嬰孩一樣，哭著

低飛

在群山里

靜靜地，生活了這么多年

習(xí)慣了站在庭院，看著草木紛飛

看著黃昏，慢慢

低下來……

而我，依然知之甚少

我只是習(xí)慣了

天空一樣，緩緩打開

內(nèi)部的深淵，打開我的

不知所終的翅膀——在

每天太陽落山之前，我是否

還在等

表達(dá)

別再問了，我只能說

我從未有過什么信仰

但我也從未，背棄過生活

活著、流淚、長傷口……

像所有洞悉一切的人

像所有

一無所知的人

“請不要害怕我的身體”

沉醉時光

就這樣，低低地飛著，多好

無知、盲目，卻快樂

像是黃昏時分的雀鳥。我那

自以為是的靈魂，現(xiàn)在也輕松了

霓虹燈搖搖擺擺，在我兩邊舞蹈……不要拉

著我

也不要和我說起永恒、信仰、或者

別的什么

觸 摸

當(dāng)我一步一步，向內(nèi)

退縮到這個小小的角落

我學(xué)會了十指相扣，久久地

合上眼睛

我不期待來生。有限的我

還未學(xué)會相信——輪回

但我相信，所有，這大地上

親近過我內(nèi)心的事物

一些，我已經(jīng)擁有

一些，我正在幸福地感知

另一些……我在風(fēng)中

執(zhí)拗地伸出了雙手——

我相信，肯定有什么

我還遙遙地，未曾企及過

不然這顆心，它不會這樣

時不時地悸動和揪緊

(選自葉麗雋詩集《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