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我在青海省格爾木的文化館看3月19日《中國青年報》，頭版有幅漫畫：有一位領(lǐng)導搞折中，拿一個甲字讓分坐兩邊的人看，一個說是甲字，但另一端卻說是由字，雙方各執(zhí)一詞，最后領(lǐng)導把甲字的一直伸出去，變成申字，雙方這才不爭了?？吹竭@里，我啞然失笑，想起了我的好友王家洲來，他的筆名就叫甲由申。格爾木的書店里有他的《李苦禪傳》的新作，但可惜已不用甲由申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甲由申是安徽工人作家中小說寫得較好的。他的發(fā)表于《安徽文學》1959年第15期的《和平哨音》，被選為建國十周年時《安徽短篇小說選》的頭條?！度珖と硕唐≌f選》中，安徽也就選了他這一篇。1960年2月的省第二屆文代會上，一日文學界代表在省中蘇友好館開會，《安徽文學》編輯部的一位個子高高的女同志跑到我身后輕輕地說：“甲由申同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明天晚上廣播你的小說《和平哨音》?！蹦悄觐^沒有電視，文藝作品能在中央電臺廣播便是最高規(guī)格、最高檔次了。我回頭一看，一個英俊的略矮微胖圓圓臉的小青年。他見周圍的人一齊看他，臉上不見絲毫得意，反而刷地紅了。

1961年10月，省作協(xié)開創(chuàng)作會，他給我題了兩句勉勵的話，署的名字就是甲由申。從此我們就成了好友。他的《和平哨音》我至今仍有三四種版本。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新華社安徽分社社長陳勇進從安徽找了兩個工人作者，一個是寫《黃山松》的張萬舒調(diào)新華社，另一位就是蕪湖光華玻璃廠寫《和平哨音》的王家洲調(diào)《人民日報》。當時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社長是由吳冷西一人兼任，在各地的分社兩家便合署辦公。我那時單身，便常到他們分社去玩。我問家洲，你怎么會起了這么怪異的筆名呢?

他憨厚地笑笑：不怪，不就是“加油聲”嗎?

想想也對。也不算怎樣怪了。他說他先是用“加油聲”的筆名，在蕪湖日報上發(fā)了一些散文。那是大躍進的年代，到處都是一片加油聲啊。后來覺得這個名字太實，太土，于是便改成甲由申了。家洲說話，沒有一點“加油聲”的嗓門，從來都是低聲細語的。

文革開始后，吳冷西靠邊，新華社和《人民日報》徹底分開。屬于《人民日報》各記者站的記者，一律調(diào)回報社參加運動，這樣家洲便到了北京。即便在京城的《人民日報》，像家洲這樣小說寫得好的記者，也是鳳毛麟角。加上又是“工人階級”，因而在報社很被看重，不久就提為文藝部負責人，接著成為報社核心小組成員。那年頭，來了外賓要有好多人去迎接，偶爾在迎接外賓的名單中，王家洲的名字已經(jīng)排在“中共中央有關(guān)部門負責人”的行列里了。

在我們?nèi)齻€朋友中，他和萬舒都已在中央新聞單位了，而我雖然也已離開工廠，但卻是在一家市級報社，視野不開擴，這時有點想“攀高枝”了。那時我對散文和報告文學已很有興趣，如若能去《人民日報》，肯定能多跑一些地方，多寫一點東西。我把這層意思告訴了家洲，在他的幫助下，我就到了報社的記者部一邊學習一邊工作。

那是1975年的春夏間，以周總理和鄧小平為代表的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和四人幫的斗爭，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相對來說，新華社是總理掌握的戰(zhàn)斗堡壘，而《人民日報》則是四人幫控制的輿論工具。我在報社期間，魯彥周和江深等人在北影廠改電影，星期天我就坐公共汽車去他們那兒玩。只有在那里，才隨便什么話都敢講。北影廠的伙食極差，食堂的菜就只三樣。當時流行一首歌，是林彪的語錄：“‘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學，戰(zhàn)士也要學。學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庇谑潜庇暗穆毠ぞ途幐璩骸袄先龢?，不但干部要吃，戰(zhàn)士也要吃。吃了就要用，搞好作品公式化?！币蝗?，魯公他們上街到王府井，報社那時就在王府井。我說就在報社吃飯，報社伙食好。我就告訴家洲，說老魯他們今天來報社吃飯，他說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他。當時他雖身為“高官”，但對魯公仍然十分地尊重的。說話依舊低聲細語的。家洲當時的住房條件極差，像是一個破倉庫隔的兩間，頂上還有一個大洞，透著亮。

在報社期間，我們在思想上交流和溝通得極少。1976年1月8日，周總理逝世。第二天，我見他也佩了黑紗。他悄悄地對我說，他哭了，他們?nèi)叶即髁撕诩?。行了。僅僅這一點就夠了。

一次，萬舒來京，我倆在長安街漫步，坐在天安門前，看一輛輛小汽車向人民大會堂開去，我倆說，說不定家洲就在里面呢。

1976年元月，我回到安徽。四人幫粉碎后，家洲自是從那個位置下來了。年底，我照例給他寄了花生米，寄了本年歷。過年后，收到他的信，說，年三十，我們家掛著那份惟一的掛歷，吃著你們寄來的花生米，我們永遠記住你們的友情。后來，妻兒去了一趟北京，就擠在他那簡陋的小房子里，返程票不好買，家洲那時腿不好，便在深夜里一跛一跛地到北京車站去排隊，替她娘倆買票。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萬舒調(diào)到北京，任新華社國內(nèi)部主任。我去北京時，常住《人民日報》招待所，有時就住家洲家里，他的住房換了幾次，日益好轉(zhuǎn)。我時而也住新華社招待所，他們兩家都要跑跑。他們兩人常從我嘴里問問對方，常要我捎個好。1991年冬，我住新華社，我說我要到家洲那兒去，萬舒說，那你替我?guī)П灸隁v給他吧。我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這樣，我倆便一起到了家洲家。他倆雖然同在京城，卻已十好幾年未見了，老友相見，依然是十分親切，互相敘著舊，也問問各自的近況。我們?nèi)酥g，只有一條未變：那就是筆耕不輟。彼此都在工作之余努力寫作。

只是家洲不再寫小說了。寫雜文，寫詩。另外寫了幾位畫家的長篇報告文學。筆名也不再叫甲由申，也不署王家洲。他原本姓張，小時候曾過繼給姓王的舅舅?，F(xiàn)在他把張姓也改過來了，孩子也姓張了。他的筆名為佳周，時而也署張家洲的。一次我去他家，他拿出一張《人民日報》(海外版)，不同的版面上竟然發(fā)表了他4篇詩歌和雜文等。這張報紙我?guī)Я嘶貋肀４嬷?。家洲的雜文寫得不錯，前幾年，他的一篇《豆腐入文聞也香》被一家教育出版社選進課外讀本里。

蕪湖上世紀50年代還有一位小說寫得好的農(nóng)民作家王有任，1960年3月省作協(xié)成立時是蕪湖地區(qū)惟一的理事。當年作協(xié)開會時，我年齡最小，他便呼我為“小同志”。前幾年，我兩次到蕪湖縣采訪，想看看他，一打聽，說是在北京。原來他的孩子在京城事業(yè)有成，有任退休后也到了北京。一日，他從京城打來電話，說是想出兩本書，一是短篇小說選，一是中篇小說選。我說你不妨出本文集上下卷，這樣可省去一個書號費。他說我也能出文集嗎?我說怎么不能?出!他又問我，我想請老魯寫個序，行嗎?我說行。一般不認識的作者找魯公寫序，他都寫，何況你們是老朋友呢。你直接找他，準行。后來有任在作家出版社出了本文集，魯彥周先生寫的序。他和家洲還是1975年家洲回蕪湖搬家時見的面，也30年不見了。我把家洲和萬舒的電話告訴了有任，也把有任的電話告訴了家洲和萬舒。但他們?nèi)司尤欢紤械帽舜藫軅€電話。他們這方面的懶慵與我的過分熱心形成強烈的反差。今年三月，我去了北京，這才把這三位老友綁到了一塊，尋常矜持老成的萬舒，居然也大叫了一聲：他媽的，溫躍淵的“秘書長”是終身制!

這天萬舒早早就來到我住的賓館，而后有任坐著孩子的私家車接我們?nèi)ゼ抑尢?，四人相見，樂不可?照相，合影；接著到有任的住地，坐在他家的大沙發(fā)上，照相，合影；最后到萬舒的樓頂花園，照相，合影!就像是一輩子沒照過相似的!那個樂啊，那個笑啊，個個返老還童!不住地回憶著我們1961年參加省作協(xié)召開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會的情景。我這次給王有任帶去了一份小禮品，是1963年省作協(xié)召開他的小說座談會的記錄，這在安徽絕對是一份絕版。

那天是周六，我們瘋了一天，很累，但累得很開心。

現(xiàn)居京城的三位老兄中，使我最為惦念的，是家洲。感情深篤的老伴去世幾年了，我們常勸他再找個老伴，但他至今按兵不動。我常在腦海中把他的形象與他《和平哨音》中那個愛坐在陽臺上聽鴿子哨音的老頭重疊起來。

家洲呵，你會常常一人坐在陽臺上，靜聽那鴿群撒下的哨音嗎?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