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的正月初八是工廠開工的黃道吉日。富仕廠很快又像往常般熱鬧起來,車縫部更是姹紫嫣紅開遍。這個部門里隨便都有三四百個女人受雇。女工們穿紅著綠,在充滿汗臭味的高溫空氣中麻利地工作,雖然受到機器和人體所散發(fā)出來的惡臭污染,她們的皮膚卻因為免除了陽光灼曬之苦,而變成令人陶醉的光鮮了。女工們吃完晚飯回宿舍時,常有許多男人跑去看她們,和她們搭訕說話,這些年輕女郎幾乎沒有人會拒絕男人們贈送的衣裙和廉價香水。所以對面宿舍的男人大言不慚地說,他們想要約她們時,只要彎個身就可以釣到魚。
汪小霞就是一條活潑鮮嫩的小鯽魚,在覬覦她的男人的手里釣著。
汪小霞這天上班有點坐立不安,一股尖銳的疼痛正朝身體的某個部位襲擊過來,像臺風到來的先兆,將懊惱的情緒不折不扣傳染給了她。汪小霞心想,大姨媽來了。
汪小霞的大姨媽要來了,起床時還在盤算今天又可以掙多少錢的念頭,此刻就像被秋風卷起的油毛氈,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二話沒說,抓起考勤卡就去找主管。
主管批假比嚴監(jiān)生還吝嗇,但拗不過女人每月一次的麻煩。他見汪小霞兩腮泛紅,猶若片片桃花在風里翻飛,也不好多問,飛快在卡上簽了字。
汪小霞到寫字樓換取外出放行條。經(jīng)過車間倉庫時,倉管李大勇和兩個雜工,在鬧哄哄的爭論老四在倉庫的紙箱堆里睡覺,被主管發(fā)現(xiàn)的事兒。
老四昨晚去看毛片,還是去拍拖了?
不知道老四的馬子長得什么樣?
可能很丑……而且很胖。
說不定還是個男人……嘻嘻!
三個酸葡萄心理的家伙,三個拿計時工資的員工,在沒有貨物收發(fā)的時候,樂得灌水磨牙扯閑篇。
一個眼尖的雜工看到汪小霞走過來,朝李大勇擠眉弄眼。勇哥,有情況。汪小霞假裝沒聽見,李大勇戲謔說,小妹仔,又上哪偷懶去。
汪小霞莞爾一笑,用目光狠狠的蜇了李大勇一把。
嚴格來說,在車縫部幾百號人的巾幗隊伍里,汪小霞算不得美女,五官長得并不出眾。江湖上有七種武器,愛情中流傳著七種精彩,汪小霞勝在“多情環(huán)節(jié)”。柳眉細腰,眉目傳情,令人酥倒。
回到宿舍,汪小霞將自己認真檢查了一遍,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大姨媽還沒來。這該死的。汪小霞不禁詛咒起來。宿舍安靜極了,幾本破雜志被風扇翻得呼呼作響。汪小霞到洗手間洗了把臉,然后跟搞裝修似的把臉和頸子涂得雪白,決定去廠外邊看看衣服買買紙巾什么的,畢竟廠里已經(jīng)幾個月沒放假了,每晚都加到十一點。哼,資本家,吸血鬼,不把員工當人看,老娘今天就要玩?zhèn)€夠。汪小霞忿忿不平的啐道。
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耀著南方這座美麗的城市,很是惱人,卻又無可奈何。
李大勇的影子很突兀地涌進了汪小霞的腦海,宛若夏風中的一片樹葉迅疾的朝某個方向滑翔而去。在這個陽光酷熱的正午,滲進了某種孤單的意味。她不由自主的走進了電話亭。
今天不舒服嗎,是不是加班太累了。李大勇一定是避開那兩個討厭的雜工,偷偷在倉庫的某個角落跟汪小霞柔情蜜語。
你能請假出來嗎。話音一落,汪小霞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計時工人的工作時間,是跟工資表上的金額直接掛勾的。但李大勇已經(jīng)樂不可支的掛機了。
半個小時過去,李大勇出現(xiàn)了。此時是各工廠的上班時間,工業(yè)區(qū)人影廖落,裝載著剩菜剩飯的拖拉機或者大卡車從各間工廠疾馳而過,在空氣中攪起一股濁臭。一些疲憊而又頑強的求職者,頂著烈日,在各間工廠的門口徘徊打聽,看盡保安極不耐煩的臉色。汪小霞的心情卻變得歡快起來。
距富仕廠五百米遠處的拐角有一家藍鳥投影場,每張門票只售三元。李大勇瀟灑的掏錢買了二張門票,汪小霞緊跟在他身后,小鳥依人,幸福異常。
李大勇駕輕就熟地在黑暗中尋找情侶雅座,但四處均已人滿為患,只得撿了個普通的位置坐下來。大屏幕上,興致勃勃地播放一場激情戲,雅座間不時傳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如春雨沙沙,如蠶食桑葉。汪小霞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去哪里。
熟悉的疼痛又像被害蟲席卷的莊稼,尖銳的漫延上來,汪小霞忍不住細聲尖叫。那去看醫(yī)生吧。李大勇輕聲安慰道。
從投影場黑得邪乎的地洞里鉆出來,疼痛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汪小霞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后悔,是對那個充滿蠱惑的黑色空間的留戀么。
她一時無法說清。
二
夏季的天氣比妖怪還變化多端。適才還好好的天氣,轉眼間就下起了大雨。雨水性虐待般的瘋狂澆灌著這個城市華麗的外表。汪小霞挽著陳大勇,像一對戀人,站在投影場的屋檐下面。
下雨沒地方去。陳大勇的目光游移不定。
去我媽那里躲躲雨。汪小霞提議道。
汪小霞的父母在附近租了間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
汪小霞一家三口都在富仕玩具廠打工。父親在飯?zhí)脽_水、煮夜宵,母親在裝配部擦馬仔。汪小霞的起點比父母要高些,雖說沒什么文化,但她干的是技術活,為此,汪家把賺錢的重點都放在她身上。
房間里靜得連汗從毛孔中流出來的聲音都聽得見。一只小個子灰老鼠單刀赴會。房間的角落和床底下都堆滿了母親拾荒得來的易拉罐之類,一只散開的包裝袋里散發(fā)出殘留的美味,小老鼠就像高衙內,欲將林沖之妻占為己有。它正要跳將過去,卻分明看到四只人的腳。
房間里找不出椅子,主角是一張簡陋的木床,汪小霞的母親從車縫部領回要剪線的公仔衫時,就坐門檻。實際上,工友們互串宿舍,都習慣坐床上的。
這個時間,汪小霞的父親應該往車間送第二趟開水了,汪小霞的母親一定拿抹布飛快在馬仔身上擦拭。由于常年在天那水里浸泡,她的手已經(jīng)脫掉了好幾層皮。
李大勇臉上的表情怪異,分不清是疲憊抑或是興奮的。
你休息一下吧。汪小霞表示關心。
一起休息嗎?李大勇試問。那種神情仿佛在說,一起食飯?或者一起宵夜?工業(yè)區(qū)夜市里的湯粉一碗只賣一塊五,加肉的腸粉也只要二塊錢,當然還有更便宜的,比如油條,煎餅只賣五毛一個。打工或許就像充斥地攤的盜版書一樣,乏善可陳。
李大勇的目光坦然,像小瓶裝的礦泉水,容量適度。汪小霞的腦海卻懵懂一片。
雨水應該停歇下來了吧。屋外的月季花一定準備睡午覺了,風一點點的靠近窗口。房間開著五瓦的燈泡,依舊很暗。受了驚嚇的老鼠,絕不敢再造次。木床仿佛猛然受到重荷的蝸牛,不情愿地發(fā)出吱呀的喟嘆。
汪小霞的身子軟了下來,就像一塊潮濕的土地,李大勇則是潛伏在土層外表最濃綠的苔蘚。
有一種聲音在房間回響,如女子織布的聲音。好像遙遠,好像痛苦,好像古老,好像無望。
從房間里走出來,把衣服穿整齊。汪小霞不說話,陳大勇也不說話??諝夥路鹨渤聊???斓较掳鄷r間了,他們使勁往前走,工廠五點半準時開飯。
雨下得更猛烈了。富仕廠的招牌在前方閃閃發(fā)光,陳大勇忽然轉身對她說,我明天買件衣服送你。
連續(xù)很多天,汪小霞的心里都有一種神秘的隱痛在作祟,很深的夜里,周圍的鼾聲此起彼伏,她趴在床上給“勇哥”寫信。寫到情真意切處,又忍不住好幾次從床上起身往窗外邊看。工廠里一棵高大的玉蘭樹葉子正綠得發(fā)亮,一些小鳥愉快的爭吵聲在樹枝間回蕩,劃破夜的寧靜。
三
那是冬天的月亮。月亮淡得像是一顆忘了擦干的眼淚。工業(yè)區(qū)的廣場和公園,每到晚間,便成為戀人們的天堂。大樹下和草地上,以及僻靜的角落里,經(jīng)常能目睹年輕戀人們忘情的親吻。汪小霞和李大勇吃完夜宵,也迫不及待為這支隊伍添磚加瓦來了。他們每晚都要加班幾個小時,一直到夜里十二點才能像僥幸逃脫的小偷一樣擁在一起。
勇哥,我要結婚了。汪小霞低低地說。
她也說在家太悶,整天吵著要過來上班。李大勇說。
潮濕的暗夜中,有一種欲望飽滿而沉甸,就像一滴水珠,輕輕地一碰,它便滾到地上,淡化而去。汪小霞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輸光所有家底的賭徒,絕望地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春節(jié)前夕,李大勇的老婆坐完月子,又坐火車到廣東找廠。汪小霞跟本部門的男工趙和平順利的完成了戀愛過程,準備回老家辦婚事。
趙和平把喜糖發(fā)給全車間的各個角落。工友們咀嚼著十塊一斤的奶油糖,仿佛在品味一段別樣的愛情。喜糖發(fā)到李大勇的手里,李大勇忙不迭的說恭喜、恭喜。
汪家對趙和平這位準女婿還算基本滿意。一來趙和平車工技術好,做事勤快,平均每月收入上千元。汪母給他們算計過了,如小兩口每月存二千,三五年下來,就可以回老家蓋一棟小洋樓了。二來汪小霞是家里的獨生女,汪母執(zhí)意要找上門女婿,趙和平是孤兒,從小無依無靠,自然對入贅汪家也就沒什么意見。
春節(jié)過后,李大勇跟老婆在“外來人口居住中心”租房,住在A104房。汪小霞也跟老公在這里租房,住在B105。
雞犬相聞,不相往來。
李大勇最近胖了很多,似乎日子過得很滋潤。這足以讓汪小霞對對面屋里的女人產(chǎn)生嫉妒。
汪小霞也胖了很多,腹部明顯隆起。汪小霞肥碩的身材在車間轉來轉去,李大勇明白,她,是有喜了。
汪小霞的心里卻很矛盾,很復雜。這個小孩來得并不是時候。她還不想生小孩,不想離開車位,她一直在尋找接近李大勇的機會,然后問他還愛不愛她。
汪小霞打聽過了,在廣東醫(yī)院生產(chǎn),住院費加起來要好幾千。每個月拿七八百塊錢工資的汪小霞付不起,也不舍得花掉這筆昂貴的生產(chǎn)費,請外邊的游醫(yī)接生又怕惹出亂子,汪小霞跟趙和平商量之后,決定回老家生產(chǎn)。
汪小霞是在胎兒六個月之后,辭工回家的。
汪小霞走后,跟她有關的流言蜚語就像失去免疫控制的艾滋,漫天飛舞,四散開來,除了李大勇的耳朵,還有另外一個苦難深重的耳朵,那就是趙和平了。
汪小霞肚里懷的是野種。
汪小霞當初就是主動追求李大勇,“倒貼”是這個女人最基本的特征。
不但如此,汪小霞還曾對一個寫字樓男文員展開過攻勢。她跟那男人遞字條,寫情書,眉來眼去,還老趁那文員加班的日子到寫字樓找他。但那小子卻熱衷玩刺激,對主動上鉤的鯽魚或者鯉魚興趣不大。一次,他居然將廠里另一女孩騙至宿舍,將其手足捆綁欲行不軌。這件事是頗有事實根據(jù)的,那女孩后來義無反顧去派出所告了他強奸,男文員由此被拷上了手鐐離開寫字樓。男人寧肯去犯罪,也不要這條發(fā)霉的爛魚啦。
不但如此,汪小霞一家人都不清白,她姑姑都四十多歲了,還給富仕廠的采購當情婦哩。
各種傳言都有板有眼,不容置疑。
憤怒之下,趙和平向李大勇發(fā)起了挑戰(zhàn)。華山論劍,武當比武,結果是兩敗俱傷。按廠規(guī),在工廠打架斗毆,聚眾鬧事,一律開除出廠。
趙和平對富仕廠并不留戀,他干的是技術活,到哪都會有一碗飯吃。
李大勇就不同了,他沒有技術,文化也不高,好不容易混到倉管的位置,眼下居然為一個女人葬送掉了。
四
夏天的時候,汪小霞在老家順利產(chǎn)下一個男嬰。
趙和平接到報喜的電話,內心毫無喜悅。他沒有安撫產(chǎn)后身心俱疲的汪小霞,而是語氣冷淡而堅決的告訴她,他不會再回去,永遠都不會再踏進汪小霞的家半步。他不承認汪小霞所生的這個孩子跟他有血緣關系。
他們結婚只按鄉(xiāng)俗辦了幾桌酒,請了幾位親戚。沒有結婚證,到分手時,手續(xù)簡單得說聲再見就可以從此視同陌路。
母親服侍了汪小霞這個“月母”一個月后,再也放心不下裝配部永遠也擦不完的馬仔,匆匆忙忙回到廠里。她要把拉下的功課補上去,要把這段時間沒有賺到的錢賺回來。
汪小霞在家度日如年,產(chǎn)后的病痛,內心的思念都在強烈的折磨她。
她在思念父母?母親大部分的時候,都只記得如何賺更多的錢,才會匆匆撇開她們母子而去。
她在思念趙和平?她跟趙和平已經(jīng)恩斷義絕,覆水難收。
她在思念李大勇?李大勇自從她老婆來之后,就對她不聞不問,形同陌路。
她在思念這溫柔多金的南方,那里除了帶給她金錢,更多的卻是勞累和累累的傷痕。
按照老家的風俗,初生嬰兒要滿月才能抱出門。汪小霞好不容易熬到小孩四十多天,她終于帶上襁褓中的兒子,帶上衣服,奶粉和尿布,迫不及待地踏上南下的客車。
南方永遠是淘金者的天堂。到廣東打工的人總是絡繹不絕。汪小霞懷抱著孩子,憧憬著即將到達的終點站。在車上,她仿佛還做了一場夢,一個熟悉的影子在車站迎接她們母子。
汪小霞醒來時,車已開至半途,她猛然想起孩子已經(jīng)二個小時沒喂奶了,趕緊把奶瓶放到小孩的嘴邊,但小孩的腦袋卻軟軟的偏向一邊。汪小霞驚住了,使勁去擰他,掐他。
旁邊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起來。車上的人都在惋惜,在議論。有的年輕母親在流淚。鄰座的老人好心道,姑娘,你坐車回去吧。小孩已經(jīng)夭折了。汪小霞失聲痛哭起來。
可能因為炎熱,可能因為空氣污濁,汪小霞的兒子已經(jīng)窒息而亡。
汪小霞再次回到富仕廠是一年之后,廠子沒有太多改變。就是許多老員工走了,許多新員工進來。她沒有再見到趙和平,卻意外見到李大勇。汪小霞絕沒想到,往日英俊瀟灑的李大勇,此刻竟是如此的潦倒不堪。他工作一直不順,進了廠又出廠,還常為錢跟老婆打架,現(xiàn)在已被老婆趕出了租屋。
我昨天去租了一間房,老板限我三日內交齊二百元的租金。李大勇憂心地說。
我明天買件衣服送你。汪小霞腦海里冒出這句話來。
李大勇沒有為她買衣服。以前沒買,現(xiàn)在更沒錢買。
汪小霞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遞到李大勇的手里。
富仕廠的招牌在前方閃閃發(fā)光,就像一年前的那個黃昏。
汪小霞抬起腳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