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桕樹

看見那一棵烏柏樹了嗎

山那邊，連石頭也不生長的

硬土坡上

紅得醉醺醺的烏桕樹

高舉生命之炬

焚燒晚秋大片荒涼

你感覺不到它的熱量么

請別靠近我

讓我證明

我是一棵烏桕樹

無須扶持，無須陪襯

只要有陽光空氣

就能夠生存

而且挺美—

往 事

小巷很近

從后院走去

往事很近

太陽伸出手臂

撫摸北面的墻

冷得縮回去了

戴風帽的小女孩

踅來踅去

找不到回家的路

剛才她的影子

被陽光按住

哭濕了一條街

臉是張遺失啟示

擦身而過的人

踩不出

丁點兒聲響

她看見一只狗

追咬著自己的影子

旋風般離去

太陽又伸出手來

撫摸北面的墻

墻上寫著“打倒XXX”

戴風帽的小女孩

打了個

很響的噴嚏

太陽

嚇一大跳

躲進云層里了

往事很近

從后院走去

小巷也很近

痛 苦

痛苦嗎，是啊

表達出來就好了

你看，云借助雨

樹借助風

淚水滂沱，呼天搶地

折騰自己或者侵犯別人

對于痛苦是一種宣泄

而魚呢，那些沒有肢體的脊椎動物

沒有鼻翼而用鰓呼吸的水族

一生下來就泡在水里

再也流不出淚來

它們的痛苦才是真正的

——任你張多大的嘴

也吐不出一個音節(jié)

只好眼珠凸凸地

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它們所能想像的最大的幸福

是鳥類的幸福

撲棱棱聚集在一起

相互嗔怪，相互抱怨

把滿肚子委屈一古腦兒倒出來

又有誰同情過那些魚呢

它們實在憋不住了

掙扎著躍出水面

岸上觀光的人，還當它們

多么自在，多么快樂呢！

布娃娃

我小時候，你比我更小，

小得叫人心痛，不忍釋手。

我就做了你的媽媽，成天拍你哄你，

把我知道的秘密，全都告訴你。

我相信，這樣你才幸福，

雖然你是布做的。

我長大了以后，你仍然那么小，

太小啦！我不能再做你的媽媽。

但我也愿意，我真的希望，

人們對待我，就像對待你一樣。

我相信，這樣我才幸福。

雖然我不是布做的。

樓上樓下

砰地一聲——

一只玻璃杯子

摔在樓板上。砸碎了

極薄極脆的睡眠

樓下的石英鐘

指著凌晨三點二十五分

此時哪怕丁點兒響動

都具有可疑性質(zhì)

沒有別的聲音作注腳

樓上那只玻璃杯子

就這樣自暴自棄地

結(jié)果了自己

不肯將任何人任何事

牽連進去

百思不得其解啊

樓下的石英鐘

以極其痛苦的走勢

一針針綴補著

漏洞百出的睡眠

死亡像貓在我身邊安睡

一只老貓，靜靜地

睡在自己的黑里

所造成的視覺障礙

是一個隱喻

那時，我少不更事

總要設(shè)法將它弄醒

踢一踢，拎一拎

叫它“懶貓”、“死貓”

那只貓后來死了

它讓我第一次觸模到死亡

現(xiàn)在，死亡像貓一樣

在我身邊安睡。噓——

別把它吵醒

美聲唱法

一聲鳥啼，緊接著一聲

又一聲。一串串穿起來

再抖開，大把大把播撒

純金的種子。我聽出是兩只鳥兒

在那里一唱一和。就在隔壁

那一對夫妻，平日里總是

惡語相向。仿佛一起生活了

幾輩子，早就煩透了對方

森林離我們遠去。兩只鳥

在城市的肢體上，迷失了形狀毛色

甚至屬于自已種族的名稱

但這并不妨礙我的想像

把他們——我是說兩只鳥

在腦海里描繪，揮霍優(yōu)美的線條

色彩，卻始終無法表現(xiàn)

那種琴瑟和諧的音韻

就在隔壁，那一對夫妻

同時拉開窗簾，探出頭來諦聽

我看見他們抿住嘴唇

溫柔地，對視了一會兒

云樣的雪樣的梨花

舅媽，今年春上

我會回來，陪你到后山

看梨花。那年

云樣的雪樣的梨花

映照你俊俏的臉。整個村子

春心蕩漾。我艷福不淺的舅舅

在梨樹下抱住你

執(zhí)意將你娶進家門

那個短命鬼

(如今，你這樣稱呼我舅舅)

長眠在后山的梨樹下

他沒有陪你多久

就撒手歸天，臨終前

嘴里喊著梨花、梨花！

那時候，山坡上的梨花

開得正旺?。【司说耐?/p>

突然擴大……

舅媽！你為舅舅

守了三年寡。然后遠嫁他鄉(xiāng)

后山上的梨花，年年喊你

喊你，跟著春天回來

獨自溜到后山，看梨花

舅媽，今年就讓我陪你

離家多年啦，我也該回去一趟

看看云樣的雪樣的梨花

還有你，漸漸堆霜的黑發(fā)

有風來過

那個離去的人

收回了他的影子

風無法挖開巨大的沉默

風的聲音在空中

挖出許多墓穴

風繼續(xù)挖著

將我挖空

我不斷地祈求：

你來住吧

用你的靈魂

將所有的空填滿……

許多年過去了

離去的那個人

未曾光顧過一次

直到昨天

他的好友遠道而來

徹夜談他。我們

投向夜空的目光

迷離恍惚

時不時抽搐一下

仿佛伸向暗處的神經(jīng)

被風踩過

(選自《詩探索》2006年第2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