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像個女人似的,蜷縮在單身宿舍的小床上,為今天該穿哪件衣服發(fā)愁。這真是件費神的事,平時我都是閉著眼睛刷牙洗臉,工作服往身上一披,邊穿袖子邊往樓下沖。今天不同,畢竟是結(jié)婚,也許我該穿得正式一點。
昨天就請了半天假,理由是去看牙醫(yī),實際上是去區(qū)政府,和一個女人登記結(jié)婚。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謊言。絕對真實的謊言。
我的確是去結(jié)婚,但我們的結(jié)婚跟愛情無關(guān),跟家庭無關(guān),它只跟一套半新不舊的破房子有關(guān)。為了幫一個女人分到房子,我不得不挺身而出。今天下午,嶄新的結(jié)婚證就會交到單位的房產(chǎn)科,驗明真身,留下影印件。明天,如果順利的話,明天我們將再去一趟區(qū)政府,離婚。
這個女人叫許光,是我同事,多年來我們一直叫她光子。我們住在同一幢單身宿舍樓里有很長時間了,長久得就像我們一出生就住在這里。最近,光子看上去情緒不佳,臉色發(fā)黃。她把我叫到小飯館里?,F(xiàn)在想想真后悔,我要是不跟她到小飯館去就沒這回事了??烧l叫我是單身漢呢?在溫暖的飯桌邊,和一個女人相向而坐,邊吃邊談,對一個長期單身的男人來說,永遠(yuǎn)是莫大的誘惑。
吃到一半,光子突然對我說,哥們兒,跟我結(jié)婚吧,把房子拿到手就離婚,放心,我不會逼你跟我睡覺的,我知道,你也不會逼我。我們要睡早就睡了,用不著通過這種形式。
她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何況我們還喝了不少酒。
后來她似乎還哭了:媽的,為了這套破房子,我就把自己變成了二鍋頭。
我也有點悶悶不樂:我更冤枉,什么都沒干,就成了二鍋頭。
當(dāng)然,我并不在乎什么二鍋頭三鍋頭的,一個男人真有魅力,就算他是五鍋頭也無所謂。何況是為了光子。一個人有個朋友很難,有個異性朋友更難,有個多年的異性朋友更是難上加難。
我今年三十七了。作為一個男人,這個年齡不算大,作為一個光棍,就有點可觀了。我知道還有許多比我更高齡的光棍,但我跟他們有點區(qū)別。就在今年以前,我一直都渴望有個妻子,哪怕是個長久些的情人也好。我有過不少女朋友,但我們總是長不了。最長的一次差不多有一年,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向她求婚的時候,她突然失蹤了。等我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和另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據(jù)說那個男人很不錯,在單位混得有頭有臉,業(yè)余時間還是個老字號的股民,盡管很謙虛地沒買車,但新買的房子大得令人羨慕。當(dāng)然,她說我是個好人。她說那話的表情真叫找抽。但我不能抽她,她的腰身明顯粗笨起來,她可能已經(jīng)懷孕了。其實女人才是天生的股民,一旦發(fā)現(xiàn)績優(yōu)股,馬上毫不猶豫地出手,結(jié)婚,生子,像蜘蛛一樣,牢牢織起自己的盤絲洞。我憂傷地看著她微微鼓起的外套,真懷疑那里面裝的是我的孩子。我們在一起時,談?wù)撨^關(guān)于孩子的事情,她說我們的孩子一定不要學(xué)小提琴,要學(xué)數(shù)學(xué),學(xué)電腦,從小培養(yǎng)科學(xué)的思維,而不是什么藝術(shù)細(xì)胞,藝術(shù)細(xì)胞只會讓人憤世嫉俗,眼高手低,一事無成。我知道她在罵我,但我不還嘴。我以三十七歲之高齡,白天蹲在銀行一把椅子寬的柜臺里,晚上蹲在八個平方的單身宿舍,除了一把不成器的小提琴,以及僅夠支付經(jīng)濟適用房首期的存款外,什么也沒有。這種狀況讓我慚愧,并對所有的批評逆來順受。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垂下眼皮,看著自己的肚子。她平靜的表情打消了我的疑慮,她看上去顯然心中有數(shù)。我的懷疑是多余的。
今年以來,準(zhǔn)確地說,是今年下半年以來,我不再渴望一個妻子了。借用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我看穿了。我覺得妻子就像路邊的烤紅薯,聞起來香得不行,吃起來不過如此。我不止一次被它的香味吸引,又不止一次咬了兩口便扔掉。
光子不愧是我的朋友,只要她出現(xiàn)在我對面,沒有一次是輕言細(xì)語,出氣如蘭,從來都是直來直去,風(fēng)刀霜劍。
楊厘,不要找借口武裝自己了。什么看穿了婚姻!不過是絕望了,投降了,認(rèn)輸了,無可奈何地調(diào)整人生規(guī)劃而已。
當(dāng)然,我同樣只有默默接受她的批評。能有人罵我,激將我,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種難得的溫暖。
光子的年齡我不清楚。從她的眼神來看,我估計她也不小了。一個人盡管可以通過化妝來掩飾真實年齡,但眼神是沒法化妝的。當(dāng)我終于答應(yīng)跟她結(jié)婚時,我看見她不再清澈的眼睛里迅速充滿了淚水。為了防止她的眼淚滾落下來,我趕緊用愉快的聲音說起了別的事情。
這下你更嫁不出去了,一個女人有了房子,就等于饑餓的人有了糧食,手中有糧,心里不慌。
其實我知道她從來就沒有慌過。她一直有個沒有公開的男友。好幾次,我在黑糊糊的樓梯上碰見他,他頭一低,從我身邊躥了過去。但我從來沒對她提起過,也許她以為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這是單身樓的規(guī)則,一開始,年輕的單身男女們還能大張旗鼓地談戀愛,幾次失敗過后,就再也沒有高調(diào)公布的勇氣了,誰也不敢肯定這次戀愛一定會成功。與其落下情場老兵的名聲,不如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萬一又不成,了不起多睡幾個懶覺,在被窩里獨自療傷,過幾天爬起來再戰(zhàn)。很多單身的男女就這樣在黑暗中交往了錯誤的對象,走了很長的錯誤路線,把好好一段青春歲月弄得無法修改。光子就是這樣。她原本有個同學(xué)男朋友,倆人熱戀了三四年,弄得盡人皆知,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分手了。那男的很快就有了新人,光子卻像一塊堅固的石頭,在時間的沖刷中一年一年擱了下來。據(jù)說她的態(tài)度始終是積極的,相過的男子也不少,曾經(jīng)創(chuàng)下一個晚上相三次親的紀(jì)錄,但拖到最后,我只知道,黑暗中有個影子似的男人,隔三差五輕手輕腳地上樓,直奔光子的房門而去。也許光子也開始死心了,所以轉(zhuǎn)而對房子動起了腦筋。
光子說房子才是最好的歸宿,所以我這回不顧一切地要房子,我一定要搞到那套房子。
說到房子,我們頓時有了說不完的話題。這就是單身漢們在一起的默契,不談感情,只談生活。光子建議我先去訂一套經(jīng)濟適用房,貸點款,這樣一來,為了供樓,也可以逼迫自己去想想賺錢之道。
大好光陰拿來拉什么小提琴,難道你還想當(dāng)藝術(shù)家?晚了,那些從四五歲就開始學(xué)琴的人,還不一定能成器呢。有句話說了又怕傷害你,玩物喪志!
我揮手打斷了她。幸虧是光子,要是別人我就火了。我最恨人家說這種話。我從來沒有當(dāng)藝術(shù)家的夢想,從來沒有。我只是用小提琴來打發(fā)時間而已,就像那些打牌釣魚的人一樣。
光子開始向我推薦幾處樓盤,大講購房之道,見我無動于衷,又說,如果你付首期都有困難,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說,你想讓我用一套房子來奴役自己的后半生?算了,我住單身宿舍習(xí)慣了,房子大了,我怕我會感到寂寞空虛。
我真的習(xí)慣了我的單身蝸居。我不是一個邋遢的人,我的房間雖然狹小,但我搬進來時搞過簡裝修,從墻壁顏色到日常用品,沒有一樣不是我喜歡的。
光子見我不為所動,又說,反正你得調(diào)整一下生活狀態(tài),不能老是把自己鎖在這個小窩里,哪怕走出去賭博呢,不贏錢也可以結(jié)交幾個賭友。
我知道這是肺腑之言。我一笑,沖她舉了一下酒杯,算是感謝。
從小飯館出來,剛剛上樓,一眼瞥見光子房間里亮著燈,我知道,那個男人又來了,我覺得光子也怪可憐的,這樣一根雞肋,她居然抱著啃了四五年。
其實我沒資格說光子可憐。像光子這樣的雞肋我也有過。單身樓里,誰都有一兩個難以言說的交往對象。
我的那根雞肋是個有夫之婦。她有豐腴的體形,不安分的眼睛,以及從不固定的香水味兒。她說,當(dāng)她第一次看到我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如此英俊的男人,居然還是無主之身!她如此直露的贊美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報償。從小到大,我對“英俊”一詞已經(jīng)麻木,甚至到了憎惡的程度,因為有人曾罵我是繡花枕頭。從那以后,哪怕只是聽到繡花或是枕頭之類的詞,我也會渾身不自在。后來,我想通了,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并不是我的過錯。而且我堅信,如果一個人注定是草包,那么做一個英俊的草包,并不比做一個丑陋的草包更值得鄙視。
我記得我們好像是從短信開始的。她愛發(fā)手機短信,長而且多,看起來特別費事。我曾要求她盡量弄得短小精悍些,她卻說,沒事,我是在電腦上發(fā)的,我打字很快。她在短信里說,她每年都要看一次《包法利夫人》。她說女人們都喜歡看這個電影。我回答:不是說女人們都喜歡看《廊橋遺夢》嗎?她很快就回復(fù)過來:生活中哪有《廊橋遺夢》?那是成人童話!生活中只有《包法利夫人》。
我不認(rèn)為自己是賴昂,或是勒內(nèi),當(dāng)然,我也不認(rèn)為我們之間就是愛情。事實上,愛情是個極其罕見的東西,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碰到過,他們只是相信了自己的錯覺而已,或者說,他們寧肯相信自己的錯覺。經(jīng)驗告訴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你太執(zhí)著,你浪費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除此以外,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說她也不相信愛情,她說愛情是有季節(jié)的,過了那個季節(jié),再提“愛情”兩個字,不是裝純情,就是自欺欺人。
我們像兩個什么也不相信的老油條,輕輕松松滿不在乎地開始了約會。
有時她很健忘。明明幾分鐘前才說了不相信愛情之類的話,跟著又說,我是個沒有愛情的人。她說她一結(jié)婚就把愛情弄丟了,從此以后一直在尋找。
我坦言,你別想在我這里找到什么愛情,我身上沒有這東西。她說我知道,就算有,也輪不到我,早就被別人搜刮空了。
我們這兩個對愛情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平均每周一次在我的房間里見面。她似乎比我這個未婚的人更饑渴。當(dāng)然,我不問她跟她丈夫的性事,她也不問我平時怎么解決。門反鎖著,窗簾拉上了,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只有桌上的小臺燈低垂著頭。微弱的光線無力地灑在地上,我們渾身赤裸,飄浮在幽暗的光線里。這是我們唯一默契的地方,我希望裝出主人外出的樣子,她則喜歡幽暗的斗室。她說,在明亮寬大的地方,她會不由自主地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長久地打量我的小提琴,一根一根地?fù)崦傧?,我告訴她,那四根弦分別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音質(zhì)。她遞給我欣賞的笑臉,卻并不要求我拉給她聽。這也是我們的默契,我們不能弄出聲響,我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們的秘密,雖然這里沒有認(rèn)識她的人,別人也不會貿(mào)然闖進我的房間。我想這就叫做賊心虛。
她喜歡每次來都捎上點東西,吃的,用的,甚至包括紙巾。時間一長,房間里到處是她留下的痕跡。帶卡通圖案的床單,夸張的靠墊,帶布罩的紙巾盒,各種顏色的粘鉤,稀奇古怪的陶瓷茶杯,花里胡哨的浴帽,連散在桌上的小別針都是彩色的。我開始抗議,請她不要把這個房間變成她的。我提醒她,這是我的房間,應(yīng)該有我的風(fēng)格。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必須看著我熟悉的東西,否則我沒有安全感。
這太好笑了,憑什么要在我這里找安全感?我本來就給不了你安全感,我也沒想給你安全感。你的安全感在你丈夫那里。
聽了這話,她像個小女孩那樣哭了起來。她說,你簡直不像個男人!
這話太熟悉了,我已不知是第幾次聽女人這樣罵我。
我不想去安慰她,自己點上一根煙,重申:我真的給不了你安全感,誰也給不了你安全感,你本來就是在冒險。我也在冒險。
你們男人都這樣,得到了就開始嘴硬了。她從我手上搶過煙,滿不在乎地架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她自暴自棄地疊著雙腿,聳起雙肩,任腰間那層薄薄的贅肉豆腐皮似的耷拉下來。我想這才是她喜歡幽暗的真正原因,她可以不必面對歲月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
我就是從這一刻起開始厭惡她的。我仿佛看到了我未來的妻子,她蓬頭垢面,沮喪地坐在一個男人面前,半裸,流淚,抽煙,那個男人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實正在盤算如何甩掉她。如果我結(jié)了婚,難保我的妻子不會像她這樣。她看上去不是個有這方面愛好的女人,相反,她很普通,生活也很規(guī)律,如果我們不是碰巧兩次在一起開會,碰巧兩次都坐在同一個座位上,我們是不會認(rèn)識的。我們一認(rèn)識,就很稀奇地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平凡,普普通通的外表下,竟隱藏著一塌糊涂的熱情。如果我結(jié)了婚,難保我的妻子不是這種外表普通里面滾燙的類型。
這樣的想象讓我絕望。我沒去勸慰她,自顧自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開始抽泣著穿衣服,她的上衣是一種難看的黃顏色,像一塊從膿包上揭下來的藥紗布。一直以來,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顏色。她自己擦干了眼淚。她要走了。拉開門時,強烈的光線利劍一般直刺過來,我看見自己雙腿慘白,汗毛卷曲干枯,腳指頭像一排被遺忘的小蒜。如果不是某種東西暫時蒙蔽了我們的目光,這樣的身體該是多么無趣呀!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我仍然不承認(rèn)是愛情。
我們有幾天沒聯(lián)系。我關(guān)了手機,打算就這樣斷了算了。想來想去,除了身體上的接觸,我們在其他方面,其實很少交流,這樣的關(guān)系并不是我向往的。沒想到,她突然又來了,而且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甚至不問我為什么關(guān)機。她送給我一條皮帶。她讓我看皮帶的內(nèi)襯,她的名字縮寫赫然刻在那里。我嚇了一跳。
我不想收下這根皮帶。我不想把這件事變得這么深刻。我知道我們沒到那個地步。
我很氣惱,我所有的緊張和憤怒,都被她想當(dāng)然地理解成嫉妒,理解成心理不平衡。她說,給我一些時間,我得慢慢跟他談,我和他畢竟結(jié)婚八年了,根深蒂固的東西太多了。我說你千萬別跟他談,你跟他一談我們就完了。
她走的時候,我想對她說,不要再來了。但我說不出口。也許我有點留戀她的體溫,也許我不想惹她掉眼淚,中年女人的眼淚,太滄桑太酸楚,不像年輕的女子,縱使掉淚,那淚珠似乎也帶著飽滿的甜味。
我在街上散步。很多女人在遛狗。狗們很漂亮,似乎也知道自己很漂亮。我想起她說的話:哪天我們分手了,我就去養(yǎng)條狗,狗比人重感情,也比人忠誠。有了這句話,再看那些遛狗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剛從男人那里吃了敗仗來的。
一些夫妻機械地挪動腳步,肩并著肩,不發(fā)一言。那些妻子多半都有她那樣的體形,我悄悄上前打量她們的丈夫,他們緊閉雙唇,雙眼沒有焦距。他們的心顯然不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到底在哪里,恐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下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問她,你跟你丈夫散步嗎?她說我們有一年多沒有一起外出了。我知道了,他們的情況可能更糟糕。
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補充道,你不要以為那些人是在散步,他們是在鍛煉身體,各人鍛煉各人的身體。
我突然向她提起,我快要結(jié)婚了。
為什么?她有點猝不及防。
我總得結(jié)婚不是嗎?是你說的,女人不結(jié)婚可以,男人不結(jié)婚不行。
她又哭了起來。她其實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知道她不能妨礙我結(jié)婚,就像我知道我不足以撼動她的婚姻一樣。她說,就知道你會拋棄我的,你一點都不嫉妒他,聽人說,真正愛上有夫之婦的話,就會嫉妒她的丈夫。我強調(diào),是分手,不是拋棄。她說,就是拋棄。我順著她的話說,那也是你承受得起的拋棄。
她不但不生氣,反而轉(zhuǎn)過來撒嬌:不許你結(jié)婚,不許你移情別戀。我說那好,哪天我把你丈夫約出來,我跟他好好談?wù)?。她一聽,馬上不吭氣了。我知道她害怕提這個,她丈夫是她小康生活的保障,真要跟我結(jié)婚,她的小康馬上就會消失。
她問新娘是個什么人。我只好瞎編,盡量找她的反面說。她的頭越垂越低,過了一會就心平氣和地走了。沒過多久,她又回來了。她來拿她的時裝雜志,還有手套之類的東西,其實是為了叮囑我:不要告訴她我們的事,尤其不要告訴她我的名字。我點頭,心里卻在回憶,她叫什么?秦萬玲?覃望玲?反正是這個音。我從來沒有叫過她。
正準(zhǔn)備將她帶來的那個紙巾盒布罩扔掉,她又回來了。
你一定要為我做最后一件事!她背靠著輕輕關(guān)上的房門,嚴(yán)肅地望著我。我心里一緊,拿不準(zhǔn)她會想出什么花招。
我能不能聽聽你拉琴?她指著小提琴說。我一直都想聽你拉琴,但我們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做賊,今天我們大大方方做一回人好不好?
我想了想,開始調(diào)弦。
她說,可以把門打開嗎?
我又想了想,點了點頭。
開始之前,我端詳了她一會。似乎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打量她。她的輪廓不錯,皮膚特別白皙,只是有些干,兩邊顴骨處有淡淡的斑印,她的眼睛很明亮,沖淡了顴骨處的不完美。她的頭發(fā)是酒紅色的,燙著大卷。衣服質(zhì)地不錯。
我開始拉《梁祝》。這種時刻,我想我最好來點跟愛情有關(guān)的東西。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閉上眼睛,想象音樂從頭頂上冒出,而不是從手上,從琴弦上。
等我睜開眼睛,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
后來我在街上看到過她,她跟一個齊她肩膀的小男孩走在一起,低眉順眼,老實賢惠,我久久地看著她的背影,實在無法把她現(xiàn)在的樣子與幽暗房間里的瘋狂樣子重合起來。
我從此不敢小覷菜場上和超市里的家庭主婦們,別看她們挽著籃子,專心家務(wù),我敢肯定,她們的衣櫥深處都有各式各樣的秘密。難道這就是妻子?我很后悔這段交往,她破壞了我心目中妻子的形象。
不錯,我有個搞音樂的父親。當(dāng)年,他是小城歌舞團的副團長,當(dāng)他進入中年的時候,歌舞團不存在了,他也就成了最年輕的退休老同志。
但這并不是我喜歡小提琴的原因。我喜歡小提琴是后來的事情,那時我已經(jīng)長大了,開始談戀愛了。
小時候,他確曾想過讓我學(xué)琴,甚至一門心思想要把我引到這條路上去,無奈我興趣全無。我那時向往一切戶外活動,渴望奔走在大道上心口突突直跳的感覺,渴望和小伙伴一起像成團的蜂群橫沖直撞的感覺,我不喜歡躲在屋里,像父親的那些學(xué)生一樣,臉色蒼白,左頜下長一個硬硬的繭巴。當(dāng)我聽到自己弄出殺雞般的聲音時,我恨不得從樓頂平臺上一頭栽下去。沒學(xué)多久,我就開始反抗,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左手往燒得通紅的蜂窩煤上摁。他大驚失色,從此死了心。我的反抗并不妨礙琴童們慕名而來,站在他面前,圍成一圈,從殺雞開始練習(xí)。我被他們以小提琴的名義擋在父親的視線之外?,F(xiàn)在我想,我和父親的疏遠(yuǎn),其實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有一天,他照例被他的琴童及琴童的母親纏著,也許他脫不開身,也許他喜歡那個琴童的母親,上完課,他們還在那里熱烈地交談。他應(yīng)該知道我餓了。我中午回家,因為和同學(xué)打架,左眼烏青了一塊,本想得到他的撫慰,結(jié)果被他臭罵一頓,一氣之下,我飯也沒吃,就回了學(xué)校。我打開廚房的水龍頭,希望嘩嘩的水聲能引起他的注意,快點過來做晚飯。后來,我不知怎么就忘了這回事,直到水從廚房那邊漫過來,一直漫到那個琴童母親的腳邊。她失聲尖叫??梢韵胂螅夷翘毂凰虻糜卸鄳K。我哭著喊媽媽??晌以胶埃痛虻迷絻?,也許他恨她,從我開始記事起,她就總是不在家,她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經(jīng)常到外地去演出。
光子曾說,很奇怪,你身上沒有一點家庭出身的痕跡。她以為我應(yīng)該天生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風(fēng)流倜儻,落拓不羈,事實上恰恰相反,我終日穿著深藍(lán)色工作服,扎著統(tǒng)一的淡灰色領(lǐng)帶,頭發(fā)長度適中,發(fā)型普通,甚至有點落伍,說話不多,音量不高??傊乙稽c都不像音樂與舞蹈的結(jié)晶。
也許最深刻的遺傳停留在最幽暗的深處。歲月可以流走人身上許多東西,比如鐵,比如鈣,比如血,我也不可避免地丟失了很多。像一枚石子沉入稀稀的泥潭,我慢慢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直到最后,我不再是那個頑皮好動的孩子,我成了人群中最安靜的那一個。
十六歲那年,我一個人站在傍晚的窗前,看樓下兩個打羽毛球的小女生。她們都穿著白色的短袖衫,白色的球鞋,深藍(lán)色小陽傘一般的短裙子。她們跑來跑去,異常輕盈。隨著暮色的加深,她們漸漸變成了兩只小白蛾一樣的東西,在濃重的暮色中飛來飛去。這時,稚拙的小提琴聲響了起來,是樓下一個剛剛開始學(xué)琴的孩子,他不停地練著那組音階,翻來覆去,無休無止。我至今不能解釋,在那寂靜的暮色中,到底是小男孩的琴聲,還是兩只打羽毛球的小白蛾,或者是別的無以言說的東西,打中了我少年的心臟,讓我突然間流下了莫名其妙的眼淚。
也許那就是我真正想要學(xué)琴的開始,從那以后,當(dāng)我看到父親的小提琴時,心中多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要知道,在此之前,我連看都不愿朝它看一眼。
就在那段時間,很多事情發(fā)生了變化。母親不再到處演出,她盤起了披肩的長發(fā),提著方方正正的公文包,開始去機關(guān)某部門上班。歌舞團的大門終日開著一半,一些陌生的面孔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原來的辦公室租了一些出去,剩下的辦公室堆放著道具之類的東西,門框上慢慢結(jié)起了蛛網(wǎng)。父親不再去上班了,他開始晚睡晚起,說話也失去了威信。
他唯一可做的事情似乎就是練琴。他總是閉著眼睛拉小提琴,而且總在三個時段。上午九點左右,大家都上班了,樓上樓下一片安靜。下午四點左右,午覺醒來不久,傍晚尚未來臨。晚上八點左右,母親吃罷晚飯,開始做她的每日總結(jié)。她的總結(jié)照例是夾敘夾議,敘的是她所看到的別人家的火爆日子,議的是自己家里的諸般蕭瑟。每當(dāng)這時,父親就站起身來,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拉琴。剛開始,母親認(rèn)為他是故意反抗。她砸過他的琴,踢過他的腿,都沒有效果,只要她開始夾敘夾議,他就忍不住要拉琴。后來她也習(xí)慣了,她把他的琴聲當(dāng)作晚間功課的背景音樂。
母親一直是個聰明人,歌舞團漸漸不景氣的時候,她趕緊轉(zhuǎn)業(yè)到政府部門,找了個藏身的地方。一個舞蹈演員來到了機關(guān),好家伙,那可了不得。人們說,機關(guān)大院的目光差不多被她吸走了一半。她很快就混了個一官半職。父親就不一樣了,除了偶爾在歌廳舞廳趕趕場子,剩下的就是睡覺。我理解母親,她的白天和夜晚反差太大了,一邊是戰(zhàn)火硝煙,一邊是昏昏欲睡。一邊是百舸爭流,只爭朝夕,一邊是無所事事,呵欠連天。生活在這種落差中,她怎會不心頭火起?
應(yīng)該說,他們很早就分居了,只是我沒有覺察到而已。母親一間臥室,父親一間臥室,理由是母親得了神經(jīng)衰弱,有人在旁邊,會妨礙她睡覺。我被趕到客廳,夜夜都在劣質(zhì)皮沙發(fā)的氣味中入睡。有年清明,我們回老家祭祖,在轟隆隆響個不停的中巴車?yán)?,母親睡得如癡如醉,連口涎都差點流了出來。我猛地明白過來,母親并沒有神經(jīng)衰弱,衰弱的是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現(xiàn)在,他們一個睡得死死的,一個失神地望著前方,他們的身體坐在一條板凳上,心卻隔了十萬八千里?;貋淼穆飞希覜]跟他們擠在一起,我有意挑了最后一排。我打量他們的后腦勺。自始至終,他們沒有靠近過一次,母親還是不停地打瞌睡,父親還是一動不動,像一尊逼真得要死的雕塑。
一度有人說,母親有個老相好。我不相信,我知道歌舞團的同事關(guān)系,他們跟其他單位不一樣,身體接觸是他們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母親跟一個長頭發(fā)的家伙在一起。那天好像是植樹節(jié),很多人來到指定地點,種下指定的樹苗。那時我還是一名參加植樹的中學(xué)生。同學(xué)指給我說,看哪,你的媽媽!我看到母親和傳說中的那個人湊在一起,吃著八寶粥之類的東西,母親拿著勺子,自己吃一口,再喂給他吃一口。她那天穿著一件黃顏色的上衣,我從此恨上了那種顏色的上衣。
人們說,父親也有自己的相好,但他的相好不固定。這我相信,這也正是我不愿跟他學(xué)琴的原因。我總認(rèn)為,我們的教與學(xué)選擇的時機不對,我那時正好換牙,夜里做夢都在與人打仗。而父親那時正值壯年,蓬勃的欲望呼之欲出,鼻子一抽,就能分辨出周圍哪一樣?xùn)|西是雌性的??陀^地說,父親是個美男子,又是歌舞團的第一把琴,這使得很多女人打著熱愛音樂的旗號,用濕潤的眼睛大膽地望著他,望著望著,他們的眼睛就分不開了。我那時雖然小,但對這種眼神有種天生的直覺。
也許母親想報復(fù)父親,也許是父親想報復(fù)母親,盡管他們現(xiàn)在身體干枯,波瀾不驚,各自的相好早就隱入人海,不見蹤影,但他們并沒有因為各自的孤獨和傷感而擁抱在一起,他們還是繼續(xù)著分室而睡的習(xí)慣。這并不妨礙母親繼續(xù)她的晚間功課。盡管感情衰弱了,但他們還是經(jīng)濟共同體,聲譽共同體。一個人進步了,勢必要求另一個人也取得相同的進步,否則就會不平衡,覺得吃了虧。
我有幾年沒回這個家了。一則年紀(jì)大了,不想再睡沙發(fā),二則受不起刺激。樓上人家有個兒子,在政府當(dāng)差,娶個漂亮老婆,生下了聰明孫子,無論天晴下雨,都有司機按時接送。樓下人家的兒子,在大城市里發(fā)財,據(jù)說要把生意做到尼日利亞去,回到家來,跟半文盲的母親說話都會蹦出幾個英語單詞,沒辦法,鬢毛未衰,鄉(xiāng)音已改。對門人家的女兒,自幼渾身的藝術(shù)細(xì)胞,后來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難得回一次家,回來一次,就像公主省親。我最怕碰上她,說起來,她曾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而且我險些承蒙錯愛。她后來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中,自曝至今仍在懷念兩小無猜的初戀男友,我真懷疑她說的那個人就是我。當(dāng)然,她這樣說可能是出于工作需要,她正準(zhǔn)備跨入娛樂圈,她說什么話都有可能是在表演。
我比這些同齡的鄰居們差遠(yuǎn)了,勉強讀了個計算機???,靠著母親的力量,在銀行找了份工作,從此一入柜臺深似海。我不知道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拉開差距的,好像是有那么幾年不見,然后猛地一碰面,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遠(yuǎn)。
母親覺得很沒面子。她一直是個面子很大的人。她以前差不多是歌舞團的臺柱子,轉(zhuǎn)業(yè)后又混得有模有樣。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爸,也小有名氣,經(jīng)常跟外地的藝術(shù)家們一起出去切磋。她的孩子,也就是我,打從一生下來,就出了名的漂亮聰明,好幾個照相館至今還掛著我的巨幅玉照。她沒料到,一不小心,她的面子就被我給撕破了。我毀了她大半生的好感覺。她甚至想過搬家,再也不回那棟樓,不看那些成天喜滋滋的臉。
我說,還是我搬吧,我搬走了,你們就不用搬了。
我很順利地調(diào)到了上級分行,因為我手指靈活,數(shù)錢飛快,多次獲得點鈔冠軍,是個很不錯的出納。
母親似乎看到了一絲亮光,她以為我在系統(tǒng)內(nèi)頗受重用。但這亮光馬上就熄滅了,到了新的環(huán)境,我還是出納,依舊每天坐在那里數(shù)錢,而且比以前數(shù)得更多,簡直賽過點鈔機。
母親總是責(zé)怪我沒有事業(yè)心。其實我夠敬業(yè)的了,干了這么多年出納,居然沒有發(fā)生過差錯,這就是成就。當(dāng)然,我無法反駁她,在母親眼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發(fā)大財,前呼后擁,那才是一個男人有事業(yè)心有成就的標(biāo)志。如果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事業(yè)就是不出差錯的小出納,她一定會氣得當(dāng)場昏過去。
也許因為家里出了兩個令她深感失望的男人,母親過早地出現(xiàn)了衰老癥狀,而且別無選擇地做起了女強人,她居然當(dāng)上了某局副局長,當(dāng)然,是個比較冷僻又沒有多少油水的部門,但好歹是副局長。
幾年前,因為一場不成功的戀愛,母親對我更加失望了。
當(dāng)她看著那個叫李明的女子離開的背影時,不禁面色鐵青。她說你完了,你這輩子完蛋了。李明是母親給我挑回來的。她那樣的女孩子,要想征服她可得費點勁。母親想用愛情來喚起我的好勝心和征服欲。
李明也是機關(guān)大院里的女孩。長相一般,靠著樂觀開朗樸素大方的性格,她漸漸脫穎而出,從一名小學(xué)教師變成了市里的團委書記。她跟母親在一棟樓里辦公,倆人經(jīng)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市長書記們的名字在她們嘴里進進出出,噼里啪啦就像在嗑瓜子。
母親說,你就該找這樣的女孩子,有事業(yè)心,能干,如果再找個跟你一樣胸?zé)o大志的,你們一家人五輩子都翻不了身。
我說如果李明也這樣想呢?不要只顧打自己的如意算盤。
這你放心,我比你懂,女人多半會招架不住英俊男子的進攻,再說,我們的家庭也能給她足足的面子,她對你應(yīng)該再滿意不過了。
但我發(fā)現(xiàn)李明似乎不像母親說的那樣野心勃勃。她說她并不特別喜歡她現(xiàn)在的工作,倒很留戀在小學(xué)教書的日子,那里單純多了,而且可以隨便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不像現(xiàn)在,老要穿正裝,老要把肩膀墊得平平的。說到衣服,我們總算找到共同語言了。我的工作一樣面臨這個問題,一年四季,我們都得穿指定的服裝,領(lǐng)帶打在指定的位置,周末是我唯一可以穿自己衣服的日子,偏偏我又喜歡睡懶覺,一覺醒來,一天已去了大半,穿什么衣服都無所謂了。
她給我看她的影集。她有很多跳舞的照片,我看出來了,從小到大,她都是個愛臭美的小姑娘。她說,這正是我喜歡你母親的原因,一個跳舞的女人,就算她成了老太婆,她還是個跳舞的女人,她一輩子都去不掉這個美好的烙印??晌矣X得,與其說她喜歡我母親,不如說她念念不忘未實現(xiàn)的舞蹈夢。
有時,我搞不清她到底是在跟我談戀愛,還是在跟母親談戀愛。我不在家時,她跟母親湊在一起,嘮得兩眼放光,情不自禁。母親主要給她講以前在歌舞團的事情,怎樣練功,演出,怎樣爭角色,怎樣在幕后談戀愛,怎樣在舞臺上讓自己的對手出丑,演出前怎樣不吃不喝。母親講得繪聲繪色,她聽得如癡如醉。我一回來,兩個人眼里的亮光頓時暗了下去,語言也不那么生動有趣了。
從母親那邊過來,她對我感嘆:舞臺是每個女人的夢想,但最終得到的只有極少的人,我真羨慕你母親。
我說你現(xiàn)在不也在舞臺上嗎?比劇場的舞臺更大更真實。
她猛地一把摟住我:你真聰明,你一眼就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東西。
她對我父親的感覺倒一般。她覺得父親有點冷冰冰的,盡管每次她來我家,都是父親主廚,而且他炒菜的水平跟拉琴的水平不相上下。
其實父親的冷是這些年才開始的。我總覺得他的冷跟他身邊不再頻繁出現(xiàn)女人有關(guān)。愛好音樂的女人們老了,安靜了,新一茬的女人們他要么不認(rèn)識,要么認(rèn)識她們但她們又不愛好音樂這個東西。父親不太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的女人不再愛好音樂,而是一陣風(fēng)地喜歡流行歌曲。父親的身影跟那把小提琴一樣,越來越老舊,越來越寂寥。他有時在窗前感嘆當(dāng)年的好時光,他在家里一拉琴,窗下就姹紫嫣紅一片,站滿了各種各樣聽琴的女人。有一年,一個陌生女人循著琴聲敲開家門,原來她是路過的旅客,在對面的候車室聽見了琴聲,就一路尋了過來。當(dāng)然,她后來成了父親的好朋友,也成了母親躲在遠(yuǎn)方的敵人。
父親所謂的冷其實就是沒禮貌,對誰都沒有笑臉,點個頭就算給了對方天大的面子。從他夾著小提琴回家那天起,他就開始怨氣沖天,而且愛上了一句極其粗魯?shù)目陬^禪:操他女先人!這雙皮鞋夾腳。操他女先人,這小子歪瓜裂棗居然找了個漂亮老婆。
父親當(dāng)然支持我談戀愛。李明一進門,他就站起身來沖她點頭,然后閃身進了廚房,我們知道,這是他最隆重的禮遇。但李明卻介意了。她說,你父親一直沒跟我說話,除了進門時沖我哼了一下。
也許父親對她也沒好感。
那天他趴在沙發(fā)扶手上寫歌詞,他弄了大半輩子音樂,后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寫歌詞。我則弄來一箱練功券練習(xí)點鈔,我們經(jīng)常要考這玩意兒的。我們各干各的,很長時間悄無一言。后來我累了,活動著手腕對他說,你干嗎不去喜歡個有用的東西呢?寫什么歌詞!人到中年不學(xué)藝,你認(rèn)為你這把年紀(jì)還能寫出個名堂來嗎?
他拿著鉛筆畫了一陣,反問我:你為什么不去學(xué)點有前途的本事呢?比如怎樣當(dāng)行長,老是數(shù)錢能數(shù)出個嗎名堂!
因為我不想當(dāng)行長,我就想當(dāng)個出納。
我也一樣,我不想弄出什么名堂,我就想寫著好玩。
你也就把你的胸?zé)o大志遺傳給我了。
還有,找老婆的眼光也遺傳給你了,我總覺得李明就是當(dāng)年你媽媽。
又不是我找的,是她給我找來的。
說話要在理,誰也沒逼著你。
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話起了作用,下次我們在一起時,我真的開始覺得她其實挺乏味的,她講來講去就是回憶中的舞臺,要不就是機關(guān)里的那些名字。這兩樣?xùn)|西都離我很遠(yuǎn)。我只好拖過那箱練功券,練習(xí)點鈔。我知道她在盯著我的手指看。我的手指很細(xì),不像有些男人,關(guān)節(jié)突出,粗大有力。
你不覺得點鈔是女孩子干的活嗎?
反正我長了一雙女人的手。我故意叉開五指,做了個顧影自憐的動作。
給你換個工作吧,我認(rèn)識你們行長,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我還可以托人。
為什么?我干出納你覺得丟人?
不是這個意思,老在一個崗位你不覺得煩嗎?本來也需要輪崗的嘛。
那是我們領(lǐng)導(dǎo)該考慮的事。
其實我是真的喜歡出納這個崗位,雖然累一點,但下了班就沒有任何牽掛,我喜歡這種下了班就跟告別了人世一樣的感覺,我喜歡這種徹底的放松。我知道我的想法有點消極,但沒辦法,我真的就是這么想的。我只想簡單輕松地活著。我不想上下班沒有界限。也不喜歡過多地用腦。為什么要設(shè)立一個目標(biāo),再來拼命地折磨自己呢?為什么不能輕輕松松從容不迫地過完一生呢?
我知道這樣的人不是沒有。我們系統(tǒng)內(nèi)就有一個,雖然我并不認(rèn)識他。他姓林,是個老會計,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滿頭白發(fā),舉止斯文。據(jù)說從參加工作起,他的崗位就沒變過。不是沒有輪崗的機會,是他拒絕了。他說,做熟悉的事,事情做得好,人也輕松,兩全其美。和他一起入行的同事,崗位換了無數(shù)次,有的還做了領(lǐng)導(dǎo),他仍然心平氣和地做著會計。他說,行長又如何?行長未見得就比我活得好。聽說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下了班就回家練字。他妻子在超市上班,下班回家總有些打折的生活用品帶回來,這是個兩全其美的狀態(tài),他不用去采購,生活成本也能有效降低。
我把那個老會計講給李明聽。李明不相信似的看著我:你覺得他這一生有意義嗎?他根本沒有激活自己的潛能,這對他個人,對社會,都是個損失。
如果他的潛能帶來相反的后果呢?比如貪污,比如詐騙,他是有這個條件的。
那也算貢獻,至少是個案例,是個教訓(xùn)。
如果大家都去爭取,到處都是案例,到處都是教訓(xùn),那到底是貢獻呢,還是災(zāi)難?
她不再跟我爭論,只說我思想偏激,愛鉆牛角尖。
我們所謂的戀愛其實只持續(xù)了三個月。我們甚至沒有接過吻。每次我們見面時,她都涂著唇膏。我讓她擦掉,她舍不得,說是難得在下班時間用一次??此菢幼?,似乎唇膏比男朋友的親吻還重要。
第三個月里,我邀請她參加我們單位組織的漂流。她答應(yīng)得好好的,到了那天,在中巴車前后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說她頭痛,不去了。
我很生氣,就丟下她隨車走了?;氐郊?,母親抱怨我不懂事,寧肯去陪那些婆婆媽媽的同事,也不在家陪陪她。后來母親無意中說出了她不去的真正原因,她本來想借此機會跟領(lǐng)導(dǎo)接觸接觸,后來發(fā)現(xiàn)不光行長沒去,連副行長也沒去,全是些唧唧喳喳的小同事,覺得此行簡直是浪費時間,就回來了。
我冷笑起來:她以為她是誰?沒有行長陪同她覺得級別不夠是吧?那她去找個當(dāng)官的好了,找我干嗎?
盡管母親解釋她是為了我的工作問題想接觸一下行長,但我還是不能原諒,并且更加堅定了做一輩子出納的決心。
我們的分手不夠友好。我說,如果是因為我的話,你就不用再來了,如果僅僅是以母親同事的身份,我歡迎你來!
誰也沒想到我會在飯桌上說出這樣的話。她不愧是團委書記,臨危不亂,鎮(zhèn)定自若。她甚至還笑了一下,說你果真是個直率的人,我也不妨直率一點,我一直都在等你說出這句話,這句話不能由我說,因為脆弱的人經(jīng)不起突然打擊,我想讓你有個緩沖,現(xiàn)在好了,我相信你不會有問題了,我也放心了。
她甚至沒有放下飯碗立即走,她堅持吃完了晚餐,還喝下一杯飯后茶,才不慌不忙禮貌地告辭。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一走,母親就咬牙切齒數(shù)落起來:這么好的媳婦,你給我氣走了,你以為你還能找到什么像樣的,就你這個窩囊樣子,做鬼都掐不死人!誰稀罕!
這件事后,母親沉默多了,有時連晚間功課都忘了做,就鉆進了臥室。她說她把我看透了,她發(fā)誓不再管我了,因為她管也是白管。
我想用新的戀情來報答母親,重新喚起她對我的關(guān)注。
我認(rèn)識了一個叫小紅的漂亮女孩。她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買一套寬敞的房子,在浴室里擺一個大浴缸,每天晚上像電影里那樣洗泡泡澡。她在家電商場工作,每天站在人流的唾沫星子當(dāng)中,一天下來,最向往的事情就是好好地洗個澡。我覺得我們不僅外形般配,內(nèi)心也很般配,我們都是沒有遠(yuǎn)大志向的人,我們的目標(biāo)就在前面伸手可及的地方,什么形狀,多大尺碼,都一清二楚。
為了表示對李明的懷念,第一次見面,母親就故意在小紅面前說,李明昨天還問起你了。我趕緊含糊過去,小紅卻無動于衷,她大概以為李明是個男人。
吃完晚飯,我送她回家,剛一下樓,她突然一把扭住我:老實交代,李明是不是你前女友?她為什么現(xiàn)在還問到你?你們還在藕斷絲連對不對?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扭住我了。可能商場的女人都這樣,她們對男同事也都是又捶又打的,親密得像一家人。我們第一次約會,她就毫不矜持地把胳膊插到我的臂彎里。說來慚愧,我們之間,竟不是我追她,而是她追我的。每天下班前,她都會捧著個鐵盒子,穿過一條馬路到我們這邊來存錢。后來,單位決定改由我們上門收款。當(dāng)我第一次帶著經(jīng)警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竟愣愣地沒認(rèn)出我來。后來她說,以前只看到你坐在那里,像張照片,還沒感覺到什么不一般,后來突然高高大大地站在眼前,那感覺完全變了,完全不一樣了。第二次再去收款時,我就收了張紙條。她的紙條也像她的性格:有女朋友嗎?沒有的話,我怎么樣?不丟你人吧?次日,我又去收款,隔著老遠(yuǎn),我正覺得不好意思,她卻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一直到辦完存款手續(xù),我才看著別處說,我沒有女朋友。
知道啦!她沖我笑著。我至今覺得那是最動人的笑,眼角眉梢,甚至耳朵,頭發(fā),無不帶笑。
你不是說你沒有女朋友的嗎?她扭我胳膊的手又加了一把力。
樓上砰地一聲響,母親推開窗戶,探出頭來,叫我名字。母親不高興了。小紅松了手,沖母親笑。母親沒笑。小紅還是笑:他讓我?guī)退麚习W癢呢。
她是個機靈鬼。
母親看不見的時候,她又成了審判官。說,那個李明,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好跟她講了個大概。我以為她會撒嬌撒潑,大鬧一場,沒想到她說,早告訴我不就沒事了?
母親明顯對小紅不滿意。大街上扭住男人就打,太沒教養(yǎng)了,結(jié)了婚還不得變成潑婦?
她也不是真打。
那也不行,李明有沒有做過這種事?這就是個人素質(zhì)。攤上這樣的母親,下一代是什么樣的可以想象。
母親念念不忘李明,我再也不敢?guī)〖t進家門了。除了滿世界閑逛,我們只好把就餐問題安排在小紅家。
她有兩個哥哥,父親是司機,母親擺彩票攤。她們?nèi)胰说穆殬I(yè)都跟生意沾邊,在飯桌上談起來,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精明過人。比如我說想去買一款山地車,她的一個哥哥馬上說,嘁,你真是瞎燒錢,我只要你這個價錢的二分之一,馬上給你扛回一輛一模一樣的。原來他有個秘密渠道,只是領(lǐng)不到牌照而已。誰吃飽了撐的,看你騎得好好的去找你要牌照?
他不容置疑的解釋使我感到自己很弱智,覺得以前的生活全都被蒙騙了。
在她兩個哥哥面前,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笨。他們總是嘿地一笑說,連這也不知道?簡直是個外星人!
還好小紅有時會挺身而出:你才是外星人!你這個半桶水,少在人家滿桶水面前瞎晃蕩。
她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安,我一進他們家,就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頭笨驢。越是笨拙,就越是遭他們嘲笑。她安慰我,不要緊,你這么聰明的人,很快就會適應(yīng)的,都是被你媽嬌慣壞了,把你弄得不食人間煙火一樣。我苦笑。
沒多久,小紅興奮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們公司搞產(chǎn)權(quán)改革,決定把柜臺租賃給職工,小紅已經(jīng)租下一個柜臺,還在給領(lǐng)導(dǎo)做工作,準(zhǔn)備再租一個柜臺。
要這么多柜臺干嗎?
傻瓜,當(dāng)然是越多越好啊,我恨不得把整個商場都租下來呢。
你忙得過來嗎?再說,你也沒有這么多資金,你會周轉(zhuǎn)不過來的。
你不是在銀行嗎?現(xiàn)在就看你的啦,商場這邊不用你操半點心,你負(fù)責(zé)給我弄貸款就行了。
我?我又不在信貸部門,就算是信貸人員,申請貸款也要領(lǐng)導(dǎo)批的,我恐怕搞不到。
這話你也說得出口,你不是一直在銀行工作嗎?你家不是很有面子嗎?總會認(rèn)得幾個人吧?無論如何,這個擔(dān)子你要挑起來,你要是連這點忙也幫不好,可別怪我瞧不起你。
她隨即舉出好幾個例子。誰誰在銀行有個遠(yuǎn)房親戚,毫不費力就弄出了幾百萬貸款,至今沒還。誰誰的老婆在銀行,家里又是開餐館,又是開歌廳,還把銀行弄成老客戶,最終把事情完全弄反了,他們反過來每個月要向銀行催賬。
我啞口無言,暗自驚異,她對銀行的了解竟一點不比我差。
無論如何,回來后我還是悄悄打聽過,這幾年,貸款審批權(quán)開始收緊,信貸員對貸款風(fēng)險享有終生追索權(quán),這樣一來,誰也不敢輕易放貸了,除了幾個經(jīng)過層層審批的黃金客戶,這幾年幾乎沒有發(fā)展中小客戶。
我開始想象小紅承租柜臺后的日子,她肯定會把兩個哥哥叫來一起經(jīng)營的,這是自己的事業(yè),他們無疑會更加用心,更加投入,我完全可以想象那種熱火朝天的氛圍。在那樣的氛圍中,如果我弄不到他們翹首以待的貸款,我同樣可以想象我的境遇。
嘁!我又想起了她哥哥的表情。我有點不寒而栗。
下一次小紅叫我,我沒去。她馬上殺到我面前來。我說,我無能,弄不到你說的貸款,所以沒臉見你。
呵,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她看了我一陣,扭頭就走。
盡管她說她不怪我,也不勉強我,但她再也沒有打過我電話了。我忍不住試著打過一次,她很忙,似乎正在指揮卸貨,我從電話里聽出,那邊場面很大。喂了幾聲她沒聽見,我悄悄掛了。她沒再打過來。靜候了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有音信。我想,可能結(jié)束了。
母親也感覺到了。當(dāng)初我就覺得你白費心思,別看他們粗魯無禮,那可是些精明人,像我們這樣的,他們吃下去嗝都不打一個。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正在柜臺上辦業(yè)務(wù),猛一抬頭,小紅站在外面,她沖我揚揚手里的單據(jù),興奮地說,我辦到貸款了,五十萬!她說完就走。她看上去更忙了,也更漂亮了,渾身上下煥然一新,脖子上耳朵上亮晃晃的一片。
我想起她以前說起過的理想,一套房,一個大浴缸,原來她所謂的理想只是說著玩玩的,她真正的理想深不見底,也可能她根本就沒有理想,她只有欲望,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欲望。
我一直認(rèn)為是小紅促使我產(chǎn)生了調(diào)往上級行的念頭。每當(dāng)她來到營業(yè)大廳的時候,她有必要那么大聲地講話嗎?有必要把高跟鞋踩得那么響嗎?有必要當(dāng)著大家的面在電話里高聲調(diào)度商品嗎?這還不算,她還要偏著腦袋在柜臺外面沖我笑:喲,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嘛,不要太忙了,要注意休息,聽說憂郁癥簡直快成現(xiàn)代職業(yè)病了。
我想,等我離開了這里后,她會不會因為失去炫耀的對象而若有所失呢。果然,后來我聽人說,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走了以后,她再也沒有親自到大廳來辦過業(yè)務(wù)了,來的不是雇員,就是她哥哥。
離開家鄉(xiāng)前一天,我沒去上班。
九點整,父親的小提琴響了起來。剛開始,我以為是CD,聽了一會,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聽見了兩支曲子之間過于長久的停頓,以及父親喝水的聲音。
我很久沒看他拉琴了,他還像以前那樣,閉著眼睛,輕輕地?fù)u晃著身體。我產(chǎn)生了錯覺,那音樂不是從他的指尖下跳出來的,也不是從琴弦上淌下來的,而是從他頭頂上冒出來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因為歲月的緣故,本來已經(jīng)變色的皮膚,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回到原來的樣子,額頭和兩頰露出一些紅暈,嘴唇也重新變得滋潤,就連快要被歲月風(fēng)干的耳朵,此時也變得圓潤起來。
直到他結(jié)束了一天中的晨練,坐下來喝茶時,我還能聽見繞梁的余音。
就在那天,我第一次為自己半途而廢的小提琴感到后悔。我感到自己不是失去了一種美好的享受,而是失去了接近美好的機會。我像一只螞蟻,在骯臟的鈔票堆里打滾,為極度蔑視的一瞥痛苦不堪,像我這種人,多么需要音樂的安慰,而我偏偏不能,在我還不夠懂得它的時候,竟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它。
也許是父親的小提琴感動了我,也許我終于體會到了失戀的感覺,我呆呆地站在窗前,在父親的琴弓顫抖著停下來的一瞬間,我突然淚若泉涌。我望著遠(yuǎn)處說,我對人毫無用處,誰也不需要我,與其忍受這種無趣,不如死了算了。
他居然沒有反駁我。那天我們第一次在家喝酒。他說,有段時間,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珊髞?,他想明白了,人活著,不能總想取悅于別人,一個人活著,首先應(yīng)該取悅于他自己。
我說,你教我拉琴吧,現(xiàn)在就開始。
父親很高興我終于重新?lián)炱鹆诵√崆佟?/p>
這是我們家傳的靈氣,怎么能在你手上失傳呢?
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說法,不然,我無法解釋自己何以突然間燃起了對小提琴的興趣,而且一發(fā)不可收。面對傍晚的余暉,以及睡意遲遲不來的漫漫長夜,我發(fā)現(xiàn),除了音樂,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把我空箱子一般的心填充起來。
父親在音樂方面的靈氣可以追溯到爺爺身上,但爺爺是從哪里遺傳下來就不得而知了。爺爺?shù)母赣H既不懂韻律也不識字,只是個老實的種田漢而已。父親總認(rèn)為是老家的好風(fēng)水賦予了爺爺無與倫比的靈氣,爺爺有廣闊的前額,明亮的眼睛,瘦削的鼻子,薄而勻稱的嘴唇,這樣的面孔無疑屬于聰明人。他似乎生下來就懂得音律之美,隨便折下一截麥管,他都能吹出曲折動聽的聲音。他無師自通的第一宗樂器是竹笛。只要是他聽到過的曲子,略一沉吟,他就能原原本本地吹出來。有一次,他無意中碰到了一支鄉(xiāng)村響器班子,他就像被人使了魔法似的,身不由己地走進他們。他試著接過他們的嗩吶,剛一湊近嘴邊,就鬼使神差地吹出了像模像樣的名叫牛擦癢的小調(diào)。那些鼓,那些鈸,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失散已久的兄弟終于聚到了一起,那種和諧和歡暢,讓他自己都感到恐懼。爺爺很快成為響器班子的主心骨,甚至成為了他們的頭領(lǐng)。他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吹吹打打,翻山越嶺,涉水過河,或喜慶或哀傷地出沒在所有的紅白喜事場面上。在當(dāng)?shù)兀瑹o論紅事白事,少了響器班子是不行的。爺爺沒有經(jīng)過學(xué)藝這個階段,就正式跨入當(dāng)?shù)氐乃嚾诵辛小?/p>
與生俱來的天賦為爺爺帶來了無盡的風(fēng)光,不菲的酬勞,甚至還帶來了當(dāng)?shù)刈蠲赖墓媚?。爺爺從此帶著他的家庭,告別了默默無聞的種田生涯,盡管他還住在那片山水中間,盡管他的褲腿上仍然沾滿了泥水,但他已然成為方圓數(shù)十里的知名人物,他的名字掛在人們嘴邊上,他的腳步無所顧忌地跨進所有的大門,他走到哪里都被尊為上賓,就連有人吵架打架,人們都會想到去請他來調(diào)解。一句話,爺爺靠自己的本事混出名堂來了,爺爺出人頭地了。
父親出生了。他果然遺傳了爺爺?shù)姆A賦,甚至比爺爺更勝一籌,因為他還是一個好學(xué)生。這時的爺爺眼界已變得十分開闊,他終于知道,他其實是在進行一種跟音樂有關(guān)的活動。在這里,人們稱他們?yōu)轫懫靼嘧樱倒氖?,在外面,人們把這樣的隊伍稱為樂隊。他見過一次外面的樂隊,那是在送父親去城里上學(xué)的時候。那樂隊比他的響器班子大多了,足有二三十人,整整齊齊坐在那里,還有指揮在那里比比畫畫,他總算看明白了,指揮比畫到哪一塊,哪一塊的聲音就大了起來,成為樂隊里最響亮的聲音。他再看那些人使用的家伙,幾乎都是他從沒見過的,亮錚錚的,奇形怪狀的,發(fā)出的聲音也豐富得多,厚實得多,不像他的響器班子,吹來打去,總是那幾個調(diào)調(diào),結(jié)婚用它,死人用它,過年過節(jié)耍獅子劃龍船還是用它。這時他已四十多歲了,他站在樂隊旁邊,卻失去了像當(dāng)年那樣身不由己走上去試一試的自信。他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向了身邊的兒子。
后來他了解到,有專門學(xué)這個東西的學(xué)校,叫音樂學(xué)院。他下定了決心,他要讓他的兒子進音樂學(xué)院。
父親告訴我,其實他當(dāng)時是想讀理工類學(xué)校的。那時都說,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爺爺非要他考音樂學(xué)院。爺爺說,你看看我,只弄了個響器班子,都能出人頭地,別說是音樂學(xué)院。
父親有些倔,說學(xué)理工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數(shù)理化那個東西,只要用點功,誰都能學(xué)好,大家都往那里面擠,要想出頭多難哪。音樂就不一樣了,能進這個門檻的本來就不多,能學(xué)好的就更少了。你想想,是在人多的地方出頭容易呢,還是在人少的地方出頭容易?
爺爺看似有道理的邏輯迷惑了父親。父親如愿進了音樂學(xué)院,似乎也如愿地出人頭地了。但是父親說,我沒你爺爺那么好的運氣,他到死都是當(dāng)?shù)氐闹宋?,被后來的響器班子尊為師祖,我算什?半途收場,不了了之。
父親指的是歌舞團解散的事。雖然他還有級別,還有國家干部的身份,但他沒有了舞臺,沒有了掌聲,甚至沒有了學(xué)生。他從不把那些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男孩小女孩視為學(xué)生,他為自己不分青紅皂白招收這樣的學(xué)生感到恥辱,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在被迫雕刻一塊塊朽木。沒辦法,工資太低了,要想活得好一點,就必須賺點外快。歌舞團那些人多半都在干這種事,一到晚上,扛著各式各樣樂器的孩子,在家長的陪同下,紛紛走進歌舞團宿舍,高高低低結(jié)結(jié)巴巴的樂聲頓時回蕩在灰色小院的上空。
有時,父親會丟下他的小弟子,一個人來到陽臺上抽煙。他聽著前后左右參差不齊的樂聲,鋼琴,古箏,二胡,小提琴,大提琴,不知道這些家長為什么一窩蜂地要把孩子往音樂里面送,難道學(xué)這個就是提高素質(zhì)嗎?難道素質(zhì)就是指這個東西嗎?如果是這樣,像他這種素質(zhì)的人為什么活到中途反而擱淺了,反而從大道上擠下去了呢?還是他們也像他的父親一樣,認(rèn)為搞音樂可以出人頭地?又一想,如果不是這些人的支持,他恐怕連啤酒都不敢放開肚皮喝。他到底不敢理直氣壯地拒絕招收學(xué)生。
父親曾經(jīng)在老家跟前響器班主討論過這個問題。已賦閑在家的響器班主說,你已經(jīng)算是出人頭地了,你想想,人家為什么要想方設(shè)法把孩子送到你那里去?人家這是承認(rèn)你的水平,承認(rèn)你的地位,你還要怎么樣呢?
父親笑了一下:他們哪里懂!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在行內(nèi)出人頭地。你想過沒有,行外是個大操場,行內(nèi)只是一扇小門,你活在哪里呢?你活在那個大操場上啊,你知道有那個小門就可以了,你不一定非要進去嘛。
說到底,我跟你其實是一樣的,不同的是,你的地盤在鄉(xiāng)村,我的地盤在小城,要論面積,你的地盤比我的還大。
話不能這樣說,你的樂器比我的高級多了,你還有譜子,我連個譜子都沒有。
那當(dāng)然,我花了錢的,上了學(xué)的,你什么成本都沒有,這樣算起來,我們還是一樣的。
前響器班主歇了一會,突然想起什么來,大聲說,還是不一樣的,怎么會一樣呢?你是國家干部,你不上舞臺一樣有工資,老了,不能動了,還有退休工資,我呢?我一天不吹不打,就一天沒有報酬。如果你硬要說我跟你是一樣的,國家也不會答應(yīng),難道它會白白地養(yǎng)著你們?
父親想起那個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劇場,被蟲子蛀得大洞小洞的幕布,還有殘破不堪的觀眾椅,無力地笑了一下。他并不想被白白地養(yǎng)著,但他有勁無處使,有情無處表。他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人們不再喜歡劇場,不再喜歡他們的演出。他同樣不知道,到底是他們演得不好,還是人們的口味發(fā)生了變化。
父親說,也許當(dāng)初還是應(yīng)該去學(xué)數(shù)理化,去讀理工大學(xué)。
那又怎么樣?進工廠,下車間,再等著下崗。你現(xiàn)在至少不愁這個吧?
就在這時,一陣樂聲傳來,還是那一套吹吹打打。不遠(yuǎn)處又有人死了。父親說:城里還不如鄉(xiāng)村,城里人死了,一聲不吭就拉去火化了,不像這里,還要熱熱鬧鬧地搞個儀式。
老響器班主慢悠悠地說,城里太吵了,人的耳朵從來不消停,哪里聽得進這玩意,不像鄉(xiāng)里,耳清目明,聽什么都好聽。他和著遠(yuǎn)處的響器聲搖頭晃腦。他雖然卸任了,業(yè)務(wù)還是熟悉的。
到了吃飯的時候,爺爺說,走,吃飯去!父親正想,還沒開始做呢,哪來的飯吃。來到灶間一看,三四個菜碟已經(jīng)清清爽爽地擺在那里。父親看著爺爺,爺爺說,人家知道我今天有客,我們說話的時候,早就過來把飯做好了。父親想起來了,他隱隱約約聽見了一些響動,還以為是那兩只老黃狗在那邊逗鬧呢。他還想起來,他進門沒多久,一個手腳輕快的老婦人提著菜籃子在門口晃了一下。
父親笑起來。他對爺爺說,其實,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給你孫子找個奶奶。我奶奶很早就死于支氣管炎,爺爺卻一直沒再續(xù)弦。
爺爺笑瞇瞇地喝著散裝白酒,說算了算了,定這個就得罪了那個,一個都不定,反而個個都對你好,這才有意思呢。
父親也笑。他知道,這個老響器班主出了名的有女人緣。從那以后,父親很少回老家去看爺爺。他總說,有什么好回的,他成天小酒一盅,搖頭晃腦,縫補漿洗也不缺人侍候,活得比我還滋潤呢。
父親的后半生摻雜著失落與無奈,他覺得自己甚至不如爺爺。也許這正是他常常丟下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一個人跑到陽臺上去抽煙的原因。他以前是不抽煙的,但他不能無緣無故地跑到陽臺上去,他得有個理由。
嚴(yán)格地說,父親只教了我一個晚上。他說,你不愧是我的兒子。第二天,我就要去百里以外的城市報到去了。他說,你會越拉越好的,因為你終于開始喜歡它。
我不介意到底會練到什么程度,我只是覺得,琴聲能打扮枯燥乏味的時間,能滋潤干涸了一整天的心。我曾經(jīng)在電視里看過一個科學(xué)家的專訪。那是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當(dāng)他從實驗室回來,偶爾會坐到自己的鋼琴旁,很隨意地彈奏一兩支曲子。說實話,他彈得不夠好,但他鼻梁上掛著眼鏡,一雙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琴鍵上緩緩移動的樣子深深打動了我。
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錯過了學(xué)琴的年齡。那時我有太多的愛好,除了隨處可見的小伙伴,一條小狗,一只小貓,甚至一段不怎么樣的木頭,都足以讓我消磨一個下午?,F(xiàn)在,在新的工作單位,新的城市,人很多,但那是人家的朋友,燈光很美,那也是人家的快樂。我像一滴油掉進了水缸里,除了隨身的挎包一下一下敲打著臀部,再也找不出第二件屬于自己的東西。如果不想喪家犬似的在街上瞎逛,就只有縮回單身宿舍。如果不想對著四壁發(fā)呆,就只有跟小提琴過不去。
大家慢慢知道,這家伙在練琴!他們以為我是個狂熱的音樂愛好者,殊不知,我在自己弄出的琴聲里有多寂寞。
琴聲終于為我引來了一個朋友。他就是那個堅決不同意輪崗的白發(fā)林會計,多年的書法愛好者。現(xiàn)在,我和他是同事了。有一天,他怯生生地敲開我的房門,試圖跟我交談一會。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我們兩個都不善言談。他說,你喜歡拉琴?我說,是的。他說,我喜歡書法。我說,我知道。然后,他望著我笑,我也望著他笑。
他說,我就住在你對面。他指著一扇窗給我看。兩棟樓靠得很近,透過敞開的窗戶,我清楚地看見了鋪在桌上的宣紙和毛筆,還有一些黑糊糊的東西。
這幾天我都是和著你的琴聲練字的,琴棋書畫,原本是一家……
他說不下去了,臉上浮現(xiàn)少有的笑容,像一個害羞的小男生。
第二天,我剛剛打開琴盒,還在抹松香,一抬頭,看見他在向我揮手。他做了個開始的手勢。我們開始了遙相呼應(yīng)的練習(xí)。中途休息時,他也直起腰來,放下毛筆,端起茶杯,又沖我做了個喝水的手勢,我正好覺得渴了,也去倒了杯水。我們站在各自的窗前,面對面喝水。他又笑了,白發(fā)下,是一張孩子般的笑臉。
練習(xí)結(jié)束,我們互道再見,各自關(guān)窗。一連幾天,我們都是這樣。
我終于心生厭煩。這算什么?跟這樣一個老頭子,一個大家都不愛搭理的怪老頭子,難道我竟跟他是同類?難道我只配跟一個大家都不愛搭理的老頭子混在一起?我開始跟自己犯別扭。等他熄燈后,我關(guān)上窗簾,再也不準(zhǔn)備打開。
上班時,他悄悄遞給我一件東西。我飛快地藏起來。我不想公開跟他的熟絡(luò)。
好幾次,在沒有顧客的間隙,他向我這邊張望。我茫然地看向別處,裝著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
直到下班回家,我才打開他的東西。是一幅書法,四個大字:物外之趣!我有自知之明,他的書法比我的琴聲漂亮得多。我偷偷撩開一點窗簾,他的窗子仍然大開著,他仍然在練字,天已經(jīng)涼了,他卻只穿一件襯衣,看樣子他已經(jīng)練到渾身發(fā)熱。
他猛地回過身來,我趕緊放下窗簾。我將琴弓插了回去。我決定今天不練了。我不想呼應(yīng)他。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
不練琴的夜晚顯得很長,很無聊,而且容易想入非非。磨蹭到睡覺的時刻,再次撩開窗簾一角,發(fā)現(xiàn)他正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他關(guān)掉了大燈,只留著一盞小臺燈,他的白發(fā)像一只倒扣的碗,懸在微暗的方框中,像一張舊的底片。
第二天,我在樓下的早點鋪碰上了他。他很專心地吃著面條。再一抬眼,我看見了他的老婆,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我偷偷地觀察他們,自始至終,他們沒有互相看一眼,也沒有說話。但她突然挾起一團肉絲樣的東西,放進他的碗里。他接受了她的奉獻,還是沒有說話。她吃完了,擦擦嘴,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了一會,他也吃完了,滿足地抹了一把臉,正要離開,她卻回來了,將一個小蘋果遞給他后,又匆匆離去。他看了看,一張嘴,狠狠地咬了下去。我看著這無聲的一幕,有點感動。
我悄悄尾隨著他。他買了一份早報,邊走邊看。很多上班的同事從他身邊走過,他不看別人,也不跟人打招呼,就像走在一條無人的通道里??斓綘I業(yè)大廳的時候,他折起了報紙,突然回過頭來,沖我一笑。我懷疑他知道我一直跟在他后面。
你病了?他笑起來時并不顯老,仔細(xì)一看,他甚至連皺紋都很少,他吃虧在一頭全白的頭發(fā)。
我說沒有啊,我不容易生病的。
昨天沒見你拉琴,我還以為你病了呢。
我并不是天天都練的。
我以前也這樣,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哪天晚上不練字,第二天就會心情不好。
我笑了一下,覺得他這話有點夸張,還有點酸溜溜的,難怪人家都不愛搭理他。我想我永遠(yuǎn)都不會這么瘋魔的。我永遠(yuǎn)不會被一個微不足道的愛好所控制。
就在這天,我在柜臺上跟一個顧客吵架了。是個瘦瘦的中年婦女,不停地要我給她換零,一會兒換五十,一會兒換十元,一會兒換硬幣。我真懷疑她的智商有問題,很簡單的換算,她一陣明白,一陣糊涂,總覺得我給她算錯了,總覺得我在借機算計她的錢財,要不就是在給她的鈔票里混進了假鈔。我很氣憤,干脆拒絕給她換零,這下她可興奮了,大聲嚷起來,揚言要去領(lǐng)導(dǎo)那里舉報我。
主任馬上過來了,瞪了我一眼,滿臉堆笑地?fù)溥^去,耐心地給她換起了零鈔。我真想照她的刀條臉來上一拳,剛才還像個瘋女人,這會兒,在主任面前,她卻乖得像個正常人。好歹把她打發(fā)走了,主任說,你沒事惹她干什么?她是我們這里有名的更年期癥患者。
吵架的事讓我一整天都郁悶不堪,下了班還是沒精打采。老林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后面,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做了個拉琴的動作。我看了他一眼,沒做任何反應(yīng)。我覺得他真是多管閑事,我什么時候練琴,難道還用他來提示嗎?
這天晚上,我一直對自己說,不要去碰琴,不要聽他的。偏偏越是這樣說,越是想去碰它。一直抵抗到許多窗戶飄出新聞聯(lián)播的樂聲,我還是忍不住打開了琴盒。我想,我何必跟這樣一個老頭子賭氣呢?
時間在琴聲中總是過得很快。當(dāng)我停下來時,我聽見外面響起了隱約的掌聲,仔細(xì)一聽,似乎是從對面?zhèn)鱽淼摹@_窗簾,我看見了那顆白頭,像一只倒扣的碗,飄浮在微暗的空氣中。臺燈在他后面壓得很低,看來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練字。
有一天,老林請我去他家吃晚飯。我本能地想到拒絕,但他說,我老婆要我一定請你過去。我無話可說。我不能拒絕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在上班途中跑回來,只為給自己老公一個蘋果的女人。
他老婆已經(jīng)備好了晚飯,桌上還坐著一個女孩子,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果然,他老婆特地給我們作了介紹,原來那女孩是她在超市里的同事。
女孩說話不多,手腳卻很勤快,吃完飯就幫著收拾碗筷,動作麻利,有板有眼。老林想請我參觀他的書房,我猛地跳起來,說壞了,我的被子還晾在外面呢,恐怕早就潮了。說罷撒腿就跑。老林非要送我下樓。他嘿嘿一笑,說我知道你在找借口,你才不會曬被子的,那是女人們愛干的事情。
我假裝沒聽懂,一溜煙跑下樓來。我才不想一輩子都吃超市里打折的東西,一輩子都在折扣與小數(shù)點里算來算去,我不想重復(fù)老林的生活,盡管她老婆今天早上的表現(xiàn)讓我感動。
我很快就忘了這事。我去超市買牙膏之類的東西,剛上二樓,迎面碰上一張板得像鐵的臉,我恍惚了一下,猛地想起來,她就是那天在老林家見過的女孩。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我看見一個系著圍裙的后背,還有一束染成棕色的馬尾巴。
我想,以后我恐怕再也不能到這家超市來了,我得去更遠(yuǎn)一些的超市了。
有一天,一個滿頭濕潤短發(fā)的女孩子在柜臺外面問我:嗨,是你每天晚上在拉小提琴吧?自從你來了,整棟樓一到晚上就酸溜溜的。這是第一次有人用酸溜溜來形容我的小提琴。后來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同事許光,也是單身,白天在我頭頂上工作,夜晚在我樓下睡覺。
中午,我們在食堂碰到了,她說,不要總拉那個東西,尤其是單身漢,最好不要有什么寄托,不要試圖把自己弄得很充實,一定得讓自己空虛,無所事事,這樣才能逼著你去找女朋友,盡快結(jié)婚。
她似乎喜歡自說自話:我以前也這樣,我喜歡看電影,每天晚上一到兩塊碟子,下了班就開始看,一邊看一邊吃晚飯,看完就睡覺,我是今年才徹底戒掉的,因為我一定得結(jié)婚了。
我覺得她的問題不需要回答,就看著她,繼續(xù)吃飯。
她的筷子不客氣地伸到我碗里,她似乎喜歡吃青瓜。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碗里搶東西吃。我有點不適應(yīng)。她說,我不會白吃你的東西,我馬上就要傳授你一條經(jīng)驗:二十歲的男孩子拉琴,后面會黏著一串女孩子,三十歲的男人拉琴,女人會裝作沒聽見,除非你是又有錢又有名望的藝術(shù)家。
我問,三十五歲的男人呢?
女人會奪路而逃。
我也開始替她著想起來:既然你已經(jīng)戒了電影,你是不是快要結(jié)婚了呢?
她的臉色暗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至少我在行動。
她有個壞習(xí)慣,吃過飯喜歡逛超市,說是消化消化,其實結(jié)果往往相反,又不知不覺往胃里填了一些東西。她要我陪她一起逛,我死活不去,最后我拗不過她,只好站在門口等她。
她終于知道了我不去超市的理由。大笑一通過后,從此替我承擔(dān)了全部超市采買任務(wù)?;貋砗筮€一一向我匯報:人家其實不錯的,今天還戴上了牙箍,挺有追求的。人家今天梳著兩根小辮,看上去特別可愛。
過了一段時間,光子憂傷地告訴我,那女孩子不在那里了,她問其他營業(yè)員,人家說她休婚假去了。
連她那樣的都有人娶,為什么就沒有人娶我呢?到底是男人們有眼無珠,還是我曲高和寡?
值得說明的是,光子差不多算得上漂亮,而且愛打扮,很入時,走在街上,總有人會回過頭來看兩眼,男女都有。
我和光子的碰頭多半都在午餐時刻。這已成了我們的默契。要是她來遲了,我會替她買一份,省得她來了再去排隊。反過來,要是我來遲了,她也這樣。
光子曾經(jīng)問我,有沒有夢中情人。我說沒有。她不相信,堅持說是男人就有,每個男人都有。
我只好開始搜索自己的記憶。我還真的想起來了,我似乎向往過某種女人。
在我閉上眼睛自我安慰的時候,潛意識里似乎出現(xiàn)過一張臉。
那張臉是我小時候見過的。后來我才知道,她其實是我父親的女友。那時,因為工作的原因,母親總是不在家,父親身邊便不時晃動著一些女人的面孔,她們總在說話,總在動來動去,我沒法一一記住她們。唯獨她,我記得很深。她有潔白的皮膚,微卷的頭發(fā),高而直的鼻梁,那天她下樓,轉(zhuǎn)過身來向父親告別,我看見了她向斜上方轉(zhuǎn)過來的臉。那是一張極其生動的臉,很可能她剛剛和父親親吻過,說不定還有其他接觸,她臉上余味猶存,她的眉毛像微風(fēng)中平飛的燕子,她的眼睛里有東西在撲撲跳動,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保持一種可愛的形狀。她轉(zhuǎn)向父親的臉沒有聲音,但分明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記得當(dāng)時正在下雨,樓道里光線較暗,越發(fā)襯得這張臉明艷無比。她那個表情保持了大約一分鐘的樣子,然后她低下頭,細(xì)碎的腳步一直響下去,直到再也聽不見了,父親才輕輕地關(guān)上門。我注意到,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時,臉上仍然笑意未消。當(dāng)他看到我時,竟微微一怔。
在后來的記憶中,她一直都是那個表情,我后來很少見到那樣的膚色,有點像年糕,又白又軟,不像現(xiàn)在的女人,光亮可鑒,有一種易碎的感覺,還有調(diào)制和加工的感覺,她的白,厚實而沉穩(wěn),看上去質(zhì)地精良,經(jīng)久耐用。
在父親身邊的女人們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她,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食物的原因。每次她來,都要給我捎上一包好吃的東西,放在小茶幾上,然后走進父親的房間。一會兒,琴聲響起來。我聽得出來,有時是她在拉,有時是父親在拉。有時,琴聲中斷,房間里無聲無息,靜得讓人害怕。我想去他們的房間,但父親有交代,當(dāng)他上課的時候,我不能去打擾他們。我只好坐在那里吃她帶來的東西,咀嚼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響起,至今仍然清晰可聞。
她上完課,會出來抱著我,把我放在她的膝蓋上。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味,像綠茶,又像甘蔗。父親也出來,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很奇怪,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她把腦袋抵在我后背上,父親捧著茶杯,我則繼續(xù)吃著她帶來的東西。然后她放下我,輕聲說,我走了!不知道是對父親說的,還是對我說的。我們目送她穿過客廳,門拉開了,又貼著她的腳跟輕輕關(guān)上。
有一天,她晚上才來,照例給我?guī)砹撕贸缘?,照例關(guān)上門去上課。我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瞌睡,父親過來了,他弄醒了我,幫我脫衣服,打發(fā)我睡覺。我迷迷糊糊地問:她呢?
她走了,回家了。
我最后回味了一遍她帶來的上海奶糖,就沒頭沒腦地睡了過去。
后來,我被尿憋醒了,起來上廁所。撒完尿,我看見了門背后那雙帶絆的黑色高跟鞋,我記得這是她的鞋,父親不是說她回家了嗎?為什么她的鞋還在這里呢?我陡地清醒了,父親騙了我,她肯定沒走,她肯定還在我們家,她肯定就在那間有大床的房間里,因為只有那扇門是關(guān)著的。我聽見我的心臟在寂靜的黑暗中咚咚地跳蕩起來,腦袋里面也嗡嗡一片,我甚至重又產(chǎn)生了尿意。我捂著雞雞再次回到廁所,當(dāng)然,我尿不出來。我想我必須做一件事情,我要讓他們知道,我識破了他們的謊言,我不是那么好騙的。
這時,我已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我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紙,寫道:你撒謊,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我把紙條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然后,我覺得就這樣上床睡覺未免太普通了,萬一他們睡著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寫的紙條,豈不是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會發(fā)現(xiàn)嗎?不,我一定得讓他們今天就發(fā)現(xiàn)。
我想沖出去,躲起來,讓他們四處去找我。我拉開門,又使盡全力砰地一聲將門帶上,我敢肯定,這下他們肯定被震醒了。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爬到了樓頂上。我想我最好又冷又餓,最好昏死在樓頂上。沒多久,我聽見父親的聲音傳了出來,我看到她也出來了,她穿著那雙帶絆的黑色高跟鞋,急急地向外面走去。父親拿著手電筒,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名字,手電筒的光急速地晃動,我看得見父親,父親卻看不見我,我覺得好玩,禁不住咧開嘴笑起來。
我原以為父親會狠狠地打我一頓的,但他沒有。當(dāng)他找到我的時候,一把摟住我,將我從頂樓一直抱到三樓的家。其間,他一個字也沒說。
第二天,我就忘了這件事,并且以后再也沒有想起來過。直到那天,當(dāng)我看到那個叫秦萬玲或覃望玲的女人時,我猛地想起了那個下著小雨的夜晚,還有那雙帶絆的黑色高跟鞋。很奇怪,她也穿著一雙帶絆的高跟鞋。
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我為什么會想起那個夜晚了,這兩個女人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都有潔白的皮膚,豐腴的身體,微卷的頭發(fā),以及變幻不定的香水味。我知道在我這個年齡,不應(yīng)該去碰一個已婚女人,我應(yīng)該先去結(jié)個婚,而不是把順序倒過來。誰都知道,這是很耽擱時間的,對我來說。
這一耽擱就是一年多。我想不通我們憑什么可以拖這么久,這不像我的習(xí)慣。在那間人為的黑屋子里,在大氣都不敢出的寂靜中。為了達到絕對的寂靜,我甚至在椅子腳、床腳以及所有與地面接觸的地方,都包上了厚厚的橡皮,就算我們不小心碰到什么,也不會發(fā)出響聲。
她總說我是個膽小鬼,說她都不怕,我卻怕得屁滾尿流,簡直不像個男人。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膽小鬼,我并不介意被人發(fā)現(xiàn)有女朋友,我沒有老婆,如果連女朋友都沒有,我還算個人嗎?但我一時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也許我就是喜歡黑暗中的寂靜,以及寂靜中咚咚的心跳聲,像血管里的奔突,像天邊的悶雷,還像小時候的那天晚上,面對那雙帶絆高跟鞋的驚詫與不知所措。
有一天,我對她說,我們到你家里去吧。她說不行,我家里有孩子。
我問她孩子多大?男孩還是女孩?
她說快上一年級了,男孩。
我開始軟纏硬磨,一定要她帶我去。她是個溫柔的女人,在這件事情上,卻比鋼鐵還堅定。她說什么都可以,就這件事不行,我不能對不起孩子。
她一說完我就沖她發(fā)火了。
有什么了不起?就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知道了又怎樣?會死人嗎?
她望著我,一臉的莫名其妙。我心一硬,咬著牙要她滾。
她沖我嚷:變態(tài)!難怪你結(jié)不了婚,你一輩子都結(jié)不了婚,哪個女人都受不了你這個鬼脾氣。
正當(dāng)她拿起皮包要往外沖時,我又一把抱住了她。我深深地嗅著她變幻莫測的香水味,把臉埋在她蓬松的發(fā)卷里,我甚至要求她下次來的時候繼續(xù)給我?guī)c吃的來,什么都行,最好不要事先告訴我,最好不要跟前次帶來的東西重復(fù)。
她回過身來,摸著我的臉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真像個孩子,你活了半輩子,還是個孩子脾氣。
我的小提琴居然也有了表演的機會。是工會組織的,參加市里的一個慶祝晚會,這個城市剛剛被授予國家級文明城市稱號。
這是我第一次登臺表演。我得承認(rèn),我有點興奮。幾天前,我就開始準(zhǔn)備演出服,黑色燕尾服,白襯衣,硬領(lǐng),領(lǐng)結(jié),腰帶。我想把自己弄得像個紳士。小提琴本來就是很紳士的樂器。我還想到,也許下面的觀眾中會出現(xiàn)一兩個崇拜者,愛情離不開崇拜。
我還請了光子幫我拍照。光子擺弄著相機說,單位里還有最后一批福利房,你想不想要?
輪得到我們嗎?
按方案打分唄,我估計我的得分不會低,我的青春都獻在這里了,我都在這里熬成老姑娘了。
獻了青春也不行,熬成老太婆也不行!沒有結(jié)婚證,你還想分房?別做夢了。
幾天后,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節(jié)目單也排出來了,我的節(jié)目排在中間。盡管曲目已經(jīng)熟悉得有如呼吸,我還是在爭分奪秒地練習(xí),我不想有任何失誤。
彩排前一天,工會主席,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人找到我,未曾開口,臉上就笑得像朵旋轉(zhuǎn)的菊花。
有個事跟你商量。大家一致覺得小提琴獨奏更適合在室內(nèi),考慮到晚會是在露天舉行,為了照顧整臺晚會的效果,臨時決定把你的節(jié)目換成歌舞。下次我們會在劇場辦晚會,到時再安排你的小提琴獨奏,你看好不好?
我一愣,工會主席笑得更加燦爛了。她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越?jīng)_你笑,你越是得提防著點。我只好忙不迭地說好,好。心里卻嗡地一聲,有個東西飄飄搖搖往下墜,像突然斷掉的一根琴弦。
這天晚上我沒有練琴。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練琴。我知道這沒什么,我一點都不在乎這次表演。我從來就沒有期望過表演。我不是一個愛表現(xiàn)的人。
可我就是沒有心思打開琴盒。
我打聽清楚了,新?lián)Q的節(jié)目是女生獨唱,他們從演藝吧里借了一個女演員過來,冒充我們的職工。我看過她的節(jié)目,她喜歡在近乎三點式的演出服外套件皮大衣,唱到中途,她會甩掉皮大衣,在臺上邊跳邊唱。我不喜歡她,她是個粗魯?shù)呐?,在演藝吧,臺下的男人怎樣罵她,她就怎樣回罵別人。沒有什么是她說不出口的。
為了表示對我的支持,光子也沒有去晚會現(xiàn)場。她安慰我:誰還耐煩聽你那酸溜溜的小提琴呀,人家現(xiàn)在都只喜歡揮揮熒光棒,看看肚皮舞。你拎把小提琴也就罷了,還要穿什么燕尾服!你再看看人家現(xiàn)在都是怎么玩小提琴的,袒胸露肚,邊拉邊跑,滿場亂飛,不比你企鵝似的站在那里刺激得多?
你父親也是的,讓你學(xué)什么小提琴,要是我呀,就讓你學(xué)唱歌,反正現(xiàn)在的歌,混聲一響,是人都能唱。
我父親才沒讓我學(xué),是我自己要學(xué)的。
那就只能怪你自己,學(xué)點什么不好,哪怕去學(xué)個拉丁舞也好啊,扭扭胯,擺擺臀,再加上你這模樣,說不定都去拉丁美洲參加過比賽了。就算拿不到大獎,至少也能混個老婆。兩個人天天像搓繩子一樣搓在一起,還愁搓不到一塊去?
你知道我父親年輕時候的盛況嗎?他一拉小提琴,窗子底下就站滿了女人,背書包的,提菜籃子的,拎痰盂的,推自行車的,還有人情不自禁地跳舞。
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時候恐怕雞蛋才五分錢一個吧。
還有我爺爺,他在當(dāng)?shù)乜墒堑赂咄?,不僅憑一把嗩吶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還把我父親送進了音樂學(xué)院。怎么到了我這里,自娛自樂拉拉小提琴,還拿不出手見不得人似的。
早就叫你不要拉那個小提琴了嘛,還不如跟我一樣,去陪人家打麻將,好歹也能結(jié)識幾個麻友。我這次想?yún)⒓臃址?,就是一個麻友給出的主意。
你真的要參加分房?你又沒有結(jié)婚證,別癡心妄想了。
我不能找人去辦個結(jié)婚證嗎?分了房再離。真的,我一個麻友說他可以幫我。
我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們講好了,只不過拿個結(jié)婚證而已,并不是真的結(jié)婚。等房子一分下來,我們就去離婚。都是好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的好朋友。
就是說,你分到了房子,卻變成了離婚的女人?
離婚的女人怎么啦?離婚的女人也比沒有房子的老姑娘好。
晚上,我一個人在街邊散步。我發(fā)現(xiàn)街上的氣氛有點不對頭,總是有人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再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我找了扇玻璃門,悄悄打量自己,衣服沒有穿反,臉上也沒有異樣,他們到底在看我什么呢?仔細(xì)琢磨一下他們的表情,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即將到來,他們都在急于奔向某個安全的地方。我問路邊一個賣針線活的老太太,為什么路上這些人都急猴猴的,他們到底在干什么?
老太太取下老花鏡,看了我一陣,咧開沒牙的嘴笑了:人家不說你慢悠悠的好生奇怪也就罷了,你倒說人家急猴猴的!你看看這街上,除了我不慌不忙,還有哪個像你這樣慢悠悠的?
順著老太太戴著頂針的手指看過去,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剛好綠燈亮了,人群像裝在兩條寬寬過道里的搬家螞蟻,匆匆忙忙,默然無聲。就連背書包的小孩,都是一溜小跑。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會兒自責(zé),一會兒自得。我不是蹣跚學(xué)步的小孩,也不是顫顫巍巍的老人,為什么我會有那么慢的腳步呢?又一想,我有條件過我的悠閑生活呀,我不用回去給全家人燒飯,不用回去檢查孩子的作業(yè),也不想找什么第二職業(yè),下班后,除非我想拉拉小提琴,唯一的任務(wù)就是放松自己,好好休息,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對呢?
正這樣想著,竟碰上了林會計。隔著老遠(yuǎn),他就沖我笑了起來。除了我,他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慢悠悠走路的人。我告訴了他我的發(fā)現(xiàn),他又笑了:
送你一副對聯(lián),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忙斷腸,橫批是,自得其樂。
我想,這算什么狗屁對聯(lián)呀。
老林不等我回答,頂著一頭白發(fā),往另一馬路走去。那是一條寵物街,他不愛寵物,但他喜歡那里的奇石和花木。他也不買,只蹲在那里看,一看就是一個多鐘頭,回來就開始畫。
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想去一趟超市,我想看看能容忍這樣一個老公的女人,以及她在生活中的常態(tài)。正在四處打量,冷不防被一個人撞了個趔趄,定神一看,正是老林的老婆,她拖著一只大紙箱,里面滿滿的全是洗化用品,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我猜想這一箱肯定不輕。我要幫她一把,她擋開了我。
不用不用,怎么能要你幫忙呢?你跟我們家老林是一樣的人。你去問問他,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連碗都沒讓他洗過一只。我有體會,我要是哪天上了貨,回到家連毛衣針都拿不起,更別說你們這些拉琴寫字的手。
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說假話。我開始懷疑以前的想法,老林并不是沒有愛情,恰恰相反,也許他一直都生活在強烈而持久的愛意中。我想起他們給我介紹過的那個女工,沒準(zhǔn)他們正是太滿意自己的生活,才想到讓我也去過過他們那樣的生活。也許我錯了。但已無可悔改,光子幫我打聽過,那女孩已經(jīng)休婚假去了。
爺爺死了。
我匆匆趕回家里。父親早已收拾好,母親卻還坐在沙發(fā)上猶豫。
不回去不像話吧,這是最后一次了,演戲也該演到底。
母親沒有答話,卻慢吞吞起身背起了隨身小包,換上了便于步行的鞋子。盡管他們已經(jīng)分居,但那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在外人看來,尤其在老家人看來,他們?nèi)匀皇且粚κ煮w面的夫妻。
三個人繃著臉出了門。走了一截,父親說,在車站等我。轉(zhuǎn)身就往回家的方向跑。不一會,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他居然帶上了小提琴。母親看了一眼,沒吱聲。父親扳著手指盤算到家后要做的事情:請廚師,搭靈堂,看墓地。
爺爺死得很平靜,半夜里死于心肌梗塞。老家人說,這種人有福,一覺就睡過去了,一點痛苦都沒有。
他怎么會沒福呢?他給人家做了那么多好事,哪家的紅事白事他沒去幫過忙?
響器班子的差事,在他們看來,是給人家?guī)兔?,雖然他們會獲得報酬,人家還是說,他們是在幫忙。在喜慶的樂聲中結(jié)婚生子,在平靜的樂聲中離世,他們的工作是別人無法代替的,也是必不可少的,更是無量的功德。
新一代響器班子自動來到爺爺家。他們的樂器上都綁了紅綢。爺爺享年八十一歲,是紅事。父親讓我給師傅們敬煙,倒茶。新班主說,你們?nèi)ッe的吧,不用管我們,我們早就說好了,哪天師傅走了路,我們要給他吹三個通宵,今天才是第一個。
不到半夜,另一支響器班子吹吹打打,沿著田間小路逶迤而來。沒有人請他們,他們是得知了消息后,自動趕過來的。也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班主首先在爺爺靈柩前磕了頭,燒了香,然后才站起來對父親自我介紹:我們是外鄉(xiāng)的,離這里五十多里,我們是特地趕來送老師傅一程的。
到第三天晚上為止,院子里坐了四套響器班子。他們排了班次,樂聲一直響個不停,方圓十里,連貓狗都無法入睡。我說,來一段哀樂吧?我想,哀樂至少和緩一點,平靜一點,客人中還有些老人,他們需要休息。但他們搖頭。他們說,送老師傅,我們不用那個東西,我們要熱鬧的東西,老師傅一生是個熱鬧人,他不喜歡哀樂。
出殯前夜,所有的雜事都忙完了,我們才在爺爺?shù)撵`柩前落坐。明天清早,爺爺就將要獨自躺到對面山上去。父親揭開爺爺臉上的香紙,久久地看著,卻沒有流淚。我總覺得爺爺有一只眉頭是皺著的,也許他并不像那些人說的毫無痛苦,他死前還是有過掙扎的。父親終于說話了:
我最后給你拉一次琴吧。
我差點沒笑出聲來,父親站在靈柩邊拉的第一支曲子竟是《東方紅》。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拉完了,他望著爺爺說,還記得嗎?這是你教我的第一支曲子,是用竹笛教的。然后,父親又拉起了《花兒與少年》,完了說,這是我自己學(xué)會的第一支曲子。
吹響器的師傅們紛紛離開了座位,團團圍住了父親,他們開始撥弄起手中的樂器,怯生生地和著父親的節(jié)拍。那聲音很響,像綿軟的流水中不小心扔下幾塊粗糙的石頭,撲通撲通的,濺起很大的水花。父親望著他們笑,從來沒有這樣的樂器給他伴奏過。父親一笑,他們更加大膽,更加放肆,鑼也敲,鈸也響,鼓也錘,震耳欲聾的轟炸中,小提琴的聲音盡管纖細(xì),還是時不時地跳出來,在粗糲的樂器之上露一露嬌弱的身軀。我看見父親額頭上淌下了汗水。
宵夜上來了,滿院子的人或站或蹲,呼嚕呼嚕吃了個飽,丟下飯碗,又撿起了鑼兒鼓兒鈸兒,他們似乎忘記了這是祭奠死人的場所,他們像是在參加一個比賽,各自飆起了自己的拿手好戲,最后,父親居然拉起了帕格尼尼的《魔鬼的顫音》,他說過,他很少一口氣拉完這個曲子。
響器師傅們終于停止了手中的家什,他們張著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父親。我覺得這是父親發(fā)揮最好的一次,他的手指張開到我從未看到過的跨度,他曾對我說過,他想去把小拇指和無名指之間動一次手術(shù)。他說過,作為一個專業(yè)提琴手,他的條件并不好。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也圍了過來。她真會表演,來的路上她還繃著臉一聲不吭,此時居然帶頭鼓起了掌,好像她以他為榮。跟著,院子里掌聲一片,蓋過了父親的琴聲。那些人知道母親年輕時是跳舞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嫂子,跳個舞吧。
跳個舞吧!跳個舞吧!
母親去看父親,他們的眼睛撞在一起,又趕緊移開。大家喊得更起勁了。
跳個舞吧!跳個舞吧!師傅會喜歡的。
母親再次看了父親一眼,父親點點頭。母親在不依不饒的掌聲中走出來,人群自動讓出一塊小小的空地。他們并沒有商量,甚至連一個交換的眼神都沒有,父親的琴弓輕輕往弦上一搭,歡快熱烈的《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就和著母親的舞步一起跳蕩起來。母親突然變得年輕了,雖然穿著便服,腰身也不再纖細(xì),但她的神韻還是那么年輕,楚楚動人。我從一個師傅腰間取下竹笛,來到父親身邊,和著琴聲吹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吹竹笛,我沒想到,竹笛其實這么簡單流暢,就像走路,就像呼吸。
我看到父親望著我笑了。
人群打著拍子,和著音樂,和著舞步。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們不是在奔喪,而是在參加一個鄉(xiāng)村舞會。
母親一連跳了三支舞,累得氣喘吁吁。最后一個旋轉(zhuǎn)結(jié)束時,她踉蹌了一下,倒在父親懷里,父親趕緊扶住她。她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抱著父親的胳膊,足有兩三分鐘,他們保持著那個姿勢。
出殯的時辰終于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爺爺,我發(fā)現(xiàn),爺爺那只皺著的眉頭松開了,平展了,通宵喧鬧過后,似乎他也累了,終于滿足而松弛地睡了過去。
靈柩正在合蓋,折騰了一個通宵的人卻累了,一個個怔怔地站著。兩尺長的鐵抓釘咬著棺體和棺蓋,大鐵錘一起一落,靈柩一點一點合攏。
剛才還在干活的婦人們此時一擁而出,扒住棺檐,放聲大哭,仔細(xì)一聽,哭腔基本是一個內(nèi)容:
我的親人哪,你快活了一輩子,說走就走了,一點都不管你這個受苦的妹子了!
幾個響器班的師傅告訴我,她們幾乎都是爺爺在世時的老相好。
看得出來,她們的哭號不是應(yīng)景,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她們的眼淚很快就打濕了胸前的衣服。
靈柩終于嚴(yán)絲合縫了,光亮亮地,像雞蛋殼一樣完整。
送葬的隊伍從家門一直綿延到山腳下,四套響器一字兒排開,金屬的脆響直沖山頂,又從山頂上跌落回來,一團一團砸在田里,砸在河邊,砸在人的腦門上,分不清哪是樂聲,哪是回響。
最后,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們?nèi)齻€坐在爺爺?shù)男聣炃啊?/p>
父親說,他這一生是最圓滿的,這一片山水,這一片田地,這一棟房屋,還有這些人的情義。我們將來都不如他,我們什么都沒有,我們死了,就是一捧灰。
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經(jīng)過昨夜的通宵歌舞,我們都有點懶懶的,都想半躺半坐地靠在這新壘起的墳堆上,瞇起眼睛,曬曬太陽。我想起那個老婦人的哭詞:你快活了一輩子!也許爺爺這輩子真的很快活,他沒法不快活,當(dāng)他的鑼兒鈸兒鼓兒響起來的時候,連牛兒都會愜意地甩起尾巴,何況是人呢。
新墳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我愜意地翻了個身,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身下墊著父親的外套。他是什么時候給她鋪好的,我竟沒有發(fā)現(xiàn)。
從老家回來后,中斷多日的小提琴又被我撿了起來。
有人敲門,是光子。她說她今天晚上很有收獲,又敲定了一大筆存款。她飛快地算了一下說,我的秋季寶姿又有希望了。她最鐘愛寶姿這個牌子的衣服,她掙的每一筆錢都是用寶姿來換算的。
你真沉得住氣,外面人潮洶涌,殺聲震天,你卻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悠閑自在。她總是喜歡用教訓(xùn)我來表達我們的友誼。
我說,反正我又不需要寶姿。
即將到手的寶姿還是不能讓她興奮起來。她莫名其妙地大發(fā)感嘆:要信任一個人太難了。我不說話,只是看著她,我知道她會接著說下去的。
那個家伙,說好了明天跟我一起去辦結(jié)婚證的,剛才卻發(fā)來短信,說他明天要出差,得半個月。狗東西,不愿意幫忙就痛快點,拖到今天才告訴我,存心壞我事兒!
你以為結(jié)婚是樁小事兒啊,誰都會掂量掂量的。
那他開始干嗎答應(yīng)我?男子漢,怎么能言而無信呢?
算了,依我說,你以后少買幾套寶姿,攢幾年去買一套房子也不是不可能。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嫁一個有房子的男人。
你的建議跟爭得這套福利房并不矛盾,我當(dāng)然會去買房,我當(dāng)然會去嫁人,但我還是要分得這套房子,我一定要,否則我不甘心。
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練琴。從老家回來后,我就有個想法,我想學(xué)會那首《魔鬼的顫音》。我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我還停留在練習(xí)曲階段,要想練樂曲,還得下一番工夫。
光子在后面哭了起來。
我有點慌。我害怕女人哭。
我說,是因為房子的事嗎?光子搖頭。我搜索枯腸,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么值得哭的,她剛才不是說,今天晚上很有收獲嗎?
我問你,我不夠努力嗎?
我搖頭,她的確很努力,她業(yè)余吸存永遠(yuǎn)比我多,收入也總是比我高。她還在考注冊會計師,注冊稅務(wù)師,她一直在參加各種考試。
我不夠漂亮嗎?
我大幅度搖頭,如果光子都不算漂亮,恐怕街上沒幾個漂亮女人了。何況她還在不停地給自己的漂亮加分,她練瑜伽,參加美容講座,不停地變換發(fā)型。
我老了嗎?
我還是搖頭。說實話,我不太分得清女人的年齡,女人在我眼中只有三個層次,小女孩,女人,老婦人。
那為什么沒有人娶我?
我不知該做什么表情。光子還在望著我,我不給她一個回答似乎過不了關(guān)。
這個問題必須由你自己來回答,如果你覺得快樂,又何必在乎有沒有人娶你呢?
真是個笨蛋,如果我覺得快樂,我為什么還要問你呢?
很抱歉,我回答不出你的問題。
我早該知道你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的家伙,這正是你找不到老婆的原因。
也許這正是你要學(xué)習(xí)的,你要是簡單一點,早就有人娶了。
光子正要關(guān)門的手停住了。她一手扶著門,一手抓著門框,背對著我站在那里。良久,她一步跨了出去,砰地一聲,門帶上了。
我坐了一會,繼續(xù)練琴。我漸漸趕開了一切雜念,小小一支練習(xí)曲,我認(rèn)認(rèn)真真練了三十二遍。
臨睡前,光子發(fā)來短信:也許你是對的,簡單才有快樂。
我馬上回過去:也不一定,我很簡單,但有時也不快樂。
她又回過來:掃興,剛有覺悟,又被你摧毀。
我無話,只好回了她一個苦瓜臉。
已經(jīng)睡著了,光子又發(fā)來短信:你愿幫我分房嗎?
我猛地清醒過來。操!打起我的主意來了!我把手機往枕頭下一塞,懶得理她。
她又來了:別生氣,躺在床上想入非非而已。
我到底還是脫下磨得發(fā)亮的工作服,換上了那套最正式的衣服。不管什么動機,畢竟是結(jié)婚,這兩個字是不容褻瀆的。
區(qū)政府不遠(yuǎn),我們沒打算坐車,準(zhǔn)備走過去。
光子也打扮過了,她穿著粉紅色的衣裙,化著好看的妝,看上去非常不錯。沒走幾步,她就開始流淚。
我一直向往著這一天,沒想到——
她故意回避著有些字眼。
我說,我也一直向往著這一天。
等你結(jié)婚那天,我要幫你請一個最好的攝像師,我要把你們的一舉一動都攝下來,我要跑遍全市給你們訂下最完美的玫瑰,請最好的西點師傅訂做最莊嚴(yán)的結(jié)婚蛋糕。
我可不想太抒情,又不是真的結(jié)婚。我說你吃了早點沒有,我想去那邊吃碗餛飩。
我吃餛飩的時候,光子坐在路邊石凳上,微低著頭。天哪,她今天可真漂亮。盡管她早已不是小姑娘,但我還是覺得,她非常適合粉紅這個顏色。她坐在那里的樣子跟稀里嘩啦的餛飩完全不沾邊,跟亂哄哄的街道也不沾邊,她今天跟什么都不沾邊,她就是一個新娘子。我怎么能把這么漂亮的新娘子丟在一邊,自顧自地跑去吃餛飩呢。我吃不下去了。
我走到她身邊。她沒有抬頭,卻說,我有個提議,我們能不能不要馬上辦離婚?反正是結(jié)了婚的,我們可以試試看,沒準(zhǔn)我們真的可以成為夫妻。
這個——你不要有什么不安,我是心甘情愿幫你的,我不在乎馬上離婚。我的意思是說,為了你,我不在乎把自己變成一個二鍋頭。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見你的鬼,你這笨蛋,難道你他媽聽不懂我的話嗎?
我張嘴站在那里,我有點不相信。
你可要想清楚,我不上進,我玩物喪志,我注定是個沒有前途的小人物。
誰他媽在乎那些?我說了我一定要嫁給大人物嗎?
你不要一時沖動,我不想你將來后悔。
后悔時再離婚也可以呀。
她笑起來,我也笑起來。我說好吧,那我們就試試看。
區(qū)政府到了,寬闊的大廳有那么一點莊重的感覺,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辦證大廳在二樓。光子把手伸過來,拉住我的。她說,我沒開玩笑,剛才你說什么?為了我,你不在乎把自己變成二鍋頭?就沖你這句話,我決定了。
我頓時覺悟過來。我為什么甘愿為她做這件事呢?我為什么會做出這個決定呢?換成另外一個人,我能這么做嗎?
我說,我是不是該給家里打個電話?
她說,你打吧,我那邊沒有問題。
電話是父親接的。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我聽到父親在那邊慌亂起來。他顯然吃驚不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給你們送點什么呢?
送什么都來不及了,我們現(xiàn)在正在辦證大廳。
這樣吧,我在電話里給你們拉個《婚禮進行曲》怎么樣?
我把手機的揚聲器打開,和光子湊在一起,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地聽完了這支曲子。光子哭了起來:這是我聽過的最感人的《婚禮進行曲》。
我說,你看,小提琴還是有用的吧。
光子點頭:很奇怪,今天聽起來,一點都不酸溜溜的了。
照相師給我們現(xiàn)場拍下了結(jié)婚登記照。照片上,我們看起來很幸福,似乎戀愛多年,終成正果。
我很慶幸,早上出門的時候,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換下了那身臟兮兮的工作服。
責(zé)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現(xiàn)居南京。發(fā)表小說多篇,作品入選多家選刊及年選,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