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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人山子

        2006-01-01 00:00:00董力勃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6年4期

        1

        幾個女人,去干溝割葦子。

        干溝并不干,洪水過后,會在低洼處留些水。過些日子,太陽把水蒸發(fā)了,水坑會變成泥沼。變成泥沼后,會有許多葦子長出來。別的地方也長葦子,可長出的葦子,沒有這里的葦子粗,也沒有這里的葦子高。

        葦子長了一些日子,會由青色變成黃色。隊上會派人去割一些回來。葦子用處很多??捎脕砭幭?、編筐子,還可以打成葦把子,蓋房子用。

        割葦子,不算重活。一般派女人去。女人接受了這個任務,會拿著鐮刀。說說笑笑著朝干溝走。女人中一個叫娥子的,是個組長。別的女人,全比她大。別的女人,差不多都結了婚,屁股比她大,說話聲音也比她大。好像都比她更適合當組長。不過,組長不是選出來的,是隊長指定的。侯隊長讓誰當,誰就可以當,誰就得當。

        娥子當組長,并不說什么。要干什么了,自己就去干。自己一干,別人看見了,就會跟著去干。往干溝走,沒有什么路,娥子走在前邊。別的女人在后面跟著,下了干溝也一樣。娥子朝滿溝葦子看一會兒,看到哪一片長得茂盛,就朝哪個方向走。她一走,一群人就跟了上去。

        鉆進葦?shù)?,舉起鐮刀,還沒有落下去,娥子叫起來。

        跟在娥子后面的人,朝著叫聲看過去??吹蕉鹱忧斑呎酒鹨粋€東西。東西是活物,可被爛泥涂染,被枯草葉遮掩,看不出具體樣子。只知是個活物,卻不知是個什么東西。

        不知是什么東西,就會瞎想。這一瞎想,娥子想到了鬼。

        不但想到了,還喊了出來。

        這一喊,后面的女人馬上就把這活物當了鬼。

        見了鬼,沒有別的法子只能跑。別的女人跑,娥子也跑。娥子是組長,可膽子并不比別的女人大。

        這一跑,一轉身,原先在前邊的娥子落在了后面。娥子想跑在前邊,可兩條腿變不成翅膀。娥子覺得鬼正追她,覺得鬼的手已經抓到了他衣服領子。娥子腿軟了,跑不動了。娥子不跑了,人再跑也跑不過鬼。娥子蹲在了地上,閉上眼睛,只好隨意等鬼來處置自己了。

        等著鬼撲上來,卻不見鬼有動靜。過了一會兒,倒是聽到鬼說話了。鬼說,救救我。

        結果,鬼沒有能把娥子怎么樣,倒是娥子把鬼給救了。

        這鬼還有一個名字,叫山子。

        山子當然不是鬼,山子是個人。

        和好多人一樣,山子往新疆跑,是想找個地方活下去。

        山子在荒野上找不到了路。

        山子想遇到個人問問,可山子遇到了狼。

        山子兩只拳頭很有力,狼沒有把山子吃掉,只是把山子的一塊肉從腿上咬了下來。

        山子快要餓死了,也快要渴死了。

        山子像野羊一樣,吃地上的青草。

        山子從吹來的風中聞到了一股濕氣,山子連滾帶爬到了干溝里。

        山子想喝到水,沒有能喝到。

        山子掉進了泥沼里。

        從泥沼里爬出來,山子比真的鬼看起來,更像鬼。

        還是那個山子,沒過多少天,再出現(xiàn)在娥子和一群女人面前。女人們都有些發(fā)呆。女人怎么也沒法把眼前這個山子,和在干溝里看到的那個鬼往一起聯(lián)想。

        山子膀子又寬又厚,腰卻不粗。

        山子的臉有點兒黑,卻光滑得很,一點點疤痕都沒有。

        山子的牙齒白白的。這里好多男人的牙齒都是黃的。

        離山子還有好遠,就能聞到山子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兒。不是汗味兒,不是好久沒有洗澡的那股臭味兒,更不是好多男人都有的臊味兒。

        山子身上的味兒,說不出來是什么味兒。只是這味,讓人聞過了好一陣子不能忘記。還想再聞。

        不過,也有一點兒不足。山子的腿被狼咬傷。傷雖然好了,腿卻不能和過去一樣了。走起來,山子總覺得路好像有點坑坑洼洼。

        好在這點跛,對山子來說并沒有太大影響。山子走起路來,一點兒也不比別的男人慢,一樣踏起地上的塵土。

        女人看山子,會比看別的男人多看那么幾眼。但多數(shù)人,不光是女人還有男人也一樣,都不會太把山子看在眼里,太當一回事。

        這不奇怪。別看這個地方很偏遠,很荒涼。可這里的人,卻不簡單。尤其是男人隨便找一個出來,說說經歷都很傳奇。這些男人,差不多都和日本鬼子打過仗,誰的箱子底下,都會壓著兩三塊閃閃發(fā)亮的勛章。

        和這些男人比,山子實在不算個啥。

        山子好像很明白這一點。能活了命,有了飯吃,有了水喝,山子很知足。

        讓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從不說不字。

        不管別人說什么,讓他聽他都會認真聽。邊聽邊點頭。

        有什么事,大家都在說,輪到他了讓他說說看法,他總是笑著擺手。

        山子有點兒像啞巴一樣。

        明白自己的身份。山子在許多事情上,就不能和別的男人一樣。

        這里的男人,很了不起??蓪Υ?,這里的男人,便和天底下的男人沒兩樣了??床坏脚?,就說女人。嘴和舌頭很厲害,硬是能把一個遠處的女人,扯到跟前來。還能用一種語言,把這女人的衣服全脫掉。

        別人都說,山子不說。

        一塊在地里干活。干一陣子,要歇一會兒。山子坐到田埂上,別的男人不坐,去和女人鬧。女人好像也喜歡這樣鬧。鬧的時間,男人的手會有意無意地在女人身體凸起來和凹下去的部位停留。

        別人都鬧,山子不鬧。

        不但不鬧,看到鬧得不像話了,山子還會把臉轉到一邊往別的地方看。

        女人說山子,說山子真老實。

        男人說山子,說山子還不讓人討厭。

        農場的干部一起開會,說到下面發(fā)生的一些事,說到一些人就會提到山子,說農工們要是個個都像山子多好,不知會省多少心。

        除了干活吃飯睡覺,山子不去做別的事。好像連想都不想。

        山子不想別人,不想別的事??刹坏扔趧e人不想。

        走在路上,去地里干活。好多人一塊兒走,邊走邊說著閑話。說話走路,路會變短,還不會覺得累??缮阶右粋€人走,沒有人和他一塊兒走。他也沒想著和誰一塊兒走。

        營地上有許多女人,可要說山子認識誰。說實話,山子腦子里能記住的就是娥子。

        給玉米鋤草。

        一個人一行往前鋤。

        山子手腳不但有力,還很利索,快快地鋤到了地頭。

        回過頭一看,娥子還在彎著腰,落在了好多人后面。

        山子馬上回到地里,幫著娥子鋤草。

        一些女人看了,給娥子開玩笑,說山子看上她了。娥子說看上我了,也不奇怪啊,我也不難看啊。

        女人說娥子真是不知羞。

        別人說娥子不知羞,是開玩笑。可有個人說娥子不知羞,就是真的氣惱,這個人是侯隊長。娥子在路上,走到山子身邊,和山子說話,侯隊長看見了。山子幫著娥子鋤草,他又看見了。

        收工時走在路上,侯隊長把娥子攔住。說要跟娥子談個事。娥子問有什么事?侯隊長說,別跟那個盲流來往,盲流沒有幾個好東西。

        娥子說,我看他挺好的。

        侯隊長說,你怎么知道他好。

        娥子說,我看他的樣子。

        侯隊長說,好不好,樣子怎么能看出來。

        娥子說,樣子好,人就不會太壞。

        娥子這句話,還有一個意思,娥子沒有說出來??珊铌犻L好像聽出來了。娥子分明是在說,樣子不好人也就不會有多好。

        侯隊長說娥子,娥子不聽。還說難聽話,侯隊長有些生氣,可也沒辦法。娥子是個大姑娘,她說誰好,想和誰好,是她的事,隊長管不著。

        要是別人,侯隊長不會去管??墒嵌鹱?,侯隊長就不能不管。因為對娥子,侯隊長有些想法。

        侯隊長樣子不太好,有點兒尖嘴猴腮,可侯隊長早早就有老婆了。按說,自己有老婆了,對別的女人就不該有什么想法了。但好多男人都做不到這一點。侯隊長也做不到。不當隊長還好一些,當上隊長就更難做到了。

        2

        把燈吹了。

        侯隊長對他的老婆麻子女人喝道。

        麻子女人愣怔了,她想起剛結婚的那會兒,他是怎么也不讓吹燈的。面對著激動得臉色通紅的侯隊長,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說,我難看。

        那會兒,侯隊長還沒有當隊長,是個干活還不及女人的被大伙兒瞧不起的蘿卜頭似的男人。麻子女人見他老受別人欺負可憐他,又知道自己的滿臉麻子不會被能干的男人看中,就重重嘆了一口氣嫁給了侯隊長。把侯隊長感動得躺在麻子女人懷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墒?,自他當了隊長坐到了辦公室里,一些想法就跟著變化了。

        把燈吹了。

        侯隊長又說了一遍,聲調顯得更嚴厲。

        麻子女人不敢再耽擱了,趕忙把燈吹了。

        好久沒有那個過了,她怕錯過了這會兒,又會好久不能那個了。

        那個以后,侯隊長轉過身,不去看麻子女人。閉起了眼,可侯隊長沒有睡著。近來,侯隊長老睡不著。不干那個事,睡不著。干了那個事,還睡不著。睡不著時,侯隊長會想起娥子。

        想起娥子,侯隊長就后悔結婚早了。要早知道能當上隊長,一定不找麻子女人當老婆。這會兒要讓侯隊長找老婆,他一定會找娥子。

        娥子不光年輕,這里的女人都年輕,光年輕還不行,還得經得起看。不光臉經得起看,身子別的地方也要經得起看。別說穿了衣服看不出來,身子什么樣用布遮不住,男人一看就能看出來。

        娥子就是那樣的女人,只要讓男人看見,都會有想法。

        山子不說話,偏有人要找山子說話。只要山子在,一些人就要說。和山子說話,有一個好。說什么,山子不惱。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山子,聽說你撲通一下就跪倒了。

        誰說的?

        侯隊長。

        那是的,那會兒,不管是誰,只要答應留下來我,讓我有飯吃、有水喝,我都會給他下跪的。

        侯隊長還說,你連磕了三個頭。

        我是磕了。不過你要搞清楚一點呀,我可沒給侯隊長下跪磕過頭,我是給場長下跪磕頭的。

        反正都一樣啊。

        不一樣的。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都是人,人和人不一樣。都是干部,干部和干部也不一樣。每次農場開大會,場長上臺講話,侯隊長就不能上去講。

        侯隊長尖嘴猴腮,讓山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村子里那個被人叫周扒皮的地主分子。山子家里窮,受過地主不少氣,山子心里恨周扒皮,見了和周扒皮長得像的人也跟著一塊兒恨。

        恨是恨,心里十分清楚,兩個人有著怎么樣的不同。見了侯隊長,一樣會聽隊長說話,不管說什么,都會去照著做。

        山子還明白,要想在這個地方,有得穿、有得吃、有得喝,到了月底,還可以領到一些零花錢。一定不能隨便得罪隊長。

        看到山子幫娥子干活,侯隊長不高興,卻也不好說。都是給國家干活,他不能不讓干。夜里睡不著,為這個事他想了個辦法。

        地里莊稼長出來,要隔些日子去澆水。水順著渠道流過來,要白天黑夜都有人守著。誰去守,讓隊長安排。侯隊長想到了山子,安排山子去澆水,不是白天澆,是夜里澆。山子沒有家,一個人沒有牽掛。讓他夜里去澆水,再合適不過。都覺得合適,連山子也覺得,這個活該他干。

        澆水澆到半夜,可以回營地一趟。食堂里有人做飯,讓上夜班的人吃。上夜班的人,不止山子一個。

        吃過夜班飯,山子還會回到地里。

        往地里走,得穿過營地的一片房子。

        同樣一個地方,白天走過和夜晚走過完全不一樣??瓷先ゲ灰粯樱犐先ヒ膊灰粯?。

        看上去,月光像水一樣,月光籠罩的房子就有點兒像船,在輕輕地搖來晃去。也會有人發(fā)出好多聲音,草葉、小蟲子、沙土,白天全不吭聲,一到了夜里也不知在說著什么。

        山子并不會注意看什么,也不會去聽什么。

        可山子長著眼睛,還有耳朵。這些器官并不總是那么聽話,有時候主人并沒有給它們安排工作,它們也會去攬一些事情做。

        比如說,山子走著走著,心里想著快點兒走到地里去,看看水渠垮了口子沒有。澆水的人,不能讓水渠跑水。要是跑水了就會受到批評,嚴重的還會給處分。

        可山子走著走著,卻突然停了下來。

        這一停下來,山子就看到了一件事。

        準確說,這件事不是先看到的,而是先聽到的。

        走過一間房子。

        里邊傳出說話聲。

        …………

        不行呢。

        咋的?

        今個不行。

        咋的?

        我來那個了。

        真的?

        咋敢哄你。

        他媽的。

        過兩天你再來吧。

        …………

        聽聲音,不能一下子聽出是誰。但能聽出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說話。

        這些話,一聽就能聽出是什么話。山子是個單身漢子,可不是個傻子。有些話,只要一個人長到某個階段,不用別人告訴他,他就會明白。

        山子聽出了話的意思。馬上想著這話不該聽,要趕緊走開。腿邁出去了,又想,這是誰家,兩口子這么晚了也不睡,還要說這些話,倒挺有意思。便把臉偏過去一下,是想看到里邊的人。門關著,窗子也關著,連燈亮都沒有。山子只是想看看,這房子是誰家的。

        營地人家不多。住久了,某一家住哪間房子全都會知道。山子一看就看出這房子是誰家的了。只是這一看出來,山子的腿就有點兒邁不出去了。

        沒錯,房子是花子的。

        沒錯,那女人的聲音,是花子的聲音。

        可花子還沒成家,花子還是一個人?;ㄗ拥募依餂]有男人,就算平常會有男人串門,也不會過半夜還不走。就算過了半夜還不走,也不該說出那樣的話。

        這個男人是誰?

        山子一下子好奇起來。

        山子從不管別人的閑事,可看到了什么事,還是想在心里弄明白。

        山子站著不動了,想著再聽聽屋子里的人會說什么。想著再聽一會兒,沒準就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山子想了,只要聽出是誰的聲音,他就馬上走,并且不會對任何人說這個事。

        可接下來的事,讓山子很意外。山子只想聽聽聲音,聽出是誰就行了。但結果是山子沒有聽到聲音,卻知道了是誰。

        因為屋子里的那個男人走了出來。

        門一下子開了。

        很突然,那個男人就站到了他的跟前。

        夜并不黑,月亮其實挺亮。

        那個男人一張臉,還有山子的臉,都被照清楚。

        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男人是誰。

        這個男人是場長。

        場長也看出了是山子??蓤鲩L好像沒看見他一樣,場長從山子身邊走過去,就像走過一根電線桿子。

        場長走得沒有影兒了。

        山子才像被人踢了一腳,轉過身跑起來。

        一口氣跑到了地里,沒有看到水渠,掉了進去。掉進去后,沒有馬上爬起來,趴在水渠里,臉埋在水里,好大一會兒,才抬起來。四周沒有一個人,只有山子一個人。山子用手扇自己的臉,扇出的聲響在夜里聽起來很大。

        連著好些天,山子睡不著。老去看門,總覺得門口站了個人。這個人隨時都會走進來,走進來后,這個人什么也不說。這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刀,那刀快得很,輕輕地朝他脖子上一抹,他的腦袋就掉到了地上。

        直到有一天,場長走到了他跟前,場長對他說了幾句話。聽了場長這句話后,山子夜里睡了個好覺。

        那天,不是給莊稼澆水,是割麥子,一人一塊地。山子不怕干活,只要是莊稼活,沒有山子不會干的,也沒有山子干不好的。

        山子正揮舞著鐮刀,場長出現(xiàn)在他的跟前。

        一看到場長,山子馬上想到了那天夜里的事。

        山子正想著怎么樣跟場長說話,場長先說了話。

        山子,割得很快嗎,也割得很干凈嗎。

        場長……

        好好干吧,以后當個組長、班長什么的。

        場長……

        還沒有對象吧?看上誰了,跟我說,我給你做媒。

        場長……

        好了,干活吧。我到那邊看看。

        場長……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呀,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晚上?山子,我晚上可從來沒有碰見過你呀。

        場長……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看錯人了。

        看錯人了?噢……讓我想想……噢,是看錯人了,我是看錯人了。場長,不是你,我看見的真的不是你……

        沒什么,明白就好。

        場長,我明白了。

        場長離開時,朝著山子笑了笑,還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一笑,這一拍,一直壓在山子身上的一塊大石頭掉在了地上。這塊石頭掉了,山子就不用擔心腦袋會掉了。

        山子輕松起來。

        山子吹起口哨。山子一高興了,就會吹一段口哨。別人用嘴唱出來的歌,山子全能用口哨吹出來。

        坐在剛割下來的麥秸垛上,山子朝四處看。

        看到了娥子在另一塊地上割著麥子。娥子割得也很快,馬上就把一塊地割完了??磥?,用不著他過去幫忙了。

        娥子直起腰,用毛巾去擦臉上的汗。她看到了山子在看她,就朝他笑了一下??吹搅硕鹱拥男?,山子覺得心里頭舒服得不行。山子想如果能把娥子娶回家做老婆,那就會更舒服了。

        長這么大,山子頭一回把娶老婆的事想得這么具體。

        想是想,可山子不會去做什么。山子知道娥子這樣的女人,營地上好多男人都喜歡,怎么輪也輪不到他。

        只要是男人,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那夢叫半夜做夢娶媳婦??烧娴哪馨褖衾锏南眿D娶回家的卻不多。

        山子想娶娥子,知道只是想想,只是做夢。誰都不會拿夢當真,山子也一樣。山子夢到了娥子,卻不會為這事太煩心。

        看到山子老幫娥子的忙。一些人見了山子,會和山子開玩笑。說山子干脆把娥子娶回家算了。

        這樣的話,山子聽了不會惱。不但不會惱,還會笑。

        笑一下,山子會說,人家救過我的命。

        那意思是人家救了我的命,我?guī)腿思乙稽c兒忙,不算個啥,應該的。

        3

        這一天,發(fā)工資。除了娥子以外,所有的人都把這一日當作過節(jié)。不是娥子不喜歡用血汗掙來的錢,錢有多好,誰都知道。錢在什么地方都有用,在荒野上也一樣。場部有個商店,里邊有許多東西。只要喜歡,只要有錢,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到。

        別人都去領了錢,連山子都領了。遇到娥子,問娥子領了沒有,娥子說還沒有。問娥子怎么不去領,娥子說,不想看到侯隊長。山子說,我也不想看到侯隊長。可那錢是國家給你的,不是他給的,你不能不去領。

        娥子還是不想去。山子說,要不,我?guī)湍闳ヮI。

        娥子說,好啊。

        每回侯隊長給她錢時,沒有痛快過,都會摸她手,還要摸她的腿。如果她不躲閃得快些,奶子也會被他抓到。現(xiàn)在由山子代她去領,讓她不用見到侯隊長,就能領到錢她當然高興,當然要說好啊。

        山子進了隊部。不一會兒山子出來了,山子手上沒有錢。山子說,侯隊長說,領錢的事不是別的事,別的人不能替代。還說要是山子把錢拿走了,不給娥子怎么辦。一定要娥子親自來領。

        山子說,你進去吧。我在門口等著你,不會有什么事的。

        娥子進去了。

        場長走過來,看到山子,問山子站在那里干什么。山子說,場長,娥子在里邊領錢。山子還說,場長,娥子說,每回她領錢,侯隊長都會……

        場長說,我明白了。

        場長走進了隊部。正看到侯隊長抓著娥子的手,不肯放。

        場長掉下臉子。

        侯隊長看到場長有點兒意外,趕緊把手松開了。

        娥子沒有說什么,拿著發(fā)給的錢走了出去。

        山子還等在門口。山子說,沒事吧。娥子說,幸好場長來了。山子說,我給場長說了。娥子說,你不該說。山子說,為啥?娥子說,隊長知道了,會生氣。山子說,生氣咋樣?娥子說,給我們穿小鞋。山子說,有場長在,他不敢。

        正說著,場長從屋子里走出來,走到山子和娥子跟前。場長說,我們這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大家一起不管是干部還是兵都平等,誰也不能欺負誰。有啥事來找我,我會主持公道的。

        場長走了。走得看不見了,娥子和山子還在看,看場長的背影。山子說,場長真是個好人。娥子說,不是好人,當不了場長。山子說,真有福。娥子說,有啥福。山子說,沒想到跑到這里,會遇到這么好的人。娥子說,除了場長好,還有誰好。山子說,還有你。娥子想聽這一句話,可真聽到了娥子卻沒有太高興的樣子。娥子說,光會說好聽話。說完,娥子轉身走了。

        山子一個人,想娥子的話。娥子說他光會說好聽的話,這是說他不好。山子想,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沒做好,才讓娥子這么說。山子好好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沒做好。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對娥子比對誰都好。

        想不通,他去找娥子。要讓娥子說明白。

        娥子的屋子里,還有別的人,不好說話。娥子說,走,咱們換個地方說。

        天快要黑下來,吹過來的風,像含了水一樣。臉面碰到覺得涼爽,山子說,去我屋子里,我屋里沒有人。娥子說不去屋里,咱們去沙丘。

        出營地不遠,有一棵胡楊,樹下面是一個大沙丘。沙丘上沒長草,卻軟如鋪了一層草。人到了這上面,不管坐還是躺,都能讓身心放松。

        這樣一個地方,好多男女知道。成了家后,躺在床上,還會說起那個沙丘。男的一說,女的就笑了。女的就會說,要不是那個沙丘,才不會這么快嫁給你呢。女的這么說,男的并不完全認賬。男的也會說,明明啥也沒有,你偏說有狼,往我懷里鉆。我說沒狼沒狼,你還是不肯出來。

        娥子有好幾個女友,結了婚。跟娥子說話,沒有遮攔,啥都說。娥子沒來過沙丘,可沙丘上的事,娥子卻知道不少。

        沙丘的事,山子還不知道。和一個女子,單獨一起,山子還是頭一次。山子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娥子問山子爹在不在了。山子說,在。又問山子,媽在不在了,山子說,在。娥子說,爹媽在,咋還跑出來?山子說,太窮了,不跑出來,會餓死。娥子說,這里好不好?山子說,好。娥子說,有多好。山子說,好得不能再好了。娥子說,都啥好?山子說,有飯吃。娥子說,光有飯吃?山子說,還發(fā)錢。娥子說,再沒有了。山子想了想,想不出來了。山子說,沒有了。

        山子說沒有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娥子說,你說點兒什么吧。山子說,我不知道說啥。娥子說,你想說啥就說啥。山子說,你想聽啥,我就說啥。娥子說,我想聽啥,你不知道?山子說,你想聽啥,我咋知道。娥子說,你真是個電線桿子。

        電線桿子這個話,不是夸人的話。說一個人是電線桿子,就是說他有點兒傻。山子聽得出來。山子想起了娥子說他光會說好聽的話。山子問娥子為什么這么說。娥子說,我說錯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其實連好聽話都不會說。

        夜黑下來。往黑夜里看了一眼,娥子喊起來,說有狼。狼字剛出口,山子就跳起來說,在哪在哪?怕看不到山子,還跑出去了幾步去找狼。轉一圈,沒有看到狼。山子走回來。山子說,你瞎喊,沒有狼。

        娥子笑說,我明明看到了狼。狼的眼睛還放著綠光。

        山子這可有話了。山子說,狼來了,你不要怕。對付狼,我可有辦法。

        山子把他遇到狼群的事說了。說他一個人怎么樣打敗了一群狼。山子說,我的腿有點兒瘸,就是讓狼咬的。

        娥子說,看不出來。

        天更黑了,吹來的風有點兒涼。不適合再坐下去。怕娥子受冷,山子說,走,回去吧。娥子說,坐得腿麻了,站不起來。山子伸出手說,我拉你起來。娥子被山子拉起來。拉起來后,山子想把手抽回去??沙椴换厝?,手被娥子抓住沒有松開。

        一直走到房子門口。娥子說,我到了。山子說,你進屋吧。娥子把山子的手松開了。娥子進了屋子,門關上了。山子轉過身,往自己住的房子走去。

        躺到床上睡不著,山子老覺得手上有點兒什么不一樣。把油燈點起來,湊近了看卻又什么都看不出來。

        大家一起干活,干累了會停下來歇一會兒。沒有女人時,男人好像會很容易累。干不了多久,就說累了,歇一會兒吧。正在挖著的渠道不挖了,在渠埂上坐下。坐下后,多數(shù)男人做的事情,是從口袋里掏出莫合煙,用撕成了條的報紙卷著抽。光抽煙不解乏,還要說點兒什么。說什么呢?不用說,也會知道他們說什么。山子不抽煙,也有人說,男人不抽煙,不是男人。也會給他煙,讓他卷著抽。可他的手很笨,窄窄一條紙在手上亂抖。不等卷成卷,煙末子全撒到地上??此潜繕幼?,大家笑起來,說山子一定做什么都很笨。問山子和女人在一起,是不是也這么笨。山子臉紅了,不說話。有人說,看見山子和娥子去了沙丘。大家馬上有了興趣,圍著山子問山子,在沙丘上做了什么。山子說,什么也沒有做。大家全不相信。說大家都是男人,全去過沙丘。到沙丘上干什么,他就是不說,大家也明白。山子說,你們明白什么?山子一問,大家就說。明白了你在沙丘上做了什么。山子說,我啥也沒做。大家說,你做了。你親娥子的嘴了,還咬娥子的舌頭了。山子說,我沒有。大家說,那你肯定摸娥子了。山子說,我沒有摸。大家說,你敢說你沒摸娥子的奶子,沒摸娥子的屁股。山子說,我真的沒有摸。我要是摸了我就不是人。大家又笑起來,說你沒摸你才不是人。是人都會親,都會摸。這些話真下流,用來說他,他可以不當回事,可要說娥子他不能不當回事。山子臉上有憤憤的表情,把臉轉到一邊。大家一看,說山子真沒意思。自己不說實話還不讓別人說,太沒有意思了。算了,不理他了。排長吹響了哨子,大家站起來去干活了。和山子說的一大堆話,馬上隨風飄散了。

        再干活。別人說過了,就過去了,不再想。山子卻沒有做到,他沒有要想,可他管不住自己,他老是去想。那些男人說過的話,像樹葉子,在風中亂飄,老落不下來,把他的心搞得有點兒亂。大家說的那些事,山子真的沒有干。為什么大家不相信,非要說他干了。山子明白了,這說明大家到了沙丘上,全干過那些事。再想想娥子在沙丘上的一些行為,山子心里清楚起來。明白了說他沒有做過那些事才不是人的話。

        山子有了主意。下次和娥子去沙丘,自己一定要像個男人一樣。大家那樣說他,看起來是在笑他。其實是在告訴他,到了沙丘上該做什么。

        只有一個人不這樣說。侯隊長也知道了他和娥子去沙丘的事。侯隊長找到山子,對山子說,以后你不要再和娥子去沙丘。

        山子看著侯隊長,對他冷笑了一下。那意思是說,你的話我要反著聽,你不讓我干的事,一定是好事。你不讓我去沙丘,我偏要去。不讓和娥子一塊兒去,我偏要和娥子一塊兒去。

        這時的山子,有點兒不把侯隊長放在眼里了。場長說了,會給他主持公道。有了場長的話,山子就不怕侯隊長了。

        有了新想法,山子有點兒急。這樣的事,放到誰身上都會急。可光山子急沒有用,還得讓娥子急。那天晚上看起來,娥子好像有點兒急。山子想,娥子見了他,肯定還要說,我們去沙丘。山子等著娥子來說,可連著等了好幾天,娥子也沒有來說。

        山子急了,親自去找娥子。娥子是找到了,可娥子并沒有馬上跟著他去沙丘。娥子說,去干什么。要說話,在什么地方不可以說,用不著去沙丘。娥子說這個話時,樣子有點兒不高興,看來娥子生氣了。山子知道娥子為什么生氣。山子想,這次去了沙丘,他不會再讓娥子生氣了。他要讓娥子很高興。

        山子要去。娥子堅持了一會兒,就沒有再堅持。娥子說,你先走。我過一會兒就到。山子明白娥子的意思,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大家都一樣,這樣的事都不想讓別人看見。山子說,我先去,等你。山子走出房外,朝著營地外面的那棵胡楊走。離得并不遠,走著走著,走得再慢半個小時就到了。山子有點兒著急,明白了前邊沙丘會有什么事在等著他。山子是有點兒急。說到底,山子和別的男人沒有什么太多不一樣。

        可是那天,山子沒有走到沙丘。那天已經走過林帶了,已經看到那棵胡楊了,但山子不得停下了腳步。因為山子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山子停下,說要給山子說個事。這個人不是侯隊長,這個人是場長。是場長,山子就沒辦法了。別人的話,山子可以不聽。可場長的話,山子不能不聽。場長說,山子,你去什么地方。山子不好意思說去沙丘。山子說,沒有事,轉轉。場長說,你別轉了,你幫我個忙。場長讓他幫忙,他不能說不字。他說,好吧。

        場長的家一只雞,找不見了。老婆讓場長找。場長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正好遇到了山子,就讓山子幫著找。那只雞可真不好找,一直找到大曬場,才把它找到。原來,大曬場上有許多玉米,它吃飽了就不想動了。跑到草垛上睡起了覺。找到雞后,場長對山子說,謝謝你了。聽到這話,山子有些激動。長這么大,還沒誰說過謝謝他,更別是說場長了。

        等到山子幫著場長找到了他家的老母雞,再跑向胡楊樹下。老遠看到沙丘上坐著一個人。不等跑到跟前,就喊起了娥子的名字。聽到山子的喊叫,那個人轉過了臉。山子一看呆住了,原來這個人不是娥子,而是侯隊長。

        4

        吃過飯,看到媳婦那張布滿麻子的臉,侯隊長心里煩。走出門去并沒有事做,也沒有一定方向要去,只是在營地上亂轉。恰好看到娥子走出門,心里動了一下??粗鹱宇^臉梳洗得光亮,走得很快,像是有事要去辦的樣子,沒有喊娥子,讓娥子走。等娥子走出一段了,才遠遠跟在后面。

        看到娥子走到胡楊樹下,站下了四處看。侯隊長想一會兒,肯定還會有個人出現(xiàn)??傻攘艘粫海€是不見另一個人。娥子干脆坐下了,坐到沙丘上,打算一心等下去。又過了一會兒,還沒有別的人來,侯隊長從草叢里鉆出來。那個人沒來,侯隊長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娥子不會等別人,她等的是山子。想到山子來,想到兩個人坐到沙丘上,會說的一些話,會做的一些事,侯隊長恨恨的。一恨,侯隊長就走到了娥子跟前。

        突然冒出一個人,以為是山子,娥子一喜。定了神一看卻是侯隊長,馬上變了臉,不去看他。心里在想,這個山子,說了先來的,怎么不見影子。侯隊長好像看出娥子在想什么。他說你就不要等了,山子不會來的。

        娥子仍是不理。對有些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是不理。不管說什么,都不要理,他才會沒空子可鉆。娥子不說話,侯隊長說。侯隊長的話,有些早就說過,有些話卻頭一回說。侯隊長說,娥子,嫁給我吧。我和我婆娘不過了。離婚,我娶你,我保證對你好,讓你過好日子。和那個小盲流好,你不會有好結果。

        看娥子坐著不動,不說話,侯隊長有了另外一種理解。有些事女人愿意了,卻不說出來。侯隊長要進一步確定,就換了個方法。不用言語,侯隊長伸出了手。如果手伸出去,娥子還是坐著不動,還是不說話。那他就可以接下去做個好夢了。

        娥子沒有說話,可娥子沒有坐著不動。娥子站了起來,走了。離開沙丘,三十六計走為上。好多時候,走掉是最好的辦法。

        娥子走了。侯隊長沒有跟著走,他啥也沒干成,可他還是有些高興。一是和前幾次不一樣,這一次娥子沒有罵他。二是攪了山子的好事,讓一些可能發(fā)生的事沒有發(fā)生,至少這個晚上沒有發(fā)生。

        光是這個晚上沒發(fā)生,侯隊長覺得還不夠。得想個辦法,讓這個事再也不發(fā)生。說真的,一想到娥子會被山子摟在懷里,侯隊長難受得像有一把刀子在心里亂扎。

        知道山子過一會兒肯定會來,侯隊長就沒有走,還坐在沙丘上等。邊等邊想,怎么樣才能讓山子對娥子死了心。

        果然并沒有等多大一會兒,山子就來了。

        侯隊長勸山子不要再和娥子來往。侯隊長說只要山子不和娥子好,山子想干什么活兒都可以,隊上的活兒隨便他挑。山子覺得侯隊長的話,有點兒像娃娃的話。山子哼了一聲,山子剛剛從場長身邊離開。場長是這里最大的官,誰都要聽他的話。連場長都對山子客氣地說謝謝他,山子怎么會把這個侯隊長放在眼里。侯隊長看出了山子沒把他當回事。侯隊長說,你可不要自找苦頭吃。山子冷笑了一下,心里說,我倒要看看你能讓我吃什么苦頭。

        真要給山子吃苦頭,也不容易。天天想著給山子派最重的活??缮阶由韽娏?,多重的活兒山子都能干得下來。交給任務不但全都完成,還完成得很好。

        就算侯隊長要和山子過不去,山子也還是不怕。他身后有場長,他用不著怕。很快發(fā)生的一件事也證明了這一點。

        收割完了麥子,稍稍有了些空閑。莊稼地空閑了,人不能空閑。農場決定蓋房子,建一個大房子當大禮堂。這樣,夏天開大會不會被太陽曬。冬天開大會不會被凍得發(fā)抖。

        蓋房子用土坯蓋,土坯要一塊塊脫出來。年輕的男勞力全抽了出來,集合到一塊很大的空地上,打土坯。

        一個人一天打多少塊有個定額,完不成定額會把名字寫到黑板報上,并在上面插個黑旗。超額完成了,前三名也會把名字寫到黑板報上。不過,名字后面會貼個紅色的小紙旗子。

        全是些年輕男子,個個都要面子。誰不想讓名字插上紅旗。要插上紅旗,就得多出力氣,多流汗。

        差不多天天黑板報上,那紙紅旗下面都有山子的名字。

        大家圍著看。

        看到大家圍著黑板報看,山子心里很美。

        一輛推車裝滿了侯隊長的忌恨,駛進了汗臭味濃烈的土坯場。

        它繞來拐去越過了許多土坯垛,吱地一聲停在了山子碼起的坯垛前。

        侯隊長在往推車上擺放土坯時,故意撞動出極大的聲響。

        果然,正在歇息抽煙的山子扭過臉看見了侯隊長在搬運土坯,就霍地一下站了起來,朝侯隊長走過去。

        侯隊長說,我要用些土坯壘個雞窩。

        山子說,這些土坯是蓋禮堂用的,私人不能用來壘雞窩什么的。

        侯隊長說,我是領導干部,有權力使用這些土坯。

        侯隊長說著繼續(xù)搬土坯。

        山子火了,說像你這么自私自利的人,算什么狗屁領導干部。

        聽到吵聲,許多人圍過來。

        侯隊長不理山子,還要把土坯往車子上裝。

        山子抓住了侯隊長的手不讓他裝。

        侯隊長想從山子手中掙脫開來,卻被山子把手腕子的筋骨捏得咔咔響。

        侯隊長疼得齜牙咧嘴。

        侯隊長說你敢打我,說著抬起腳朝著山子踢過去。

        踢到了山子的腿上。侯隊長雖然瘦小,可也是個男人,再加上心里有恨,這一腳出去,分量怎么也不會輕。

        山子那么壯,卻差一點兒被他踢得摔倒在地上。

        山子真火了。

        明明自己錯了,還踢人。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山子不想白白挨這一腳。

        不過,山子沒有用腳。山子用手還了一下,只是這手握成了拳。山子的手握成拳飛了出去。飛到了侯隊長身上,沒有飛到別的地方,而是飛到了侯隊長的臉上。

        侯隊長頓時滿臉是血。

        侯隊長說,好啊,你想打死我呀。

        侯隊長沒把臉上的血擦掉,跑到隊部打電話喊來了場保衛(wèi)股的人。

        一輛馬車拉著山子。保衛(wèi)股的人抬起捆綁住了手腳的山子,喊著一二三把他扔進了苜蓿地。

        只有短褲遮體的山子,散出咸腥的汗血氣味兒,被一陣接一陣的小風吹揚出去,把三里以外的蚊蟲都動員了起來。它們懷著嗜血的渴望穿越燦爛的陽光,像飛翔的云片一樣朝苜蓿地匯聚。

        漸漸地,在山子身體上方的空中,形成了無以計數(shù)的嗡嗡轟響的灰褐色的蚊陣。并且成團成伙地朝他俯沖下來,占領了他身體的各個部位。

        不少蚊蟲因為過分貪婪,被鮮紅的血漿撐大了肚子無法飛起,便如同紅色的雨點紛紛墜落于草叢中。

        山子手腳被捆縛,只能一邊號叫一邊在苜蓿草下翻滾。但始終無法逃離與他的軀體連成一片的蚊陣。

        好多人聽到山子叫,聽到是聽到了,并沒有覺得這事有啥了不起。把隊長打成那個樣子,受罰也是應該的。

        只有一個人不這么想,這人是娥子。

        如果不是她。侯隊長不會故意去找山子的碴兒。如果不是她,山子也不會把那一拳打得那么狠。

        說真的,娥子還在生山子的氣。那天娥子到了沙丘上沒有見到山子,反倒遇上了侯隊長。讓娥子再不想理山子,娥子覺得男人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可就算還在生山子的氣。讓山子受這個罪,娥子還是不忍心。

        娥子去苜蓿地,想去給山子把繩子解開。讓山子從蚊子的包圍中逃出來。

        娥子去了一看,地邊上站著侯隊長和保衛(wèi)股的人。娥子還沒有走到跟前,侯隊長就喊起來,讓她快走。

        躺在苜蓿草里的山子,看到了娥子,大聲喊起來:娥子,快去,快去找場長。

        不大一會兒,娥子真的把場長找來了。

        場長來了,把侯隊長和保衛(wèi)股的人一頓臭罵。

        場長給山子把身上的繩子解開,對山子說,你受委屈了。

        場長還讓侯隊長和保衛(wèi)股的人給山子道歉。

        聽到侯隊長對自己說,我錯了。山子被蚊蟲咬得滿身疼痛一下子全沒有了。

        山子把侯隊長打得滿臉是血,到了最后侯隊長還要向山子承認錯誤。這件事不大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個下野地農場。大家都說真沒想到山子會這么牛,連場長都會給他撐腰,幫他說話??磥?,再也不能小看山子了。

        5

        看得出,大家看自己,目光和過去有些不同。山子有些得意。

        不過,山子還想更得意些。山子覺得如果能把娥子娶上,那才真叫得意呢。

        山子去找娥子。

        和過去不一樣。過去在娥子面前,總有點兒不那么氣壯,覺得娥子可能會看不上他,但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雖然上次幫場長找雞,去晚了些,讓娥子不高興了。這個氣沒什么大不了,過一陣子就會消掉。如果娥子真生氣,就不會幫他去喊場長了。去喊場長,說明她心里有山子。不想讓山子受罪,心疼山子。

        娥子看到山子來,沒啥表情,像啥都知道。山子來干啥,心里想啥,嘴上要說啥,全知道。

        娥子知道,也要說。山子說,娥子,嫁給我吧。

        想著娥子會一口答應。哪怕是不一口答應,也不會說不字。還想著娥子會臉紅,會不好意思,會羞答答的低下頭。

        想了那么多,只有一種情況讓山子看到了。娥子沒有說不字。山子說出了那句話。娥子看看山子。想到了娥子不會說不字??蓻]有想娥子會說出那么一句話。

        聽到了沒有想到的一句話。山子并沒有生氣。準確一點兒說,山子還有點兒高興。和聽到娥子一口答應差不多高興。

        因為,娥子說,你去問場長,場長讓我嫁給你,我就嫁給你。

        山子說,不用去問。

        娥子說,你還是去問問。

        山子說,用不著問。

        娥子說,還是問問好。

        山子說,行,我去問。不過,要是場長同意,你可不能變。

        娥子說,我和你一樣,都聽場長的。

        山子去問場長了。

        場長說,娥子不能嫁給你。

        山子眼睛一下子睜得好大。山子說,為啥?

        場長說,娥子要出去上學。

        山子說,上什么學?

        場長說,去農機學校,學習開拖拉機。

        山子說,開拖拉機也得嫁人。

        場長說,嫁了人就不能去學習了,這是上面規(guī)定。

        山子說,換個人去。

        場長說,這是組織決定,不能隨便改動。

        山子說,去學多久?

        場長說,最少一年。

        山子說,我等她回來。

        場長說,學習期間不準談對象。

        山子說,那我怎么辦?

        場長說,女人多得很。

        山子說,可我就想娶她。

        場長說,你也可以想娶別人。

        山子說,我聽你的。

        場長說,我不會讓你打光棍。

        真快,說走就走。沒過兩天,娥子提著行李站到了路邊。一大群人全是干部,送娥子上車。說娥子再回來,一定要開著拖拉機回來。到那時候全農場的人,排著隊夾道歡迎。娥子挨著個和干部握手。握完了,跳上卡車。車子開動了,娥子向人群招手。干部們也招手。

        知道娥子要走。山子早早起來,想著要給娥子送行??勺叱鲩T一看,全是干部,不好意思擠過去。就站到了路邊的樹林里,看著娥子上了車,看著車子開走,消失在一陣煙塵中。干部們送走了娥子馬上散去,去忙工作了。山子看不見娥子,卻還站在那里,在想著什么。

        想到了一個事,覺得有點兒怪。去找娥子時,娥子的樣子,說話的口氣,都說明娥子讓他去找場長,并不是亂說的,是早想好的。也就是說,場長會對他說什么,娥子也早知道。早在這以前,場長就對娥子說過,要讓她去上學,去學開拖拉機。并且有個條件,那就是不能談對象,不能結婚。如果說,場長早給娥子說過,那么是什么時間對娥子說的呢。山子想這個事。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反正娥子已經走了,再想也沒有用了。不過,山子并不打算完全聽場長的話。山子想過一段日子,找個借口去師部一趟。娥子在師部學習,他要去看看。學習班管得再嚴,一個單位的同志來看看總還是可以的吧。到那時候,再順便問清一些讓他想不明白的事。當然,如果,順便還可以說些別的話,做些別的動作,山子也一樣不會錯過機會。

        師部并不遠,也就是三十多里,走路不到半天就到了。山子一直想去師部,可一直沒有去成。要離開生產連隊得請假。山子去找侯隊長請假,侯隊長總說地里活兒太忙,等閑下來再說。可農場的活兒一個接一個,總也干不完,搞得山子一直沒能去成師部。

        6

        娥子不在了,和山子沒有搶的了。再看場長對山子,又是那樣的態(tài)度。侯隊長覺得再和山子過不去,自己就太傻了。

        侯隊長這樣的人,只要想去做,沒有做不出來的。山子正干著活兒,侯隊長走過去讓山子歇一會兒,給山子遞上一支煙。

        山子這樣的男人,一個大毛病就是吃軟不吃硬。侯隊長一這樣,馬上覺得自己不能給臉不要臉,也對侯隊長說起了軟話。山子說,侯隊長,你是隊長,用不著這樣,有什么事盡管說。侯隊長說,沒什么事,看你挺仗義的想和你交個兄弟。

        侯隊長不光給他煙抽,還讓他去家里吃飯。山子不去,就把山子攔到半路上,不讓山子回家,硬把山子扯到家里。

        麻子女人臉不好看,但做的飯菜真的很好吃。侯隊長讓山子喊麻子女人嫂子。

        回家。走在路上,遇到一個人。

        半夜了,天黑得厲害。沒有一下子看出是誰,只看到一個白影子。影子晃得厲害,看得出走得快,還走得急。

        這么晚了,一般人早睡了,不會在外面亂跑。就是跑也是像他一樣,往自己家跑??蛇@個人,好像正相反,從一片房子間跑出來,往野外跑。

        這人是誰,為什么往野外跑。山子有點兒想弄明白。山子喊了一聲,問是誰。

        那個人聽到喊聲,不但不停下來,不說自己是誰,反而跑了起來。

        這一跑,山子警覺起來了,覺得這個人肯定是干了什么壞事,怕被別人抓住。遇到了壞人,山子當然不會讓他跑掉。

        山子追起來。便追邊喊,站住,站住。同時,在猜想這個人是誰。

        那個人不站住,跑得更快。

        不過,跑著跑著,那人不跑了,站了下來。山子一看,知道這個人停下來,不是不想跑了,是沒法跑了。

        山子聽到了水的響聲,知道前邊有一條大渠。那大渠的水很深,曾有人和牲畜被淹死過。

        這個人站下了,站在水渠邊。山子走到這個人身后。山子說,你是誰,你跑什么?

        這個人轉過臉,有月光照著,又離得近。這個人的樣子,山子一下子看清楚了。

        山子愣了一下。猜了不少人,卻怎么也沒有猜到這個人原來是個女人。更沒有猜到這個女人是花子。

        看出是花子,山子又問,半夜不睡覺,跑到這里干什么?

        花子滿眼淚,看著山子,不說一句話。看得出她有好多話,可她好像并不想說給山子聽。

        山子知道花子連話都不會想和他多說,覺得再問下去也沒有什么意思。山子轉過身想回屋子睡覺去。

        剛轉過身,聽到背后“撲通”響了一聲。聲音好大,夜里什么聲音都會放大。山子轉過身一看,發(fā)現(xiàn)花子沒有了,再一看,花子正在大渠的激流里上上下下地沉浮。

        顧不上想那么多了,山子跳到渠中把花子從水中抱了上來。

        山子把花子送回她的房子里。山子說,你有什么事,可以向場長說啊。場長肯定會幫你解決的,你真的用不著這樣啊。

        花子不吭聲,只是不停地流淚。

        山子去找場長,場長已經睡了。場長說有什么事,山子說有急事。一聽說有急事,場長起來了。他知道,一般的事山子不會半夜喊他起來。

        山子把場長領到花子屋里,把情況給場長說了。說完后,山子走出來,想著這個事和他再沒關系了。山子回了家才覺得有點兒累。往床上一躺,馬上睡著了,連一個夢都沒有做。

        第二天一大早,在操場上,布置完了工作。大家一齊轉過身往荒地走。山子剛走了幾步被場長喊住,場長說找他有事,讓他去場長辦公室。

        山子想不出有什么事找他,可他還是去了。去了后,場長沒有先說什么事,而是先搬了個凳子讓他坐。又泡了一杯茶放到他跟前讓他喝。還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說是大前門牌的,給他點著了讓他抽。

        場長對他好,他知道,可對他這么好還從來沒有過。搞得山子有點兒不好意思,有點兒不自在。山子說,場長,有什么事要我辦的,你盡管說。

        場長說,別喊我場長,喊我大哥。

        山子心里一熱,眼眶差一點兒濕了。雖然沒有把大哥兩個字喊出口,但那樣子已經激動得有點兒不像話。

        場長說,大哥現(xiàn)在有個難處,只有你能幫大哥。

        山子說,你說吧。

        場長說,你只要幫了大哥,從今以后咱們就是親兄弟。

        山子說,你說吧。

        場長說,你把花子娶了吧。

        7

        山子真的娶了花子。

        花子像朵花。場長看上的女人,自然不會差。別人不知道場長和花子的事,知道山子娶了花子,都說山子有福。又知道山子這婚事,是場長做的媒。都說,場長對山子是真好。

        一時,山子不知讓多少男人羨慕。

        花子不但好看,還很懂事。頭天晚上花子把所有的事,都對山子說了。起初山子不讓花子說,可花子非要說?;ㄗ诱f,只有全說出來了她才能和山子過新日子。一聽花子這么說,山子不吭聲了。聽花子說了好多,沒有說到那天跳水渠的事。山子想搞明白,就問花子咋要跳河。花子說,肚子里有孩子。這一說,嚇了山子一跳,趕緊去看花子的肚子?;ㄗ有α苏f,沒有了。山子說,咋沒有了。花子說,渠里的水很冰,一激就流掉了。山子說,你再不要跟別人說?;ㄗ诱f,我又不是傻子,咋能跟別人說。山子說,過去的事,你別老想?;ㄗ诱f,我不想。我只想和你好好過日子。山子說,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說起容易,做起來不容易。不讓花子亂想,自己偏要亂想。花子脫光了,白花花的讓山子抱。頭一回抱女人,山子還不會抱,抱得不太好,不太得勁。這方面,花子經歷過有些經驗,就給山子一些教導。這一教導,山子身子覺得舒服了,心里卻有點兒不是個味兒了??吹交ㄗ幽情]上眼睛,扭來扭去的樣子,沒法不去想花子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子下的情景?;ㄗ雍孟裰郎阶拥南敕ā_@時花子會把山子抱得更緊,把嘴貼到山子耳朵上說,山子,你才是男人。別人都不是。

        這話山子愛聽,一聽就更來勁,就不再亂想,就把一張床整得好像要塌一樣。好好過日子,就是讓日子快樂?;ㄗ咏o山子的快樂,絕不止一個方面。山子干活回來,一進屋子就有熱水一盆,擺在面前讓山子洗。干活出了一身汗,花子還幫著擦。洗干凈了會換上洗過的衣服,散發(fā)著香皂味兒。要吃飯了,也不要山子動手,擺到山子面前。全是山子愛吃的東西。該睡覺了,要洗腳從不要山子自己洗。都是她蹲在山子跟前,抱著山子的腳給山子洗。山子不想讓花子洗。山子說,我腳臭自己洗?;ㄗ玉R上說,誰說臭,一點兒不臭。說著在山子腳上親了一下。把山子親得魂都沒有了。到了床上,那就更不用說了。

        山子知道,花子為啥這樣,憑啥這樣。換個女人,隨便一個女人,能這樣對他嗎?他算個啥,一個盲流,一個干苦力的。這些享受,原本他是不可能得到的。但現(xiàn)在他全得到了,他不能不知足。這么一想,再想起場長,再想起一些別的事,山子真的不那么生氣了。

        山子只想著把這樣的日子,長久過下去。不過,沒事時一個人還會想起娥子一下,會把花子和娥子對比一下。不過,這種對比不會具體。和娥子沒有過過日子,沒有什么可以比,山子只能去想象。山子想了想,覺得要是娥子,一定不會像花子這樣對他。

        有些莊稼地,離住的地方遠。去干活,光走路要走很久。為了不把體力耗在路上,到了地里后會從早上一直干到下午傍晚。中午不回家,由炊事班把飯做好送到地里。那天在地里,剛吃過飯,下起了雨。一下雨地就濕了,全是泥。不能進去亂踩,會把地踩壞了。侯隊長說,不干了,雨休。

        有些人看到下雨,不想讓雨淋。會找個地方,到樹林子里或者到干溝的洞里去躲雨。也有人不怕雨淋,冒著雨往家趕。到了家大不了把濕衣服換下,并不影響什么。反倒可以利用雨天,鉆進被窩里好好睡一覺。

        這兩者比起來,多數(shù)人會往家跑。山子也一樣,知道花子在家。農場給花子分了個活兒,花子手巧,讓花子搓麻繩。連隊裝運東西要用好多繩子。搓繩子不用下地,在家里可以搓。這個活兒是個輕活兒,好多人想干,干部不讓干?;ㄗ記]有說要干,是山子不想讓她太累。山子給場長說了,場長馬上就給安排了。

        想到花子,山子在雨中疾跑起來。山子知道,花子這會兒肯定在燒熱水,在熬姜湯,等著他回來。一進屋子就會看到爐子里紅紅的火苗,花子會趕忙給他脫掉濕衣服,用熱毛巾給他擦去皮膚上的雨水。還會端上姜湯來讓他快點兒喝,把身體暖暖。喝了姜湯還會讓他快點兒躺到床上去,給他蓋上棉被子。花子把他安置好了,再去編筐子??缮阶硬粫屗ィ麜话牙^她,把她也拉到被窩里。她的衣服雖然沒有濕,山子還是會把它們脫下來?;ㄗ硬粫屗苋菀酌撓聛恚龝蜕阶有σ魂?,鬧一陣,把一件事的過程拉得很長。這正是山子希望的,外邊在下雨別的事做不了,正好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把那一件事做得更好些。這方面,山子進步挺大,好像沒有什么不會了。

        門是關著的,沒有鎖。家里有人,當然不會鎖。山子沒有敲門,自己家的門用不著敲。山子一推就推開了。

        推開了門,山子沒有馬上走進去。他好像把自己變成了一扇門,堵在了門口。

        山子朝屋子里看著,沒有看到熱水,也沒有看到姜湯,更沒有看到爐子里紅紅的火。

        是不是走錯了房子,沒有。肯定沒有。因為,山子看到了花子。

        花子躺在床上,身上趴了一個人,正撅著屁股亂動。聽到有動靜,花子抬頭看了一下,看到山子,花子喊了一聲山子,聲音似乎很慘。山子好像還看到花子臉上的淚水。

        聽到花子喊,花子身上那個人有點兒不情愿地回了一下頭。

        身上那個人看到了山子。山子也看到了壓在花子身上的人。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場長。

        山子手提著一把鐮刀,可他沒有沖過去。山子張大嘴巴,可他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山子看到自己的小屋似乎一下子塌了。一陣塵土飛揚,山子兩腿一軟,兩眼一黑,被重重地砸壓在了下面。

        不知過了多久,山子醒過來。

        山子一下子跳起來,看到房子沒有塌。趕緊跑進去,看到花子也在。只是花子不在床上,也不在地上,花子正在空中晃蕩。

        花子的脖子上套著她剛搓好的麻繩。兩只腳沒有挨地,腳下面有一個被蹬倒的木凳子。

        山子把花子從房梁上放下來。山子喊花子的名字,花子不出聲。山子把手伸到花子胸脯上,摸到了花子鼓鼓的奶子,但沒有摸到花子的心跳。

        山子說,花子死了。

        山子跪在花子身邊,一直跪到天亮。

        8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雨把天洗了,把地也洗了。不管什么東西,看起來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全煥發(fā)著鮮艷的光亮。

        山子走出門,手里提著一把鐮刀。

        山子走了沒有多遠,遇到了侯隊長。侯隊長說,今天干活不用鐮刀。

        山子不理他,還往前走。

        侯隊長說,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干什么去?

        山子說,我要去殺一個人。

        侯隊長說,你要去殺誰?

        山子說,我要殺一個人。

        侯隊長抱住山子,奪下了山子手中的鐮刀。侯隊長說,山子,你不要胡來,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快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把山子拖到荒原上,四周沒有一個人。侯隊長讓山子說。山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侯隊長說,你怎么像個女人一樣,哭有什么用。山子不哭了,山子把所有的事都和侯隊長說了。說過以后,山子說,你說,我是不是該殺了他。侯隊長說,是該殺了他。山子站起來:那你不要攔住我,讓我去把他殺了。侯隊長還是攔住了山子。侯隊長說,你不能去殺他。山子說,為什么?侯隊長說,你要是殺了他,你也得死。山子說,只有殺了他我才解恨。侯隊長說,再說了你也不一定能殺掉他。他是個打過仗的人,身手并不差。你去殺他,如果殺不了他,那么你就不但報不了仇,自己還要去蹲大牢。山子說,那你說,我該怎么辦?侯隊長說,有一個辦法。山子說,什么辦法?侯隊長說,去告他。這些事,要是讓組織上知道了他就完蛋了。不進勞改隊,也會身敗名裂。山子說,怎么告?侯隊長說,走,我?guī)闳ァ?/p>

        果然和侯隊長說的一樣,場長完蛋了。上面來了人,把他的事查清楚了。走的時候開了個大會,宣布撤銷場長的職務,并把場長帶走,留待進一步審查和處理。同時,還宣布場長的職位由侯隊長頂替。侯隊長變成了侯場長。

        當了場長,侯隊長很高興。高興時侯隊長沒有忘記山子。沒有山子,侯隊長怎能當上場長。為了感謝山子,侯隊長讓麻子女人做好吃的菜,把山子請到家里來喝酒。

        雖說,場長被處理了??苫ㄗ铀懒耍瑘鲩L只是撤了職。山子覺得有一口氣還是咽不下去。山子心情不好,也正想喝酒。一喊就來了,到了侯場長家沒有讓侯場長勸,自己端起酒杯就喝。

        沒有喝多少杯,山子就喝醉了。有些人醉了,馬上就像死豬睡了過去。山子不這樣,醉了后更興奮,不停地說話。什么話都說。說他想花子,還想娥子。說花子沒有死,就在他身邊,說著就要去抱花子。一抱,差一點兒抱住了麻子女人,女人趕緊躲開。女人對侯場長說,他醉了,快把他弄走吧。侯場長說,你這是什么話,他現(xiàn)在是我的恩人。你要給我好好伺候他。去,把他弄到床上,讓他歇一會兒。麻子女人過來扶山子,山子一把推開她。山子說,花子沒有了,還有娥子。娥子是我的女人,她去學開拖拉機了。等她回來我要娶她。你又不是娥子,你離我遠一些。侯場長在一旁趕忙說,山子,她就是娥子,她真的是娥子。麻子女人說,你不要胡說。侯場長說,你說是娥子,他就讓你扶了。麻子女人趕快說,我是娥子。一聽是娥子,山子一下子老實了。讓麻子女人扶到床邊。麻子女人說,你躺下歇一會兒,過一會兒酒就醒了。山子說,我沒有醉。你干什么,你想跑呀?;ㄗ优芰?,跑到天上去了。你也跑了,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再也不讓你跑了。山子拉住了麻子女人,怎么也不肯松手。麻子女人喊侯場長,讓他過來幫個忙。

        侯場長一直看著。聽到麻子女人喊他,他站了起來。不過,他沒有按麻子女人說的走過去幫她,而是轉過身走出了房子。

        山子喝多了。一方面的力氣會小,可某些方面的力氣卻會很大??吹蕉鹱酉胩幼?,他真的有點兒生氣了。使了勁把她扯到床上,摁在了身子底下。女人在山子下面一個勁掙扎。喊侯場長,侯場長不來,還走出去。女人明白,侯場長這么做的意思,也知道這件事的后果,女人不能不拼命反抗。她可不能讓侯場長找到借口。麻子女人想好了,就是死也不能讓山子干成什么事。

        侯場長走到房子外面,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到里邊自己女人的喊叫,侯場長臉上笑了一下。

        走到一間房子里,侯場長看到幾個人在打撲克,看到他進來,全站了起來。侯場長又升官了,權更大了,見了他不能不站起來,表示敬意。侯場長喊了其中兩個人,說走,到我房子喝酒去。那兩個人不管想不想去,也得跟著他走。走在路上,對兩個人說,山子已經在我房子里了。人太少,喝酒沒意思。你們兩個來,湊個熱鬧,會喝得更痛快。其中一個人說,侯場長請我們喝酒是看得起我們,我們一定喝個痛快。

        到了房子門口,打開了門侯場長讓兩個人先進。兩個人朝著里邊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不進。侯場長說,進啊,都到了門口了怎么不進???那個人不說話,眼睛直直地朝里邊看。聽到侯場長還在嚷著讓他們進,其中一個人說,侯場長,你看。

        侯場長朝屋里邊一看。也一下子不說話了。

        山子還在屋子里,不過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

        麻子女人站在那里,手里提著一把鐮刀。呆呆地像個傻子。

        侯隊長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說真的,侯隊長沒有想到。他想著該發(fā)生的事,是另一種樣子的。不過,既然沒有發(fā)生,還是不要說了吧。

        9

        山子死了。死得很慘,被鐮刀砍了好多下。沒有人同情山子,說山子真不是個東西。侯場長請他來喝酒,他不但不識抬舉,還要干出那樣的下流事。山子真是死得活該。

        麻子女人被判了刑,送進了勞改隊。麻子女人有許多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法官也考慮到了她的理由,沒有判她死罪。因為,說到底,山子喝醉了。再說了,要想不讓山子干成壞事,用不著砍那么多刀,只要一刀就夠了。對著一個人砍那么多刀,不懷著仇恨是做不到的??梢f麻子女人對山子有什么仇恨,麻子女人還真說不出。

        侯場長沒事。不管從哪方面說,發(fā)生的事都和他聯(lián)系不上。他雖然有些好色,但好像沒干過什么更壞的事。再說了,好色又算個什么。天下的男人又有幾個不好色的。麻子女人出了事后,變成了壞女人,這樣的女人,侯場長當然不能要了,侯場長很快地和她辦了離婚手續(xù)。

        娥子回來了,開著一臺拖拉機。

        下野地農場像過節(jié)一樣,給拖拉機披上紅綢子,給娥子戴上了大紅花。

        娥子從拖拉機上走下來時,多少人鼓起了掌。侯場長第一個走上前去和她緊緊地握手。

        一大片荒野,娥子不大一會兒就把它犁成了地。

        娥子開著拖拉機時,侯場長也坐在里面看著娥子開。開著開著,透過窗子看到不遠處的土丘上有兩個墳墓。娥子問,里邊埋的是誰?侯場長說,是花子和山子。想著娥子會問他們怎么會死。娥子一直沒問。

        沒過多久,侯場長把娥子娶了。進了新房,要睡覺了。娥子問起以前的那個場長去什么地方了。侯場長說,他犯錯誤了,調走了。娥子說,干什么去了。侯場長說,在一個新建的農場里當場長。

        侯場長說,睡覺吧。娥子不吭聲,吹了燈。上到娥子身上,過了一會兒侯場長說,你不是頭一回呀?娥子說,你少說廢話。不想干,就下來。侯場長不吭聲了,本來想好好干一下子,多干一會兒。結果,一會兒就完了。下來后,侯場長還想不通。問娥子,你明明是從沒有結過婚的,你怎么會……這個人是誰,你告訴我。娥子說,你是不是真想知道。侯場長說,當然想知道。娥子說,聽著,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娥子睡了。侯場長沒睡,在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娶頭一個女人是個麻子,長得難看。好不容易離開了,娶這個女人,長得倒是好看,卻沒想到已經讓別人睡過了。說真的,本來侯場長打算娶了娥子后,要把自己的壞毛病改掉。再不偷葷摸腥??墒亲尪鹱舆@么一打擊,把侯場長的打算就全打亂了。

        侯場長是干部,不用下地干活??梢员持值教庌D。轉到一個地方,看到一個女子順他的眼,他就會抱上睡一覺。不過,侯場長從來不白睡,睡過后,一定會讓那女子得些好處。所以一年下來,沒出過什么事。直到有一天,侯場長在玉米地里,讓人用鐮刀砍了。沒有把他砍死,只是把他兩腿中間的那個東西砍壞了。壞得很厲害,壞得不能干那個事了。上面來了工作組,想找出兇手。現(xiàn)場丟下一把鐮刀,上面全是血。拿著鐮刀,讓大家認。沒有人認得出。地里干活的人每人都有一把鐮刀,全一個樣子。上面又沒刻名字,沒辦法認出是誰的。工作組費了好大勁也沒找出兇手,只好不找了。有人對工作組說,侯場長亂搞女人。工作組去落實,卻一件也落實不下來。問到的女人,都說和侯場長沒那個事。找不出侯場長的證據(jù),只能繼續(xù)讓侯場長當場長。當然,繼續(xù)當場長的侯場長,在男女方面再沒有犯過錯誤。侯場長當場長,在這個地方一直當?shù)酵诵荨?/p>

        娥子沒有和侯場長離婚。可娥子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長得又聰明又好看。他們喊侯場長一樣喊爹。侯場長也一樣會答應。侯場長對娥子和兩個孩子好得不行。對了,那個麻子女人,后來在監(jiān)獄里生了病。沒有治好,死了。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董力勃,山東榮成人,生長在新疆兵團農場,畢業(yè)于新疆師大政治系,魯迅文學院高級研討班學員,現(xiàn)在新疆作家協(xié)會任職。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1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黑土紅土》、《地老天荒》;長篇小說《白豆》、《烈日》、《清白》、《亂草》。多部小說發(fā)表后被《小說月報》和《小說選刊》等報刊連載。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06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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