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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偽生活

        2006-01-01 00:00:00溫亞軍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6年2期

        烏熱打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的面,從嚴格意義上講又不屬于“夢生”,就是說烏熱出生的時 候,父親還在這個世上,只是沒見過面罷了。

        烏熱鉆出娘肚子的瞬間,正是父親邊吉把那支老槍槍口塞進嘴里的當口。

        烏熱從小就是個急性子,在娘肚子沒待上十個月就急不可耐了,頭十多天就想出 來,出來看看馴鹿看看山林看看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撮羅子。

        你瞧,這小子拱得多有勁,那天夜里索亞把丈夫的一只大手捉到自己的肚皮上說。

        你說的?兒子!要是個丫頭片子我就殺了你,不管怎么說我不能讓敖楞老爹傳下來的老槍沒有 人來接。邊吉在女人膨脹如鼓的肚子上輕輕地摩挲著,發(fā)出嘿嘿的笑聲。

        話是這么說,其實邊吉十分自信,邊吉揍(做)出的小孩兒得個個是兒子,邊吉是誰呀,鄂溫 克 的頭等獵手,有不服的嗎?別說整個鄂溫克沒有,就連整座大興安嶺上的老棕熊嗅出我邊吉 的氣味兒都落荒而逃。邊吉的卵子里裝的全是兒子,壓根兒就沒往里裝丫頭!

        索亞心里猛地一顫,能生出一個人模人樣的孩子就謝天謝地了,管他是男是女。從那次遭遇 后 ,那只泛著白沫大嘴的大黑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眼前,可是索亞知道,這只能是她一個 人的秘密,女人的秘密到死也不能向任何人講出。

        邊吉沒注意索亞瞬間的驚恐,在女人臉頰上輕輕拍了一下, 翻過身睡了,他給了女人最經(jīng)典的褒獎。

        索亞很少有過這樣的幸福了,她輕輕擁了擁鼾聲驟起的丈夫,膽怯地說,要不把雪屋先筑下 吧。

        那,那費什么勁,一撮口煙的工,工夫……一句話沒說完邊吉的鼾 聲又震天般地響起來。索亞輕聲嘆了一口氣。

        索亞嫁過來已經(jīng)三年了,邊吉壯得像頭熊,只要不上山,每天晚上都要把索亞折騰個死去活來,可索亞就是一直不顯懷,索亞的心一直懸著。大屁股生小子,當初敖楞酋長看中的還不是自己的體格嗎,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就不配作鄂溫克,更別說是作酋長家族的人了。這回索亞放心了,其實打第一次月經(jīng)沒來她就偷偷地在薩滿神前許過愿,果然在神靈的護佑下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隨著肚子的脹大,索亞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漸高貴起來,有一天男人們商量獵熊的事,老酋長甚至沒讓索亞回避。索亞坐在篝火旁第一次聽男人們說事,激動得眼淚直流,這都是肚子里的兒子給爭得的面子。當然也是邊吉整夜辛苦的結(jié)果。邊吉張口大睡,鼾聲震得撮羅子的布圍子呼塌塌響,他太累了。邊吉當著許多小光棍說過,揍(做)孩子是世上最累的活了,不信到時候你們試試。一幫小光棍咧著嘴傻笑,但是他們相信這絕對是真的,邊吉說的話沒有一句摻假。

        第二天一早,樹上的松鴨還沒有醒來邊吉就提著褲子走出了撮羅子,他要為臨產(chǎn)的妻子筑一座產(chǎn)房。他記得昨天晚上他答應過索亞的,說過的話就是射出去的子彈,必須擊中目標,要不就別做男人別長卵子。邊吉十分看重自己說過的話。

        開江風已經(jīng)刮起好多天了,雪開始變硬,鐵鍬下去發(fā)出嚓嚓的玻璃破碎的脆響。邊吉把狍皮短袍甩在雪地上,狐貍皮帽子下冒出一綹綹白氣,在春日的逆光里像頂著一屜蒸籠。邊吉這才知道這活兒沒他事先想象的那么輕松。

        筑雪屋最好是在深秋或者晚春,那時候氣溫高,雪的黏度大,容易踩實。鄂溫克的雪屋是很有講究的,首先是要把纖塵不染的雪一點一點堆起來,同時一層一層地踩結(jié)實,越結(jié)實越好,又不能用其他工具,必須是男人的雙腳,這樣到時候女人心里才會踏實,才不會發(fā)生難產(chǎn)。踩結(jié)實后再在中間一點點掏空,外面澆上水,這樣的雪屋才不透風才暖和,女人才不會在里面坐下病。本來盤算著肚子里的孩子要等到開江時才能生,那是筑雪屋最好的時候。沒承想烏熱這小子這么急性子,那天邊吉摸著在索亞肚子里面亂動的胎兒說:“這小子,性 子咋這么急?!彼鱽嗱湴恋仡┝苏煞蛞谎郏笾懽诱f了一句:“沒看看他爹是誰呀,癩蛤 蟆不長毛——隨根兒!”

        索亞擔心的就是生下一個全身黑毛的孩子,那只黑公熊太可惡了。

        邊吉什么也沒理會,嘿嘿地笑了。

        邊吉給女人筑雪屋還是第一次。鄂溫克之間什么活都可以幫忙,唯獨筑雪屋不行,這是做丈夫的責任,也是神圣權(quán)力的象征,女人的身子摸不得,女人的雪屋碰不得。

        可不是一撮口煙的工夫了,整整一個上午,撮羅子里索亞已經(jīng)烙好二十張面餅,高高的摞在 那里。隔著簾子索亞看到丈夫狗熊一樣健壯的身軀被已經(jīng)造起的雪屋擋住大半,渾圓如油蘑 一樣的雪屋頂在春日的陽光下閃出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在白樺的簇擁下,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看著專為自己建造的宮殿,頓時一陣幸福感電擊一樣戰(zhàn)栗過索亞的全身。那里將是她一個人的天地,她要在那里接受一次煉獄般的洗禮后而成為一個真正的鄂溫克女人。薩滿神把女人打發(fā)到陽間來就是要女人為鄂溫克傳宗接代的,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鄂溫克女人!

        邊吉坐在雪地上喘氣,口里呼出一團團白氣把他整個變成一個森林小火車頭。邊吉痛恨日本 人把鐵路修進大森林,但是對小火車頭挺感興趣。這東西力氣蠻大呢,他怔怔地瞅著一只被 小火車撞死的老熊第一次感到過心跳。

        雪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邊吉瞇起那雙小眼睛想。眼前幻化出森林的雪地上一座又一座女人們用過的沒用過的由自家男人造出的各式各樣的雪屋,他有點困惑了。此前他對筑雪屋的男人從來都不屑一顧,總覺得婆婆媽媽,男人就該去干男人的事情,為女人干的事邊吉就從未留神過,以至突然有這么一天自己要做父親了,要親手筑雪屋了,才顯得有點氣短心慌。

        邊吉有點兒累,邊吉把一撮口煙抿在牙床子上,讓苦辣辣的煙汁從舌根直接滲透到胃底。鄂 溫克從來不抽煙,一是防火,森林是鄂溫克的命,跑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二是抽煙會被獵物發(fā)現(xiàn),煙味兒能順風吹過十幾里地,要是抽煙獵人就別想打住獵物,所以只能吃口煙。邊 吉吃的口煙是敖楞酋長親手調(diào)制的,味兒正,有勁。和別人不一樣的是,敖楞酋長制的口煙用的是清一色黑龍江亞布力的葉子,每年都是他親自出山,用最好的鹿茸鹿胎跟煙民換回來,放在晾棚上陰干著,等到冬至那天才拿下來,再摻入下水就沉的陰溝老杜松根木木灰。一般人的口煙多數(shù)摻樺木灰,特別是女人和老人吃的那種,勁小,綿軟。老酋長的口煙有勁,而且用酒熏制的時間也長,所以也就特能挺時間。牙床上抿一撮,翻上三座山頭也不會犯癮。更為重要的是敖楞酋長的口煙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走味兒的事。深山大嶺里的獵物從沒和人打 過交道,嗅覺特別的靈,稍微聞到一點異味就會立刻逃得無影無蹤,這是所有鄂溫克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口煙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邊吉一面享受著全鄂溫克最好的口煙帶給他的渾身通透的舒服,一面欣賞著自己的杰作。盡管雪屋筑得不那么地道,但他還是為自己的勞動成果感到滿意,他畢竟干了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為了自己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兒子,更為了薩滿神。薩滿神是不能褻瀆的,敖楞老爹說撮羅子里迎門供著的那尊神像,是老酋長的父親用白頭崖下的那棵雷擊木親手削成,又用朱砂搓過的,靈驗得很。薩滿神要是被女人的血污玷污了,不但失靈還會把災難帶給整個家族,所以祖祖輩輩的鄂溫克女人沒有一個是在撮羅子里生孩子的,所有的鄂溫克不論春夏秋冬,不管冰天雪地沒有一個不是落地在這樣一些小小的雪屋或者杜松棵子圍成的產(chǎn)房里。產(chǎn)房的外面肯定會有一棵大樹,剛剛剪過臍帶的嬰兒裝進雪兔皮睡袋裹上厚厚的狍皮,樺樹皮游車里—往樹杈上一吊就算完成了他們?nèi)松牡谝徽n。

        所有鄂溫克無一例外地盼望自己能出生在雪屋里,要是運氣不濟,老娘在無雪的夏季生下 他,那他長大了總會覺得在別人面前低一等。雪屋里出生的鄂溫克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溫克,來到人世間,一露頭就能受到零下40度嚴寒考驗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鄂溫克。對于這一點敖楞老酋長從來就不掩飾,每次喝完酒他總會用狍子頭大小的拳頭把他面前小伙子的胸脯砸得砰砰響:“你們瞧瞧,都瞧瞧,雪屋里生出的,這家伙,壯得像一 頭熊……”而對夏季里生在小撮羅子里的人卻不屑一顧。說來也奇怪,鄂溫克的男孩大都出 生在雪屋,而女孩多半生在杜香花圍起來的小撮羅子里。鄂溫克女人大多都有一種杜松味的 體香,可能與此有關(guān)。

        烏熱運氣好,索亞媽媽已經(jīng)走進了雪屋。

        烏熱性子急,就在邊吉老爹為索亞媽媽筑好雪屋的第二天晚上,就在邊吉老爹為了追蹤那只一連咬死幾十頭馴鹿還不肯罷休的老棕熊走進黑松林的時候,烏熱發(fā)起了來到人世的 最后一次沖擊。

        猛烈的宮縮使得羊水提前破了,破水后的產(chǎn)程就變得異常艱難。血水把身下的狍皮褥子浸 得水澇澇的,隨著索亞身體每一次痛苦的扭動,身下就會發(fā)出一種“撲嘰,撲嘰”的聲音。幾次宮縮過后,索亞覺得腰已經(jīng)斷成兩節(jié),劇烈的疼痛讓她全身像薩滿神附體一樣不由自主地抖動,她呵呵地呻喚著,一口一口地倒抽冷氣,兩只手像垂死的熊爪死死地摳進雪屋的墻壁,每一次掙扎就有一些血水濺到四周的雪墻上,搖曳的熊油燈把小小的雪屋映成一個血紅的世界。索亞后悔了也有點害怕,剛才達古拉姨媽來看望她還說怕是今晚不會生的,你先回去睡吧。沒承想老人一走自己的肚子就疼得動不了了。姨媽的撮羅子離她家至少也有二里地 ,她別無選擇。

        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一勾上弦的冷月掛上大樺樹梢,山風吹起積雪,把門簾壓得嚴嚴實實,小小的雪屋奇異地變得暖和起來,一陣折騰索亞竟出了滿頭的大汗,同時也感到了陣陣窒息 。

        熊油燈熬盡了最后一點脂膏,慢慢地熄滅了,森林里的天光透進來,雪屋變成了一座藍色的冰宮。

        索亞的雙手在濕滑的冰壁上亂抓,指縫里和下身的血涂得滿墻都是,在藍色背景的映襯下像一幅莫名其妙的圖畫。

        索亞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大張著嘴卻沒有多少氣呼出來,兩只眼睛空空地睜著,像一只涸在犴蹄坑里的哲里魚,烏熱的頭骨太大了,卡在那里了。

        烏熱像他的父親。邊吉就有一顆碩大的頭顱,碩大的頭顱架在寬寬的肩膀上,活脫脫一個薩滿神!他是鄂溫克的驕傲也是索亞的驕傲,可是這時候索亞卻恨死了這尊薩滿神。

        你不能不上山嗎?看著邊吉把她烙好的二十張面餅統(tǒng)統(tǒng)裝進犴皮口袋的時候,索亞怯生生地問了一句。邊吉一點也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冷冷地說,不上山?鄂溫克不上山?獵最狠的老熊邊吉不上山?!見索亞在一旁悄悄的掉淚,聲音又軟下來,女人生孩子狍子下個崽子,有啥大驚小怪的,有達古拉姨媽呢怕什么,我守著你人家是會笑話的。看呀,邊吉蹲在雪屋外等著女人給他生孩子呢!那我的臉皮得有樹皮厚才行!

        索亞止住哭,一聲不響地把犴皮口袋綁在背夾上,她知道邊吉的性格,他認定的東西說也沒用。在邊吉的心里只有獵物和獵槍,女人只是下山后的一頓晚餐。

        索亞跟在邊吉身后繞過馴鹿圍欄,把滿滿的一只日式軍用背壺烈性酒塞進丈夫的懷里,掖緊了衣襟又把袢帶系好,說一聲,鹽和肉干在食袋里。邊吉每次上山索亞都這么做。

        邊吉沒有出聲,把槍挎在肩上,用戴著犴皮大手悶子的手摁了摁腰間的口煙荷包,拍拍妻子的臉頰,一搖一搖地消失在老林里。

        索亞望著丈夫遠去的背影,一股冷氣襲上心頭,她本能地感覺到今天走在雪道上的丈夫的腳步的沉重,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在她全部的印象里,邊吉上山就像城里的男人去舞廳那樣興奮,今天的情形大不一樣。

        女人總是細心的,索亞的猜測沒有錯。筑雪屋的那天晚上,邊吉忽然被敖楞老酋長喊了去。柴煙熏黑了的撮羅子里,一大錫壺酒已經(jīng)熱好在篝火旁的青石上,盛鹽的樺皮簍旁是烤得吱吱作響的鹿肉干。薩滿神前的供品剛剛被換過,燃起不多久的熊油燈還在跳著燈花,一 臉嚴肅的堂弟海圖盤腿坐在酋長的對面,把篝火對面的位置留給他,整座撮羅子里四處迷漫 著只有祭祀時才有的莊嚴氣氛。

        一切跡象表明,這將是一場重要的家族會議。

        見他進來,老酋長從他那張鋪著熊皮的地鋪上坐起來,海圖就把倒?jié)M酒的大碗雙手擎到他的面前。老酋長無名指蘸了酒敬天敬地敬神靈,然后接了放在自己的面前。邊吉知道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邊吉小聲地問:“敖楞老爹,您有什么要吩附的嗎?”

        老酋長沒出聲,用一只枯瘦的大手不停地撫摸地鋪上的熊皮。熊皮已經(jīng)鋪用多年了,邊緣上的毛掉得稀稀落落,露出白花花的皮面。

        邊吉的心不由得一震。

        他十分清楚這張熊皮的來歷。

        這是一張整皮。

        盡管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鄂溫克獵手是從來不主動獵熊的,但是當一輩子獵手沒打死過熊的還真不多,白頭崖的巖洞中沉睡了多年的幾十只老熊便是明證??墒堑劁伾系倪@只卻是獨一無二的。

        這張整皮出自老酋長之手。

        老熊易得,整皮難尋。整皮就是整張皮子上沒有一個槍洞,沒有一處刀傷。獵得整皮的獵手是鄂溫克最了不起的人。

        這張皮子有二十年了,所有的鄂溫克對二十年前那個精彩的場面記憶猶新。

        一只棕熊洗劫了全村,這是只十歲的母熊,它殘暴無比。半月之內(nèi)每晚準時光顧,把全村所有的四百多只馴鹿全部咬死,一只不剩。咬死后也不肯離開,整天在村子外轉(zhuǎn)悠,敖楞的父親,當時的酋長知道鄂溫克的災難要降臨了。他下令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開槍 ,他知道這不是熊的過錯。

        半年前,伊里胡魯山北,漠河邊上的姻脂溝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本來那是當年老佛爺后宮姻脂開銷的專供金礦,已經(jīng)荒廢了多年了,日本人準備重新開起來派人去尋找,一隊人迷了路死得只剩下兩個人,一天餓得要死的兩個日本兵鉆進熊洞把兩只熊崽打死吃了,結(jié)果老熊回來了把這兩個日本人連同他們吃下肚子還沒有消化掉的自己的孩子一起吞進肚里。

        人吃了它的孩子,它就要把人都吃盡,亡子之痛燃起的復仇之火燒得它徹夜難眠,于是它輾轉(zhuǎn)數(shù)月在山南找到了鄂溫克村。

        人和熊已經(jīng)對峙了八天了,母熊還沒有發(fā)起最后的進攻,它在考驗著人的耐心。老酋長把他那把從不離身的俄式戰(zhàn)刀不知磨過了多少遍了。那天一早他又拎出了戰(zhàn)刀,兒子敖楞站在了他的面前說:“夠快了。”老酋長不再說什么,雙手把刀端在兒子的面前。兒子雙手擎 刀雙膝跪下,面前是那尊紅色的薩滿神像。

        最后的時刻到了,村外的樺林邊是塊塔頭地,現(xiàn)在讓積雪鋪得平平展展。老熊頭也不回地朝那里走去。敖楞尾隨其后。老熊走走停停,不時把一些礙手礙腳的小樹折斷,敖楞則把老熊折斷的小樹扔到一邊,人熊配合默契。一切都有序,一切皆公平。

        老熊在一棵大松樹前站下,敖楞也在另一棵大松樹前站下,兩樹相距不足兩丈。老熊忽地站立起來,用鐵鉤一般的前爪撓樹皮,頓時一陣亂雨紛紛下,兩摟多粗的一段樹干露出白花花的木質(zhì)。敖楞兩眼盯著老熊一動不動,忍受著它瘋狂示威的折磨。

        一陣瘋狂過后,老熊四腿站定了,兩只小眼睛直逼敖楞,鼻子里冒出一絲悠悠的白氣,表示著它一點也不累,它有得是體力,它能像抓樹皮一樣把面前的對手抓成齏粉!

        敖楞開始向前移動,他知道這是老熊留給他的最后一點主動。老熊見敖楞向它走來,并沒有立即擺出迎戰(zhàn)的架勢,而是一屁股坐在那里,還抬起一只前掌悠閑地舔了起來。這是一種對對手極端藐視的表現(xiàn),可是就在這一剎那,敖楞捕捉到了它眼睛的余光一直沒有放松對他的掃視,這就是說,其實它對對手還是十分的看重,甚至還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懼怕。這一信息的獲得十分重要,敖楞輕蔑地朝對手吐了一口唾沫,老熊受到了刺激再也坐不住了 ,它前腿突然下伏,作出了前撲的準備。敖楞一個騎馬蹲襠,把重心放在兩腿之間,作好躲 閃的準備。結(jié)果又是一陣對峙,熊沒有發(fā)起進攻,敖楞也恢復了站立的姿勢。至此心理上較 量一比一扯平了。接下來老熊顯出了急躁,一只后腿把雪刨得紛紛揚揚,敖楞沒有后退,死 死盯住老熊這只不停刨動的后腿,他知道只要重心一移到這只后腿上,老熊就會向 他突然發(fā)起進攻。果然老熊一下子停了下來,一個旋身夾著一聲震天的怒吼,向一丈開外的 敖楞直插過來,啟動的突然讓敖楞猝不及防,移動重心已經(jīng)來不及了,敖楞上身急忙向一側(cè) 躲閃,只聽得嚓的一聲,犴皮褲腿被從上到下豁了個通透,一股熱乎乎的溪流從大腿上向下漫開。遠處觀戰(zhàn)的人群發(fā)出轟的一陣驚嘆。敖楞心里一震,果然出手不凡!一回頭老熊已經(jīng)站到了剛才敖楞站過的地方,抬起一只爪子舔著,那上面粘著敖楞一絲鮮血。敖楞讓老熊占了個先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恥辱,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來,手里的大戰(zhàn)刀的刀刃也隨即翻轉(zhuǎn)向上。一步、二步、三步……敖楞一點一點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到攥刀的右手上。老熊感到時間的流逝帶給自己的不利,它要速戰(zhàn)速決,在敖楞離它還有兩米遠的地方突然躍起,全身 向?qū)κ謮哼^來。泰山壓頂,憑借著八百多斤的體重,它想把對手壓成肉餅。敖楞早料到老熊這一招,他雙腿跪下,急速下潛,順勢一個仰臥,避開了這座壓頂?shù)娜馍?,與此同時仰面朝天的敖楞使出平生的力氣把那把鋒利無比的大戰(zhàn)刀向上使勁一挺,準確無誤地插進了老熊的肛門。一股血的噴泉從天而降,老熊長嘯一聲帶著那把戰(zhàn)刀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他的頭頂滑過 ,重重地跌落在離他兩丈開外的雪地上。決斗在兩分鐘內(nèi)完成。

        驟然間歡聲四起,人群急速地向山下奔涌,在老熊嘴里還嘟嘟冒著血泡的時候,敖楞就被歡呼的族人舉過頭頂,像拋彩球一樣遠遠地扔進松軟的雪地里,女人們蜂擁而上,眼含熱淚用嘴吸吮著他大腿根部長長的抓傷。

        就在年輕人狂熱成一團的時候,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老酋長不見了。敖楞一怔,一個就地十八滾逃出人群的重圍瘸著一條腿往家里跑,可還是晚了那么一小會兒,老酋長已經(jīng)靜靜地掛在撮羅子旁邊的大樺樹上,手里緊緊地攥著那枚朱紅色的薩滿神像。

        這是權(quán)力的移交,一切都順理成章。

        敖楞深深跪下,仰望著樹杈上套在父親脖子上的那只犴皮索套,那是當年掛自己游車的地方。

        如今,傷疤早已平復,熊毛磨掉了大半,時光的利刃削平了一切。

        敖楞的手在不停地摩挲,邊吉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倒一半在地上給在天之靈的老酋長,然后仰脖一陣咕嘟,把剩下的小半碗端到海圖面前,海圖二話沒說,一飲而盡。

        敖楞老爹眼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把酒喝完,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侄兒,都是他眼瞅著一天一天長大的。兒子勇猛似虎,侄兒機敏如豹,各有各的長處,但論打獵的能力都不相上下,槍法更難分伯仲。敖楞輕呷了一口酒,混濁的嗓音變得清晰起來,他說:“看來二十年前的一場戲要重演了,這是一劫,躲不過的。它死了二十年了也該 托生了,這不,它又回來了。村子里的馴鹿死得差不多了,你們得上山了,全村人的希望都在你們這兩桿槍上,槍不比刀,整皮難得吶,不過祖宗留下規(guī)矩,破不得的。你們中間只有一人可能能拿回整皮,將來只有一個人能坐在我的地鋪上,我無法全都顧及,老熊也不會給你們那樣的機會。這一切都在定數(shù)里,這是天意?!?/p>

        敖楞老爹說完話就只顧自己喝酒,邊吉和海圖這對生死兄弟就這樣各自站在了對方的槍口前面。海圖雙手捧壺把酒給邊吉滿上說:“哥,干?!边吋蛄艘谎勖记迥啃愕牡?弟說:“干!”

        那天,邊吉喝多了。

        那天,海圖喝多了。

        那天,三個人都喝多了。

        現(xiàn)在是早晨九點鐘,快點走,天黑前能趕到白頭崖下,邊吉估計海圖走下道可能會比自己早到一撮口煙的工夫,不過邊吉還是選擇了上道。他想到過要想得到整皮,必須一槍同時穿透老熊的兩只眼睛,也就是說要想讓子彈從老熊的一只眼里進去,從另一只眼里出來。苛刻的條件要求除了射擊的準確外還必須掌握好角度,左右的角度好移動,上下的角度就沒那么容易。邊吉打算在開槍前自己的位置要比老熊高出一些,等它聽到動靜站起來的時候,腦袋正好和槍口處在同一高度,這樣成功的把握就會大一些。但是上道較遠,邊吉不由加快了步伐,積雪覆蓋的山脊上就出現(xiàn)了一溜歪歪斜斜的腳印。

        伊里胡魯山是大興安嶺上最大的一座山,白頭崖是伊里胡魯山的最高峰。崖頂上的山泉一年四季流水不斷,冬天流下的水積成的冰,一個夏天都化不完,以至不論什么時候遠遠看過去都是白晃晃的一頂大帽子,大帽子下的巖洞深不可測,那是薩滿神的寢宮,也是鄂溫克的食品倉庫,里邊儲藏的獵物足夠整個鄂溫克吃上十幾年。所有的鄂溫克男人都知道,老婆孩子的一日三餐要靠自己的一桿獵槍換得,上巖洞里討生活的人是整個鄂溫克最沒出息的男人,也是鄂溫克的恥辱,而把吃不完的獵物不斷地送進巖洞的才是鄂溫克的驕傲,才是最受族人尊敬的人。

        邊吉是整個鄂溫克首屈一指的獵手,邊吉卻很少進洞,他不愿意和那些死在自己槍口下的成千上萬個靈魂見面,作為一名獵人這是最難說清楚的一件事情。除非是像飛龍雪兔一類的小東西,他打到的獵物從不帶回家也不送進洞,而總是在自家的撮羅子里喝足了酒,把全身的精力都釋放在索亞身上后才有意無意地嘟噥上一句:“一只犴,在老河套對過的矮崖下 ,我解開了……”接下來的便是響徹山林的呼嚕聲。這時候索亞就會像山貓一樣地從丈夫的臂彎里悄悄地爬起來,從圍欄里牽出那只名叫古姆的老馴鹿一起上山,找到獵物再把它送進洞里。

        做這樣的事情索亞并不覺得吃力,山林里的方位感是與生俱來的,鄂溫克了解大興安嶺的每 一座山頭每一條溝岔,就像城里人了解自家的三室一廳,去廚房的冰箱里拿瓶冰水來這么簡 單。等從大巖洞里返回來的時候,正是新的一輪朝陽掛上大樺樹梢的光景,索亞披一身的陽光,老古姆鼻子上拖著長長的冰溜子,鹿鈴一路叮咚響進村子,這時所有的女人都向她問好,所有的男人都送給她一個充滿敬意的微笑。索亞一一打過招呼步履匆匆回 家,她知道邊吉還在被窩里等著她,等不耐煩了就會罵,“真她媽的沒用,一只犴……去了 一整夜……這樣的女人……”索亞用最快的速度脫光衣服,“哧溜”一下魚一樣鉆進 被窩,把冰棍一樣的四肢一起放進丈夫熱烘烘的懷里,過不了多久,整座林子就會被一種奇 妙的聲音所充斥,高亢而充滿刺激。所有的鄂溫克都會停下步子,把敬意的目光投向聲音響 起的地方。

        這才是真正的鄂溫克,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邊吉走進黑松林,白頭崖看不見了,他知道那只老棕熊很可能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他不能再走了,雖然今天沒風,但那只老棕熊對他的體味太熟悉了,他們已經(jīng)遭遇過不止一次了。哪一次都是勢均力敵,哪一次較量的結(jié)果都是互相對對手充滿了敬意。

        其實,那次邊吉在把匕首上的血擦向翁代靴筒的瞬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曾經(jīng)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在思維的一閃念中他曾估量過自己與對手的力量。他用余光掃了一眼離他不過三十米的對手,那家伙正坐在雪地上把流出來的腸子一點一點塞回去,動作認真而從容,讓邊吉打顫的原因是,對手做這一切的時候竟然連瞅都沒瞅他一眼!

        整理好腸子的對手用一把山毛草塞住傷口捂著肚子慢慢地走了,竟沒有回過一次頭也沒給他留下一點暗示,瞅著鮮血染紅的一大片雪地,邊吉久久沒有離開。

        一晃三年過去了,對手是老了呢,還是比先前更強壯了呢?邊吉喝著酒嚼著肉干心里揣摸著 。

        此刻海圖正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

        黑松林從伊里胡魯山北坡順勢而下,郁郁蔥蔥漫延出幾十平方公里,隨著地勢的逐漸低緩,林子也變得越來越稀疏,而且也逐漸摻進了白樺。在松樺交織的地帶,就會有灌木生長 ,林子里的路就顯得十分難走,這也正是雪兔狐貍野豬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海圖選擇這條路雖然難行,但走的是直線,到白頭崖要比山腰上的路至少近十里,更重要的原因是,海圖估計老熊從白頭崖進村,每天選擇的一定是這條路,一是隱蔽二是隨時都會有獵物送到自己的爪下。海圖打算在沒和老熊打照面前,想從它的腳印上了解一下老熊的精神狀態(tài),他要等它在最亢奮的狀態(tài)下開槍,這樣除了皮子外還會有一只體積最大的熊膽。棕熊最愛生氣,一生氣膽囊就會迅速膨脹,膽汁就會把膽囊灌得滿滿的,一只上好的熊膽能賣上好幾千元呢。

        可是有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讓海圖給忽略了,老熊晝伏夜出,昨晚它在村子邊上轉(zhuǎn)悠了一夜,肚子早已空空,現(xiàn)在是早晨九點鐘,正是老熊該進早餐的時候,等它吃飽了就會在白頭崖下的某一樹洞里美美的睡上一整天,然后等待夜幕降臨,等待著下一次的出擊。果然就在海圖進入灌木叢沒走出二里地,老熊的腳印變得游移起來,這是它發(fā)現(xiàn)獵物的信號,緊接著步幅變小,這是它出擊前的準備,緊接著步幅突然增大——它開始出擊了!

        海圖停止了前進。

        海圖知道,和別的動物不一樣,棕熊一旦捕獲到獵物便會就地開餐,不像其他動物要把食物 叼到它們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才下口。棕熊不會,當然老棕熊更不會,這是由它們實力決定的,它們心里明白自己開餐的時候沒有任何一種動物敢來搗亂。所以海圖估計,如果一切順利,老熊出擊成功,那么它一定會在不遠的一個地方進早餐呢。這時候是萬萬不可接近它的 ,一則為了護食,老熊會變得異常警惕而殘暴;二則一旦接觸你就無法退出,你就會在迫不得以的情況下開槍,這是海圖最擔心出現(xiàn)的局面。因為敖楞酋長把獵取整皮的任務也就是把未來的酋長的位置同時交給了他和邊吉,那么二人的機會必須均等,昨天說好了是在白頭崖下會齊,你提前下手就是不守信就是十分的不仗義,這是所有的鄂溫克人最不能容忍的,更何 況這是一次意義極不尋常的出獵。有一點海圖心里十分清楚,就是不管誰先到達目的地也絕 不會先下手,而是要等二人同時發(fā)現(xiàn)獵物取得聯(lián)系后,真正的較量才正式開始。聯(lián)絡信號是 鹿哨。每個鄂溫克人都有自己的鹿哨,每只鹿哨的聲響都各不相同,鄂溫克人聽鹿哨就像別 的民族的人聽語音一樣,你一張嘴熟人馬上就會辨別出是誰在說話。海圖的鹿哨高亢而嘹亮 ,邊吉的鹿哨雄渾而蒼勁,這一點他們彼此非常的熟悉。

        海圖把一撮口煙放進嘴里靠一個大松樹坐下,他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老熊的進餐 ,他透過樹枝四處巡視,想看看老熊在什么地方進餐。樹影太密看不出去多遠,但海圖聽見 在不遠處有咔嚓咔嚓的聲響,他知道那是老熊咬斷骨頭的聲音,這家伙吃得正香呢?!迹剩?〗

        海圖聽得有點饞也有點犯困,不停地吧唧著嘴,靠在大樹上的身子也一點點地向下滑動,不久便響起了一陣呼嚕聲。等他再醒來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老熊毛茸茸的嘴正在他臉前滑來滑去,涼津津的鼻頭甚至已經(jīng)蹭到他的臉上了。海圖心里一陣懊悔,可是他一動沒敢動,他心里清楚,這時候只要稍有動作老熊就會以閃電般的速度一下咬斷他的喉嚨。海圖不能動,海圖心里清楚,棕熊是森林里的紳士,從來不吃死去的東西,它要吃自己親自捕獵到的活蹦亂跳的獵物以顯示自己的實力。海圖沒動,老熊也不走,它似乎對海圖懷里抱的獵槍發(fā)生了興趣。為了防止走味,臨上山時海圖用獾油把槍認真地擦了一遍,也許老熊對獾的氣味更感興趣。讓他不可思議的是,老熊嗅了一陣竟一下臥倒在他的身旁,肉乎乎的身子把他擠得歪向一邊,老熊要守著他睡覺,還是等著他醒來?海圖有點發(fā)懵。老熊粗重地呼吸著,濃烈的血腥味讓海圖喘不過氣來。海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懷里的槍口也緩緩地平移。沒過多久,老熊的左眼右眼和槍口已經(jīng)同處在一條直線上了,海圖的手指慢慢地伸向扳機……

        忽地,海圖的心頭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沒錯,這時候開槍,一張整皮唾手可得,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是鄂溫克的又一代年輕的酋長,可是邊吉呢?邊吉這時候一定會在白頭崖下等著他的鹿哨響起。這時候只要他的手指一動,邊吉將失去一次公 平競爭的機會,同時也將永遠地失去酋長的位置,而邊吉才是鄂溫克最出色的獵手。想到這 里,海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出了滿頭的大汗,他為自己的一閃念感到從未有過的恥辱。

        邊吉打著飽嗝躺在雪地上,靜等著堂弟海圖的鹿哨,每次出大獵總是海圖先和邊吉聯(lián)絡。海圖真是個好兄弟,聰明能干,心眼好,對邊吉十分尊重,邊吉也十分疼愛這個弟弟??墒且恢豢蓯旱睦闲軈s把情同手足的兄弟逼到一條有你沒我的窄道上來。邊吉曾認真地想過,敖楞老爹的身體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了,按照常理酋長的位置非他莫屬,可是要是單看打獵他和海圖一樣的出色,要是去處理村子里的日常事情,他相信海圖要比自己強得多。他覺得真要有那么一天,他會對不起海圖,對不起所有的鄂溫克村民的,因為只有最強有力的酋長才能帶領苦難的鄂溫克人在這惡劣的環(huán)境里生存下來,才能讓大家和平相處,才能讓老婆孩子不 至受凍挨餓,他總覺得要把這么多的事情都做好,海圖肯定比自己強。敖楞老爹做出這樣的 決定是十分英明的,他不能在百年后讓所有的鄂溫克人說他偏袒兒子??嘟蚪虻目跓熤顾?的頭腦愈發(fā)清醒,他在盤算著如何給海圖創(chuàng)造一個更為有利的獵殺機會。

        太陽已經(jīng)移到頭頂,兩次口煙吃過后,還沒聽到海圖的鹿哨。邊吉感到情況有些不妙,他起身鉆進一座勉強能通過的密林匆匆向山下走去。

        密林一直向山坡下延伸,漸漸的變得稀疏,漸漸的摻進了白樺,漸漸的出現(xiàn)了灌木,邊吉放慢了腳步,邊吉知道這該是老熊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這里距老熊白天藏身的白頭崖底不過五里地。邊吉端著槍搜索著前進,他擔心海圖出事,他防備著老熊的突然襲擊。忽然邊吉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零亂的腳印和一只狍子被撕扯后剩下的皮毛和幾節(jié)腿骨,他知道這是老熊用早餐的地方,老熊肯定就在附近,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朝自己猛撲過來。邊吉的心陡然緊縮,邊吉想找一棵大樹,好防護他的背后,可是沒有,這里清一色的幼松和白樺,而且腳下全是矮冬瓜一類的灌木。這對邊吉十分不利,在這樣的場地,人根本無法跑動和躲閃,而對老熊來說這些灌木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草,它完全可以像一輛坦克一樣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邊吉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這時候老熊很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單等有利時機向他發(fā)起致命的一擊。獵物發(fā)現(xiàn)了獵人,獵人還不知道獵物在哪里,這是獵人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更何況這是一只經(jīng)驗十足、兇殘無比的老熊!邊吉完全處于被動地位,邊吉的額頭滲出了汗珠,他停止了前進四處張望。忽然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看見在不足百米遠的雪地上,老熊和海圖緊緊地躺在一起,他努力睜大眼睛,卻無法確定海圖的死活,而老熊的神態(tài)卻是一副悠然自得。邊吉伏在雪地上一動不動,他的頭腦在急速作出各種判斷。邊吉想憑著海圖的經(jīng)驗,他不會遭到老熊的暗算,即使是突然遭遇也不會一手不還就立即斃命。邊吉一直沒有聽到槍聲,這說明海圖肯定沒有還手,那他這是搞的什么名堂,邊吉頭上的汗已流下,他徹底的懵了。他長喘著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邊吉知道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獵手不論發(fā)生什么情況冷靜是至關(guān)重要的。邊吉就是邊吉!果然沒過一分鐘邊吉就完全鎮(zhèn)靜下來了,他改變了自己的主意,他決定放棄獵取整皮的計劃,他要把海圖兄弟從熊嘴里救出來,他摘掉了皮手悶子 ,舉槍瞄準。一百米的距離,一槍擊中獵物的要害這對邊吉不是什么難題,但棕熊不同于其他獵物,即使擊中要害它也不會毫不掙扎就倒下,而這最后的一掙扎就足可能要了近在咫尺的海圖的命。邊吉舉起的槍又放下了,他得想一個萬全之策。一陣短暫的煎熬過后,忽然邊吉把手伸進了口袋,邊吉掏出了鹿哨,邊吉把鹿哨放進了嘴里,鹿哨是白樺皮做成的,邊吉覺出了它淡淡的苦味。頃刻,一聲蒼涼的鹿鳴響起,那是一只老雄鹿在呼喚它的妻妾,群山回應,連綿不絕。驀地老熊站了起來,朝著邊吉藏身的地方愣愣地眺望,就在同一時刻邊吉突然看見躺在雪地上的海圖一躍而起,騰起的雪浪足有一人多高。老熊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搞蒙了,站在那里竟一動沒動。邊吉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兒,他知道動物的靈敏程度 要高出人類的幾十倍,只要老熊回過神來朝海圖發(fā)起進攻,無論海圖是多么優(yōu)秀的獵人,這么近的距離也不會做出任何動作的。獵人的本能讓邊吉的動作不再受大腦的支配,只見他順過槍口就摟好火,一聲巨響的同時老熊的頭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拳擊手受到一記重拳的擊打。一切都在瞬間完成,下意識的動作迅疾得讓人無法反應過來。此刻也讓邊吉沒有反應過來的是,就在他摟火的同時,他看見海圖平端的槍口也冒出一團明亮的火光,海圖的半自動和他的水連珠同時響起,構(gòu)成一組美妙的和弦。群山回應,連綿不絕,就在這美妙的音樂里,老熊原地直立了足足有三秒鐘,最后才直挺挺地倒下,像一棵訇然砍倒的老松。

        隨著老熊在視覺里的消失,邊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是海圖一次精彩絕倫的射擊!距離二米,位置側(cè)向,邊吉完全能想象出老熊兩只被海圖半自動子彈洞穿的眼睛在怎樣的流血。一張整皮到手了,一名新的酋長就此誕生!想到這里邊吉突然怔住了,既然海圖憑著自己的本領獵殺了老熊,那么自己這一槍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幫忙還是添亂?是援助還是坑害?本來是一張整皮,腦門上又無端地多出一個窟窿,敖楞老爹會怎么想,海圖會怎么想?全村的鄂溫克會怎么想?當然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會大白,一百米的射程和二米射程的彈洞,就連剛穿上整襠褲的鄂溫克都能辨認出來,那么你邊吉這一槍怎么解釋?想貪天功為己有?想坐上那張垂涎已久的熊皮地鋪?邊吉懵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那只中彈的老熊。幾秒鐘的沉寂過后,他忽然像瘋了一樣朝來時的路鉆進密林,此刻他的身后響起了一聲又一聲清亮高亢的 鹿鳴的回應……

        邊吉不顧一切地朝著山上疾跑,一路上他扔掉了背夾,甩掉了皮襖,最后摘下了片刻都不能離開的皮手悶子和狐貍皮帽子。他一手握槍,一手拎著日式軍用水壺,隨著他的跑動壺里的酒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邊吉一直在跑,邊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步履踉蹌,最后一頭栽倒在雪地上。酒壺開了,酒咕嘟咕嘟地流進雪地里。邊吉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羞恥心折磨得他五內(nèi)俱焚,他順手抓起一把雪擦掉滿臉的汗。

        邊吉想起了敖楞老爹,想起他年輕喪妻含辛茹苦拉扯他的艱難,想起他對自己近乎殘酷的生 存訓練,想起他酒后對自己流露出的他百年之后的希望。此刻隨著海圖的一聲槍響,一切都 化為烏有。他感到胸悶,他感到肩上千斤重擔的壓迫,他覺得自己辜負了老爹的栽培,辜負 了整個鄂溫克的希望,辜負了索亞沒日沒夜為他作出的努力,更辜負了他還沒有 見面的兒子,而最讓他無法面對的是未來的年輕的海圖酋長。他躺在雪地上仰臉看那一棵棵 高聳入云的大樟松,他仿佛看見了大樺樹上的那個皮套,看見爺爺手里緊緊攥著的薩滿神像 ,還有他懇切的眼神,自己和海圖都是他的孫子啊。想到這里邊吉忽然笑了,笑得像孩子一 樣天真,像六月的陽光一樣燦爛,他一邊笑著一邊雙手把槍順過來,在把槍口臨塞進嘴里 前還仔細地瞅了瞅,噓噓地把上面的灰土吹干凈……

        索亞覺得自己真的要不行了,整個身體都在分崩離析,她對死一點也不怕,她覺得只要烏熱 能順利地生下來,她就對得起老酋長對得起邊吉也對得起薩滿神,她就完成了來到世上的唯 一使命。她用鄂溫克特有的那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死死咬住烏黑的嘴唇,她在拼命地喘息,她 在積攢力氣,她要作最后拼死的一搏,她死命地揪住自己的頭發(fā),發(fā)出裂帛一般的號叫,邊 ——吉——你在哪里——,突然,她感到一聲強有力的震動從心底響起,烏熱突然像一顆出 膛的炮彈,一下子從自己的下體轟然彈出。

        藍天上陽光刺眼,一聲嘹亮的嬰啼遠遠地回應著白頭崖下那一聲老槍的鈍響……

        邊吉筑起的雪屋在烏熱滿月過后不久就化了,以后新雪屋又不斷地筑起來,又被不斷地融化 掉,隨著雪屋的不斷搭建又不斷地融化,鄂溫克許多老面孔不見了,一些新的更年輕的身影 出現(xiàn)在大森林里。

        人類對森林的無休止的砍伐使獵物失去了最后的棲息地,它們紛紛落荒而逃,逃向西伯利亞 ,逃向外興安嶺,逃向遠東。林子里的動物越來越少,大巖洞里的獵物越來越少,甚至還出 現(xiàn)了有人偷出巖洞里的獵物賣給外人的丑事。

        “你看這件事該怎么處理?”這幾天有人偷了巖洞里的獵物賣到山下的事,海圖耳朵里已經(jīng) 塞得滿滿的了,他打算聽聽烏熱的意見。

        “一切都無所謂的,巖洞里的獵物是老祖宗留給后輩兒孫享用的,他們享用了也就正合了祖 宗們的初衷,至于怎么個享用法,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再說啦,林子再這么砍下去,獵物 早晚會跑得一只不剩的,那時候鄂溫克將無獵可打。不打獵的鄂溫克還能叫鄂溫克嗎?失去 森林的鄂溫克還能叫鄂溫克嗎?沒有了森林沒有了獵物留著鄂溫克還有什么用?”烏熱手里握 著一條松枝,每說一句就折下一段,憤憤地扔進面前的篝火里,白色的飛灰飄起來,落在了 他的頭上。

        海圖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滿臉胡子滿頭硬發(fā),整個腦袋像一只大刺猬一樣的年輕人,輕輕地嘆 了一口氣,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顫抖著。邊吉死后一年,就在烏熱剛會蹣跚走路的時候,海 圖走進了索亞的撮羅子。為了讓這個沒爹的孩子能很好地長大,本來讓索亞嫁給海圖是敖楞 老爹的意思。那天夜里,就在全村人給邊吉過完周年的那個晚上,敖楞老爹送走了所有的男 人,卻把海圖一人留下。敖楞咳嗽著伸手示意讓海圖坐下,七十歲的敖楞老爹已經(jīng)風燭殘年 了。一陣咻咻的喘息過后,敖楞老爹對海圖說:“這件事就得委屈你了,看在烏熱這個沒爹 孩子的份兒上,明天就讓你嫂子嫁過去,村里人可能會說些閑話,過一陣就會好的,要不孤 兒寡 母的怎么活啊。”海圖定定瞅著老酋長一言沒發(fā),邊吉的死對他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認為 是自己害死了邊吉。送葬那天他幾次想跟了邊吉去,被敖楞一拳打昏,派人看了三天三夜才 回轉(zhuǎn)過來。此后雖然打消了死的念頭,卻又無法面對索亞。每次出獵回來他總是把最好的獵 物偷偷地放到索亞的門前,自從邊吉死后,他一直沒有再邁進過這座撮羅子一步。今天害死 自己兄長害死自己救命恩人的人竟然要娶人家的遺孀,那么就證明一年前的行為是一次十足 的謀殺!海圖無法面對這個事實,他沒有這個勇氣。敖楞看出了海圖的心思說:“不要想那 些沒有邊際的事情,我不是還沒死嗎?再說村里的人也都會通情達理的。”

        烏熱跑過來嚷著要爺爺抱,海圖一手抱過孩子淚流滿面,端起面前的大酒碗一飲而盡后說:“不能再難為索亞了,明天我就過去,倒插門!”海圖擦干了眼淚告別了老酋長,把一句沉甸甸的話撂下。

        敖楞酋長看著消失在林子深處的海圖,一副千斤重擔徹底卸下了。他猛地一把操起面前的大 錫壺“咕嘟咕嘟”地暢飲起來,漸漸的整個身體也輕飄飄地飛起來,飛離森林,飛離大山, 一直朝那遙遠的天國飛去……

        一個新家庭的組成沒有給海圖帶來多少歡悅,隨著年齡的增長,烏熱也一天天地疏遠了海圖 ,而且在他的骨子里壓根就沒有瞧得起自己,這是這位新任酋長所始料不及的。

        早春的一個清晨,叔侄二人同乘一只樺皮船在阿魯干河上打魚,河面霧色濃重,十步以外不 辨人馬。船至河心忽聽得白茫茫的岸上有嗶嗶剝剝的聲音,海圖拿眼看烏熱,烏熱頭都沒抬 地說:“鹿?!焙D用眼瞟了一下橫在船艙里的槍,烏熱二話沒說操過來槍口一順連瞄都沒 瞄就是一槍,海圖把小船搖靠了岸,烏熱一個跨步跳上去,沒出十分鐘把一只血淋 淋的鹿茸扔到船上。海圖一怔吃驚不小,但面色仍無表情,淡淡地問:“鹿呢?”烏熱 鄙夷地朝岸上瞅著,頭也沒回地說:“它還小呢,過幾年不遲?!睕]出兩天那只鹿被別人窖 住了,果然是只三歲子,頭上的槍茬鋸過一樣整齊。就在人們一邊烤著鹿肉一邊為烏熱的槍法驚嘆不已時,烏熱像一頭發(fā)怒的豹子一樣沖進來,你們非得把它們趕盡殺絕不可嗎!一句話把海圖酋長愣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來。

        這一槍,徹底奠定了烏熱在整個鄂溫克第一槍手的位置。這一槍,也讓海圖心里生起一團迷霧。海圖一人喝悶酒,酒至半酣長長一聲浩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真猜不透他們整天都在想什么,唉,這樣下去鄂溫克還能在林子里活下來嗎,他感覺到自己責任的重大,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老酋長,對不起列祖列宗,更對不起邊吉。

        不愉快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并逐漸地發(fā)展成叔侄之間的唇槍舌戰(zhàn)。

        獵物是越來越少了,看著經(jīng)??帐侄鴼w的海圖,烏熱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沒獵可 打的日子烏熱一手好槍法也派不上用場,烏熱就把空啤酒瓶橫過來,山風一吹便會嗚嗚作響 ,烏熱用黑布蒙了雙眼靜等著山風吹來,只要瓶子一響,烏熱的槍就會即刻響起,子彈就會 飛進五十米開外的瓶口,把瓶底打出一個圓圓的小洞。烏熱一天要喝掉一整箱啤酒,所有的空瓶底無一例外地有一個小洞,而所有的瓶口都無一例外地完好無損!海圖進進出出看著烏熱游手好閑的樣子,心疼得直搖頭,他無法理解的是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獵手不去打獵整天窩在家里打酒瓶子玩,是不是讓老林子里的惡鬼給纏住了。

        這樣下去鄂溫克終究要毀在你們手里的!忍無可忍的海圖,一把扯下蒙在烏熱臉上的黑布 說。

        烏熱一動沒動,噓噓地吹著槍口上的青煙說,漢人把林子砍光,我們把野物殺光,再這樣下 去,毀掉林子的,毀掉鄂溫克的就是你們這些家伙!

        海圖一下子僵在那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十六年心血竟換了這樣的回報,他不理解烏熱為 什么會變得這樣不可理喻。

        烏熱終于走出了大山,那年他十八歲。森警,還沒離開大山和林子,不過烏熱在呼和浩特上 了兩年警校。

        烏熱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一頭濃發(fā)滿臉大胡子的英俊男人,上學期間還兩次被請去拍 電影。同學們就勸他干脆考電影演員得了,烏熱說,我得回去,要不鄂溫克很快就會從這個 世界上消失。和兩年前的海圖酋長一樣,聽了他不著邊際的話同學們一下子都僵在那里,都 說烏熱這家伙不可理喻。分手那天,女孩兒琳琳偎在他的懷里,白嫩的小手撫摸著他茂盛的 胸毛極盡溫柔,烏熱卻兩眼發(fā)直,問了好幾遍還是那句話,他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待在城里 ,他說他的魂兒在大山里在原始森林里。

        琳琳淚眼汪汪地看著烏熱,女孩怎么也不理解烏熱對大興安嶺對大森林如此的眷戀。此刻她 才相信當時的謠傳可能是事實。

        琳,你可要想好了,這家伙是個沒有進化好的野人。女友把一塊方糖夾進琳琳的 咖啡杯里警告她說。

        我們居室的花瓶里裝什么?

        花呀,琳琳答得漫不經(jīng)心。

        這家伙的花瓶里裝什么?

        什么?

        你猜呀——糞便!你能猜得出嗎?

        為什么呀?

        這你得去問他。

        不可能吧。

        他把馴鹿的糞便裝進花瓶里放在床頭柜上,他說糞便的氣味遠比汽車的尾氣好聞,他說一聞 到馴鹿糞便的氣味就能安然入睡。你和這樣的家伙在一起就得整天和糞便打交道。

        當時琳琳喝著咖啡當笑話聽,她知道女友追過烏熱,分手后說些對方的壞話好證 明自己的覺醒,這是女孩兒慣用的伎倆,也就不足為信??墒墙裉焖帕?,烏熱離文明社會 真 的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啬愕脑忌秩グ桑∧愕拇榱_子去吧,和你的馴鹿待一輩子吧! 望著遠去的列車,琳琳在站臺上跺著腳哭喊。

        烏熱回家后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山矮了河淺了林子瘦了,野物變賊了,人變躁了。拎著槍山里轉(zhuǎn)了一星期,硬是連根禽翎獸毛都沒打著。往日滿樹的飛禽,你打下一只,其余的都低著頭瞅,再打一只活著的再瞅一瞅,打到最后一只也不懂得飛走?,F(xiàn)在可好,槍聲一響,轟的一聲全都起來,等你攆了半天爬上山,一有響動就又飛了。鳥兒領教了人類的貪婪和殘忍,學會逃生的本領。烏熱望著大山,偌大的林子四下里沒有一聲鳥鳴,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再認真地端詳著手中的這支老槍,烤藍早退掉,槍身的油漆已蕩然無存,這支傳了三代的俄式老槍到底結(jié)果了多少性命已無從考究,那時候它是鄂溫克生命的依據(jù),打不到獵這個森林民族就會凍餓而死,就會永遠地消失,可到了今天它的存在到底還有多少價值呢。烏熱心亂如麻,面對被砍伐得稀稀拉拉的林子,面對墓碑一樣漫山遍野黑糊糊的樹樁,他茫然無措地站起來,那條心愛的老槍就順手滑落下來,順著山坡一直滑下去,最后咕咚一聲掉進河里。烏熱一陣眩暈,他覺得作為一名鄂溫克青年對不起森林,對不起大興安嶺,對不起生他養(yǎng)他的額爾古納河。

        烏熱決定要做一件對得起大森林的事,烏熱準備搬家,一個人搬到葫蘆谷去住。

        烏熱頭也不抬地準備著自己的行囊,左邊站著海圖,右邊蹲著大黑狗,他們似乎都知道有事 情要發(fā)生,但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四只眼睛不時地對視,又不時地盯著忙碌的烏熱。

        等把簡單的行囊背起來后烏熱對海圖淡淡地說,最后的那幾只鹿也被偷獵者盯上了,再不看 管起來怕是一只也保不住了。說完又低下頭對寸步不離的大黑狗說,豹子好好看家,沒你的 事。

        黃昏時分烏熱來到谷口,這才發(fā)現(xiàn)大黑狗也尾隨而至。豹子,不是讓你看家嗎,怎么跟來了 呢,烏熱有點不大高興。大黑狗委屈地低下了頭,發(fā)出了嗚嗚的低鳴,它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也知道一定要挨主人的懲罰,可是它心甘情愿,因為它太愛它的主人了。主人是它救命恩 人。當年媽媽生下它們姊弟八個,它是最小的一只,身單力薄擠不上奶吃,滿月過了還癱在 窩里不會走,主人就把它丟進雪窠里。是烏熱把它揣進懷里,是烏熱用馴鹿奶一口口把它喂 大,是烏熱教會它一身強悍的捕獵本領,從而使它成為全村頭等的獵犬。主人恩重如山,豹子對主人百般依戀。烏熱上學的兩年,豹子整天蹲在村頭的路口上眺望,它堅信主人不會棄它而去,主人一定會回來。果然烏熱返鄉(xiāng)那天,豹子跑出去三十里地迎接,在人來人往的小鎮(zhèn)火車站,烏熱抱住豹子好一頓哭,全村的獵民也大為感動??墒沁@次豹子沒聽主人的話 ,它總覺得主人一個人在外太孤單、太危險,它總覺得要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

        天近黃昏,烏熱在谷口安頓下來,他點燃篝火準備晚餐,青色的柴煙給葫蘆谷罩上一襲輕柔 的白紗。

        葫蘆谷方圓四十里,口小肚大像一只巨大的葫蘆橫臥在白頭崖下,谷地小河如網(wǎng)水肥草美,是犴鹿獐狍的天然棲息地,也成了偷獵者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多年的偷獵,犴獐狍子已經(jīng)不多見了,只有天性機警的梅花鹿尚存活在這里,可是近日里已有一伙偷獵者開始注意上它們了。那天正午,烏熱在給豹子弄吃的,三輛摩托車從山谷里駛出來,看樣子像是跑山兒的,可是又什么工具都沒帶,總不能是旅游看風景的吧,豹子十分不友好地朝著遠去的摩托車吠叫著,沒有主人的命令它不能隨便行動,但根據(jù)它的表情那遠去的三個背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大概是五天前的一個上午,烏熱和豹子為找一只小馴鹿進入谷地時發(fā)現(xiàn)這三個人的,小馴鹿受傷掉隊,已經(jīng)三天沒回家了。當時他只顧擺弄小馴鹿了,對三個擦肩而過的人沒來得及細想。他們在深山老林里轉(zhuǎn)悠了這么長時間到底想干什么呢,烏熱放下手中的活,努力猜想著不速之客進山的目的。

        烏熱在新搭成的樺皮窩棚前慢慢地踱著,想著問題的最終結(jié)果,他返身坐在一截樹墩上,往火堆里又加進幾塊籮子,等篝火跳起火苗的時候又抓了幾把青草蓋 在上面,煙霧又濃了起來,這是驅(qū)蚊的好辦法,現(xiàn)在是初夏,蚊子還沒有起來,但不管有沒 有蚊子,烏熱習慣總有一縷炊煙在窩棚前。

        谷地的盡頭是白頭崖,白頭崖峰高林密,是野鹿藏身的好地方。烏熱打獵正在興頭上的時候,他跟著海圖叔叔上過一次白頭崖,正是那次驚心動魄的遭遇,埋下他叛逆的種子。

        那一陣子,海圖叔叔很掃興,跑了很多路,像樣的獵物一個沒打著,作為酋長,作為鄂溫克獨一無二的獵手,打不到獵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情。這一次只好上白頭崖碰碰運氣了,烏熱知道那是一個打鹿的季節(jié)。其實我們不該來這里的,不過事到如今薩滿神也不會怪罪我們的。海圖一邊走一邊回頭跟烏熱講。他發(fā)現(xiàn)一路上烏熱一聲不吭,這孩子人長大了,心思也大了。

        烏熱還是沒出聲,依舊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大概爬了剛到一半的山路,突然從林子里竄出兩只鹿來,一只雄健的公鹿身后跟著一只肥肥的母鹿。海圖猶豫了一下,烏熱知道海圖叔叔平日里很少打鹿,可是這次海圖還是舉起了獵槍。一聲槍響過后,只見那頭雄鹿身子一栽打了一個趔趄,但馬上又一躍而起,身后的母鹿愣了一下也緊跟著雄鹿向前閃電般地飛奔了。對海圖的槍法烏熱深信不疑,大概是剛才瞬間的猶豫才錯過了最好的獵殺時機。

        叔侄二人尋著血跡追上崖頂已是大汗淋漓了,當他們喘著粗氣直起腰的時候被一幕場景驚呆 了。那只雄鹿站在崖頂?shù)囊粔K巨石上昂首傲視,它滿身是血,肚子劇烈地起伏著,它的血大 概要流盡了,可是整個身軀看上去還是那么雄壯健美,它頸項修長,一對美麗的銀灰色的茸 角珊瑚一樣直指晴空。那只母鹿就趴在它的腳下,對他們的出現(xiàn)毫不理會,而那只雄鹿更是 瞅都不瞅他們一眼,炯炯有神的雙目直視遙遠的天際。他們下意識地接近著獵物,就在距那 塊巨石十幾米的時候,那只雄鹿高高躍起,朝著高聳的巖壁狠狠地撞去,只聽得“咔嚓”一聲,鹿角斷裂,鹿頭粉碎,健壯的身軀轟然倒下,與此同時那只母鹿也一聲哀鳴像閃電一樣躍下山崖。叔侄二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好久沒有動彈,最后海圖喃喃地說,把它埋了吧。

        打那以后,海圖再也沒打過鹿,烏熱發(fā)現(xiàn)從此海圖叔叔腰間多了一小節(jié)鹿角。

        可是現(xiàn)在居然又有人打起了它們的主意。烏熱要用自己的行動保護這個可憐的鹿群,他要對 偷獵者實行有效的制止。果然,就在烏熱駐進葫蘆谷三天后的一個傍晚,那三個家伙又出現(xiàn) 了。

        混蛋們,等著瞧吧,有我烏熱在你們什么也別想得到!烏熱罵著鉆進了窩棚,把大黑狗也叫 了進去,豹子順從地趴在烏熱的身邊,它知道沒有命令是不許發(fā)出一點聲響的。

        半夜時分烏熱起身,大黑狗搖著尾巴跟在身后,他們要在黎明前趕到伏擊地。那 時候鹿群會出現(xiàn)在小河邊,飲第一次晨水,也許偷獵者早就埋伏在那里了。

        他們出發(fā)了,夜色不算太濃,烏熱做出一個手勢讓豹子去前面?zhèn)刹欤瑳]出半個小時豹子折了 回來,用頭不停地在主人腿上蹭,烏熱知道豹子發(fā)現(xiàn)了目標,根據(jù)往返時間烏熱判斷偷獵者 應在一公里之內(nèi)。烏熱跟在豹子后面加快了行進的步伐,沒出一撮口煙的工夫,眼前出現(xiàn)了 三個黑影,一前二后走得不算快,烏熱這才知道,他們一定是把摩托車放在山下、從后山繞 過谷口,進入谷地的??磥磉@幾個家伙上次點踩得很細,在距小河不足百米處他們折進林子 藏了起來,烏熱也和豹子選了一個低洼處躲了起來。

        天亮的時候,烏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原來他們藏身的地方正是鹿群經(jīng)過的地方,而且又是上風頭。這樣鹿群不等接近水源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而逃走。當然這樣那伙偷獵者同樣也會一無所獲,但是烏熱想的是,要讓這些家伙知道,這群鹿有人看護,從而永遠不再打它們的主意。

        烏熱四下?摸,發(fā)現(xiàn)了一個泥塘,他迅速滾進去打了幾個滾兒,又把一簇水草叼 在嘴里,再讓豹子后退一段距離,這樣再靈敏的牲靈也不會有絲毫覺察了。

        就在烏熱剛剛做好準備的時候,鹿群出現(xiàn)了,密林深處嘩嘩一陣響,首先出來的是一只雄鹿,烏熱看得明白這一只比當年撞崖而死的那只一點也不差,威武雄壯,體形健美。它站在密林邊上四下環(huán)顧,仔細地尋找著一切可疑點,幾只母鹿和小鹿探了探頭又回去了,雄鹿沒有向它們發(fā)出安全信號。是時候了,烏熱猛地躍出大吼一聲,快跑啊,這里有強盜!話音未落,雄鹿倏地一下不見了,緊接著林子里嘩嘩一陣響,一切又歸于平靜。

        砰砰砰……各式獵槍夾雜著憤怒一齊朝烏熱頭上瀉下來。

        他媽的這鹿是你家的!

        干脆干掉他算了,讓他多管閑事!

        幾個家伙罵罵咧咧朝烏熱這邊走過來。

        這是烏熱第一次徒手上山,烏熱這才感到獵人沒了槍就像猛獸沒了利爪。他四下?摸,順手 撿起一根碗口粗的樺木棒子準備迎敵,豹子也護在他的身邊,準備隨時出擊。

        三個家伙呈扇子面包圍過來,明晃晃的匕首握在手里。其中一個胖子說,這家伙壯得像一頭 牛,抗打,往死里揍!另一個大個子已經(jīng)舉起了手中的木棒。豹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繞到 了對手的后面,還沒等那家伙的棒子落下照著他小腿肚子就是一口,三個家伙只顧著 對付人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獵犬的存在,大個子哎呀一聲險些裁倒,烏熱上前一個窩心腳徹底 把他放倒了。另兩個不顧一切地撲上來一頓亂打亂刺,烏熱左右迎敵,忙亂中棒子失手掉在 地上。他左躲右閃瞅準躥上來的胖子面門就是一拳,那家伙媽呀一聲仰面倒下。手握匕首的 大胡子沒有心思照顧同伴,一刀狠過一刀地刺過來,烏熱且戰(zhàn)且退,左臂上已經(jīng)被劃出一道 長 長的血口子。大胡子取勝心切一邊大喊,快上呀,這小子不行啦!一邊更加兇狠地逼上來。 烏熱左臂酸麻,怒從心中起,瞅準時機一個虛晃,雙手扼住大胡子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擰,就 聽得“咔嚓”一聲,大胡子慘叫著滾倒在地上了,烏熱輕蔑地啐了一口說,死去吧,看 你們還敢不敢再打鹿群的主意。就在烏熱轉(zhuǎn)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緩過神來的大個子已經(jīng)爬起 來,雙手舉起一塊大石頭向烏熱頭頂惡狠狠地砸下來。豹子一聲長嘯,高高躍起狠狠一口咬住大個子的脖子,烏熱急回頭,就見坐在地上的胖子雙手捧著的槍口吐出一股火光,豹子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樣從眼前劃過。豹子,豹子——烏熱聲嘶力竭地向豹子撲去,三個偷獵者趁機倉皇逃竄。

        豹子柔軟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豹子的眼睛還睜著,烏熱緊緊地抱著豹子號啕大哭,四周的 樺葉亂雨一樣紛紛落下……

        烏熱大病一場。

        病好后的烏熱開始埋頭寫信。他給鄉(xiāng)長寫,給旗長寫,給自治區(qū)的主席寫,寫大興安嶺慘不忍睹的現(xiàn)狀,寫保護森林的重要,寫保護野生動物的重要,寫鄂溫克民族未來發(fā)展的道路,寫他自己對民族發(fā)展的意見和建議。在信中他懇切地寫道,不錯,鄂溫克是森林民族, 是馴鹿的民族,可是鄂溫克要是一直待在山上,大森林就會從地球上消失,馴鹿就會從地球 上絕種。要想保住森林保住馴鹿,鄂溫克集體搬遷無疑是最為明智的選擇。

        看著烏熱整夜伏案寫信海圖的山羊胡子瑟瑟發(fā)抖,他對烏熱的舉動大惑不解,鄂溫克不打獵 還能叫鄂溫克?鄂溫克離開森林還能叫鄂溫克,他指著遠處早已空無一物的樹葬地說,祖宗 們都在看著呢,造孽呀你!

        剛剛?cè)肭?,寫出的信竟然有了回音,其實政府早就有了這方面的動意,只是在尋找一個適當?shù)臅r機。烏熱的信無疑給政府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契機,專家分析,科學論證,最后政府采納了烏熱的建議,決定讓鄂溫克舉族搬遷,搬出大森林搬進城市去,不過為了考慮民族意 愿,到底去還是留要經(jīng)過全民公決這種形式來最后決定。

        烏熱為這事興奮得徹夜難眠,他在村里所有的撮羅子間穿行,他要讓全村人特別是年輕人 分享這份喜悅。

        烏熱心急火燎地走著,有風吹來,額頭的汗涼得冰手,烏熱還是感到了大興安嶺特有的初秋 的涼意。

        這些天他走訪了許多老人,得到的回答大體是,大興安嶺的家,鄂溫克住了上千年了呀,北魏拓跋燾當皇帝時,我們的祖先就生活在這里,怎么說走就要走了呢?搬出興安嶺搬出大森林,馴鹿怎么活?沒了馴鹿,沒了森林,還是鄂溫克嗎?

        真像一些人說的那樣,走出森林的鄂溫克就成一條流進沙漠的河,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嗎?烏熱不相信這些鬼話,這段時間烏熱每晚只能睡很少的覺,他進出所有的帳篷和撮羅子 ,在僅有的二百六十幾名族人中游說。他想說服所有的族人,離開森林是鄂溫克唯一的選擇 。

        烏熱順著來路返回家,他決定最后再找一次海圖,這最后的一位酋長。只要他能帶頭投票, 事情還會朝著烏熱希望的方向發(fā)展。烏熱加快了步子,腳下的松枝發(fā)出啪啪的折斷聲,烏熱覺得那是催人上陣的鼓點。

        海圖叔叔睡了,松木桿搭成的地床上鋪著那張老熊皮,地上的嫩草從松桿的縫隙中鉆出來,綠茵茵地圍在熊皮的四周。海圖叔叔蜷曲的身軀顯得越發(fā)瘦小了,唯有那張老松皮似的臉依舊像薩滿神像一樣莊嚴。

        烏熱把籮子往灰燼里攏了攏,輕輕一吹紅紅的火苗就躥出來。這種篝 火只有鄂溫克人能點得起來,幾塊籮子不緊不慢地燃著,用時往里攏 攏,不用時往外撤撤,火隨人意,燃燃停停,永不熄滅。森林是鄂溫克的家,森林是鄂溫克 的命,祖祖輩輩在大森林里用火的鄂溫克就從來沒有跑火燒了林子的。解放后,每一個鄂溫 克從娘肚子一出來就是兼職森林消防員,拿國家每月四十五元錢的補貼。

        烏熱把薰得漆黑的茶壺移到火上,他想把茶煮開,等酋長醒來喝,鄂溫克一刻也離不開茶的。

        撮羅子里暖和起來了,烏熱把外衣扔在籮子堆上,軍綠色緊身內(nèi)衣讓 兩塊胸肌高高聳起。一只小馴鹿探頭探腦地走進來,嗅著他的內(nèi)衣,藍汪汪的大眼睛 里凝著溫順的光。烏熱順手從樺皮筒里拈出一撮鹽來,他體味著小馴鹿溫熱的嘴唇在手心上 癢酥酥地蠕動。鹽是馴鹿的巧克力,小馴鹿舔得津津有味。

        水開了,撲撲地濺出來,白蝶一樣的飛灰從火堆上升起,擠擠挨挨地從頂口冒出去。烏熱出神地盯著這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撮羅子,想象著祖先支起第一架時的興奮。撐起三十六根松桿,圍一圈白布,就是這樣一只沒有手柄頂上開口的大傘,抵御著熊狼野豬和比它們更狠的瞎蠓小咬,抵御著零下四五十度的奇寒酷冷,一堆篝火幾張獸皮,讓鄂溫克人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大興安嶺上,世世代代存活下來,子子孫孫繁衍開去。

        可是為了民族的生存,為了不讓鄂溫克成了時代的落伍者,現(xiàn)在就要離開森林了,烏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樺皮桶里的面粉發(fā)了,散著淡淡的酸味,烏熱笨手笨腳地烙面餅,胃里涌出融融的暖意,兩 年的警校生活,城里的大米飯徹底摧垮了他的消化力,一見大米飯就神經(jīng)性地吐酸水,那時 候連做夢都是甜甜的馴鹿奶泡面餅。

        海圖咳咳地坐起來,像只傷風的老貓,嘴里嘟噥著,煳了,煳了。海圖趕忙去撤火。

        海圖老了,大森林永不改變的黃綠更迭消磨了他的青春,當年松樹蘑一樣油光閃閃的臉龐如今變成一只風干的松塔。海圖接過烏熱遞上的熱茶漫無目標地吹著,掉光牙齒的頜骨讓嘴唇軟塌塌地揪在一起。烏熱一陣心酸。

        村民公決是在一個初秋的早上進行的。

        瑟瑟的秋雨落在樟子松長長的松針上,發(fā)出一種只有鄂溫克才能聽懂的聲音。民族小學的操場上聚集了全村的獵民,二百六十一口子除了海圖一人外全到齊了,酋長說他不舒服, 他不來誰也別想請動他。主持會議的市政協(xié)主席不無遺憾地說,那就開始吧。

        主席坐了一夜的車,吃過早餐就上會,聽說最后一位酋長沒來,滿臉的倦色又罩上一層陰郁 。

        其實海圖沒什么大病,這個烏熱心里清楚。昨晚的談話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不過只是烏熱的一廂情愿。烏熱不停地說,海圖只顧低頭喝茶吃面餅一言不發(fā)。末了海圖拍拍身上的面餅渣站起來說,到我的地床上睡一覺吧,聽聽薩滿神的旨意。海圖出去了,撮羅子里一下變得神秘起來,籮子堆樺皮筒熊皮獵槍大錫壺,撮羅子里的所有物件一齊 朝他射出森森的黑光,烏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乖乖地躺到了酋長的地床上。烏熱聞到 了熊皮的腥膻,青草的清甜和樺樹皮苦巴巴的澀味。

        冷風從簾子底下溜進來,薄如紙,白蝶再一次飛起來了,那是薩滿神的舞衣啊, 烏熱趕忙閉上了眼睛。

        山風吹來,突然耳邊響起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祖宗的意志不可違拗。

        烏熱轉(zhuǎn)過身來,海圖就坐在他的身旁,哪兒來的薩滿神喲,一切的旨意全來自酋長。

        主席攤開稿子開始講話,和警校的領導一樣,從頭到尾全是官話套話空話和千真萬確的廢話,嚶嚶嗡嗡地在耳邊一個勁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就是不往腦子里邊進。烏熱坐在雨地里,下意識地掏出那只索亞媽媽留給他的當做護身符的樺木刻成的薩滿小神像。媽媽說這是老酋長的手藝,老酋長刻的神像個個能顯靈的。神像已被手汗浸成土紅色,可見它在媽媽身邊有時日了 。細雨中烏熱細細地端詳著,越看越覺得這張臉不像父親倒像一只老熊。

        被冷雨澆濕的主席的聲音不停地折磨著人們的耳朵,不知道過了多久,好不容易要開始投票了,會場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二百多人的場地上鴉雀無聲,只有秋雨從松針上落下,人人都聚精會神,這點雨不算什么,鄂溫克從來都不怕雨,他們可以一張狍皮裹了在嘩嘩的 山雨中酣然入睡,當然醒來后忘不了喝幾口從不離身的熊膝蓋骨泡過的烈性酒。

        主席臺是一字排開的四張課桌,上面鋪著一塊作帳篷用的綠帆布。兩只水筲大小的樺皮桶上 各貼著一張紅紙,墨筆寫成的“去”、“留”兩個大字赫然在目,墨跡被雨水澆得瀝瀝地淌像獵物的血。臺前是一麻袋敞著口的松塔,松塔還沒黃熟,散發(fā)著濃濃的松脂香。鄉(xiāng)政府的劉干事一句一嗯地告訴大家,嗯——各投各的票,嗯——不要管別人,嗯——同意走的就把 松塔投進右手的桶里,嗯——不想走的投進左手的桶里,嗯——每人一票,嗯——這是你們 行使權(quán)利的時候了,嗯——大家都要認真對待。

        人群躁動起來,個個躍躍欲試。又沒有誰敢第一個站出來。所有的目光都在人群里脧巡 ,海圖沒到場給村民公決帶來不大不小的麻煩。

        沒有神的旨意,鄂溫克就會迷失方向,海圖就是敖魯古雅的薩滿神嗎?這件事一直困惑著烏 熱。

        那年烏熱十二歲。十二歲的鄂溫克就是大人了。剛過生日沒幾天,海圖進了索亞家的撮羅子 。

        去,烏熱,跑一趟阿魯干老林,昨天我打了一只犴放在白頭崖雷劈松下,你把它馱回來,記 住犴嘴里插著一把獵刀,用完別忘了拿回來。海圖交代完就走了,那神態(tài)好像城里人和孩子 說,“去,到冰箱里拿只冰激凌,當心別冰手”一樣輕松。阿媽望著海圖遠去的背影半天沒 說出話。烏熱走出撮羅子,兩只馴鹿已經(jīng)拴好在小樹上,烏熱知道那只叫古姆的老馴鹿是他的坐騎,它的兒子格恩該是他的腳夫了。

        阿媽把面餅和鹿肉干裝進格恩背上的犴皮口袋里,千叮嚀萬囑咐打發(fā)小烏熱上了路,索亞擔心,可是酋長的話是不能違拗的。烏熱倒是滿心的歡喜,能單獨完成這么一項任務就說明自己長大了,在酋長的心目中烏熱是個大人了,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三十里路,太陽剛到頭頂烏熱就趕到了。白頭山高高地聳立在綠樹叢中,陽光下閃著耀眼的亮光。以前烏熱只能天天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今天終于來到它的腳下。白樺林里一棵高高大大的松木黑糊糊地矗著,烏熱知道那就是雷劈木。雷劈木幾百年不倒不朽,劈成細絲的樹干大掃帚一樣沖天而立,鄂溫克從來不去碰它,只是有個頭疼腦熱去折一截煮水喝,喝過后頭立馬就不疼了。烏熱牽著馴鹿鉆進樺林朝雷劈木走去,果然在一棵大樹木旁躺著一只犴。不過犴肉已經(jīng)被切割成小塊,而且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運走,烏熱知道肯定是酋長把它們送到白頭崖的冰洞里了,剩下的這幾小塊是特意留給烏熱的。

        小烏熱笑了,開始用他的午餐。

        回家的路上烏熱迷路了,錯在他沒有相信老馴鹿的判斷。林子越鉆越密,天越走越黑,烏熱這才知道是自己的錯。老馴鹿一點也沒有責怪烏熱的意思順從地跟著,最后它們在一塊林木稀疏的陽坡上歇下了。烏熱偎在古姆的身邊,夏天的夜好冷啊。

        一覺醒來,酋長已站在他的身邊。烏熱伸了個懶腰對海圖說:

        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什么?

        夢見一個黑臉婆子。

        和她說了什么?

        她沒說話,只是要我的面餅。

        你給她了嗎?

        給了,還給她鹿肉干了呢。

        烏熱你做得對。

        她是誰呀?

        唔……

        誰呀?

        長大你就知道了,烏熱。

        酋長牽著古姆頭里走了,烏熱乖乖地跟上。大人的心思總讓人猜不透,烏熱覺得海圖叔叔的 心里裝的全是薩滿神的旨意。

        不過這回海圖的缺席著實讓烏熱氣憤,他瞅著村民群龍無首的樣子,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楚,莫非鄂溫克永遠都需要海圖這樣的酋長?憑著一桿獵槍,海圖真能帶領鄂溫克走向繁榮昌盛?他的目光在四處巡視,并在每一張年輕的臉上作短暫的停留,他希望兒時的伙伴們能勇敢地站起來,能勇敢地走出這一步。

        雨不停地下,人群開始騷動了,終于有幾個毛頭小伙子手拉著手步履游移地走向投票箱。秋雨一下子就大了起來,人群轟地一下亂了,紛紛奔向投票箱,劉干事扯著嗓子喊,嗯,不要亂,嗯,不要慌,嗯,一個一個來。沒有海圖在場的村民公決還是有了結(jié)果。烏熱是最后一個投票者,當他攥著那枚屬于自己的松塔滿懷信心地走到樺皮桶前,被雨衣嚴嚴實實地包裹著的主席已經(jīng)離開座位笑盈盈地向他伸過手來:烏熱同志,感謝你的意見和建議,公決 十分成功,全體村民一致同意搬遷。聽說你回來后做了不少工作,我代表市政府感謝你。你看 ,說著主席果真把寫有“留”字的空樺皮桶亮給他看,里面空無一物。

        頭頂上一個炸雷,大雨瓢潑而下,四野里一片白茫茫,烏熱險些被這個突如其來 的巨大幸福擊倒……

        就在那個大雨如注的秋夜,海圖失蹤了,烏熱走進酋長的撮羅子的時候,篝火還紅紅地燃著 , 地床上的老熊皮還留著他的體溫,撮羅子里所有的物件都完好無損,包括那柄須臾不肯離身 的獵槍,只是那尊薩滿神像不知了去向。

        第二天烏熱領著全村的人都上了山,黑熊溝,樹葬地,白頭崖都找了,都沒有。一連半個月 整座伊勒呼里山都響徹了“海圖酋長——”,“海圖酋長——”的呼叫聲。

        天,眼瞅著要黑下來了,烏熱用一根刺玫果的硬刺齜牙咧嘴地挑著腳上的血泡。無望的村民們都陸續(xù)下山了,烏熱說什么也不肯,他一定要找到海圖叔叔,一定要帶他走出森林,一定要讓他的晚年享受到現(xiàn)代文明,他覺得社會在進步,堅守已毫無意義,無論如何鄂溫克也 要跟上社會前進的步伐。烏熱咬牙站起來,酋長的獵槍成了他的拐杖。他打算在天黑透前再 翻一座山頭,到阿魯干河邊的矮崖下去過夜。崖前是一片淺灘,野物經(jīng)常去那里喝水,是個 狩獵的好去處,海圖叔叔會不會在那里。

        海圖把荷包里最后一撮口煙全都抹在牙床上,閉了眼靜靜地躺下,松軟的落葉淡淡的腐敗氣味讓他感到舒適而親切。出來幾天了,他努力地回憶著,可是思維像斷了線的魚鉤,早被咬鉤的魚兒拖得沒了蹤影。眼前的事情一轉(zhuǎn)身就忘,而陳年往事卻清晰如昨,海圖知道自己老了。

        西天邊最后一抹晚霞以極小的角度投射進來,崖壁上的巖洞有了一絲家的溫暖。海圖躺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他熟悉這個巖洞,這個巖洞和他的女人有著一個永遠讓他無法釋懷的謎。

        那天索亞也歇在這個崖下,她把一只雄鹿攆上了矮崖,她要等它天亮后下來。

        按鄂溫克的族規(guī),女人是不能打獵的,可索亞是個例外。酋長說,男人都死了讓她咋活,由 她去吧。

        索亞家的男人們是在一夜之間沒有的。一群餓極了的森林狼把父親和哥哥吃得只剩下三節(jié)腿 骨。兩只槍全是空的,這兩名全族中有名的獵手那天是帶足了子彈上山的,這就是說他們最 少也得射殺四五頭森林狼,這就是說這群餓極了的森林狼至少吃掉了它們四五個同類和兩個 男人。索亞把子彈嘩啦啦頂上膛,一頭鉆進了敖楞酋長的撮羅子,那年索亞十七歲。酋長正 在喝酒,放下酒壺鄭重地說了上面的話。打那以后鄂溫克中就出現(xiàn)了一個威震山林的女獵手 ,索亞打的獵物一個人吃不完,就挨家挨戶地送,有誰家斷了頓,從她家晾棚上拿走一些獵 物連招呼都不用打。索亞從不在意,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群森林狼上,她發(fā)誓一定要殺盡它 們,一只不留。在那個冷得連樺樹皮都點不著的冬天,人們發(fā)現(xiàn)索亞好長時間沒露面了,棚架上的野物被人們拿盡了,撮羅子門口積了三尺多厚的雪也不見她的腳印。人人心里都捏著一把汗,直到第二年開春,陽坡的雪化盡了的時候索亞才回來。犴皮袍碎成了條條,一張臉凍成黑鐵鍋,褪掉皮的地方長起了鮮紅的肉芽,要是夜里遇上一定以為是薩滿神。索亞告訴酋長說,那群狼她打死了十五只,剩下的七八只一直被她趕出了外興安嶺。森林狼離開了森林,等死吧,這幫畜生。敖楞酋長倒抽了一口氣,外興安嶺,這一個往返少說也有五千里路啊。

        打那以后索亞就成了邊吉的女人,敖楞酋長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可是卻一直沒有收回 他的女人不可以打獵的承命,直到那件事情的發(fā)生。

        那天的遭遇索亞一直沒有跟人說過,村里人只知道那夜邊吉的撮羅子一下被撞開,索亞滿臉 是血滿身是血的跌進來,昏死過去后手里還緊緊地攥著兩只狗熊的大睪丸。事情的真?zhèn)巫迦?眾說不一,不過從那以后索亞再沒打獵倒是事實。海圖只聽過一次關(guān)于索亞的英雄傳奇,還 是在邊吉喝醉了酒以后。邊吉喝得太多了,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它的真實性海圖無法確定。

        你不知道,那家伙,牛一樣大,忽地從巖洞里竄出來,一下子就把索亞壓在了下面。索亞正在撒尿,那家伙發(fā)情了呀,就,就,就……索亞咔嚓一口,就,就,就咬,咬……哈哈哈,后來讓我泡酒喝了,真管用,真管用,索亞就罵我,早知道這樣我扔在林子里喂野狗去 。哈哈哈……

        后來索亞成為自己的女人,可是在海圖的心里索亞是永遠值得敬畏的英雄,三十幾年的夫妻 生 活海圖秋毫無犯,直到索亞病倒彌留之際海圖才含淚吻了她,并遵照了索亞的意愿,一 不告訴在呼和浩特上學的烏熱,二不讓村民大操大辦,三她死后一定要葬在洞頂?shù)陌律稀?海圖不問為什么一一依了。

        此刻,他敬畏的英雄,他的女人就長眠在他的頭頂上,海圖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烏熱順著河灘走,天黑盡的時候來到巖洞下。烏熱仰頭望那巖洞,心底泛起一種無法排遣的 惆悵。

        對于烏熱巖洞是一個謎。直覺告訴烏熱,他渾身濃密的毛發(fā),似乎和巖洞發(fā)生的事情有關(guān)。

        也不知睡了多久,海圖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一睜眼果然看見索亞微笑著走進巖洞,海圖急忙爬起來,他要向妻子訴說心中的痛苦,他要告訴妻子烏熱是如何被山鬼給迷住了心竅,要把所有的鄂溫克村民都領出大山領出森林,他要指責妻子,瞧瞧你生的好兒子,都辦了些什么好事,這些你得去向老祖宗們做出交代。奇怪的是索亞聽了他的話不但沒有生氣,還微笑著示意他跟她走。聽了妻子的召喚,海圖不再說什么,順從地朝洞口一步一步地走去……

        烏熱獨自在河灘上徘徊,想著找到海圖叔叔后如何向他做出解釋,如何勸說他跟他一起走。忽然他覺得頭頂上的洞口一陣響動,黑暗中一只老熊探出頭來向他張望。像是篝火里扔進一塊松明,烏熱的心驀地明亮起來。一切從老熊開始,現(xiàn)在一切該從它身上結(jié)束。這么想著那柄老槍本能地從肩上滑下,又被他穩(wěn)穩(wěn)地端起……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HTK〗宋華亭,男,鐵路人,本世紀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最后的 官道》、短篇集《紅指印》、長篇散文《夢圓青藏》、報告文學集《發(fā)現(xiàn)雷鋒日記》等?,F(xiàn) 在某雜志社供職,中國作協(xié)會員。〖FL)〗

        〖HS27〗

        〖FL(K5:2〗一

        在生物研究室,像沈小武這樣的年輕人有好幾個,每項研究課題都是他們查閱資料,對證數(shù) 據(jù),實際操作,可成果出來后,就沒有了他們的份兒,研究報告上署的全是資歷老的教授、 副 教授們的名字。年輕人為此心里堵得慌,私下里牢騷滿腹,時不時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工 作中就不那么認真賣力了。

        沈小武在這幫年輕人中,還不算最墮落的。他厭煩這種體制,可憑他一人之力改變不了,又 不想就這么耽擱著,就致力于其他學術(shù)的研究。近年來,沈小武私下撰寫的幾篇學術(shù)論文, 避開了生物研究,探討的全是教育研究類學院怎樣適應新時期量化教學管理的問題,這些論 文大多都發(fā)表在全國具有權(quán)威性的學術(shù)刊物上。其中,有一篇還被北京的幾所高校認為有新 思路,論據(jù)充分,在他們的學術(shù)刊物上都做了轉(zhuǎn)載。首都師范大學還邀請沈小武做了專題講 座。一夜之間,沈小武就成了學院里受人關(guān)注的對象,他自己也沾沾自喜地認為,這下他評 副高職稱的條件可就像歐元似的堅挺多了。

        生物研究室把沈小武并沒有當一回事,認為他寫的論文全是教學管理方面的,與生物研究沒 有絲毫關(guān)系。到了評職稱的時候,研究室沒有給沈小武往上報。沈小武滿心期待地等到論文 答辯的時候,才知道評職稱、作論文答辯都是別人的事,根本沒他什么事,他這才傻了眼。 用他們研究室主任的話來說,“我們生物研究室是研究生物的,你發(fā)表的是量化教學管理的 論文,與生物研究可是風馬牛不相及,根本就不搭界。這就好像手藝人,明明你是吃這家人 的飯,可卻在替別人家做活,最后還要這家人給你出工錢,這能行得通嗎?”

        沈小武一肚子氣回到家,飯也懶得做。妻子葉莎莎瞪了沈小武一眼:“多大個事呀,居然氣 成這樣。看你沒出息的樣,只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活該受這窩囊氣,要是我,早去找院 里領導了。你沈小武的論文得到學術(shù)界權(quán)威的認可,大家有目共睹,他一個破主任還要 卡你。明天我替你找院長去。”葉莎莎丟下這幾句話,轉(zhuǎn)身往臥室奔去,“咚”地把門關(guān)上 ,半天也沒見出來。

        沈小武愣神看著臥室緊閉的門,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往廚房里走去。他知道他要不把飯做 好,聞不到飯菜的香味兒,葉莎莎是不會走出那扇門的。

        第二天,葉莎莎帶上沈小武發(fā)表的論文,果真去找院長。

        在院長辦公室,葉莎莎把沈小武的論文雙手捧給院長,詳細地介紹了沈小武的情況。院長一 邊聽一邊翻看著沈小武的論文,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葉莎莎講完,院長停了好長時間才抬起 頭,只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沒有了下文。

        晚上,葉莎莎把到院長辦公室的情況告訴沈小武。沈小武一聽,就知道什么戲也沒有,職稱 的事跟自己是沒什么關(guān)系了。

        這天,主任突然把沈小武叫過去,遞給他一個奇怪的調(diào)令。沈小武被調(diào)到院辦當秘書了。

        主任還是一張慈祥得做作的臉,話里酸溜溜的像擱了幾斤醋似的說:“行啊,小沈,咱這生 物研究室到底還是小了,盛不下你這條能撲騰的鯉魚!”

        面對突如其來的好事,沈小武強忍著喜悅,十分謙虛地說:“哪里啊,是我這條魚太小,還 是到小點的容器里找個藏身之地吧?!?/p>

        沈小武成了一名引人注目的秘書,坐進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開始和院領導出出進進了,這 是沈小武和葉莎莎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好事。一般好事都是成雙的,果然葉莎莎突然評上了 副高職稱,年底還趕上了學院的最后一批集資建房,只交了八萬元預付款,選好了房號 ,只等房子半年后建成裝修了。

        最興奮的還是葉莎莎,這么多好事像商定好似的,一下子都叫她給趕上了。沈小武能調(diào)到院 辦當秘書,想來想去全是她葉莎莎去找過院長的功勞,不然,誰知道生物研究室還有個沈小 武!在院辦當秘書,不存在評職稱,比在研究室有發(fā)展前途。葉莎莎能趕上最后一批集資建 房,又評上了副高職稱,這下可不得了了,自認是勞苦功高,在家里更是對沈小武吆三喝 四,指手畫腳,頤指氣使。

        自從認識葉莎莎的那一天起,沈小武就對她百依百順,原因很簡單,沈小武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 ,好不容易大學畢業(yè),又進了研究院工作,他就想找一個真正的城里媳婦。葉莎莎雖然不是 名門貴族,可也算是城里的老戶人家,根正苗紅,況且葉莎莎長得也是清麗脫俗。沈小武沒 有理由不對漂亮動人的葉莎莎言聽計從。但是,沈小武很快就發(fā)現(xiàn),城里人還是有城里人毛 病的。葉莎莎家里的人始終把他當成外人,尤其是他們剛結(jié)婚時沒有房子,暫住在葉莎莎家 ,每天出出進進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葉莎莎家里一有個啥事,一家人嘰嘰咕咕地說得火 熱,只要沈小武一出現(xiàn),他們就會戛然而止,生怕沈小武聽到什么,有時還會有意避開他, 這 叫他覺得別扭。他可是全身心投入到葉莎莎家的,但葉家人沒有這種感覺,在他們眼里,他 只能是外人。就連葉莎莎有時說話的語氣里,都說他是外人不懂他們?nèi)~家的事。其實全是些 雞毛蒜皮的事,可葉家的人會把這些俗事搞得神神秘秘,跟組織部門的人事問題似的。沈小 武是個敏感的人,葉家人的這種做法叫他看著心里很不舒服。后來,沈小武發(fā)現(xiàn),不光是他 ,還有葉莎莎的弟媳苗苗,在這個家里其實和他的處境一樣,都是無法被葉家納入的外人。 這樣看來,倒不是葉家有意要與他顯出一份生疏來,而是他們從心理上,把葉姓之外的人都 看成了外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沈小武心里才平衡了點。后來,學院給他們分了一套舊房,從葉家 搬出單獨住,有了自己的窩,沈小武也就不再在乎葉家人把他當成自己人還是外人了。

        可是,有了自己的居所,沈小武和葉莎莎之間的摩擦卻比以前多起來。

        葉莎莎有她的毛病,比如對家務事不管不顧。沈小武對葉莎莎的這些缺點都能容忍,人家是 城里人嘛,肯定得有城里人的派頭。沈小武幾乎包攬所有家務,他沒有怨言,唯一叫沈小武 不能容忍的,就是葉莎莎在花錢方面的隨意性,她似乎沒有一點計劃,看到什么只要當時一 對上眼,不管有沒有用,一沖動就先買了,至于今后能不能用得上,就不是她葉莎莎要操心 的事了。沈小武在農(nóng)村受過不少苦,知道錢來之不易,每次只要是從他口袋里往外掏錢,就 像割他身上肉似的,他能感覺到疼痛。所以,沈小武別的事都能讓著葉莎莎,唯獨在花錢上 絕不姑息遷就。對此,葉莎莎非常生氣,她拿的工資并不比沈小武少,怎么她每花一分錢就 跟要沈小武的命似的,他的臉吊得老長不說,還老是嘀嘀咕咕,把她弄得沒了一點情趣。葉 莎莎和沈小武出去買東西時,其實還是控制著自己花錢的欲望,可在沈小武眼里,只要花錢 他便心疼,忍不住要說幾句,弄得葉莎莎很沒面子,所以倆人之間的矛盾,大多都是因錢 引起的。

        交了集資建房款,解決了居家大事,家里還剩下四萬多的存款。沈小武把存折給葉莎莎看, 葉莎莎一臉歡喜,她喜滋滋地說沒想到還能剩下這么多!老婆孩子氣的表情,看得沈小武心 里有了得意之色,要不是他平日里精打細算,就依葉莎莎那不管不顧的性子,哪能攢下這么 多錢,雖說日子過得清淡,可到底還是完成了房子這件大事。

        “你說咱除了房子,今后也沒別的負擔了,人生在世,不僅是為了攢錢,趁咱們還年輕,也 該好好品味一下生活了?!比~莎莎說,“這錢放在銀行反正也沒多少利息,不如買輛車吧? 有了車干什么都方便,也算是一腳踏進了小康社會。咱也不用買太好的車,十萬塊錢左右的 就行,檔次也不低,開著不別扭……嗯,當然咱這點兒錢肯定不夠,咱再貸點兒,如今這貸 款買車都成了一種時尚呢?!?/p>

        葉莎莎是用商量的口氣,她絲毫沒有掩飾對車的憧憬。沈小武聽出來了,買車的念頭在她的 腦子里盤桓了絕非一朝一夕。

        沈小武可沒有葉莎莎那么昏頭,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考慮得更為實際一些,房子建好后 得裝修,按現(xiàn)在的市場行情,四萬塊錢不一定能打得住,哪里還有余錢買車?再說,倆人每 天都要上班,單位離住宅區(qū)也不遠,就是葉莎莎回趟娘家,打輛車撐死也就是個起步價,車 在他們的生活里根本沒多大用處。而且,以他們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實力,還沒有到非要養(yǎng)輛車擺譜 的地步。說死說活,沈小武堅決不同意葉莎莎這樣的享受方式,如果說超前享受是為了買房 子倒還說得過去,再怎么說房子是生活的基礎,缺了不行,可貸款買車卻并不是日常必要的 消費,如果為了擺譜,這個譜未免擺得太大了吧。

        葉莎莎一聽沈小武的話,就絕望了,在說這些話之前,她考慮到沈小武會反對。平時有什么 事,她通常只要一堅持,沈小武就會讓步,她總是勝利者?,F(xiàn)在房款也交了,思來想去也沒 有什么需要用大錢的地方,就是養(yǎng)輛車也不算過分呀??缮蛐∥鋲焊鶅壕筒宦犓姆治觯?只說葉莎莎是任性,他不能跟著她一塊兒任性。

        “買車也算是任性?我這不是給你充分的論證嘛。你放眼看看,咱周圍不是好多人都買了車 ,你真以為他們都是錢多得用不完才買車?”葉莎莎忿忿地說。

        “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咱們有咱們的生活方式,凡事不一定都要向別人看齊!”

        “沈小武,你這個人真是沒意思透頂!”葉莎莎把手里的存折沖著丈夫扔了過去,“行了, 你留著錢給你生兒子吧!”

        葉莎莎超前享受的計劃沒能如愿,她氣不順,這一陣子凈和沈小武鬧別扭,看沈小武什么都 不順眼。沈小武不能豁出去拿那筆錢讓妻子去買車,便只有竭力忍讓,想著只要過了這幾天 ,妻子就會雨過天晴,把這事拋開的,到那時就好了。

        可事情的發(fā)展有時候叫人無法預料。

        沈小武的弟弟給他打電話說,父親被查出癌癥早期,醫(yī)生讓住院治療,可是光押金就得五千 塊錢,弟弟說他還問過了,手術(shù)費要一萬多塊錢呢。弟弟在農(nóng)村,每年的收入也就靠那幾畝 地,別說拿一萬多塊錢了,一下子要拿出幾千塊錢來都不可能。病得治,院也得住,沈小武 讓弟弟先借錢交住院費,隨后他就把治療費帶過去。

        沈小武從小沒了母親,是父親一手把他們兄妹拉扯大的,父親受了不少苦。現(xiàn)在父親病了, 他不能不管。放下電話,他心酸難忍,想想自己多年來對父親未盡孝道,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他撥通葉莎莎的電話,想要跟妻子商量一下,但葉莎莎一聽是他的聲音,一句話沒說就把 電話掛斷了。再打,她不接。沈小武沒法,只好想著等他從老家回來再跟妻子解釋。他向單 位請了假,從銀行取了錢,直接買票回了老家。

        在沈小武的操持下,父親得到及時治療,控制住了癌細胞擴散,但是醫(yī)療費用很可觀。作為 唯一有固定收入的兒子,沈小武義不容辭地承擔了父親的治療費用。

        正是這筆料想不到的支出,成了葉莎莎指責沈小武的借口。葉莎莎陰著臉,沈小武心虛不多 說話,只拿眼瞟著妻子。把氣氛造足了,葉莎莎才冷冷地扔出一句話:“難怪不讓我用這筆 錢,敢情這些錢你都是留著給你們沈家人備用的。你說說你是怎么對我的?跟你結(jié)婚幾年, 你 給我買過一件上檔次的衣服嗎?我穿的這些都是從小商品市場買來的,我自己都覺得寒磣得 慌。你說是為買房,這也罷了。這下房子買了,我也沒過多的奢望,就想有一輛車,這車買 來也不是我一個人用,可你卻攥著錢死活不松手,說房子要裝修,以后搬了新家要重新買配 套家具……好,我信了你,可現(xiàn)在呢……沈小武,那些錢不僅僅姓沈,也姓葉,你可以阻止 我買車,但你不能欺騙我把錢用在別處!”葉莎莎越說越來氣,氣極而泣,“一萬多塊錢呢 ,你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拿了出去,我葉莎莎在你眼里再不濟,也不能就這樣視我如同無物啊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當時倒不如索性把錢拿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把車買回來再說 ,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沈小武心里很難受,葉莎莎抓住沒經(jīng)過她的同意就把錢用了的把柄,她甚至連問都沒有問一 聲,他 父親的病情到底怎樣。在她的眼里,買車子是比救人命還重要。何況這人還是自己的父 親,一萬多塊錢,買車和治病,孰輕孰重?沈小武不相信這么淺顯的道理,有著高學歷的葉 莎莎會掂量不來。其實說白了,就是她根本沒把他沈小武的家人當成自家人,就像她的娘家 人把他當成外人一樣。沈小武心里堵得慌,就想和老婆好好擺擺這個道理。誰知他一開口, 一直沉浸在悲傷里的葉莎莎根本沒有這個耐心,毫不顧忌沈小武此刻的感受,一頓噼里啪啦 ,除了指責還是指責。

        沈小武從來沒看到妻子如此氣急敗壞過,平時她再任性,還懂得點禮節(jié),現(xiàn)在簡直就像個潑 婦,滿口胡言亂語,把沈小武罵得一無是處。沈小武氣壞了,當時父親行將就木,妻子為什 么就沒有一點良善之心?這樣想來,又是傷心又是怨恨,他不退讓,干脆豁出去和葉莎莎吵 了起來。葉莎莎滿心的委屈還沒發(fā)泄完呢,沈小武和她這一吵,不但沒有讓她退卻,反倒像 在烈火上又添了一把干柴,那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倆人第一次擺開如此大的陣勢,好似兩軍 對壘,什么武器利索殺傷力大便使什么,只不過用的是殺人于無形的語言攻勢。沈小武平日 里就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更別說跟人吵架了,一兩個回合,便顯出劣勢。架不住葉莎莎的 步步緊逼,氣極了的沈小武不顧招式了,真刀真槍地甩手給了葉莎莎一巴掌。

        這是沈小武第一次對葉莎莎發(fā)這么大的火。葉莎莎沒想到沈小武會動用武力,她狠狠地盯著 沈小武,一轉(zhuǎn)身干脆收拾東西,直奔娘家去了。

        葉莎莎一走,屋里一下子靜寂下來,戰(zhàn)火彌漫的硝煙也淡去了。冷靜下來的沈小武癱軟在沙 發(fā)上,心里有說不出的懊悔。

        葉莎莎的娘家不遠,沈小武猜想她到家的時間,然后是連哭帶喘地給她父母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再然后是一家人一起出謀劃策。沈小武盯著電話機,他在估摸還要過多長時間,電話就要 響起來。果然,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岳母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岳母在電話里十分嚴厲地給 女婿提出:如果他不珍惜她的女兒,那么作為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她要重新考慮沈小武 和她女兒的關(guān)系了。

        “我的女兒可不是隨便給別人打的!”

        沈小武忿忿地想,這一巴掌打出來的麻煩可能大了。葉莎莎是說了一些很過火的話,不管她 說的多過分,總是先錯在自己,是他沒有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一巴掌把妻子打回娘 家?,F(xiàn)在岳母又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一下子就把他逼到了墻角。一旦葉莎莎在她家里的支 持下,完全棄他們夫妻感情于不顧,提出離婚的話,一個大男人叫老婆給蹬掉了,他的臉往 哪里擱?他的家人又會怎樣看他?一想到問題的嚴重性,沈小武氣餒了,慌得手忙腳亂起來。 他厚著臉一次又一次地跑岳母家,向岳母承認錯誤,要把葉莎莎接回家。岳母一點兒都不給 沈小武面子,沖著他說:“你現(xiàn)在說得倒好,誰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這個人私心太重 ,一點也不顧及他人,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連個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太不把我們?nèi)~家人 當一回事了,這讓我們莎莎以后還怎么跟你過?我們做父母的又怎么放得下心來?”

        沈小武不敢爭辯,只點頭說岳母說得對,以后他一定注意。

        岳母并沒因為沈小武的態(tài)度好,就停止訓斥,她接著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這么好,從來沒 有把你當外人,說句難聽話,你平時給我們連一個瓜一個棗都舍不得孝敬,這也沒啥大錯, 為過日子嘛,顧的是自己的小家。就是給你父親看病這也沒有錯,養(yǎng)兒就是為防老嘛,你出 點兒醫(yī)藥費也無可厚非??伤B(yǎng)的不是你這么一個兒子,你一個人卻承擔起這么多的醫(yī)藥費 ,你的那些錢應該也有我們莎莎的一份兒吧?難道她連發(fā)表一下自己的意見都不行?你父母是 父 母,莎莎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莎莎有情緒也不難理解,這事擱到誰身上能想得通?她不過就 說你幾句,你本來就沒有尊重她嘛,忍一忍,讓她說一說你就會少一塊肉?你不但不讓,跟 她吵架還動手,你倒有理了,這世上有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嘛?你既然不在意莎莎,那她跟 著你,今后還有什么過頭?”

        沈小武哭喪個臉說:“媽,我家里的那幾個兄妹的情況都不好……”

        岳母打斷他說:“誰家沒有難念的經(jīng)?既然你這么顧著你們兄妹,你就跟他們過日子去,你 的肩膀?qū)?,到時你想替他們扛什么就扛好了,我的女兒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呢!”

        沈小武再說不出話來,只好忍氣吞聲地受著岳母的指責。岳母頤指氣使地指責完了,沈小武 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沒能把妻子接回家。每次,葉莎莎只要看到沈小武來,就跟母親打聲招呼 出門走了。沈小武眼巴巴地看著妻子的背影,對她千呼萬喚,妻子根本不理他。

        那段時間,沈小武苦惱到極點,他天天要到岳母家去報個到。開始幾天岳母還逮著他訓一通 ,訓得多了,見他自始至終就一個愁眉苦臉的表情,便懶得再說。后來葉莎莎見了他倒是不 躲了,可還是不理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外人,一個與她無干的人。大家各做各的事, 或在一起聊天,玩牌。沈小武為了填補寂寞只好時不時地去找過去研究室共過患難的小蘇他 們,和哥兒幾個一起通宵喝酒打牌。

        有心事的人跟沒心事的人就是不一樣,沈小武一喝酒,沒喝幾口就醉了,一醉就哭,直哭得 小蘇他們沒有了喝酒的興致。等他醒過酒來,大家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沈小武不遮掩,把 自己和葉莎莎的事說了。大家聽了都說沈小武笨,說女人是不能慣的,你何苦要這樣委屈自 己,她不是喜歡住在娘家嘛,那就讓她住著好了,看她是不是能一直住下去。到時候,不用 你去請她接她,自己撐不住了,怎么去的還得怎么回來。

        沈小武苦笑,他們還是不知道葉莎莎的那脾性,她是說的出做得到的,再加上來自她家庭的 支持,她會有恃無恐。最后的結(jié)局沈小武能想得出來。

        和小蘇他們混了幾天,沈小武就受不了了,不是他熬不了夜,而是他心疼錢。和小蘇他們打 牌雖然賭的是小錢,可沈小武心情不好,心思不在牌上,老記不住牌,每次他輸?shù)米疃?。?了夜,第二天去岳母家就提不起精神,上眼皮磕下眼皮。這一來,岳母的臉色就更難看,對 沈 小武說,如果你忙,就不用來接莎莎,反正這也是莎莎的家,住著也方便,她想住多久就住 多久。

        沈小武想想自己這樣和小蘇他們混下去也不是個事,就只好找借口躲避著,不再參與他們的 活動了。避開了小蘇他們,沈小武只能回到家里。缺少女人氣息的家死氣沉沉,很長時間也 沒有做過衛(wèi)生,桌子和沙發(fā)上都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冰鍋冷灶,看著都叫人心寒。沈小 武的心情比這寂靜的屋子更顯陰冷,從來不抽煙的他,竟然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煙來。沈小武 看到并不透徹的黑暗里,滿屋子的煙霧蕩來蕩去,像他空蕩蕩的心里飄來飄去的愁緒,虛虛 的逮不住摸不著。

        一個人的日子是沒有生氣的,一個人的家是沒有樂趣的。沈小武是真的想妻子了。他思來想 去,卻想不出解決辦法,只有延續(xù)前面的做法,再到岳母家去,等待岳母開恩。

        這天下班后,沈小武把屋子仔仔細細地打掃干凈,也把自己收拾精神,騎車子就去岳母家。 路過一家超市,他選了一種價格不菲的營養(yǎng)液,包裝很氣派,咬咬牙買了,提著進了岳母家 。

        岳母一家人聚在一起正在打牌,對提著營養(yǎng)液的沈小武還是沒有理會。倒是離了婚的葉娜娜 忙里偷閑地看了沈小武一眼,故作腔調(diào)地說道:“喲,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沈大秘 書都知道給我們家送禮了,說說看,你送禮,要辦啥重要的事???”

        岳父岳母把目光往沈小武手上瞧了瞧。葉莎莎的眼神也不似往常那么的冰冷了。

        沈小武把手里的營養(yǎng)液放在鞋架子上,沒有接葉娜娜的話。他對這個妻姐印象不是太好。

        葉娜娜原來所在的電子器材廠因效益不好倒閉了,葉娜娜拿著一萬多塊錢的失業(yè)安置費回了 家。她的丈夫也是器材廠的工人,早幾年就辦了辭職,做一些小本生意,因為沒有多少從商 的經(jīng)驗,把家里的積蓄都賠了進去,氣得葉娜娜整天把她丈夫罵得一無是處。好在她丈夫也 算是個有毅力的男人,一次失敗沒有擊敗他,瞞著葉娜娜到外面借錢,盤下一個小餐館,自 己做了老板,起早貪黑把小餐館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葉娜娜失業(yè)后,丈夫本想盤下更大的店和 妻子一起經(jīng)營。葉娜娜一點兒也不體恤丈夫單打獨斗的艱難,更不許丈夫打自己那些錢的主 意。按說,下了崗的葉娜娜這時應該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相夫教子,照顧家庭,可事實卻 比她上班時更糟糕,她與一幫同樣無所事事的女人一起,在牌桌上風云爭霸。一心戀著牌局 的她根本無心顧家,兒子學習一塌糊涂。丈夫?qū)θ~娜娜凡事不管不顧的作派很惱怒,以前可 以說上班沒時間,現(xiàn)在你沒有了工作,難道就不能花點兒時間管管兒子?葉娜娜卻對丈夫 的惱怒不以為然,憑什么要她管兒子?難道她沒有工作就失去了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丈 夫讓她的歪理氣得說不出話來。在外面辛苦的男人回到家得不到家庭的溫暖,還要忍受妻子 毫無道理的指責和謾罵,慢慢地,丈夫不愿回家了,已經(jīng)小有資本的他幾年前索性在外面找 了個女人,有次叫葉娜娜給堵在床上。葉娜娜借機大鬧一頓。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提出了離 婚,丈夫還念著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和他們的兒子,又想著葉娜娜沒有工作,離了婚她就沒有 了經(jīng)濟來源,還有點憐憫之心??扇~娜娜得理不饒人,在她母親的策劃下,理直氣壯地離了 婚。丈夫同情她沒有收入,便把房子留給她,又留下了一筆錢,帶走了兒子。都到這個份兒 上了,葉娜娜也沒想過要出去找個事做,又沒處可去,就經(jīng)?;啬锛襾頊愐蛔琅凭帧?/p>

        因為葉莎莎的回家,父親母親,加上兩個女兒剛好夠一桌牌局。沈小武不敢輕易打擾,在葉 莎莎的背后遠遠地望了一會兒,就坐到沙發(fā)上心不在焉地與弟媳婦苗苗一起看電視。

        苗苗見沈小武過來,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端過來,遞到他手上,就趕緊在沙發(fā)的另一側(cè)坐下 ,眼睛盯著電視屏幕。

        說起來,苗苗在這個家里,才是境地最為尷尬的。苗苗是葉莎莎的弟弟葉東東的妻子,葉東 東原是銀行的一名翻譯,前幾年被單位派出國培訓,去了荷蘭,不久結(jié)識了一個荷蘭女人, 聽說年齡比他媽還要大一歲。葉東東是個尊崇愛情的人,年齡對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于是, 他毫不含糊地寄回一張簽了字的離婚協(xié)議,不顧一切地和那個老外同居了。當然,最后他也 如愿了,辦了移民,卻把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老婆和女兒給丟下了。

        葉東東原來的單位也沒有辦法懲罰這種不愛國的人,只能收回葉東東的住房。不明不白被遺 棄的苗苗孤獨無助地帶著葉家的后代,回到了葉家住。兩年過去,女兒美美都上了幼兒園, 苗苗不知道自己該咋辦,對自己的未來也沒個打算。從一進葉家的門,葉家上上下下自始至 終都一直把她當外人,現(xiàn)在沒有了和葉東東的婚姻關(guān)系,好像更與葉家無關(guān),可好歹也是葉 東東負了人家,她兼顧著撫養(yǎng)葉家后代的大任,葉家也就留她在家里住著,但誰也想不出個 辦法來解決這事。為了葉家的后代,就一直這么拖著。

        過了一會兒,牌桌那面嘻嘻哈哈鬧起來,好像是葉莎莎和她父親這一方輸了,葉娜娜高興得 笑聲有些夸張。老頭便推說眼花,不想打了。那三個不依,老頭堅持不干,一個人下了桌, 留下娘仨埋怨著老頭,洗過牌又摸起來。

        沈小武明白,這娘仨不愧是一家人,性格一模一樣,都是基本上不管不顧別人。這會兒, 她們打爭上游是假,實際上一致要冷淡他沈小武才是真。沈小武剛剛暖過來的心又倏忽涼了 ,他昨天醞釀了一夜的話,來的時候還滿心滿肺的,到這里葉莎莎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他的心里除了失落,一點兒柔情蜜意的東西也沒有了,想著還是回去吧,今晚看來是沒什么 戲了。他給岳父和苗苗還有牌桌上的娘仨打個招呼,知趣地回家了。

        日子過得無奈,卻不能不往下過。好在單位最近繁瑣的事情比較多,上班的八個小時,沈小 武奔來跑去,倒也顧不上品味內(nèi)心的酸甜苦辣,八個小時后,就像是通暢的渠水一下子被截 了流,水流不下去了,慢慢地泛出了渠道。沈小武的心被溢出來的各種情緒浸泡著。

        從那天去過岳母家以后,他再沒有去,一想起那牌桌上的三個女人同仇敵愾的團結(jié)精神,他 心里難受,與妻子和她母親及姐姐相比,他的力量太薄弱了,在如此懸殊的對壘里,他不可 能取得勝利。

        這天,沈小武突然接到老岳父的電話,問他到底要做何打算,這幾天沒見他過去,連個電話 也不打,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自從妻子被他一巴掌打回了家,沈小武這是第二次接到來自“前沿陣地”的電話(第一次是 岳母當天打來的),起初心里不由得一緊,以為是妻子又有了什么變故。聽岳父這樣一問, 心里倒踏實了,向老丈人懺悔了一番,再次表明了自己的心跡。

        與岳母相比,岳父溫和多了。沈小武不知道岳父是不是在岳母的調(diào)教之下變成了這樣,他對 岳父還是很尊重的。岳父哼哼哈哈一陣,才牙疼似的說:“小武啊,不是我說你,你也老大 不小了,考慮問題咋還這么簡單?給你爸看病這沒有錯,花錢也是應該的,可錢是你和莎莎 倆人的,你也得考慮一下莎莎的感受啊,莎莎說你幾句,也沒有錯,但你動手打她,從情理 上就說不過去,是不是?好了,現(xiàn)在咱也不說這個,日子還是要往下過的,是不是?你是男人 ,做錯了就要勇于承認錯誤,夫妻之間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出現(xiàn)問題就要想法子解決問題嘛 ,這樣躲躲閃閃也不是個辦法,是吧?你要真有心和莎莎過下去,就別再拖了,給莎莎說 點兒好聽的,多哄哄她,把她接回去吧?!?/p>

        沈小武的情緒跟著岳父的話又起伏跌宕了一陣,聽明白岳父的意思,他又膽怯了,岳父的話 代表著誰的意見呢?他期期艾艾地說:“我給她說,可她……不理我!”

        岳父斬釘截鐵地說:“還有我嘛,我還沒有死嘛,我不可能眼看著我的子女都離婚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沈小武丟下電話,騎上自行車直奔老丈人家。

        到了岳父家,沈小武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心里明白在岳父給他打電話之前,這邊已經(jīng)展開過一番 激戰(zhàn),岳父的電話實際是爭論的最終結(jié)果。他看了大家一眼,什么也沒有說,知趣地在一邊 坐下,等待一場聲討大會的開始。

        過了一會兒,首先是岳父例行公事地又把沈小武批評一番。岳父的批評剛一謝幕,岳母就急 不 可待地上場了,她像當場逮住一個小偷似的,占了上風,連呵斥帶指責,恨不得立即把沈小 武扭送到派出所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其語言之犀利像一把把刀子,把沈小武刺得體無完膚。沈小 武忍痛聽完,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果真不可饒恕,他當場給這個厲害的岳母立下保證,以 后絕對不再犯這種嚴重的錯誤了。岳母這才退下場來,端起面前苗苗給沈小武倒的茶水一 口氣喝下去,把目光對準了莎莎,意思這會兒該女兒上場了。葉莎莎卻沒有批斗丈夫的意思 ,該批斗的都批斗了,父親和母親說的比她說的更有力度,她再說也沒多大意思。她可能在 心里醞釀好了,干脆來點實際的,走到沈小武面前,抬手給了他一巴掌,算是還給他的,這 下就扯平了。沈小武愣愣地看著給了他一巴掌的老婆,心里很痛,嘴上卻沒說出一個字來。 事實上,沈小武在爭風斗氣上因為缺乏經(jīng)驗,一直處于下風。一個響亮的耳光結(jié)束一場斗氣 ,也算值吧。岳母還用一團和氣的口吻說:“行了行了,夫妻哪能有隔夜仇呢,回去后好好 過日子吧?!鄙蛐∥湮嬷鹄崩钡淖竽?,提上妻子的包出了門。

        來到大街上,沈小武推著自行車正準備問葉莎莎怎么走,葉莎莎已經(jīng)抬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拉開車門鉆了進去,連看也沒看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扶著自行車架后面的包,沖著遠去的出租車,無奈地搖了搖頭。

        日子似乎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可葉莎莎心里的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掉。有一天,她冷冰冰地 給沈小武丟下一句話,她要學開車,還沒等沈小武把驚訝的嘴閉上,她已經(jīng)去駕校報了名, 每個雙休日都去駕校學車了。

        沈小武悲哀地想,原以為那一巴掌已經(jīng)打掉了妻子不切實際的想法,可實際上,妻子不但還 給了他一個凌厲的巴掌,而且她已開始實施由想法到行動的過渡。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

        不管沈小武過得如何郁悶和無奈,對葉莎莎來說,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學車是個新鮮事物, 每去一次駕校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體會。葉莎莎學了幾次車,就不斷打電話給她媽和她姐 講自己學車時遇到的新鮮事,講到高興處,她神采飛揚,還手舞足蹈地比畫起來??上?,不 管她講得如何眉飛色舞,那邊除了幾聲懶洋洋的附和聲之外,一點也沒有像她一樣高昂的興 致。這叫她有一種無處覓知音的沮喪。

        有一天,沈小武端去一杯熱茶,坐在葉莎莎對面,眼神溫和地看著妻子說:“莎莎,你還沒 有給我說過一句學車的事呢?!?/p>

        葉莎莎已經(jīng)在考慮把沈小武當成聽眾的,既然沈小武主動請纓,她也就順水推舟。沈小武表 現(xiàn)得很有興致,還不時地配合著葉莎莎的講述哈哈大笑起來,這樣的虔誠和耐心讓葉莎莎的 講述越發(fā)地生動起來,表情也隨之洋溢著動人的光彩。沈小武耐心地當著妻子的聽眾,心里 卻合計著,只要自己安心做好這個聽眾,葉莎莎說得高興了,她才會自動除掉心里的那塊冰 ,結(jié)束這場冷戰(zhàn),與他和好如初。結(jié)婚這么多年,沈小武還是把握住了葉莎莎的脈搏。果然 ,經(jīng)過這一次之后,葉莎莎后來又主動和他講過幾次學車的事,終于,有一天晚上她沒有再 穿那套漁網(wǎng)一樣的睡衣,脫光衣服鉆進被窩。沈小武看到了妻子的變化,心里清楚,妻子這 是向他發(fā)出了言和的信號,他得把握這個時機!趕緊脫衣上床,把手伸進妻子的被窩里,見 沒有被拒絕,便熟門熟路地摸索開了。

        日子總算恢復到以前的軌道。

        學院的新住宅落成,各家開始歡天喜地搞裝修。葉莎莎把她父母請過來,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研、論 證、策劃,最后定下了裝修的模式和標準。決策人葉莎莎最后做出決定,沈小武就是有不同 意見,那也只能是意見,基本上沒有被采納的可能。

        裝修工作一開始,現(xiàn)有的錢根本不夠,葉莎莎叫沈小武想辦法。沈小武咬咬牙,找人貸款。 畢竟,這是借錢裝修房子,不是買車,沈小武還是能想通的。錢到了位,接下來跑腿監(jiān)工的 事,非沈小武莫屬,他這個人心細,又心疼錢,與包工頭交涉,葉莎莎一百個放心,她自己 除了上班外,放心地去學她的車了。

        秋天剛開始,葉莎莎在駕校學車的日子快要結(jié)束了。從她最近講解的情況來看,她的駕車技 術(shù)得到教練的再三肯定,就是說,她結(jié)業(yè)考核完后拿個駕照是沒有問題的。到了這個時候, 沈小武最擔心葉莎莎老調(diào)重彈,提出貸款買車,他已經(jīng)把觀念跟進了一步,貸款去搞裝修, 如果再要貸款買車,想想未來就得在負債中生活,他的心里已經(jīng)沉重不堪。于是在她講考核 駕照時,他故意把話題往裝修房子上扯,旨在提醒妻子,他們已經(jīng)負債,千萬不要再有非分 之想。

        一個月后,房子裝修工程基本結(jié)束,剩下的就是打掃衛(wèi)生。葉莎莎主張找保潔公司的鐘點工 打掃衛(wèi)生,沈小武堅持要自己來弄,通過這次裝修。沈小武花錢都花怕了,前前后后用了五 萬多塊,五萬多塊啊,他和葉莎莎不吃不喝兩年才能攢這么多啊!他心里像扎了五萬多把刀 子似的。

        沈小武到底是出身農(nóng)家,干活不怕臟累,十幾天下來,新房子的衛(wèi)生已經(jīng)搞得差不多了,過 了這個雙休日,他就可以叫葉莎莎去驗收了。

        星期天早上,葉莎莎照例去了駕校,沈小武來到新房子里,把地又細致地拖了一遍。潔凈 、新鮮的木質(zhì)地板上,散發(fā)著一種濕潤的氣息,從窗外投進來的秋陽灑落在地板上,看上去 柔軟又溫暖。陽光在地板上緩緩地移動,升騰起淡淡的霧氣,沈小武的心像是充斥了無數(shù)的 陽光,變得溫暖起來,心里慢慢地滋生了一種滿足感。他長長地呼了口氣,忍不住在一塵不 染的客廳地板上躺了下來。秋陽柔柔地照射在他身上,像蓋了溫暖的鴨絨被,他愜意地閉上 眼睛,腦子里想象著他和葉莎莎搬過來后的新鮮而又充滿活力的生活,渾身便洋溢著幸福感 。慢慢地,沈小武沉浸在未來美好的想象和憧憬中,在潔凈的地板上睡著了。

        一陣粗暴的擂門聲把沈小武驚醒,陽光已經(jīng)從他身上挪開了。他趕緊爬起來打開門,看到站 在門外面的岳母和葉娜娜正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他心里不由一緊,不知道這次她們又要發(fā) 什么瘋。還沒容沈小武問一聲岳母有什么事,岳母已經(jīng)很迅速地抓住他的胳膊,扭過頭就 往門外拖,其力量之大,讓沈小武吃驚。他身不由己地被岳母拖著出門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在市人民醫(yī)院門診樓下停住,他們從車上跳下來,葉娜娜和她媽就往門診樓里沖,那樣子 就好像要沖進去救火一般。沈小武一看覺得不大對勁,她們急成這樣,是不是老丈人突然不 行了。他沖上去趕緊和她們一起往里一邊跑著,一邊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葉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生氣地說:“你老婆出車禍了!”

        沈小武心里轟然一聲爆炸了,在新房里感受到的美好生活,瞬間被陰云遮蔽,他眼前一黑, 腿軟得移不開了。葉娜娜和她媽跑出去幾步,又返回來,一邊一個抓住沈小武的胳膊,架上 拖著就跑。沈小武全身都往下墜,兩個女人拖起來很費勁。

        母女倆好不容易把沈小武架到急診室門口,往墻邊的木椅上一丟,趕緊趴到急診室的玻璃 門跟前,臉貼上去看里面的情況。門上的玻璃是毛玻璃,什么也看不見。她們急得左瞧右看 ,忍不住拍起急診室的門。門從里面猛地拉開,走出一個戴著口罩看不清面目的護士,瞪了 她們一眼,怒斥道:“干嗎干嗎?搗什么亂,不知道這是急救室啊?”

        母女倆不敢再拍門。葉娜娜賠著小心問了一句:“里面怎么樣?就是剛送進去的那個女人, 葉莎莎……”

        護士沒說話,“啪”地關(guān)上了門。

        等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急診室出來個醫(yī)生,喊道:“誰是葉莎莎的親屬?”

        沈小武和葉娜娜母女異口同聲地作著回答,向急診室沖去。醫(yī)生擋住他們說:“只要一個親 屬簽字,等會兒到收費處去交手術(shù)費?!?/p>

        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沈小武走到前面,接過護士手中的病情報告單,簽上字后,顫著聲問 :“手術(shù)費——得交多少錢?”

        醫(yī)生看了沈小武一眼,不耐煩地說:“先交兩萬押金吧?!?/p>

        “啊,要這么多?”沈小武吃了一驚。但老婆要動手術(shù),耽擱不起,他想了想,打車跑回單 位 ,把情況給辦公室主任一說,沒想到主任非常痛快,叫沈小武寫個借錢申請,他去找主管的 副院長簽字,很快就從財務處拿到了現(xiàn)金,還派車把沈小武送回醫(yī)院。沈小武再次感受到了 當秘書的好處,他要是還在生物研究室,想要借這么一大筆錢,哪會這么容易。

        交了手術(shù)費,醫(yī)生開始給葉莎莎做手術(shù)方案。

        葉莎莎是在駕校組織的上路實習時出的事。駕校車少,三人一輛輪換操作,他們跟著一個教 練上了路。往回返時,是一個男學員駕的車,他的技術(shù)經(jīng)常得到教練肯定,所以他就把車速 提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一輛農(nóng)用小貨車。男學員對自己能夠超車有點兒得意,搖頭晃 腦地 把著方向盤,前面拐彎處突然沖出一輛高大的工程車,男學員對這個龐然大物的突然出現(xiàn)驚 慌起來,腳下亂了方寸,本來要踩剎車卻把油門踩死了,他們的車更加快速地向工程 車沖 了過去。關(guān)鍵時候還是教員有經(jīng)驗,他一把抓住方向盤,往右猛打一把,工程車擦著他們的 車呼嘯而過,他們的車卻因為速度太快,沖出公路,翻在了路基下。葉莎莎他們被慣性甩出 車外撿了條命,那個駕車的男學員可就慘了,被方向盤卡住,壓在車下面斃命。

        葉莎莎的傷勢也不容樂觀,醫(yī)生做出手術(shù)方案分析,準備截去她的左腿。她的左腿如果不截 掉,根據(jù)情況容易造成下體動脈衰竭,引起肢體萎縮,當然,最擔心的還是血液感染導致敗 血癥、血液栓塞等多種并發(fā)癥,到那時就沒救了。沈小武一聽醫(yī)生的話,嚇得連氣都不敢喘 ,岳母和葉娜娜哭得像人已經(jīng)死了似的。只有岳父還比較冷靜,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醫(yī) 生的嘴,期望能從那里再蹦出些比這更好的話來。

        醫(yī)生看看這幾個人,要求家屬盡快在手術(shù)報告單上簽字,他們要準備實施手術(shù)了。

        岳父天真地對醫(yī)生說:“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她的這條腿?!?/p>

        醫(yī)生搖搖頭,沒有吭聲。

        這時,岳母發(fā)話了,她哭著叫喊起來:“不行!不能就這樣截去莎莎的腿,一定要找那個駕 校的領導,叫他們負責?!?/p>

        葉娜娜堅決擁護母親的意見,與母親倆人態(tài)度強硬地向醫(yī)生聲討著。醫(yī)生生氣了,把報告單 往沈小武手里一塞,憤怒道:“你們以為我有截別人肢的癖好呀?如果能保住腿費那勁干 嗎?要怎樣的結(jié)果你們自己決定!”

        葉娜娜和母親被醫(yī)生的話鎮(zhèn)住了,停止喊叫,一邊哭著,一邊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沈小武的身 上。岳母沖著沈小武手一指,道:“你要簽了這個字,就得負責到底!”好像是沈小武要截 她女兒的肢一樣。沈小武看著手里的手術(shù)報告單,不知所措。

        葉娜娜看著沈小武傻愣愣的樣子,生氣地說:“這個字只要你簽了,你老婆的一條腿就沒了 。除非你想莎莎今后沒有了腿!”

        岳母一聽,更是大慟,一把從沈小武手中抓過手術(shù)報告單,沖著沈小武哭道:“都怪你…… 都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如果當初你堅持不叫莎莎去學車,也不會出這么大的事……”

        沈小武恍惚不知所措,岳母對莎莎出車禍這件事在性質(zhì)上的變異,叫他無言以對。

        這時,一直沒有吭氣的岳父走到沈小武身邊,輕聲說道:“小武,你媽這是傷心得過頭了,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么,你別往心里去,??!”

        沈小武沒有吭聲,輕輕地點了點頭。

        岳父又對醫(yī)生說:“醫(yī)生,對不起,出這么大的事,我們昏了頭。我們能見一下女兒嗎,見 了她,我們再……簽字,行嗎?”

        岳父把說話的尺度降低到這個地步,醫(yī)生只好叫他們進去見見病人。

        “不過,你們得盡快做出決定,不然,病人可拖不起時間?!贬t(yī)生又叮嚀了一句。

        幾個人進到急診室,看到躺在手術(shù)臺上昏睡過去的葉莎莎。還好,她的面部沒有受損。一看 到女兒,老太太就往前沖,被老頭一把拉住了。但老太太的哭聲卻沒法拉住,她的哭聲隨即 就從胸腔里躥了出來。葉娜娜也跟著哭,她們的哭聲把葉莎莎驚醒了。

        老太太見女兒睜開眼睛,顫聲喊了一聲莎莎,撲過去就抱住女兒的頭,放聲大哭起來。葉莎 莎也哭著道:“媽……媽,我以為再……再也見不到你……你們了……”

        這一下,沈小武和岳父兩個男人再也撐不住,都跟著哭了起來。沈小武繞過手術(shù)臺,從另一 邊來到葉莎莎的頭前,把臉湊過去,輕輕地對妻子說:“莎莎,你疼嗎?”

        葉莎莎從被子下面慢慢抽出纏滿繃帶的胳膊,用手指著沈小武。一看到那白得刺眼的紗布上 滲出來的血跡,沈小武驚恐萬分,他心疼地一把抓住老婆的手,葉莎莎卻疼得尖叫一聲,說 是尖叫,卻因為她的無比虛弱少了平日里的力量,更像是呻吟。沈小武還是嚇得趕緊松開了 她的手。

        岳母抬起身來,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沒有理會岳母,他關(guān)切地看著葉莎莎。葉莎莎卻用忿恨的目光看著他,含著淚道:“ 這下,你……高興了?!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她的喉嚨里像卡了刺一樣,咕里咕嚕著 ,誰也沒聽清她最后幾個字是什么。

        沈小武沒有想到老婆會這樣對他說話,他驚慌失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像他真的表 現(xiàn)得很高興,叫葉莎莎還有她的家人看透了似的。

        哭了一會,葉莎莎像個孩子似的說道:“爸媽,我疼……疼啊……”

        老頭止住哭聲,抹把眼淚,招呼著要去叫醫(yī)生。老太太厲聲喝住了:“不要叫,叫他們來, 光想著給莎莎使瞎招。”又對女兒說,“莎莎,他們……他們要……要……”

        葉莎莎不哭了,瞪大眼睛警惕地問道:“他們……要干什么?”

        老太太看了眼大家,又看著女兒說:“他們說……要截掉你的……你的左腿!”

        “?。 比~莎莎尖銳地叫了一聲,隨即驚恐地叫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鋸腿 !媽、爸,我不要鋸掉腿啊!沒有了腿,我今后怎么辦啊,我成了什么呀……”她傷心欲絕 地痛哭了起來。

        哭聲像刀子似的,從每個人的心上劃過,一陣一陣銳利的疼痛漫開來,在手術(shù)房里回蕩著。 誰也不敢再說這事了,但手術(shù)在即,報告單上簽不上字,醫(yī)生就沒法給葉莎莎動手術(shù),而病 這東西,把最好的時機拖過去了,對病人越發(fā)不利。沈小武不敢再耽擱,試了幾次,還沒有 說到主題,葉莎莎就破口大罵,罵他狼子野心,根本就沒有安好心,最巴望她缺條腿的人就 是他了。最后,葉莎莎可憐地哭訴著,沒有了腿,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死了。她還 說,她就是死,也不準鋸掉她的腿,誰要是同意鋸她的腿,她就死給誰看。葉莎莎異常暴躁 ,本來就壞的脾氣,變得更加不可理喻。

        沈小武沒能在手術(shù)報告單上簽字。他不簽,誰也不會簽的。醫(yī)生再催促,他只能哭喪著臉裝 啞巴,任憑醫(yī)生怎么訓斥,他只當自己是聾子沒聽見。

        病人不同意截肢,家屬不簽字,醫(yī)生也沒辦法,只好改變了手術(shù)方案,采取保守治療。他們 給葉莎莎的傷口重新做了處理,該縫合的縫合,把還有知覺的右腿打開骨折的部位,取出粉 碎的骨渣,接植了小腿骨,上了鋼板定型。左腿已經(jīng)壞死,沒有了治療必要,征得病人及家 屬的同意后,也給上了鋼板,涂上石膏。

        一連幾天,葉莎莎身上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她的情緒壞到極點,不是哭,就是罵,逮 住誰罵誰,罵醫(yī)生心狠手辣,護士蛇蝎心腸。剛開始醫(yī)生護士被罵得煩了,就給她打一針止 疼藥、鎮(zhèn)靜劑,后來干脆不打止疼藥了,葉莎莎疼得連她爸她媽都罵上了。沈小武更是挨罵 的對象,張口就來,什么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祖宗八代,遠親近鄰,她能想到的都罵到了 。沈小武也知道妻子心里煩躁,這又不是平時,好歹還能跟她爭辯幾聲,誰能跟突遭橫禍的 病人一般見識呢!他心里委屈難受,也只有裝聾作啞,任由她去罵,自己該干啥還干啥。幾 天下來,老丈人家的幾個人都撐不住了,精神上撐不住,體力上也支持不下去。把苗苗都算 上,只好白天輪流著來照料葉莎莎,但葉莎莎傷勢太重,端屎接尿的活別人都不方便,沈小 武是丈夫,自然是義不容辭,沒有人和他輪班,他只有沒黑沒夜地守在醫(yī)院里,給老婆喂水 喂飯,端屎倒尿。

        一個禮拜下來,沈小武饑一頓飽一頓,每天又睡不好覺,身體雖然還沒有垮,但離垮只有一 步之遙了。他披頭散發(fā)眼窩深陷胡子拉碴,連看人的眼神都變得飄浮不定躲躲閃閃的了,從 形象到神態(tài),就像一個剛從非洲難民營逃出來的難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沈小武還不能有 怨言,就是怨,怨誰去?駕校?事故還在處理中;怨那個開車的學員,他已經(jīng)被火化成一盒骨 灰;怨葉莎莎?她的境遇夠凄慘了,此時她比誰都可憐,再說,她也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啊 。沈小武有時也想過,當初他要是狠下心來竭力阻止老婆不去學車,也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嗎?葉莎莎當時的勁頭,別說是他沈小武,恐怕天王老子也攔她不住!怨只 有怨命,命里注定要有這一劫,葉莎莎躲不過去,他沈小武也躲不過去的。

        就在沈小武灰頭土臉一門心思地在醫(yī)院侍候葉莎莎,忍受著老婆不斷發(fā)難的時候,他剛買的 新房里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學院管理處的電話,說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嚴重,叫他 趕快回去處理。沈小武一聽,心里又轟地一聲爆炸了,一個念頭從他心頭掠過:是不是自己 打掃衛(wèi)生時,沒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干凈,堵了下水道?他關(guān)了電話,拼命拍打著自己 快要爆炸了的腦袋,他算是真正領教了什么叫禍不單行,什么叫焦頭爛額。

        等岳父一來,沈小武交代一聲,趕緊騎自行車趕回新房子那幢樓。那里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用 仇恨的目光瞪著沈小武。

        沈小武跑到自己的房門口,屋里的水已經(jīng)從門縫里流出來,門口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他用鑰 匙打開門一看,地上有近兩公分深的水,木質(zhì)地板全叫水泡了。這可是花了幾萬塊錢啊, 沈小武心里一疼,淚都快掉下來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間,身后的人已經(jīng)忍受不住了,紛紛指 責他,還不趕緊進去把水源切斷。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來不及脫,就沖進水里,跑進有 水管的衛(wèi)生間、廚房??墒牵伊艘蝗?,也沒有找到跑水的源頭,只聽到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 里像下雨似的吼叫著。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見一個小漩渦在快速地轉(zhuǎn)著,說明水 一直是往下流著的,沒有往外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來,返回門口,一臉茫然地看著眾人 ,憔悴的臉看上去很無辜。

        有人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傻站著干什么,還不把水源切斷?嫌我們淹的還不夠!”

        沈小武還沒有解釋,有人驚叫起來,大家順著這個人的手指一看,見沈小武家房子的墻壁上 像爬滿了細細的蟲子,一道一道的水線正歡快地順著墻往下流著。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 自己家里跑的,雖然水把墻壁沖壞了,但他心里卻突然輕松了。起碼,這事不怪他啊,雖說 當個受害者也并不比做個肇事者強,可畢竟他不用再為此對別人有心理上的負擔了。

        這下大家更急,有人在詢問樓上住的是誰,有人已經(jīng)跑上樓去找樓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 沈小武卻把房門一關(guān),一個人趟著水,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轉(zhuǎn)著,他沒有收拾這個殘局的心 思。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他還得去醫(yī)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收拾這個殘局,想來想 去 ,他掏出電話打給小蘇。小蘇臨危受命,在電話里滿口答應,馬上過來拿鑰匙。掛了電話, 沈小武很受感動,關(guān)鍵時刻,還是這些小兄弟能幫上忙。

        沒多會兒,小蘇來了,看了看屋里的狼藉,亦是心疼。沈小武什么也顧不上,把鑰匙交給小 蘇,交代了幾句就要往醫(yī)院去。小蘇攔住他說:“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們哥們兒 的時候,你就說話。”

        沈小武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把淚水逼了回去。

        一個月后,葉莎莎身上的疼痛緩解了許多,她的脾氣也日漸平穩(wěn)。可是,她的左腿已經(jīng)完全 喪失知覺。并且,壞死的面積還在向大腿以上漫延。這個時候,醫(yī)生再一次強調(diào),截去左腿 ,除掉病源,否則……醫(yī)生沒有往下說,但葉莎莎家人都明白,這否則后面隱含的是什么。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煎熬,大家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家有病人的痛苦,況且病情還在向不妙的方向 發(fā)展著,連一貫自作主張的葉莎莎她媽都開始動搖了,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會對女兒不利 的。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覺得該相信醫(yī)生了。尤其是沈小武,他強烈要求采納醫(yī)生的建議 。

        大家商量著,要配合醫(yī)生,但病人的工作怎么做?這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葉莎莎對自己 那條失去知覺的腿看得很重,在她的意識里,不管腿的好壞,只要存在,她這個人就是完整 的。分析葉莎莎目前的想法,大家商議,決定分頭進行,從各個方面對葉莎莎進行引導、說 服??墒?,葉莎莎并不是一個容易說服的人,不管誰跟她說,采用什么方式說,她只咬準一 個字:不!她堅決不同意截掉左腿,就是她的身體慢慢地壞死,她也不愿少一條腿。就是死 ,她也要死出一個完整的身體!

        葉莎莎的話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很決絕,全家人聽得不寒而栗。淚水在這個月已經(jīng)流 得差不多了,悲痛也在這段時間里磨損得凝固了,一家人誰也沒有在葉莎莎的這句決然的話 里滿含淚水,他們現(xiàn)在只想保住這條生命,一家人就重新商量辦法。沈小武留在醫(yī)院,沒有 人征求他的意見,也沒有人和他商量一下。岳父一家人商量后統(tǒng)一了口徑,決定要強制截肢 ,至于截肢以后葉莎莎的狀況,到時依情況再定。輪到要在手術(shù)報告上簽字時,老太太才想 起沈小武是女兒的丈夫,還是丈夫簽字更確切些,這是程序問題。

        沈小武被叫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他接過手術(shù)報告單,手發(fā)抖卻也沒有簽字。他看了大家一 眼,猶豫著用征求意見的口氣說:“這樣,恐怕……不行吧?莎莎的性格,你們不是不知道 ……”

        “有什么不行?”岳母打斷他說,“我們是莎莎的親生父母,我們說行就行!難道你認為我 們會希望她不好?我們大家都同意了,你只管簽字就行?!?/p>

        “可是……”沈小武還是有些猶豫,他愿意簽字,想讓妻子的生命延續(xù)下去,但葉莎莎那句 就是死也要死出一個完整身體的話卻在他的耳邊回響。他的可是,被老岳父打斷了,岳父說 :“小武啊,雖說這樣做沒有和你商量,但這都是為莎莎好,你也希望莎莎把病情控制住, 是不是?她是病人,又是當事人,想問題的方式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但我們不能太遷就她, 她太任性。小武,你就簽字吧,莎莎那里要有什么事,我們會給她說清楚的。”

        沈小武還在猶豫,他怕簽了字妻子的反應會強烈得無法想象,那對她的病情一樣沒什么好處 。

        岳母說:“小武,你就簽吧,你磨蹭著是不是怕承擔責任啊,是不是有別的什么想法?你放 心,如果真有什么責任要負,我們?nèi)~家人也會替你承擔的?!?/p>

        岳母這樣一說,沈小武心里倒不慌了,他心想,自己更不能輕易就簽上字,他把手術(shù)報告單 折起來裝到口袋里,說:“這么大的事,我看還是和莎莎先溝通一下再說。不然,她要鬧將 起 來,你們是知道的,咱們誰也吃不住她的勁。她的情緒要是不穩(wěn)定,就算做了手術(shù),也不一 定就好?!?/p>

        沈小武說完,故意不看任何人,轉(zhuǎn)過身就向病房走去。

        這天晚上,沈小武給老婆擦完身子后,趁著老婆的感激勁還沒有過去,就搬個凳子坐到老婆 身邊,給她講他們以前怎么相識、怎么愛慕,再到怎么結(jié)的婚,把能講的事情都滿含著深情 講了。葉莎莎聽著聽著,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之中,臉上蕩漾起幸福的表情,并且主動伸出手 抓住了沈小武的手。沈小武心里一熱,妻子很長時間沒握過他的手了,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他輕輕地撫摸著妻子的手,慢慢地把話題轉(zhuǎn)到現(xiàn)在,他先提到新買的房子,里面的裝修, 他還說了他瞞著她去打掃衛(wèi)生的事。葉莎莎用歉疚的目光望著丈夫,問了一句累嗎?他搖搖 頭,說:“那是我們倆人的房子,里面將承載著我們未來的幸福生活,打掃它,我心里只有 快 樂,怎么會感到累?”他沒有說房子被水泡壞的事,只說等她病情好轉(zhuǎn)能出院了,他就帶她 去住新房子,去過他們的幸福生活。葉莎莎聽到這里,剛才臉上還洋溢著笑容,突然間臉就 沉下來,說:“住什么呀,我這樣子恐怕好不了啦,得在醫(yī)院躺一輩子!”

        “快別這么說,莎莎,你會好的,只要你配合醫(yī)生……”沈小武想趁熱打鐵,可他卻沒把握 住火候,有些心急。

        果然,葉莎莎識破了沈小武的用意,猛地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把將床頭柜上的杯子撥 拉到了地上,玻璃杯子摔得粉碎,玻璃碎渣四處飛濺。緊接著就是她的破口大罵,像臟水 似 的潑了過來,淋了沈小武一身,也濕了他的心。美好的過去隱退了,幸福的將來消失了,沈 小武的眼前只有真實而離奇的現(xiàn)實。他站起來取來掃帚彎腰去掃地上的碎玻璃時,葉莎莎可 能嫌罵得不解氣,突然伸手沖著彎著腰的丈夫的臉上抓來,將沈小武的臉上抓破幾道皮,不 一會兒,血從傷口上滲了出來。沈小武感覺到了血在臉上輕輕的流淌,心里異常難受。他撕 了點衛(wèi)生紙一邊擦著臉上的血,一邊回味著自己受到的委屈,越想心里越酸澀,他 的眼睛模糊起來。

        “沈小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天到晚老打我腿的主意,不就是想著我以后是個殘廢了, 再也不能把你怎么著了嘛。你想得倒好,我剩一條腿不能走路,你就可放任自流了,想干嗎 就干嗎,就算把哪個女人帶回家,我瞅見了也拿你沒辦法了是吧?”葉莎莎越說越離譜。

        “莎莎,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一家人都覺得截肢對你的身體更有利一些?!鄙蛐∥淙虤?吞聲地勸道。

        “甭說他們,這是誰的想法我還能不清楚?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了你?做夢去吧沈 小武!”

        沈小武忍無可忍,一把從口袋里掏出手術(shù)單來說:“你不相信我,我也沒辦法,你們?nèi)叶?通過了強行給你手術(shù)的決定后,才通知我簽字,要不是為了尊重你,我早依照你父母的意思 在上面簽字了。你認為我在這件事上會玩兒什么陰謀嗎?”

        沒想到,葉莎莎還是沖著沈小武道:“這樣的事我們家人做不出來,只有你這個外姓人,才 會想出這么毒的招。你其實最希望我在剛出車禍時就死掉,這樣你就沒有負擔。我死了,你 好找一個更年輕的老婆!哼,你這司馬昭之心,我閉著眼睛猜都能猜得出!”

        沈小武摸著臉上破的傷口倒不覺得痛,卻是葉莎莎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樣,插進了他的 心里。其實這個結(jié)果他早就想到了,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都到這個時候了,葉莎莎還把他當 做外人看待呢。一聽到罵他外人,沈小武心里就很不舒服。依他的性格,這么多年他也沒有 把這個不舒服發(fā)泄出來,尤其是現(xiàn)在這種情況,他覺得自己非常冤屈,自從葉莎莎出車禍后 ,照顧她最多的,干最臟最累活的都是他沈小武,他比她父母對她要精心得多,他是丈夫 也是應該的??墒?,他怎么干,在葉莎莎眼里,在他們?nèi)~家人眼里,他始終是個外人!好像 在她心里,他不是與她一起生活的丈夫,而是人生的旅程中一個偶爾遇到卻彼此不相干的旅 伴, 沒有心心相印,沒有攜手并進。沈小武想著自己挺可悲的,不論他怎么著,都得不到葉家人 的認可,那他還要干什么呢?想了許多,把什么都想透了,這一夜沈小武便不想操那么多 心,他真的是累了,躺在墻角的椅子上,他想好好地睡一覺。

        沈小武絕對沒有想到,這一夜,葉莎莎也一直睡不著,她想著沈小武所說的話,其實她相信 是她父母要強制給她截肢的說法,依沈小武的性格,他絕不會在她以死來保衛(wèi)她的雙腿的情 況下,還會同意她截肢的。她為這樣一個事實而默默地流了半夜的淚。臨到天亮時,她從床 頭柜上拿起削水果的刀子,流著淚毫不猶豫地割斷了手腕上的動脈血管。

        窗外天色漸明,殷紅的鮮血蜿蜒流淌著……

        天快亮時,沈小武被一個噩夢驚醒,他從椅子上爬起來后老覺得心神不定,就去看妻子,發(fā) 現(xiàn)了葉莎莎的異樣。沈小武及時叫來醫(yī)生,把絕望和傷心的葉莎莎從黃泉路上又拉了回來。

        葉莎莎用自殺抵制住父母親對她采取的強制手術(shù)。她的病情越來越惡化,用醫(yī)生的話說,她 的身體的抵抗力越來越弱。

        痛苦在越來越張狂地侵害她,她的脾氣卻變得越來越好了。幾個月后,她已經(jīng)不再對丈夫發(fā) 脾氣。她突然發(fā)現(xiàn),沈小武是她遇到的最有忍耐力,最會過日子也最體貼人的男 人。雖然他懦弱、心眼小,她以前把這些都當成是他的缺點,現(xiàn)在看來,這又何嘗不是沈小 武的優(yōu)點呢!他那樣做,不都是為了過日子,過日子不就是這樣細水長流嗎?以前她總認為沈 小武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應該的,因為她在他面前有著很強的優(yōu)越感。這次出車禍后,基本 上都是沈小武給她端屎端尿,并且從來沒有見到他對自己有一絲的煩躁和厭惡,他盡心盡力 地伺候著自己,對家庭對老婆是這么認真負責,遇到這樣的男人,難道不是自己三生有幸嗎 ?葉莎莎很懊悔,怎么以前自己眼里凈是他的缺點,就沒有好好體會這個男人的真心真情呢? 她一個殘廢人,數(shù)月來他不但不離不棄,還如此耐心地善待她,她不能再對他吆三喝四, 任意罵他了!

        葉莎莎突然間變得對沈小武好起來,這叫沈小武一下子無所適從,不知道怎么接受。這天, 葉莎莎用手撫摸著沈小武亂草一般的頭發(fā),還有胡子拉碴的瘦臉,用征詢的口氣對他說:“ 小武,咱們請個保姆吧,再不能讓你這樣沒日沒夜地照顧我了,看我把你拖累成什么樣子, 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說著,她流下一串淚來。沈小武哪里見過妻子這樣的陣勢,感動得 也流了淚,他習慣了老婆的自以為是和獨斷專行,現(xiàn)在她能說出這樣的貼心話來,就是對他 的尊重,對他的關(guān)心。他還能企求什么呢?攤上這么個倒霉事,誰都不愿意,既然已經(jīng)叫他 攤上了,他就對妻子應盡這份責任,妻子已經(jīng)夠不幸了,她卻能在這個不幸的時候,突然悟 透他對她的真情,表現(xiàn)得溫柔和通情達理,他已經(jīng)很欣慰很知足了。但要請個保姆那得花錢 ,并且像葉莎莎這樣變幻莫測的脾氣,其他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別搞得三天兩頭換保姆,經(jīng) 常出沒在保姆市場,物色、談判、講價,整天像個人販子似的,還不如自己照顧著省心。反 正,單位上也沒有催過他回去上班,工資一分不少地發(fā)著,只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借錢的時候 ,越來越不那么暢快了,這叫他有點堵心外,累點兒不算什么。沈小武現(xiàn)在最缺的是錢,而 不 是幫手,就是從錢的角度考慮,他也不會每月花幾百塊錢去請一個保姆,而叫自己閑著。

        自然,沈小武不會同意葉莎莎請個保姆的建議。葉莎莎從丈夫躲躲閃閃的目光中,看出他是 怕花錢。她對他太熟悉,從他的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可以看出他在想什么。的確,錢是個 很現(xiàn)實的東西,不用算,她也知道她的醫(yī)藥費用已經(jīng)很嚇人了,但她一直沒有考慮過這個問 題,錢財?shù)氖滤话悴粫旁谛纳?,如果她不是突然對丈夫動了惻隱之心,她哪會想這么多 呢。前一陣子,她的半個臀部已經(jīng)開始壞死,排泄物不得不另外從腹部開個口子,用管子導 出來。照這樣下去,她的身體只有越來越糟,不可能往好的方面發(fā)展的。這個時候的葉莎莎 甚至都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留給沈小武的將會是多么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想一想 丈夫以后要為她背著沉重的債務,她突然可憐起丈夫來。這在她葉莎莎可是前所未有過的 ,她從來只考慮自己,自己的喜怒哀樂,基本上不會站在丈夫的立場上為他考慮。想想以前 自己的自私,對丈夫的刁鉆和冷漠,丈夫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寬容、大度和關(guān)切,葉莎莎感到 懊喪和羞愧。為了這份遲來的懺悔,她還傷心地大哭了一場??捱^之后,葉莎莎選擇了一個 時間,對丈夫說:“小武,我討厭醫(yī)院的氣味,這種氣味叫人窒息。我不想在醫(yī)院住了,出 院吧,咱回家好不好?”

        沈小武奇怪地看著葉莎莎說:“你的傷還沒有治好,怎么能出院呢?”

        葉莎莎凄涼地笑了一下,對沈小武說:“我這還能治好嗎!我心里清楚……還不如早點出院 ,躺在自己家里,呼吸點清潔空氣,心里反倒舒坦點。再說,回到家里媽和大姐可以輪流 過來陪我,你也就不用這么辛苦了?!?/p>

        沈小武又豈能不清楚妻子的想法,她這時的通情達理引起他的一陣心酸。他俯下身,對妻子 說:“這怎么行?咱們還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這么發(fā)達,只要你配合,肯定會 把你治好的,到那時……”

        “沈小武。”葉莎莎厲聲叫了一聲,打斷丈夫的話,想了想覺得這樣不好,又換成一副平淡 的口氣對丈夫說道,“小武,你就別給我寬心了,我自己的身體我心里有數(shù),我這怎么會好 呢,你也清楚我已經(jīng)錯過治療的絕好機會。算了,就這樣吧,生命本來就已經(jīng)殘缺了,你說 還要截去一條腿,連個囫圇的身子都沒有,也不一定是幸事。現(xiàn)在不管怎樣,總算有個完整 的身子。就是……就是把你給拖垮了……”說到動情處,葉莎莎哽咽了。

        沈小武再次被妻子感動。但他絕不同意妻子出院,岳父岳母也都不同意女兒出院,現(xiàn)在這種 狀況,出院自然是不合適的,對葉莎莎的病情無益。

        葉莎莎出不了院,她又開始鬧起脾氣。不過這時候鬧起來,盡管她會把握好尺度,但每個人 心里還是很不舒服。沈小武能忍,但她的父母就不高興了,女兒自從出車禍受傷,他們沒少 受累受煎熬,幾個月過去,該承受的痛苦被疲憊替代,如今還要受這份氣,心里怎能舒服? 可又不能和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計較。最后,他們達成協(xié)議,叫莎莎不要再鬧,她能不能 出院,聽醫(yī)生的,醫(yī)生怎么說就怎么做,這次絕對不能違背醫(yī)生的意見。

        誰也沒有想到,主治醫(yī)生竟然同意葉莎莎出院。醫(yī)生的觀點很明確,與其這樣躺在醫(yī)院里, 還不如回到家里,反正都是躺著,用的藥在家里照樣也可以用,在醫(yī)院里只是多花錢。至于 葉莎莎的病情今后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醫(yī)生沒有說一句明確的話,他只是說,病人出院回到 家里,換個環(huán)境可能對病人的情緒會有好處,這樣也有益于病人。

        于是,沈小武去辦了出院手續(xù),手里捏著一張寫有四萬八千七百塊錢的收據(jù),他的手和心抖 得像深秋枯樹上的葉子。盡管葉莎莎有醫(yī)療保險,還可以再和駕校交涉,但沈小武對這些都 不抱太大希望。

        在回家住新房還是舊房上,沈小武和葉莎莎的意見又出現(xiàn)了分歧。沈小武和岳父岳母都主張 葉莎莎住進新房,那里寬敞、明亮,有利于她的健康。另外,房子也大一些,家里的人來照 顧她也有地方住。

        可葉莎莎堅持要住舊房子。她不說理由,任誰也說不動她,只好叫救護車調(diào)頭,又開到老房 子那邊。

        葉莎莎從醫(yī)院一出來,證明她已經(jīng)出院,老婆已經(jīng)出院回到家里,沈小武再不上班,就不好 說了。領導雖然沒有催沈小武上班,但這幾個月沒上一天班,工資照拿,他自己都覺得不好 意思。沈小武還沒有把自己的想法給葉莎莎和她父母說,葉莎莎先給他提了出來,父母也覺 得沈小武是應該上班了,叫他放心去吧,照顧莎莎的事,他們輪班就行。

        沈小武在葉莎莎的要求下,理了頭發(fā),刮掉胡子,把自己整理得利索一些,開始去上班。一 走進辦公室里,往日熟悉的氣息很親熱地迎著沈小武而來。沈小武神情有些恍惚,有種不真 實的感覺,仿佛離開這種生活已經(jīng)很久,坐在辦公室發(fā)了好幾天的呆。

        同事們都很同情沈小武,有安慰的,有出謀劃策叫他趕緊去找駕校和保險公司索賠的,他非 常感動,他想著自己是該著手準備做這些事了。他給駕校和保險公司分別都打電話,保險公 司態(tài)度還不錯,叫他把出事單位的事故調(diào)查和交通部門對事故的處理意見以及醫(yī)院出具的 所有住院證明復印件給他們送去,他們需要鑒定和取證后,才能給他做出答復;駕校那面就 不同了,態(tài)度非常不好,一會兒說責任不在他們,一會兒又說要聽交通部門處理的意見,說 話前 言不搭后語,有意推諉裝糊涂。沈小武一聽頭就疼了,但這事又不能再拖下去,他騎上車子 自己去找交通部門,人家翻了半天卷宗,沒給他說清一點眉目,還給他說了一大串要找的部 門,他聽得頭都大了,理來理去沒有理清一點兒頭緒。

        沈小武被這事攪得苦惱,去岳父家里把情況一說,岳母義憤填膺,罵這個又罵那個,罵完了 別人,最后又把目標鎖定在沈小武身上,埋怨他沒用,連這么個事都搞不定。岳父替沈小武 叫屈,對老太太發(fā)了一頓火,然后坐在電話機旁,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找昔日的朋友同事 咨詢、托人幫忙,人家要不就應付兩句,要不就說給他找人問一問,完了是什么情況再給他 回電話。放下電話,老頭想想自己退休前當?shù)闹皇莻€信訪辦副主任,他整天面對的都是等著 要他向上面反映情況的人,要是能找到幫忙的人,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于是,他神情茫然 地坐在電話機旁,唉聲嘆氣地等候著電話鈴聲。

        到快睡覺時,電話終于響了,岳父激動地抓起電話一聽,卻是找苗苗的。苗苗接完電話,像 受到啟發(fā)似的,突然說了一句,她的學生中有家長是交警,何不找找看呢,或許會有點兒門 道呢。

        只能死馬當活馬治了。第二天下午,沈小武和苗苗去了那個學生家長所在的交警隊,沒想到 人家很熱情,聽了他們的事,立即給這里那里的打了一通電話,托來托去地找人,然后叫他 們?nèi)フ疫@個或者找那個。

        沈小武和苗苗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按人家說的去找。果然,走到哪里態(tài)度都不錯,天下交警 是一家,雖然不在一個管區(qū),但串來串去的,還是把葉莎莎他們出事的事故處理意見終于 拿到手了。

        剩下的就是與保險公司和駕校交涉。沈小武把所有的文件都復印好后,去找了一趟保險公司 和駕校。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收下文件后,就隨手放在了一邊,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 ,只叫他留下電話號碼,說是調(diào)查核實后再和他聯(lián)系。沈小武回來后等了一個多星期,卻沒 有接到一個電話,岳母和葉娜娜埋怨他不會做事,只知道等,就不知道打個電話過去問問。 沈小武打電話過去一問,兩家都說這事他們知道了,叫他再等。又等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有 接到通知,岳父幾乎每天都要過問這事,岳母和葉娜娜的臉吊得老長,對沈小武甭說有個好 臉色,能不冷言冷語就不錯了。只有苗苗同情沈小武,每次還給他倒杯水,安慰一下他,說 現(xiàn)在辦什么事都這么難,叫他別著急,再等等看。岳母卻一句話甩過來:“等等看,說得輕 巧,等到什么時候?這都成這樣了還拖得起嗎?受害的不是你,真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泵?苗的眼里蓄滿了淚水,悄然退到一旁,不再吭聲了。

        沈小武也急,他決定不管對方是什么態(tài)度,自己還是要再去催催,他多催幾次,他們多少得 有點緊迫感吧,這樣坐下等著也不是個事。

        于是,沈小武和苗苗又去保險公司,人家的態(tài)度照舊,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叫再等。沈小武一聽 就來氣了,但他又發(fā)不起火,只是氣得滿臉通紅。這時,苗苗接上了話,她柔聲細語,不像 跟人交涉來了,而是在課堂上給那群孩子上課,一點都不急躁,顯得溫和可親,卻把保險法 規(guī)和要向新聞媒體通報、向上級有關(guān)部門投訴的話都軟中帶硬地說了出來。保險公司的人一 聽,知道這回來了個懂行的人,這才不敢怠慢了,態(tài)度立刻變得積極起來,跑來跑去地給他 們詢問情況。就這,還是他們跑了四五次之后的結(jié)果,雖然事情還沒有得到最后的答復, 但保險公司的人開始主動打電話來,詢問一些細節(jié)或者說事情進展情況。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至少已經(jīng)表明事情總算是在辦理之中了。沈小武才舒了一口氣,他從內(nèi)心里非常感激苗苗, 沒想到看上去文文弱弱,沒有多少主見的苗苗,卻是個善解人意,并且心里頭什么都有的女 人,不像葉莎莎,還有她的大姐葉娜娜,看上去一副有主見風風火火的樣子,其實全是不計 后果,一意孤行。當然,葉莎莎現(xiàn)在突然變了,不但變得溫柔了起來,而且還有了人情味, 開始懂得為他人著想了。

        星期天,葉莎莎突然要沈小武帶她到新房子去看看。她說她很長時間沒去過新房子,感覺都 陌生了,她要去那里再看一眼。沈小武說:“是該去新房看看,再過一陣子,咱們就一起搬 進去住,你別忘了,那還是分給你的房子呢?!?/p>

        葉莎莎望著沈小武,說:“那是咱們的房子。”

        這話說得好溫暖,沈小武心里熱熱地說:“對,是咱們的房子!”

        沈小武找來一輛面包車,到了新房子樓下,他背著老婆上樓。

        葉莎莎看著地上新?lián)Q的瓷磚地面覺得奇怪。沈小武這才給她說了上次停水,樓上忘了關(guān)水 ,跑水泡壞木地板的事,原本想著她出院時就住進來,所以連夜叫小蘇幫忙找人新 鋪了瓷磚。沈小武用腳踢了踢光亮的瓷磚,對老婆說:“這下,樓上要再跑水,咱就不 怕了?!?/p>

        沈小武背著葉莎莎到各個屋子看,又把他們以前商議的搬家事宜說了一遍,最后指著臥室、 衛(wèi)生間、書房的門對葉莎莎說:“你看,這次鋪地面時,我叫小蘇他們把每個門下面都搞得 很平整,等你哪天可以坐輪椅了,咱們就搬過來,給你買個輪椅,你自己就可以到任何一個 地方了……”

        葉莎莎打斷沈小武說:“你別說了,我不會有這一天了!”

        沈小武一愣,以為葉莎莎又要跟他耍脾氣,他扭過頭來,小心地說道:“莎莎,別這么說,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你看,我從來就沒放棄過希望,你會好起來,我相信你會有這么一天的 。這個新房子一直在期待著它的女主人呢。”

        葉莎莎已經(jīng)哭開了,她伏在沈小武的背上,緊緊地抱住丈夫的脖子,壓抑地哭了一陣,才對 丈夫哽咽著說道:“小武,你知道我出院時,為什么不愿住到新房子里來嗎?”

        沈小武搖搖頭道:“不知道?!?/p>

        “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搬過來的原因?”

        沈小武依然搖了搖頭說:“想過,可能是舊房子里有咱們以前共同生活的氣息,你很留戀? ……我這人像個木頭,想不出其他的原因?!?/p>

        葉莎莎愣了,她不知道沈小武居然會這樣想,留戀以前生活的氣息,那是多么溫馨的一種念 頭。確實,現(xiàn)在她是很想念以前的日子,如果時光能倒退回去,她真的會好好珍惜沈小武, 善待這個善良而真誠的男人,可這可以嗎?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你怎么就不想著問我一 下,你啊,真是太……”

        葉莎莎說不下去,她又哭起來。沈小武心里慌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又惹妻子傷心,就一 個勁地說對不起,是他不會說話。

        葉莎莎終于止住哭聲,抹了一把淚,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你哪里說錯話了,是我高興啊 ,我終于明白,在你的心里無論我是怎樣一個人,你對我都有一份真感情,我真的很感謝上 蒼,讓我嫁給你,只可惜我身在福中卻不知福啊。小武,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為什么不愿住到 新房子里來的真實想法……我是不想死在新房子里,這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凈,我不要給你留 下晦氣,影響你今后再找一個老婆……”

        “別說了!”沈小武打斷葉莎莎的話,生氣地說,“莎莎,看你都說些什么,?。∧銊e胡思 亂想,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念頭……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就不了解我呢,我……”

        沈小武說不下去了,想到幾個月來自己受的這些煎熬,老婆的話像有針對性似的,他的難受 就同石縫里滲出來的水流,止了這邊涌了那邊。

        葉莎莎把嘴貼在沈小武的耳朵上,輕輕地說道:“小武,你別急,這是我的真實想法。你是 好人,是個難得的好男人。這段日子我才明白過來,遇上你,嫁給你做老婆,是我一生最大 的幸福,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上天真是捉弄人,讓我嫁了你,為什么不讓我早點醒悟,好 好跟你過一段甜甜美美的日子……你知道嗎,小武,剛出車禍那陣,我最難受的不是我的傷 勢,而是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能會成為別的女人的丈夫……我不甘心,我的心里 充滿了怨恨,我難受??!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時候會開始對我嫌棄呢。但是,我沒有看到你 對我有一絲厭倦,反而更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我,我的良心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 多么惡毒自私的女人!不珍惜自己曾有過的幸福也罷了,自己過不好,卻還不想叫別人過好 ,你說我有多壞……”

        還沒聽完妻子的話,沈小武的淚水噴涌而出:“莎莎……”

        葉莎莎用手捂住沈小武的嘴,繼續(xù)說道:“小武,你不要說話,我知道你想說啥,你先聽我 把話說完,好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的身體我知道,已經(jīng)成了一個廢人,我的時間 不可能太長了。拖下去會把你拖得一屁股債不說,還要把你的身體拖垮,我就想著……早點 結(jié)束自己,給你……給你減輕一下負擔……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小武,你相信 我……我的話嗎……”葉莎莎說不下去了,她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小武的心抽搐成一團,淚水爬滿他的臉。他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傷心過,以前,哪怕是 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和累,也不如現(xiàn)在這樣揪心,這樣的痛徹心肺,這可是和他生活 了幾年的老婆說出來的生離死別的話,是她把自己放到了生與死的邊緣上說出的肺腑之言啊 !沈小武覺得胸腔里像有什么東西在不斷地匯集,不斷地膨脹,終于他再也無法控制住自 己,背著妻子靠在墻上,跟著葉莎莎失聲痛哭起來。

        葉莎莎一邊哭,一邊勸起丈夫:“小武,你別這么傷心,這可是……命,命中注定我們夫妻 走不到頭,只能做半世夫妻,你不要難過,等我……走了,你還要好好活著,這樣……我才 能……安心……”

        沈小武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莎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絕不!咱們的好日子還在 后頭呢?!?/p>

        “別騙自己了……小武,我是沒救了……”

        “莎莎,只要你同意截肢……”

        “晚了……就算我現(xiàn)在同意截肢,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沈小武的心深深地痛著。

        “好死不如賴活著,開始我也那么想過,可是一觸及到自己要成為沒有腿的人這樣一個事實 ,我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你知道的小武,我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怎么能想象沒有腿 活在別人的同情里呢?我堅持不截肢就是求個速死啊……”

        沈小武咬住雙唇,生怕自己的哭聲會從胸腔里奔涌出來。

        “……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想要活下去,活下去和你做一對相依為命的夫妻了,可我知道不再 有希望了……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你能夠生活得好一些……我的離開,對你就是一種最好 的報答……”葉莎莎的淚水像雨水一樣將沈小武的肩膀淋得濕濕的。

        沈小武咽下他的哭聲,像一個受了重創(chuàng)的老牛,壓抑地嚎叫道:“莎莎,求求你,別說了, 不要再說了,我……受不了……”

        一連幾天,沈小武都沉浸在一種劇烈的悲痛里,他像經(jīng)歷一場大病似的,感覺四肢困乏,全 身沒有一點兒勁,只要一想到那天在新房子里妻子說過的話,他就渾身冰涼,眼淚不由自主 流 出來。他什么氣都可以受,什么苦都可以吃,唯獨不能接受與妻子生與死的離別之痛,尤其 是在他和妻子的感情日漸交融,真正達到心心相印的時候。但是,妻子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 ,她正在向死亡的邊緣邁進。這是醫(yī)生親口說的,全家人心里都明白,就是有回天之術(shù),也 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了。

        沈小武不甘心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妻子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消失,他心里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到 處打聽,看現(xiàn)在截肢,還能不能將妻子的生命保住。他后悔當時自己沒能聽從岳父岳母的話 ,果斷地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那樣可能會讓他承受葉莎莎的責難,卻能挽救她的性命,是他的 懦弱讓妻子失去了機會。他將葉莎莎的病歷資料復印了幾十份,分別向北京、上海、廣州等 大城市的著名醫(yī)院寄去,叫小蘇托在那里的同學朋友去醫(yī)院詢問??墒牵艿玫降拇饛屠?, 全是一個可怕的答案……

        沈小武絕望了。這期間,葉莎莎的病情再一次惡化。這陣子,沈小武發(fā)現(xiàn)葉娜娜比以前來得 要勤,她忙前忙后,除去照顧病人外,突然間還給沈小武準時做好飯菜,給他端到飯桌上, 跟他說話的口氣,也沒有了以前的陰陽怪氣,冷嘲熱諷。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沈小武覺得有點奇怪,但他沒有往別處多想。

        可是有一天,沈小武不得不對葉莎莎乃至葉家人重新認識了,因為這一天葉莎莎把他叫到身 邊,用很認真的神情說,叫他今后和大姐葉娜娜多接觸,也要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她挺不容易的 。

        沈小武聽著妻子的這句話,一頭的霧水,自己忙里忙外,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去關(guān)心妻子的姐 姐,何況,這樣的關(guān)心也不對呀。葉莎莎看著沈小武傻傻的樣子,才把話挑明了:她一旦走 了,看沈小武能不能考慮一下和大姐——重新組織一個家庭。

        沈小武當時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他沒有想到葉莎莎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他看著老婆躲避他 的目光,強壓住怒火沒有怪她。

        而后,岳母又鄭重其事地對沈小武說透了這層意思。岳母說:“這也是莎莎的意思,她說你 心眼好,是個好男人,跟著你的女人不會受苦。我也問過了,娜娜她也情愿,咱們本來就是 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小武心里的怒氣噌噌往上冒,他們?nèi)~家什么時候都還自以為是,把事兒都商量好了,只需 要通知他一聲。以前也沒見怎樣善待他,現(xiàn)在卻都把他沈小武當成肥水了!

        沈小武還沒有聽完岳母后面的話,就猛地轉(zhuǎn)身走了。他心里空蕩蕩的,有些恍惚,他找不到 一點真實感,更弄不明白,自己的生活到底是真是幻?他剛剛才被葉莎莎的真情浸染,卻眨 眼間,風吹葉落,一片凋零,他的身心都讓寒風裹挾得嚴嚴實實。他伸手去抓,卻抓出一手 的虛空。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沈小武覺著心里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明,實在 是憋屈得慌,便給小蘇打電話,小蘇聽他的口氣有點不對勁,趕緊問明了他所在的地方,不 一會就騎著摩托趕了過來??吹叫√K,沈小武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把拽住小蘇的胳膊, 淚水涌出眼眶。小蘇看到沈小武臉色蒼白,他掰開沈小武拽住他的手,反過來抓住沈小武的 胳膊問道:“小武,到底發(fā)生了啥事,你說出來啊?!?/p>

        沈小武突然笑了:“沒啥大不了的事,小蘇,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他們?nèi)~家想叫我以后娶了葉 莎莎的大姐葉娜娜,跟我把話挑明了,他們說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嘿嘿,他們這次還真把 我當成了一家人呢!你說我是不是很幸運?。俊?/p>

        小蘇一聽,這才放下心:“我當是出什么大事了呢,就這,沒啥大不了的,你不想要,他們 再 密謀也是白搭,總不能強搶吧?不過,這一家人也真夠邪門的,這一個女兒還在床上躺著呢 ,怎么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她的丈夫分配給另一個女兒?真是奇了怪了。哎,小武,既然他們 要你這個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不叫你娶了他們的兒媳婦?不過,苗苗對葉家來說,也只是 個外人,他們自然不會讓你這個肥水流到她這個外人的田里的……”

        沈小武一把抓住小蘇的肩膀,對小蘇說:“兄弟,你就不要說我是肥水了……”

        十一

        葉莎莎的身體每況愈下,葉娜娜看著妹妹的氣色一天比一天蒼白,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枯瘦, 就有種恐懼感,眼睜睜地看著妹妹的生命一點一滴地從面前流失掉,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和妹妹葉莎莎的性格很相像,同樣一種東西,能看上的兩個都能看上,看不上的就都看 不上。對自己婚姻的失敗,她把責任幾乎全推到前夫身上,是他不顧多年夫妻情分,仗著賺 幾個臭錢,就要親身去驗證那句“男人有錢就變壞”的謬論。當她把男人和他的情人堵在床 上的時候,她看到男人除了慌張,竟沒有一點愧疚之意,好像偷人的不是他,而是她似的。 她一點猶豫都沒有,給男人扔下兩個字:離婚。男人不離,說只要她以后好好跟他過日子, 他一定會收心的。真是笑話,是他在外面搞女人,她怎么好好過日子?難不成是她在后面拿 著鞭子 趕著他推著他去外面找情人?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對男人顛倒是非的說法深惡痛絕, 毅然決然地跟男人分了手。從自己的婚姻里,葉娜娜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是,天下的男人不管表 面上如何中規(guī)中矩,如何正人君子,骨子里全是一個德行:冷酷、好色。

        對沈小武,葉娜娜著實是看不上眼,她認為越是一臉老實相的男人,越不是個好東西。在她 剛離婚的那陣子,她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包括妹夫沈小武,她心想,沈小武對妹妹的百依百 順里說不定也隱含著什么骯臟的東西。有一次,姐妹倆為此爭論起來,葉莎莎對姐姐的看法 不以為然,說自己的丈夫才不會是那種人呢,她了解沈小武。葉娜娜卻冷笑道,了解?這個 世界誰了解誰呀?你了解他今天,你能了解他的明天嗎?

        這話不幸讓葉娜娜說中了,沈小武竭力反對葉莎莎買車,卻瞞著她把錢拿回家給父親看病。 葉莎莎還被沈小武一巴掌打回了家,葉娜娜就說妹妹,我沒說錯吧,這就是你了解的沈小武 吧?即使葉莎莎想替丈夫辯解一下,但事實擺在面前,她也無話可說了。

        自從葉莎莎出車禍后,自以為了解所有男人的葉娜娜,看到的沈小武對妹妹悉心照料和受 的委屈,對葉莎莎的盡心盡力,直到這時她才覺得沈小武是一個實誠顧家的男人,她才用 正眼瞧著這個妹夫。只能說,她從沈小武對妹妹的認真的態(tài)度上,才產(chǎn)生了對他以前從沒有 過的好感,可她心里還沒有動過沈小武的心思。畢竟,這個男人是自己的妹夫,妹妹還在床 上躺著呢。

        其實,最先動這個心思的是葉莎莎。葉莎莎在病床上的這幾個月,真正認識了自己的丈 夫真正是個好男人,是一個讓女人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沈小武跑前跑后,盡心盡力地照顧 著她,為了說服她接受治療,他沒少挨她的臭罵,可他的好男人品質(zhì)這個時候就凸現(xiàn)了出來 ,在她的辱罵下,他沒有怨言,依然給她接屎端尿,擦拭身子。一直對丈夫抱著輕視態(tài)度的 葉莎莎,被丈夫感動得偷偷哭過好幾回。那天從新房子里出來,沈小武告訴她,就算她不在 了,他也不會那么快就將她忘掉的。葉莎莎趴在沈小武的背上,被丈夫的話再一次打動。以 后幾天,她都沉浸在沈小武的話里,那種幸福的感覺,葉莎莎想如果不是自己癱在床上,她 是永遠都無法感受得到的。也就是那個時候,葉莎莎才動起了別的心思,這樣體貼、真誠的 男人在如今的社會里已經(jīng)鳳毛麟角,能有這樣的男人當丈夫,真是做女人的幸事。想想自己 時日不多,她又滿腹惆悵,從姐姐進進出出伺候她的身影里,突然產(chǎn)生了這個令她少些遺憾 與悲傷的念頭,背地里她把這個想法告訴自己的母親。母親還在猶豫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又 給姐姐說了,要姐姐將來接替自己的位置,成為沈小武的妻子。這樣,離婚的姐姐從此也有 了好歸宿,沈小武這樣少見的好男人也留在了葉家。在她葉莎莎想來,這是多好的事啊。

        顯然,這是一個現(xiàn)在看起來殘酷,今后卻很完美的想法。葉莎莎的母親和姐姐滿含熱淚,用 女人的方式,抱著葉莎莎痛哭一場之后,默認了這個想法。接下來,經(jīng)過一番商討后,她們 決定趁葉莎莎還活著,叫她先把沈小武的工作做通。然后,再由母親以長輩的身份,進一步 地給沈小武做細致的思想工作。

        話挑明后,沈小武用沉默和自己的行動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但葉莎莎了解自己的丈夫,她 知道丈夫的哪個地方最柔軟。

        果然,沈小武起初是這樣想的,生命快走到盡頭的妻子,想要對丈夫未來的生活做出一些安 排,也不全是出于私心。何況這段時間,葉莎莎對他的悉心照料也心存感激,她之所以這樣 做,也是為他的今后著想,以為自己的家人通過這件事后,會改變從前對他的態(tài)度,而給予 他更多的關(guān)愛。可是,沈小武再想一想,又覺得事情不是自己想象得這樣簡單,葉娜娜是什 么樣的人,葉莎莎不會不知道,她把姐姐介紹給丈夫,可不就是為讓姐姐找個忠實的依靠嗎 ?可對沈小武來說,只不過是現(xiàn)在的葉莎莎再回到了過去的葉莎莎,他將來繼續(xù)的還是沒有 改變的生活,這樣的事情于他又有幾分幸運可言?這樣一想,便對葉莎莎有了很大的看法, 認為她的自私并沒有改變,但他又不愿在此時的妻子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的這種情緒來。他就 用沉默和躲避的方式,回應妻子。

        這一天,沈小武端來水正要給葉莎莎擦洗身子,葉莎莎卻拉住了他的手。她緊緊地攥住他的 手說:“小武,這陣子看把你整的,都成啥樣子了,這些活你就叫娜娜干吧,她是我親姐姐 ,多干點沒啥?!?/p>

        沈小武明白老婆往下要說什么,就沒吭聲。

        葉莎莎伸手撫摸丈夫亂草似的頭發(fā),看出了他躲避的意思,但她忍不住,還是輕聲對沈小武 說道:“小武,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不愛聽。那我就說點 別的——這陣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來,我在想,我這個女人做得挺失敗的,我們結(jié)婚這么多 年了,我都沒記住你穿多大碼的鞋,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光顧自己,我自私得有時 候 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從來沒有提醒過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著這個家,我知道你一直在 忍受著我。就說這次出車禍吧,如果我不那么任性,開始聽醫(yī)生的話接受截肢治療,就…… 就不會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墒牵揖褪墙刂?,能保住這條命……也是個殘廢了,還得拖 累你,直到把你拖垮……小武,你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好男人。我好后悔啊,在和你結(jié)婚 的這幾年里,沒有好好關(guān)心過你,總是埋怨你這個,埋怨你那個,無論你做什么,做得好與 不好,我都看不上眼,總想找個茬跟你鬧,覺得你沒有出息,對你很輕視……直到我躺在了 病床上才明白過來,你是多么難得的一個好丈夫啊!是我沒有好好珍惜你……”

        葉莎莎捅到了沈小武的軟肋,他淚水漣漣,透過淚簾,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磨得蒼白的臉上 掛滿淚珠,他心里很難受,輕輕地為妻子抹去眼淚,他相信妻子此時的真誠。但他受不了在 這個時候她用這樣的方式勸說他。她總在找機會向丈夫表達這層意思,她想沈小武只有和她 姐姐結(jié)合在一起,她就還了對他從前的虧欠似的。沈小武不忍心傷害妻子,就岔開話題,或 者借故走開。

        葉莎莎下半身癱瘓了,可她的大腦一點也沒受影響,她一直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怎么能不 明白丈夫的意思呢,但她從不戳穿,故意裝糊涂,她把握住沈小武心軟的脈搏,給他灌輸這 方面的內(nèi)容,并且能動之以情,叫沈小武陪上一串淚。

        這還不算,葉莎莎為了姐姐后半輩子的幸福,和她母親密謀著,為了給葉娜娜提供和沈小武 更多接觸的機會,叫他們盡快擦出感情的火花,干脆叫葉娜娜搬到家里來住了,理由還非常 充分:為了照顧身體每況愈下的莎莎。

        于情于理,沈小武當然不能拒絕,只好任葉娜娜住在家里,讓她充當起準女主人的角色。突 然間這個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像這個家的主人一樣來料理著這個家,如果再像以前的葉莎 莎那樣指手畫腳,沈小武會感到特別的別扭。但他為了給不久于人世的老婆留個面子,便強 忍著。他用他的冷漠讓葉娜娜明白自己的態(tài)度。葉娜娜是個明白人,她一改原來的邋遢,在 說話做事上,盡量小心謹慎,做到入情入理,一副為他人(也就是為沈小武)考慮的樣子。 沈小武要上班時,她及時地報上當天的天氣情況,為他遞上薄厚不一的衣服;沈小武下班回 來,掏出鑰匙還沒有插進鎖孔里,她就恰到好處地拉開了門,并且手里提著沈小武的拖鞋。 這樣的待遇,起初確實叫沈小武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溫暖,可是當他一看到葉娜娜那張含笑 的,故作溫情脈脈的臉,聽到充滿了做作關(guān)切的話語時,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骨 子里都在排斥葉娜娜,或者說也在排斥著從前的葉莎莎,還有葉家的所有人。他有意躲避著 葉娜娜,不給她一點回應的機會,葉娜娜倒變得有涵養(yǎng)的樣子,表面上一點都不計較沈小武 的態(tài)度,對他倒真的有一種為人妻的寬容。背地里卻紅頭赤臉,跟她媽凈說沈小武的不是, 她是不好跟妹妹說這些話的,只能通過她母親來傳達。沈小武心里很清楚葉娜娜背后一定對 他咬牙切齒,葉莎莎都說過他好幾次了,叫他不要給姐姐臉色看,她說她姐姐挺不容易的, 甭看表面上還挺自在,心里是很苦的。

        在老婆跟前,沈小武不說什么??赊D(zhuǎn)身一看見葉娜娜,沈小武就無法忍受,并且覺得很滑稽 ,好像看著一個熟悉的人猛然間奔到了戲臺上唱起了戲,濃重的油彩粉飾在臉上,一舉手一 投足,扭捏做作得很,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唱戲還是在生活中,怎么看怎么不對勁。葉娜娜以 前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偶爾跟他說幾句話,十句里有九句半是連譏帶諷,現(xiàn)在卻低三下四 地侍候起他來,目的還不就是為了能夠讓他接受她,將來兩個人一起生活嗎!

        十二

        葉莎莎車禍的賠付問題還是沒著落。沈小武打電話到保險公司去催,那邊仍是很客氣地說還 在取證的過程中,叫他再耐心等待。沈小武哪里還有耐心,耐心早被磨沒了。駕校那邊的態(tài) 度比保險公司還要消極,說起來就是他們也是受害方,車毀了,人亡的亡了,殘的殘了,而 實際的責任又不在駕校這一方,他們卻要承擔賠償責任,真是冤大了。沈小武懶得聽駕校的 訴苦,讓一個連駕駛資格都還沒有取得的人來駕車,他們居然還擺出一副無辜狀來,敢說責 任不在他們那一方,真是豈有此理!

        葉莎莎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藥不敢停,每天上百塊的醫(yī)藥費是不能少的。沈小武再從單位 借錢已經(jīng)很難,甭說領導那里不再輕易簽字,就是簽了字到會計那里支錢,會計的臉拉得像 個驢臉,像拿他的錢似的。每當這時,沈小武心里像扎了把刀子一樣疼痛。

        沈小武給苗苗打電話,請她再找一找她那個在交通隊的學生家長說說話。苗苗毫不含糊,果 然又打電話,這次人家的態(tài)度可沒上次那么積極,說那不在自己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他要是不 停地催會讓人說閑話的,但又說等方便的時候他定會幫他們問一問。沈小武徹底沒轍了,誰 知道人家的“方便時候”是什么時候呢?

        還是苗苗理解沈小武的心情,就說和他再接著跑,直到跑出結(jié)果來。

        對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別人倒沒在意,苗苗這般熱心,也是為了葉莎莎早些拿到賠償金。 但葉娜娜對此有不同看法,她給葉莎莎說沈小武整天和苗苗一起出出進進,苗苗是被弟弟休 了的人,難免她心里不會因為被弟弟休了而生出些怨恨來,怕是她會借著這樣的接觸機會, 對沈小武動了心思,會拆了葉家的臺。不管怎么說,苗苗到底是比她們姐妹要年輕,又有心 眼,這個可不得不提防?。∪~莎莎一聽,開始也不在意,但聽到沈小武每次回家告訴她事故 處理的情況進展時,嘴里老是掛著苗苗,說苗苗怎么跟人家說,苗苗說應該怎么辦等等,言 語之中對苗苗是贊賞有加,心里這才有了警惕。私下里,葉莎莎把姐姐的懷疑告訴了母親, 母親一聽也非常警覺,她告誡自己的兩個女兒,一定要注意沈小武的動向,要把他盯緊,至 于苗苗,她自有辦法對付。

        苗苗剛離婚時住在葉家,心里是非常不自在的,慢慢地就無所謂了,像她這樣父母不在這個 城市的女人,沒有一點依靠,能住在以前的婆家,看到不再是親人的親人,即使看到的是一 張張沒有笑意的臉,聽到的是沒有一絲溫暖的話,她也能感到一絲慰藉,畢竟自己和這個 家庭,還有孩子是唯一的紐帶。苗苗的心態(tài)是過一天算一天,平時,她又不愛交際,每天 除 上班就是回家?;氐郊依镒黾覄諑Ш⒆?,更多的時候是看電視或者一個人發(fā)呆。

        然而,這一天婆婆卻突然要苗苗每天晚飯后去街心花園轉(zhuǎn)轉(zhuǎn),別整天悶在家里,這樣整天悶 著不是浪費青春嘛。苗苗聽了婆婆的話,把嘴張得大大的,這樣體貼的話,怎么會從婆婆的 嘴里出來呢?婆婆以前最反感苗苗去街心花園了,因為那地方其實是個情侶幽會、男女胡鬧 的場所。婆婆曾經(jīng)說過,再正經(jīng)的人到那里去幾次,不變壞都不行。雖說苗苗不再是她的兒 媳婦了,可婆婆還是用對待兒媳婦的姿態(tài)來約束著苗苗,誰讓苗苗是她孫女的媽媽呢,葉東 東可以負苗苗,苗苗卻不能給孫女美美作一個壞榜樣?,F(xiàn)在,婆婆卻要苗苗每天都去那里, 苗苗不明白婆婆的意思。

        婆婆把手搭到苗苗的肩膀上,用一副愛憐的樣子說:“你終究還是個年輕女人,不能整天都 窩在家里,該出去走走,不然,人都會捂出霉味來了。我到底曾經(jīng)做過你的婆婆,怎么能眼 睜睜地看著你的生活這樣沒有陽光呢?”

        苗苗還是一副懵懂無知、軟弱無助的樣子看著婆婆,她的腦子像灌滿了糨糊,今天婆婆居然 說話都詩情畫意起來了,這可是她第一次聽到啊。

        婆婆見她一副死不開竅的樣子,嘆口氣又說道:“咱們都是女人,做女人難啊。苗苗,今后 的日子還長,你趁現(xiàn)在還年輕,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了,該咋著就咋著,千萬不要光顧著孩 子,把以后的好日子給耽擱了??!”

        婆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苗苗再不明白就是弱智了。但苗苗在婆婆面前沒有馬上表態(tài),她太 清楚婆婆這個女人了,精明能干,家里家外都能獨當一面,但太自私,哪怕一丁點的利益她 都不會放過,并且從來就不是一個能替他人著想的人,她要做什么事,只管放手做,才不會 顧及他人的感受呢?,F(xiàn)在,她怎么會一下子這樣呢?

        婆婆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也料定苗苗會是這種樣子,便用很親切的口吻接著說:“苗苗 啊,你放心地去吧,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幸福日子,至于美美我都考慮好了,她是我們 葉家的骨肉,我們會承擔起撫養(yǎng)她的責任,絕對不會拖累你的?!?/p>

        去街心花園尋找自己的歸宿,不是苗苗這種人的想法和做法。但在婆婆的督促下,苗苗晚飯 后還是去了幾次街心花園。

        過了幾天,見苗苗還沒一點動靜,她的婆婆和大姑子都非常著急。特別是葉娜娜當著苗苗的 面摔東摔西,不但在苗苗面前沒有一點好臉色,還指桑罵槐,一副恨不得立即把苗苗趕 走的架勢。婆婆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心里焦急,在苗苗面前卻和顏悅色,背地里卻托人給 苗苗找離過婚的男人。因為不是自己的親閨女,只是為了找個能將兒媳婦嫁出去的男人,婆 婆倒也不用費心考慮對方是否與苗苗合適。很快,將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男人領入家中,但都 被苗苗一一拒絕。

        忍無可忍的婆婆終于發(fā)火了:“我說你這個人,一點都不知道好歹,我好心好意為了你,想 讓你找個好人家,享一享福,把在我們?nèi)~家受的這點委屈好好彌補一下,你卻不領情!你以 為你是誰?市長的女兒?黃花大閨女?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倒挑挑揀揀起來了?!?/p>

        婆婆把嘴張得像個無底洞,她沒想到一向低眉順眼、文文雅雅的苗苗會丟下硬生生的一句話 :“我不姓葉,跟葉家人早沒了關(guān)系,我的事我自有主張,不要你們來管,要管,你管自己 的閨女去好了!”

        十三

        苗苗不想在葉家住了,就是住也住不下去了,葉家的人個個臉上像冰冷的冬天,那寒氣 能把她凍死。第二天,苗苗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狠狠心把美美丟在葉家,搬到學校。在學 校,苗苗的生活空間除一間四個人公用的辦公室外,就剩下她教的四年級二班的那個大教室 了。但這兩個地方都不能容苗苗暫時棲身,無處可去的苗苗,只好懇求教美術(shù)的葛老師收留 她幾天。

        葛老師和苗苗一向處得不錯,她比苗苗實際,找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商人結(jié)了婚。有錢的 男人對感情總是更多一份輕淡,葛老師實際上就是為找個有錢的人來養(yǎng)著她。所以,商人在 外面還有女人,一年回不了幾次家,葛老師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她和她丈夫之間從一開 始就沒有感情而言,兩個人都是各取所需。她和商人一直保持著夫妻關(guān)系,住他的吃他的, 也不用操心。有流言說她也沒有閑著,和一個畫院的老同學一直有染,她聽到流言蜚語不生 氣,也不給周圍的人解釋,一副灑脫的樣子。平時同事們不愿和她來往,嫌她名聲不好。苗 苗不是個是非之人,所以全校也只有她不另眼看待葛老師,葛老師記著苗苗的好,沒有拒絕 苗苗的懇求,把她帶回自己家。

        葛老師的家很大,寬敞明亮的客廳,兩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畫室,裝修得都很豪華。但 是苗苗在葛老師家只住了三天,就想著要搬出去。原因是葛老師的那個同學來了,他晚上要 住在葛老師家里。葛老師和那個同學在她的臥室里行歡,動靜很大,一點都不顧忌另一個屋 子里的苗苗。苗苗生怕影響了人家,關(guān)緊房門,一晚上寧愿憋死也沒有上廁所。好不容易熬 到天亮,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盡快搬出去。

        往哪里搬?苗苗卻沒有一點主意。

        這天,苗苗和沈小武又去找保險公司催促賠償?shù)氖?,回來的路上,沈小武見苗苗一直悶悶?樂的樣子,便問她怎么了。苗苗忍不住,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尷尬處境告訴沈小武。這段 時間,為葉莎莎辦車禍處理和保險賠償?shù)氖?,通過和沈小武的近距離接觸,她認為沈小武是 個值得信賴的人。

        果然,沈小武替苗苗打抱不平,對葉家的這種做法非常氣憤,他們想要隨意擺弄他也就罷了 ,卻還不放過一個被他們?nèi)~家虧欠的弱女子。沈小武絲毫沒有猶豫,當即表示叫苗苗搬到他 家新房里先住下,然后再做打算。

        找到了住處,苗苗趕回葉家要把女兒接走和她一起住。婆婆有些懷疑,這么快她就能找到住 處?苗苗也不隱瞞,如實地把要去的地方告訴婆婆。婆婆一聽,肺都要氣炸了,但她忍著沒 有沖苗苗發(fā)火,卻攔住她,給莎莎打電話說了沈小武借房子給苗苗住的事。

        葉莎莎一聽,當即差點背過氣去。掛斷母親的電話,葉莎莎給沈小武打手機,叫他馬上回家 ,沒容得沈小武問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把電話掛斷了。旁邊的葉娜娜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妹妹發(fā)這么大的火,她一個勁地問妹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葉莎莎生氣地說:“什么事?還不都是為了你!”

        葉娜娜一頭霧水,她能有什么事,居然會讓妹妹這樣生氣?就打了個電話回家,向母親問明 了情況后,也氣得不輕,心想自己在這里做牛做馬、低眉順眼地討人家歡心,結(jié)果卻是讓苗 苗輕而易舉地把人心給奪了去。但她卻又是這里面最尷尬的人,不好多說什么,只好連諷刺 帶 挖苦地對妹妹說道:“怎么樣?我說男人最靠不住吧?你家老公一臉老實相,在你面前也吃 苦耐勞得很,卻背著你能干出這種事來,老婆還在病床上躺著呢,他竟要把別的女人帶進家 門先預備著。還虧你常說他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對你不會三心二意,結(jié)果呢?還真讓我給 說中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種人啊,哼,是披著羊皮的狼!”

        葉娜娜的話說得葉莎莎更惱火,她喘著粗氣,說不出一個字來。

        葉娜娜見妹妹不說話,又煽風點火地說道:“我說莎莎啊,不是我多嘴,你把沈小武想得也 太正人君子了,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出事后大半年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沈小武到底 是個身體正常的男人呀,你不能給他的,他難道就不想啊,你躺在這里,能知道他在外面干 下什么事?以前也沒見他和苗苗能多談得來,你看這段時間,倆人常常出雙入對,如果沒有 問題,苗苗能那么主動積極地陪著沈小武去幫你跑賠償?不說別的,就說這新房子吧,是你 評上副高職稱分的,可沈小武連個招呼都不跟你打,就擅作主張把你的新房子給苗苗住。依 我看,你老公說不定早已經(jīng)和那個小妖精鬼混在一起了……”

        “別再說了!”葉莎莎怒吼一聲,打斷姐姐的話。她的心里亂極了,前陣子葉娜娜告訴她得 防著沈小武和苗苗時,她還只當是姐姐小心眼,看來還是姐姐看問題深刻。但現(xiàn)在怎么辦呢 ?沖沈小武發(fā)一頓火,罵他個狗血噴頭?還是質(zhì)問他到底和苗苗是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葉 莎莎痛苦地閉上眼睛,她在心里思忖著,覺得這樣做一點兒都不妥,只能和丈夫搞得更僵。 她 已經(jīng)是命懸一絲的人了,誰知道哪個時辰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呢?要是把沈小武真惹急了, 他再也不買她的賬,堅決不要姐姐,誰又能把他怎么樣?那么姐姐就錯過了這么絕好的機會 。說到底,沈小武還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但再好的男人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她千萬不能因 為自己的不理智,而徹底讓姐姐失去沈小武。不管怎么說,沈小武和苗苗的接觸也就是這段 時間比較頻繁一點,她相信沈小武并不是姐姐說的那種見異思遷不顧后果的男人,沈小武讓 苗苗住進他們家新房,這其中或許有別的原因?葉莎莎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一時也想不出個 很好的辦法來。

        這時,沈小武急匆匆地趕回來了。葉娜娜一看到沈小武,沒有好臉色,從葉莎莎的身邊猛地 彈起來,一擰身擦著沈小武的身子出去了。沈小武看了一眼葉娜娜的背影,就把詢問的目光 投到妻子的臉上。他內(nèi)心很恐慌,妻子在電話里的態(tài)度,使他處于緊張忙亂的狀態(tài)之中,他 最擔心的是妻子的身體突然出現(xiàn)什么大的變故,卻沒有往別處想。當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 還是老樣子,心里就踏實了下來。沈小武把身子湊過去,輕聲地問道:“莎莎,出什么事了 嗎?”

        葉莎莎瞪大眼睛,盯著沈小武看了一陣,她從丈夫驚慌的眼神里,看到丈夫?qū)λ年P(guān)注和愛 意,她的目光突然間就軟了,用柔和的口吻對沈小武說:“沒有啊,我只是突然間——心里 很煩躁,想看到你?!?/p>

        沈小武笑了笑,沒有要怪妻子的意思,走過去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就準備轉(zhuǎn)身到外屋去換 鞋。

        葉莎莎突然卻有了主意,她抓住沈小武,把他拉靠在自己身邊,輕聲說道:“小武,對不起 ,我給你打電話時,心情不好。剛才你是不是在辦公室正忙著呢?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讓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小武,我很快就會……”

        沈小武捂住妻子的嘴,把她要說的話捂了回去:“莎莎,我看你的氣色比前幾天要好些,明 天我再打電話到廣州問問,看有沒有什么特效藥……”

        這回,葉莎莎把沈小武的話打斷了:“你省點勁吧,你清楚我這身體已經(jīng)不可能有希望了, 你得顧著點自己,啊,看你都瘦成啥樣了。我反正也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

        每次說到這些話,沈小武就無話可說。

        葉莎莎見丈夫不說話了,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丈夫說道:“哎,對了,小武,我還 差點忘了,剛才姐姐哭哭啼啼地對我說,她昨天回了一趟家,又被爸媽罵了。最近,她已經(jīng) 被爸媽罵過好幾次了。”

        “爸媽為什么罵她?”

        葉莎莎嘆口氣,道:“唉,還不是她和苗苗之間的事給鬧的?!?/p>

        “她和苗苗之間有什么事?”

        “說起來,她們之間也沒有啥事,都是孩子給鬧的。安安你是知道的,本來跟著他爸爸好好 的,可是老想他媽,姐姐就把他接到家里來住一段時間??墒悄泻⒆涌偸潜扰⒆右詺猓?他經(jīng)常欺負美美,動不動就把美美惹哭。苗苗就說了幾句安安,姐姐不愿意,和苗苗講了幾 句理,倆人吵過幾次,苗苗鬧情緒還要搬出去住呢。她到哪里住去?她在這個城市又沒有其 他親人。爸媽可憐苗苗孤身一人在外不易,為留住苗苗,不讓她多心,就只好怪姐姐把安安 接過來,說沒有安安的搗亂,家里一直是平平靜靜的。姐姐受不了這份委屈,又想和安安在 一起待段時間,她只好帶著安安搬出來住,你知道的,她又下崗又離婚,就她老公留下的那 間破房,已租出去成為她唯一的生活來源。可是帶到咱家來一起住,又怕吵鬧了我。姐姐的 意思,是想——能不能借咱們的新房先住上一段時間……”

        像一間封閉很久的屋子,猛地打開窗,開了門,風呼啦啦一下涌了進來,沈小武恍然大悟。 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妻子提苗苗要借住房子的事呢,她倒先行一步,把他的嘴給堵死了。看來 是苗苗把借房子的事情跟葉家人說了,葉家母女已經(jīng)商量好對策。她們出手可真夠快的。沈 小武想起剛才進門時,葉娜娜對他的那個冰冷態(tài)度,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呢,妻子想出這 招,前面打電話時,是準備要發(fā)怒質(zhì)問他,可他一回來,突然又變得這么冷靜,她是想用平 和的態(tài)度先發(fā)制人呢。葉莎莎竟然懂得用軟刀子殺人了,真是長進不小呢。沈小武忍住怒火 ,沒有戳穿妻子,說:“新房子是分給你的,你想叫誰住,就叫誰去住好了!”

        說完,沈小武起身走了。

        從家里出來,一直走到辦公室,沈小武才給苗苗打了個電話,將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給她說 了,并為自己的失信向苗苗道歉,說自己不是懦弱,只是妻子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忍心 戳穿她的陰謀,叫她難堪。

        “這樣吧,”沈小武對苗苗保證道,“我去找一下我那幾個哥們兒,叫他們幫忙想想辦法, 給你找個住處。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的?!?/p>

        苗苗好像接受不了這個打擊似的,在電話里愣了好長時間,才說:“算了吧,也是我自己不 懂 事,沒想到那一層。再說了,借房子不是別的事,人家有房子不出租掙錢,還能隨便借給你 ?你也別為難了,我干脆還是到葛老師那里去湊合著住吧,如果她的那個同學來了,我再回 葉家住,反正我也離不開美美呢?!?/p>

        沈小武的心里涌起一陣悲涼,不知該對苗苗說什么好,就支吾道:“你……這怎么行呢?這 終究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

        苗苗打斷沈小武說:“要說長久之計,只有哪天我重新嫁個男人,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姐 夫,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他們這陣子突然這樣對我,就是想叫我快點嫁人?!?/p>

        沈小武只知道葉家要把葉娜娜推給他,卻還沒有往苗苗這方面想過,苗苗怎么說也曾是他妻 弟的妻子。沈小武不知該怎么說好。

        苗苗又說:“你不相信,是吧?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們這樣做,就是對你對我都不放心,也 為了避免我們倆人直接接觸,好叫你把心思都放在葉娜娜的身上……”

        掛斷電話,苗苗的話叫沈小武明白了一個事實:葉家在想法阻止苗苗和他交往。沖著葉家的 人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幫著苗苗找男人的事情上看,也確實有為阻隔苗苗和他接觸的意思,而 不讓苗苗借住他們的新房,則肯定了他們的意圖。葉家人真的把他當成香餑餑了,為了叫他 將來還做著葉家的女婿,他們還真花費了不少心思,想出這么多招,甚至還提防著一個無辜 的苗苗。沈小武心里感到很悲哀,自己曾經(jīng)讓葉家人視如蔽帚,一文不值,而如今卻如獲珍 寶似的想方設法要叫他留下來。他覺得自己好像做夢一般,他倒真的希望自己是生活在一場 夢里,當夢醒過來時,一切都回復到從前,他仍是那個懦弱的他,葉莎莎還是那個健康又有 些野蠻的葉莎莎。

        沈小武不知該怎么辦,他給小蘇打電話,叫他約上以前的哥們兒,晚上一起喝酒。小蘇猜沈 小武肯定又是遇到了什么無法解脫的事情,在電話里就勸開了。沈小武卻不聽他的勸,只說 :“你要真是我的好哥們兒,就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咱一會兒找個地方喝酒就成。”

        這晚,沈小武沒有回家,就和小蘇他們一起喝酒玩牌盡興了一個晚上。但在這之前,他還是 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說晚上不回家了,也不說理由,就掛斷了電話。并且,他把手機關(guān)了 。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沈小武用這種方式抗拒著妻子和她的家人。每次去找小蘇他們 喝酒時,就以單位有急材料要寫,或者別人又給介紹了一個能和保險公司搭上線的人,他得 去托人找關(guān)系等等為借口。

        其實,葉莎莎心里明白沈小武這樣做的目的,她也不好說破,任他這樣做去。這段時間以來 ,葉莎莎特別能容忍沈小武,她總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點對不住丈夫,就叫他放松放松吧,他 的弦繃得太緊了,再不放松一下,說不定真會出啥問題呢。

        可葉娜娜和母親卻不這么看,她們認為沈小武這樣做,明擺著就是有意躲避,自己的妻子已 經(jīng)走到死亡邊緣了,正是需要人照顧,需要情感上寄托的時候,做丈夫的卻躲來躲去,徹夜 不歸,這算什么事呀。再說了,一個大男人,誰知道深夜在外邊干什么呢。葉娜娜對妹妹說 ,不能叫男人放任自流,得嚴加看管,不然,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母親告誡葉莎莎說,你還是盯緊點好,人都會變的。

        十四

        沈小武也屬于會變的人。自從苗苗在電話上向他說那番話后,有好幾個晚上他都睡不著覺, 他腦子里盤繞更多的是苗苗。之后,沈小武主動地給苗苗打起電話來,詢問她的生活情況, 還有她的想法。他這樣做,只是對葉家的做法表示出不滿,沒有別的意思。

        苗苗很感激沈小武能打電話來對她關(guān)心,對沈小武的問候,她都如實地做了回答。她還借 住在葛老師那里,時不時回一趟家陪陪美美,被美美纏住不放時,偶爾也會在葉家住一宿。 說到自己的打算,苗苗嘆口氣,說她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盡快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安安心 心過自己的日子,誰的臉色她也不想看了。

        一說到這里,苗苗的口氣明顯變得惆悵了。沈小武覺得此時的苗苗真的就像一株尋不到依靠 的小苗,柔弱得叫人憐惜。他聽著苗苗的話,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他現(xiàn)在的身份,連些 憐憫的話都不能說,說了,就像帶了企圖。兩個人這個時候往往會冷場。不過,還是苗苗機 靈,她會馬上一笑,輕描淡寫地說,葛老師真是熱心,已經(jīng)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呢,她呢 ,也沒有什么太高的條件,只要人好,身體好,經(jīng)濟上要求也不高,能過普通日子不愁吃喝 就行了。

        這時,沈小武就會說,也不能這樣草率,這是終身大事,關(guān)系著今后的幸福呢。苗苗說,她 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又帶著個孩子,還能有什么企求?就這,還不好找呢,葛老師托的人已 經(jīng)介紹過好幾個,人家不是挑剔她的職業(yè),就是嫌她有個孩子,以后怕拖累。沈小武替苗苗 憤憤不平,苗苗卻說:“姐夫,你這個人心地太善良,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離了婚的男人有多牛 氣,他們挑剔得很呢,稍微條件好點的,一心都想找小姑娘,離過婚的女人大多都人老色衰 ,就像被男人啃過的甘蔗渣,可悲得很呢?,F(xiàn)在社會上到處都是離婚的人,但大多都是有了 目標才離的婚,剩下的,就像我這樣,是被人蹬掉的,想找個過日子的男人,可難了?!?/p>

        沈小武聽著苗苗的話,更不好安慰她,又找不到幫助的辦法,只好含含糊糊掛了電話。電話 掛斷了,心卻沒掛斷,老惦念著,總想知道苗苗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忍不住,時不時地想給苗 苗打電話。苗苗也沒有對他的電話表示過反感,相反,有時隔的時間長了,苗苗還在電話里 問沈小武,最近是不是很忙,怎么好長時間沒有給她打電話了。然后,苗苗就把自己剛見過 面的那個男人的情況,給沈小武講講。有時,她拿不定主意時,還征求他的意見呢。苗苗的 這份信任,叫沈小武很感動,心里卻又不是滋味。

        隔了一段時間,沈小武想見苗苗一面,他們有好一陣子沒有見面了。他便打電話約苗苗一起 吃飯。

        苗苗很爽快,滿口答應。

        倆人見了面。依沈小武的情況,不可能請苗苗去那種豪華的地方。苗苗善解人意地把沈小武 帶到一家肯德基店,要了兩份套餐,才花四十多塊錢,既經(jīng)濟又實惠。沈小武心里壓力不大 ,但他沒有吃過肯德基,在要套餐時,一個勁地對服務員說,不要酸的、咸的、辣的,因為 苗苗不喜歡吃這些。沈小武的這種土包子做法,非但沒有使苗苗難堪,反而令苗苗內(nèi)心涌滿 被人關(guān)心的感動。

        在吃飯時,苗苗忍不住對沈小武說:“姐夫,我今后能不叫你姐夫,直接叫你的名字嗎?”

        沈小武說:“這有什么不行,叫就是了,我覺得你叫我姐夫很別扭呢。”

        突然間,倆人一下子親近許多。苗苗說:“小武,要是世上的男人都像你這樣,女人就幸福 到家了。”

        這么一句話,把沈小武弄了個大紅臉。

        過后,沈小武每每回想起苗苗說的這句話時,心里感覺很甜美。

        沈小武和苗苗的這種正常的交往,還是叫葉家的人知道了。他們本來就對這倆人提防著,沈 小武這段時間的不正常,葉娜娜早就懷疑上了,她趁沈小武洗澡的時候,偷偷地查過沈小武 的手機,查到不少打給苗苗的電話,并且通話時間都很長。她這次長了心眼,沒有把這事告 訴妹妹,只給她母親說了。可苗苗只是有時回來看看美美,母親也沒辦法掌握她的動向。姜 還是老的辣,母親很快就想出一個辦法,她打電話給苗苗,說美美現(xiàn)在晚上愛做噩夢,每次 都是哭著喊媽媽醒的,為了孩子的健康,她也不計前嫌,讓苗苗搬回來住,也好照顧美美。 只要苗苗能回來住,控制住苗苗就簡單多了。苗苗卻像是看透了婆婆這溫情背后的目的,堅 決不愿意搬回來。婆婆就用美美想媽媽為由,不斷地去學校騷擾苗苗。

        有一天,還真叫她發(fā)現(xiàn)了苗苗和沈小武在一起吃飯。這下,老太太氣得可不輕,她不管不顧 地拉著美美沖進了肯德基店里,怒氣沖沖地站在苗苗和沈小武的面前。

        最后的場面可想而知,大家不歡而散。

        這還不算,葉莎莎聽了母親的一番述說,氣得打電話叫沈小武回來。罵得沈小武沒有還嘴的 機會,她根本不聽他的解釋。沈小武被罵得氣不過,這段日子以來的委屈、屈辱和憤恨一起 涌上心頭來,他終于忍耐不住與妻子吵起來。

        葉莎莎沒有想到,明明是沈小武理虧,他卻理直氣壯地和她吵。她終于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面 前的丈夫真的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丈夫了,自己每天躺在床上,想的最多的是以前對他 的愧疚,想怎樣來為他彌補,她不愿進新房子,是想留給他一個干凈的新屋,她一心想把他 留給姐姐,是覺得他是個負責任,寬容大度的男人……現(xiàn)在呢?他絲毫不理會她被病魔無情 的折磨,獨自一人在病床上的孤單,更不考慮她內(nèi)心的煎熬,對死亡逼近的恐懼,如此明目 張膽地和別的女人約會……肢體殘缺受損的葉莎莎,面對丈夫那理不屈詞不窮的氣勢,氣得 心速加快,眼睛直愣愣地瞪著沈小武,眼淚刷刷地流著,臉憋得鐵青,氣卻喘不過來了。沈 小武見狀嚇得慌了手腳,抱著妻子哭著給她賠不是。但葉莎莎一時緩不過氣來,最后,還是 岳母比較清醒,趕緊給120打電話。

        葉莎莎被搶救過來,醫(yī)生連口氣都沒有歇,很嚴厲地說,病人的情況很糟糕,得立即送醫(yī)院 ,不然……

        醫(yī)生沒有再往下說,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但緩過氣來的葉莎莎還是以前的態(tài)度:堅決不去醫(yī) 院!

        醫(yī)生們走后,大家圍在葉莎莎的床前,誰也不吭氣。葉莎莎兩眼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發(fā)呆, 她的這種表情叫誰看著,心里都很難受。尤其是沈小武,心里非常愧疚,走過去撫摸著妻子 枯燥發(fā)黃的頭發(fā),輕輕叫了一聲:“莎莎……”

        葉莎莎沒有反應,仍是眼神直愣著。

        十五

        葉莎莎堅決不去醫(yī)院,誰說都不行,又不敢來硬的,大家只好隨她。沈小武去趟醫(yī)院,找妻 子的主治醫(yī)生說明情況,想叫醫(yī)生到家里去看看。

        醫(yī)生對沈小武說:“我去看可以,但這有用嗎?”

        醫(yī)生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沈小武嚇呆了。

        從醫(yī)院出來,沈小武暈暈乎乎,在這段起起伏伏的日子里,他都差不多把妻子隨時都有可能 會離開人世這個現(xiàn)實給遺忘了,現(xiàn)在,醫(yī)生把這個現(xiàn)實再次推到他面前。他懊悔極了,他怎 么能不好好維護這剩下的日子,為什么不讓妻子平平靜靜地度過這最后的一段時光呢?沈小 武失聲哭起來。

        這天,沈小武正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突然接到葉娜娜的電話,說葉莎莎割腕自殺了,叫他趕 快回家。

        沈小武的心里轟地一聲爆炸了,扔下電話就跑,一路驚慌地跑回家里,看到醫(yī)生、護士已經(jīng) 把葉莎莎搶救過來,正在給她輸著液。沈小武看到妻子睜著雙眼,那空洞的目光,鮮明地寫 著她的萬念俱灰。沈小武心里一酸,他伸手摸著妻子被包扎過的手腕,又撫著妻子蒼白的沒 有一點血色的臉,那張臉上再也尋找不出一點他熟悉的任性和強悍來,只有虛弱,紙一樣薄 的虛弱。他的心猶如萬箭穿過,那疼痛是鋪天蓋地而來的,他再也無法忍住,幾乎是號啕大 哭起來,他拉著妻子的手向她保證:他今后再不和苗苗來往,不,再不來往了!

        沈小武的哭聲終于打動妻子。葉莎莎空無一物的眼中慢慢地涌出了淚水,她看著滿臉驚恐和 悔恨的沈小武,這才哭出聲來,把另一只手放在丈夫的頭上,慢慢地摩挲著……

        沈小武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專門留在家里陪著妻子,他為了讓妻子放心,把手機也鎖起來。 只是,沈小武從那天開始,就很少說話了。他和妻子也不說,就像個啞巴,給妻子喂飯或者 換尿布,都用手勢的動作代替了語言,就像是一下子患了失語癥。干完活后,就把自己關(guān)到 陽臺上,一個人坐在那里抽煙,或者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

        日子一平靜下來,葉娜娜又藏起老面孔,重新?lián)Q上一副討好沈小武的嘴臉??缮蛐∥湟炎兂?了瞎子,對她就像一團稀薄的空氣,撞是撞見了,卻置之不理。葉娜娜做的飯泡的茶,沈小 武照吃照喝,只是不對她說一個字。幾天下來,家里的氣氛異常沉悶,如果不是做飯炒菜彌 漫著的煙火氣息,還有人走動的聲音,屋子里就像死穴,寂靜得可怕。

        十六

        葉莎莎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腸胃機能衰退很快,她不能吃東西了,一吃就吐,腸胃接受不了 食物,只好到醫(yī)院取來液體,每天給她掛吊瓶維持生命。

        又過一段時間,葉莎莎開始經(jīng)常發(fā)燒,動不動就昏迷,她的兩只眼睛已經(jīng)深深地凹陷下去, 目光很空洞。沈小武看著不忍,心里也有些害怕,堅持要送妻子去醫(yī)院。趁妻子昏迷時,把 她送進了醫(yī)院。

        進醫(yī)院三天,沈小武守在妻子跟前,一直握著妻子枯瘦如柴的手,就好像握住妻子的生命一 樣。面對妻子平靜憔悴得幾乎變形的臉,他想了很多,從和妻子認識、結(jié)婚、吵鬧,一直 到妻子出車禍,前前后后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他都想到了。這么想著,沈小武就酸澀難 忍,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淚。有時,他也會在心里安慰自己,人世間這么不幸的事都叫他趕上 了,這可能就是命,傷心沒用,誰能逃得過命,誰又能改變命運呢!

        一想到是命,沈小武就像找到一根支撐似的,倒不那么難受了,心里慢慢平靜了下來。但他 還是沒有想到,苗苗這個時候竟會給他打電話過來。電話是打到醫(yī)務室的。

        聽到苗苗的聲音,沈小武腦子里鈍鈍的,老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正如他向妻子保證過的, 他好長時間沒跟苗苗聯(lián)系過。苗苗是不會把電話打到他家里來的,在進醫(yī)院之前,他的手機 一直鎖在抽屜里就沒有開過,他和苗苗,就像一截硬生生被人剪斷的線,雖然斷得疼痛,卻 只能是斷了也就斷了。

        苗苗說,她聽說莎莎又進醫(yī)院了,是想來醫(yī)院看看莎莎,但又怕給他惹不必要的麻煩。她在 征求他的意見。

        沈小武對苗苗的有情有義非常感激,但他回絕了她,他說現(xiàn)在莎莎的情況很不好,清醒的時 候不多,來了也未必能認得出來她,還是讓她安靜一些的好。

        苗苗在電話里沉默了好長時間,最后才說了句:“小武,你要是認為不妥,我就不去好了。 我知道你的難處,只是——記著給我打電話!”

        葉莎莎躺在醫(yī)院,糊里糊涂過了兩個多星期。這天,她突然清醒過來,并且看著沈小武微笑 了。這倒把沈小武嚇了一跳,他要去叫醫(yī)務人員,卻被妻子喊住了。妻子清清楚楚地對沈小 武說:“小武,你別走,過來,我要和你說說話?!?/p>

        沈小武走過來,伏在床邊,把頭湊到妻子跟前。妻子伸出手,摸著他的下巴說:“小武,你 的胡子又長長了,怎么不刮呢。你等會兒刮掉吧。留胡子使你顯老!”

        沈小武點點頭,抓住妻子的手說:“我現(xiàn)在就去刮胡子……”他差一點說漏嘴,突然想起不 能對妻子說這是醫(yī)院,他想把話岔開,誰知葉莎莎卻抓住了他的話,說:“你沒有帶剃須刀 吧?”

        沈小武愣了愣,掩飾道:“剃須刀?哪能帶在身上啊?當然是在……衛(wèi)生間里。我這就去刮 ,啊……”

        葉莎莎笑了一下,對丈夫說:“小武,你別掩飾了,我知道這是在醫(yī)院里!進來時我就知道 ,但我不怪你,你的心思我知道。小武,你是個好人,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男人??墒牵阒?道我現(xiàn)在的心思嗎?”

        沈小武想了想,說:“你的心思是,我們能這樣一直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這不可能了,小武,看來我們就不是做夫妻的命。”

        “莎莎!”沈小武叫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他哽咽著說,“莎莎,你別亂說,你會好的, 你肯定會好的!”

        葉莎莎又笑了一下,說:“小武,你別難過,也別安慰我了。是我的任性造成這樣的結(jié)局, 卻把你給拖垮了,很快——你就會解脫的。我死了后,你要好好地活著,你要……”

        沈小武捂住妻子的嘴,不讓她說下去。他抹把淚,對妻子保證道:“莎莎,你別說了,我知 道你的心思,我一定按你的想法去做。你放心,我會遵守諾言,不會去找苗苗和其他任何一 個女人。我會和大姐……娜娜過……”

        “不!”葉莎莎打斷沈小武說,“小武,你不要再提這事,那都過去了,這段時間我雖然一 直糊里糊涂的,可是在夢里卻是相當清醒的,我看到了你的心,明白了你的心思。是的,我 不應該把我的意志強加給你,你是個好男人。我當然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夠和你這樣的好男人 在一起生活,那也是她的幸福。但是我卻因此看到你的痛苦,我曾經(jīng)是那樣的忽視你的感受 ,怎么能在我臨死之前還這樣呢?我曾以為這樣做是幸福了兩個人,其實這是個錯誤,是我 的一己私欲而已?,F(xiàn)在,我已經(jīng)想通,我應該放開手,讓你去找你自己喜歡的女人,這樣你 才能有你的幸福。你娶了我,我的任性和自私,已經(jīng)夠你委屈的了,現(xiàn)在我要死了,如果還 要堅持讓你將來娶我姐,她和我的性格差不多,你不等于……”

        葉莎莎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沈小武也不讓妻子再說下去,這一刻,他真心地感受到他和妻子 之間那坦誠相見的真誠,他抱住妻子的頭,倆人痛哭起來。

        這時,葉娜娜送飯來了。

        葉莎莎看到葉娜娜止住哭聲,抽泣著推開丈夫的頭說:“小武,快別難過,姐姐送飯來了, 你去吃飯吧。吃過了,你把胡子刮掉,我愛看你沒有胡子的樣子。你叫我再看看你原來的樣 子吧,啊。”

        沈小武抹把淚說:“我現(xiàn)在就去?!闭f著,他站起身,急匆匆地從葉娜娜身邊走過去。

        沈小武很快回到醫(yī)院,突然聽到從病房里傳出葉娜娜尖厲的哭叫聲,他心里一驚,全身直打 冷顫,路都走不動了,搖搖晃晃走了好久才回到病房。

        此時葉莎莎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眼睛,她沒有看到自己丈夫刮掉胡子的樣子。

        十七

        處理完妻子的后事,好長一段時間,沈小武腦子里都是空的。他不知道該干什么。班是去上 了,可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每天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氐郊依?,飯也不想做,也感覺不到餓 ,就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煙,抽得無休無止。

        妻子死后,沈小武拒絕葉娜娜再給他做飯,即使她把飯做好,他不吃也不看。葉娜娜只好回 新房子那邊,時不時地會到沈小武這邊來看看,給他收拾一下屋子。葉娜娜在這個家里忙里 忙外,沈小武對她甭說是句感謝的話了,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葉娜娜感覺沒趣,待上一陣 就走了。她本想回去和母親商量一下她和沈小武的事,可每次回去,無論她說什么,母親都 只是木然地聽著。

        日子過得沒有色澤,也沒有滋味,臨近中秋的時候,葉娜娜來叫沈小武,說是新房子的下水 道堵塞,叫他過去幫忙捅一下。

        沈小武沒理由不去。他跟著精心打扮過的葉娜娜來到新房子,看到房子里收拾得很潔凈,卻 有一種陌生的氣息,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雖是他沈小武的房子,他卻沒有心思打量這屋 子,直接進衛(wèi)生間,去捅下水道。

        下水道堵塞得一點都不厲害,沒費幾下勁就捅開了。沈小武放了些水,把下水道沖干凈,洗 過手后一走出衛(wèi)生間,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光,一個軟軟的身體撲到他身上,把猝不及 防的他差點掀倒在地。倒退幾步,沈小武才穩(wěn)住陣腳,在恍惚中,他被一種久違的女人肉體 ,糊里涂糊地脅迫到臥室里,他感覺到自己血管里的血突突地向外奔涌,腦子及身體都叫血 給灌溉得膨脹了……

        沈小武身不由己,在身體的驅(qū)使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他有力的手臂,把葉娜娜緊緊摟在懷里 ,用他急迫的身體去感受女人身體的敏感部位。他幾乎忘記自己是誰,要干什么。他一直處 在精神恍惚之中。他開始動手解除葉娜娜身上還殘留著的衣物。

        突然,透過葉娜娜裸露的肩頭,沈小武看見葉莎莎站在臥室的門口,正看著他們笑呢。沈小 武腦門一驚,出一身冷汗,他松開自己的手臂,把葉娜娜狠狠地推開了。

        清涼的秋風從樹林間吹來,已經(jīng)有了些許寒意,使沈小武清醒了許多。一個時期來,妻子死 亡的打擊,使他神情恍惚,一直回不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院領導都找他談話,勸他不要一直這 樣下去,否則對身體,對工作都不好。他是該清醒清醒了,這樣一直沉迷著,總不是個事 。

        這天,沈小武在學院后面的樹林散步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翻開蓋一看,顯示的是苗苗 的電話號碼。他記得自己以前是很喜歡和苗苗在一起的,喜歡幫她出主意,喜歡和她說話。 可自從妻子死后,他總會想起自己的承諾,雖然沒有人再對他指手畫腳,可是他卻覺得自己 和苗苗已經(jīng)離得很遠,如同這生活一樣,讓他越來越?jīng)]有感覺,總像生活在虛假里,沒有一 點真實感。

        這次,沈小武接通苗苗的電話,苗苗忙不迭地又叫起了他“姐夫”。苗苗突然的這聲稱 呼,對沈小武來說,已經(jīng)有點陌生,他聽著恍若隔世。

        苗苗還在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叫著這個久違的稱呼,沈小武大張著嘴,沒有下定要答應的決心 。干脆,他把電話掛斷。一時間,他心里特別酸楚,是那種既對不起苗苗,也對不起自己的 酸楚。不一會兒,沈小武的手機又響了,他看到還是苗苗的號碼,他干脆關(guān)了手機。

        然后,他向樹林深處慢慢走去。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溫亞軍,1967年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 985年入伍到今,在新疆服役十六年,2001年調(diào)入北京,現(xiàn)任中國武警雜志社編輯。 著有長篇小說《鴿子飛過天空》,中短篇小說集《尋找大舅》等。中、短篇小說多次獲獎并 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06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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