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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煤(下)

        2006-01-01 00:00:00劉慶邦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6年1期

        (上期故事梗概)

        城市壁壘打破后,農民紛紛擁向城市。高考落榜的農村青年宋長玉,就是一個夢想成為真正城里人的典型。他以他的勤奮和聰穎很快博得了礦領導的賞識。與此同時,他千方百計追求礦長的女兒,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正當他躊躇滿志對未來生活充滿著憧憬之時,卻莫名其妙地被礦上開除了。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他想到了死,但又不甘心,他一定要將其中的緣由查個清楚……當宋長玉得知是礦長唐洪濤為了割斷他與其女兒的戀情所為之時,面對巨大的傷害,他反而顯得異常的冷靜,他清楚想要討〖HK〗〖LM〗

        回公道憑自己卑微的地位不啻以卵擊石,他首先要學會忍耐,還要等待時機,這個時機一定是要靠自己來創(chuàng)造。經過潛心謀算,宋長玉毅然選擇了紅煤廠(村)的姑娘金鳳為對象,因為她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爹,他的目的是在尋找靠山,以待積蓄力量,待羽翼豐滿具備了一定的實力后,才有可能將久藏于心的一個個復仇計劃來實現(xiàn)……

        第六章

        22 當上了礦長

        宋長玉著人在井口周圍拉上了圍墻,還蓋了兩間辦公室,一天到晚守在那里。他模仿喬集礦的樣子,讓人做了一塊挺大的木牌,漆了白地,上寫“紅煤廠煤礦”五個大字。牌子很醒目,在陽光的照耀下,老遠就看得見。他在辦公室里安裝了電話,并印制了名片。名片上他的職務當然是紅煤廠煤礦礦長。他不許工人把煤礦說成煤窯,說那個窯字不好聽,顯得不夠大氣。如果把煤礦說成煤窯,他豈不成了窯長,那成什么話!還有,他聽說在舊社會人們把妓院說成窯子,一說到窯,人們就容易往那方面聯(lián)想,容易把意思弄混淆。而礦字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一說到礦,哐當一下子,顯得十分響亮。礦上的工人都是他到市里火車站的站前廣場招來的,招工很容易,他隨便招招手,呼啦就圍上來一大堆。他招工招得很挑剔,年歲太大的不要,文化水平太高的也不要。因為他知道自己,由己推人,知道人上學上多了,心思就多,就不好領導。反正他又沒打算在礦上搞機械化采煤,文化水平高了也用不上,只要看著身體好,能干活,人又比較老實,就可以了。有一個年輕人,說自己高中畢業(yè)。宋長玉說:“你到我的煤礦只能大材小用,可惜了?!蹦贻p人改了口,說自己剛才說錯了,他只是初中畢業(yè)。宋長玉說:“做人要誠實,你這樣就不行,一會兒高中畢業(yè),一會兒初中畢業(yè),叫人沒法相信你。”他本來想回老家招些人來,老家的剩余勞力很多,不少年輕人都在老家閑著。他要是一回老家招工,老家的人就會知道他現(xiàn)在當了礦長,他就會顯得很風光。考慮再三,他最終還是把這個想法放棄了。越是沾親帶故,調皮搗蛋的人就越多,老家的人萬萬招惹不得。等礦上的一切走入正規(guī),他倒是可以寫封信,悄悄讓他的弟弟長山到礦上來。

        他也不許礦上的工人喊他老板。怎么說呢,他一聽見老板這個叫法,就難免想到壓迫、剝削、舊社會和資產階級等等詞匯,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仿佛他一下子變成了剝削階級似的。他對工人說:“我的老家也在農村,咱們都是兄弟。什么老板不老板,你們直接叫我宋長玉就行了?!惫と藗儺斎徊桓医兴拿?,都喊他宋礦長。這正是宋長玉所希望聽到的叫法兒。

        外出采購東西,或是有人到礦上聯(lián)系業(yè)務,宋長玉都是先給人家掏名片,說:“給,這是我的名片?!痹趩碳V工作時,他曾想過用喬集礦的信簽和信封證明自己的身份,而現(xiàn)在使用名片作自我介紹,真是再好不過。他不知道名片這種形式是誰發(fā)明的,反正使用名片很合他的心思。跟一些人初次見面,他哪里好意思上來就說他是礦長,可他又特別需要讓人知道他是礦長,這時名片的好處就體現(xiàn)出來了,他把名片往對方手里一遞,什么話都不用說,人家就知道了他的頭銜是礦長。其實這也是文字的力量,文字無聲勝有聲,在有些情況下,文字的力量是口頭說話的力量所不能代替的。他一次就印了三百張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名字用的是楷體字,字印得很大,占了整個名片的三分之一。以前給《夏觀礦工報》寫稿時,他特別渴望自己的名字變成印刷體出現(xiàn)在礦工報上,但愿望沒能實現(xiàn)?,F(xiàn)在,他的愿望換了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名片上了,而且一出現(xiàn)就是三百次。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以印刷體的形式出現(xiàn),他越看越覺得好看。看著看著,他的名片上似乎站起一個人來,這個人代表他,好像比他本人還要好看。名片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印制名片時使用了香水。這種香味也讓他覺得很好聞。有人接到名片時,還把“礦長”二字讀了出來,這使宋長玉覺得非常受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當上了礦長。怎么著,唐洪濤是礦長,他現(xiàn)在也是礦長。煤礦雖然有大小之分,所有制性質雖然也有國家、集體和個體之分,但誰能否認他的煤礦也是煤礦,誰能否認他也是一家煤礦的礦長呢!

        宋長玉還把名片給了金鳳一張,讓金鳳聞聞香不香。金鳳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挺香的。宋長玉說:“這就是我,你聞到名片上的香味,就等于聞到我的香味了。”

        金鳳說:“這不是你,你能摟著我睡覺,它能嗎!”

        他們買了大床,已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他們沒有舉行什么婚禮,說是旅行結婚,兩個人到省城轉了一圈,并在城里住了兩天,就算把結婚的儀式舉行過了。金鳳問過宋長玉,要不要回宋長玉的老家看看。宋長玉說現(xiàn)在太忙,等過年的時候再說吧。每晚宋長玉都把金鳳緊緊地摟在懷里,問:“金鳳,金鳳,是你嗎?”金鳳說:“是我。”“夜里我看不見你怎么辦,你身上有什么記號嗎?”“你要什么記號?”“你身上長的有瘊子嗎?”金鳳想了想,沒想起自己身上有什么瘊子,說:“我身上你都看了,也都摸了,有沒有瘊子你還不知道嗎?”宋長玉說:“那我得再檢查一遍?!苯瘌P把身子平展著,說:“你檢查吧,隨你的便?!彼伍L玉閉著眼,檢查了上邊,又檢查下邊,對金鳳說:“這回我檢查出來了,你身上一共有三個瘊子呢?!苯瘌P說:“你騙人,我身上有瘊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長玉故意賣關子,說:“對了,人往往不了解自己?!薄澳愕酶嬖V我?!彼伍L玉捉了金鳳的手,把三個“瘊子”自上而下逐一數(shù)給金鳳:“一個,兩個,這是第三個?!睌?shù)到第三個“瘊子”時,“瘊子”迅速發(fā)脹,金鳳有些受不了,說:“這不是瘊子,你壞,你壞……”

        親熱過后,金鳳問宋長玉:“你現(xiàn)在還想唐麗華嗎?”宋長玉說:“你老提唐麗華干什么?”金鳳在宋長玉懷里撒嬌:“你說嘛,我就讓你說?!薄澳阕屛艺f什么?我說不想她,你不會相信;我要是說想她,你該吃醋了。”“你說實話嘛!”“你真讓我說?”“說吧,沒事兒?!彼伍L玉說:“在沒認識你之前,我是有點想她,一跟你好,我就不想她了。你這么好,我還想她干什么!”“真的,你沒騙我吧?”“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什么!以后不許說騙不騙的,這個字眼兒太難聽了?!苯瘌P說:“你聽著,這一輩子你只許跟我好,不許跟別的女人好。”宋長玉沒說話。金鳳搖晃著他問:“我的話你聽見沒有?說話!”宋長玉說:“我覺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除了你,誰會跟我好呢!”“那可不一定?!彼伍L玉把金鳳摟得更緊些,嘆了一口氣說:“金鳳你記著我的話,你不但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恩人呢!”

        宋長玉不讓金鳳在橋頭賣票了,取得岳父的同意后,他讓金鳳到礦上當會計。金鳳有些為難,說她可不會算賬。宋長玉說,當會計沒什么難的,一學就會了。現(xiàn)在算賬又不用打算盤,是用電子計算器。把計算器上的數(shù)碼一摁,加減乘除都可以,而且準確得很。宋長玉又說:“什么工作都需要學習,都是從不會到會。就說我吧,我以前沒當過礦長,現(xiàn)在也是在學中干,在干中學。有一句話我特別相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不外出,宋長玉每天都要到井下看一看,要求工人一定要注意安全。有時他還和工人一塊兒干活。他不像唐洪濤,到井下只是為了做做樣子,擺擺姿勢,好讓人家給他照相,登報紙。這里是他自己的煤礦,支一根柱子,攉一锨煤,都是給自己干的。他是真干,抄起攉煤的鐵锨,一會兒就干得滿頭大汗。常常是,金鳳回家做好了飯,到礦上喊宋長玉回家吃飯,宋長玉還在井下沒上來。金鳳回家把飯熱了熱,再到礦上喊宋長玉,宋長玉仍沒有上來。干脆,金鳳把飯菜裝了飯盒,提到礦上來了。宋長玉終于從井下上來了,他的臉還黑著,手還黑著,卻抓過飯就吃。金鳳讓他把手臉洗一下再吃,說煤粉子都落到飯里去了。宋長玉說沒關系,權當給飯撒點黑胡椒面。他一邊吃,一邊夸老婆做的飯真好吃。有時正吃著飯,有電話來了。金鳳拿起電話,剛說“他正吃飯”,宋長玉就把電話要過來了,宋長玉說:“好的,好的,我現(xiàn)在就去!”電話那頭的人大概跟宋長玉開玩笑,問剛才接電話的是不是他的女秘書。宋長玉說:“什么女秘書,我哪里用得起女秘書!接電話的是我老婆,你不要開玩笑。”

        別看宋長玉這么忙,有一件事他沒忘了做,他認為這件事對他來說十分重要。既然前面埋下了伏筆,他不能讓筆老是伏著,得做成文章,把伏筆的作用顯現(xiàn)出來。上高中時,他聽語文老師講過文章做法,有一種做法是說,文章開頭時寫到一把劍在鞘里插著,到文章高潮處,就得把劍從劍鞘里抽出來,給劍派上用場。按這個說法,他的“劍”也該出鞘了。他這次寫的信是舉報信,不再是申訴信。他沒有再把信寄給礦務局的組織部,而是寄給了礦務局的紀律檢查委員會。他知道了,黨員干部犯了錯誤,都是由紀委查處。他還打聽出來了,一個干部的貪污、受賄金額若超過兩千元以上,就要受到嚴肅查處。岳父送給唐洪濤的錢是三千元,肯定超過了受賄金額的上限。他的舉報信寫得很具體,哪月哪天紅煤廠的村支部書記明守福給唐洪濤送了三千元錢,哪月哪天唐洪濤就把價值超過萬元的礦用小絞車送給了明守福。他說他是明守福的女婿,現(xiàn)任紅煤廠煤礦的礦長,他完全可以證明這件事。作為舉報人,他在信上寫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他說,他是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和人民財產不受損失才寫這封信的,他表示相信,黨的紀檢部門一定會對唐洪濤這樣的腐敗分子進行查處。如果唐洪濤在礦務局得不到查處,他將保留一個公民繼續(xù)向市、省等上級紀檢部門舉報的權利。

        舉報信寄出一段時間后,宋長玉就開始打聽有關喬集礦的情況,可是,半個月過去了,沒有消息,一個月也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因為宋長玉手邊也有了電話,他打探消息是很方便的。他向誰打探消息呢?是向唐洪濤的兒子唐勝利。老子的職位有什么變化,兒子一定會知道。他裝作對過去的事情不再計較,裝作跟唐勝利聊天,順便問到了唐勝利的爸爸:“你爸爸最近怎么樣?還是那樣忙嗎?”

        唐勝利說:“他還是那樣,一天到晚瞎忙。”

        “聽說你爸爸快當副局長了,提前向他祝賀!”

        “沒有吧,我怎么沒聽說!”

        “你是故意保密吧?”

        “沒有沒有,我真的不知道?!豹?/p>

        “你什么時候到我們礦來看看,我隨時歡迎你。”

        “我聽說你當上了礦長,可以呀,進步夠快的?!豹?/p>

        “我這個礦長跟你爸爸不能比,你爸領的是正規(guī)軍,我們不過是雜牌軍?!豹?/p>

        “雜牌軍有雜牌軍的優(yōu)勢,我看現(xiàn)在的形勢是雜牌軍包圍正規(guī)軍,正規(guī)軍快要頂不住了。”

        “看來你對形勢很有研究,不愧是當記者的。”

        “有研究說不上,我們得到的信息不過多一些,說不定哪一天我也要下海?!豹?/p>

        “你開什么玩笑,你端著國家的鐵飯碗,背后又有唐礦長那棵大樹,誰下海也輪不到你呀!”

        “誰都靠不住,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我覺得你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就挺好。”

        再給唐勝利打電話,宋長玉聽唐勝利說了唐麗華的一些情況。唐麗華從市里進修回來后,沒有再當護士,也沒有當醫(yī)生,而是到礦務局總醫(yī)院工會,當上了工會的副主席,級別是副科級。唐麗華已經結婚,她的丈夫是礦務局的團委書記,名字叫元金年,級別是正處級。他沒聽到什么好消息,卻聽到了唐麗華嫁人的消息,這使他心里涌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像是酸味兒,又像是苦味兒。他記起唐洪濤跟他說過,唐麗華已經有對象了,對象的名字叫元金年,還說了元金年當時的職務。當時他不相信唐洪濤的話,以為唐洪濤不過是拿元金年壓他??磥硖汽惾A還真的做了元金年的老婆,真他媽的沒辦法。他跟元金年當然沒法兒比,過去沒法兒比,現(xiàn)在也沒法兒比。元金年是團里的書記,是正縣團級,他呢,雖說有了礦長的名分,什么級也不是。人家是書記娶主席,主席嫁書記,當然很合適。宋長玉還聽唐勝利說到一個情況,使他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來元金年的爸爸是礦務局組織部的部長。這就不難理解了,唐洪濤為什么堅決反對他和唐麗華談戀愛,為什么極力主張把女兒許配給元金年,原來他要跟部長聯(lián)姻,要編織自己的關系網,為自己升官鋪平道路。這就不難理解了,他給元部長寫了申訴信為何得不到任何回音,為何石沉大海,原來他把信投到唐洪濤的親家手里去了。他后悔自己怎么那樣傻呢,怎么沒想到兒子和爹姓的是一個元呢,怎么沒想到部長是元金年的爸爸呢!而他寄給紀委的舉報信遲遲沒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唐洪濤跟紀委書記,或者說組織部長跟紀委書記,也有什么親戚關系呢?宋長玉讀過《紅樓夢》,知道其中有一個護官符,知道賈家王家史家薛家相互之間的關系,他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礦務局的那些干部,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護官符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真的要向礦務局的上級單位舉報。他跟唐勝利要了唐麗華的電話號碼,說適當時候打電話向唐麗華祝賀一下。

        23回老家過年

        這年春節(jié),宋長玉給工人放了假,要帶妻子金鳳回老家過年。他出來了好幾年,連著三個春節(jié)都是在外面過的,這第四個春節(jié),他決定回老家過。他寫信對父母說過,要是不混出個人樣兒來,他就不回家。現(xiàn)在他當了礦長,又在外面娶了老婆,應該說混得還可以吧。他給金鳳買了金戒指、金耳環(huán),和帶翻毛領子的裘皮大衣,把金鳳打扮得像個貴婦。他自己也買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鏡子前照了照,頗有些企業(yè)家的派頭。他帶了足夠的錢和足夠的香煙。他買的煙是國內最好的,也是最貴的。他自己雖然不吸煙,但回老家一定要買好煙。他懂得老家的規(guī)矩,凡是從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給鄉(xiāng)親們讓煙,見一個讓一個。而鄉(xiāng)親們也習慣看一看香煙的牌子,如牌子響亮,鄉(xiāng)親們會顯得很高興,讓煙的人臉上也會大增其光。換句話說,你拿出的煙是什么級別,幾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標志,鄉(xiāng)親們也往往會從香煙的優(yōu)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樣。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儉用,寧可苦著自己,回家也一定要買煙,而且盡量買好煙。金鳳見宋長玉僅香煙就帶了一提包,問他帶這么多煙干什么?宋長玉說:“你不知道,我們那里的人特別能吸煙,能一支接一支不住嘴地吸,煙帶不夠可不行。”他幫金鳳把金戒指、金耳環(huán)都戴上,說:“你現(xiàn)在才真正變成金鳳凰了。”金鳳戴著兩個金耳環(huán)在穿衣鏡前左右看看,問:“那我以前是什么鳳凰呢?”宋長玉說:“以前嘛,是土鳳凰唄!”“按你的說法,是你把我變成金鳳凰了?”“你說呢?”金鳳說:“我不說,我一說你該說我迷信了?!彼伍L玉聽出金鳳話里有話,說:“說說嘛,沒關系的。”“我說了,不許你說我講迷信。”“說吧,說吧,我不說你?!苯瘌P說,她媽曾背著她找算卦的先生給她算過一卦,算卦的先生說,因為她名字里有一個金字,要是找對象,最好找一個名字里帶玉字的,說是金配玉,主富貴;玉配金,一輩子榮華富貴扎下根。她媽跟她一說,她原來根本不相信這一套,埋怨媽不該給她瞎算卦。只有女孩子的名字里才容易帶玉,男孩子里哪有什么名字里帶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學,還有村里的男孩子,沒有一個名字帶玉的。她想來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個人的名字帶玉,那是她的姑父,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后來宋長玉一到紅煤廠,她一知道宋長玉的名字叫宋長玉,第一個感覺不是高興,而是害怕。她想,壞了,名字帶玉字的男人來了。一開始,她一看見宋長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覺得宋長玉不是一個人,一定是老天爺派來的,不然的話,怎么就那么巧呢!她正找不到名字里帶玉的,帶玉的人就來了,而且和她的歲數(shù)大小差不多,她還要天天給宋長玉做飯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淚。媽問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媽,不該給她瞎算卦。媽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里帶著一個玉字。媽似乎也有些害怕,說:“我日他娘,那個算卦的算得還怪準呢!”

        聽金鳳說了原委,宋長玉有些愣怔。說起來他也自以為是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人,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要是想到這一層,早早跟金鳳說出來,金鳳就會把算卦先生的話也說出來,那樣的話,他不必費那么多心思,不必做那么多鋪墊工作,金鳳也會乖乖跟他走。他本人從來不算卦,也從來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運和婚姻預測準確。但他自己不信,并不反對別人相信。像金鳳和金鳳的媽媽,相信算卦先生的話就很好,金鳳這一輩子就會死心塌地的跟他過。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為什么沒有反對女兒嫁給他這么一個漂泊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原來算卦先生的話起了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能和金鳳結合,媒人是那個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說:“我們倆能走到一塊兒,看來是老天爺?shù)陌才?。老天爺安排你在紅煤廠等我,又安排我到紅煤廠來,我一來,咱倆就認識了。金鳳,你現(xiàn)在看見我還害怕嗎?”金鳳說:“還是有點兒害怕?!彼伍L玉把金鳳摟住了,問:“我有那么可怕嗎?”宋長玉親了金鳳一下,說:“我們兩個是平等的,你今后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里該不安了?!豹?/p>

        宋長玉把帶金鳳回老家過年的事提前寫信告訴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內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他們剛來到院子門口,有小孩子跑著向父母報告了消息,母親就從院子里迎了出來。母親一把抓住了宋長玉的胳膊,說:“我的兒,娘可把你盼回來了!”娘的淚水涌滿了眼窩兒。宋長玉叫了聲娘,見娘的頭發(fā)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濕了。宋長玉把身后的金鳳介紹給娘,說:“這就是我在信上給您說的金鳳?!苯瘌P叫了一聲媽。娘答應著,把金鳳也叫成“我的兒”,娘沖院子里喊:“長玉他爹,你在屋里干啥呢,快出來接過兩個孩子!”娘的眼淚流出來了,可娘只顧高興了,像是沒有察覺,沒有擦去,兩道濕印就在鼻窩兩邊掛著。娘又對金鳳說:“我的兒,咱家可是窮啊,回家讓你受委屈?!苯瘌P笑了笑,說沒事兒。長玉的爹從屋里出來了,兩手扎煞著,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澀,像害怕見人一樣。

        趁串門的鄉(xiāng)親還沒來,宋長玉掏出三千塊錢給爹,讓爹辦年貨。

        爹沒有接,說:“年貨已經辦齊了,錢你自己留著吧!”

        娘說:“你兒給你的錢,還不快接著!”

        爹這才把錢接過去了,說:“這錢留著翻蓋房子?!豹?/p>

        宋長玉仰臉把房子看了看,說:“房子是該翻蓋了。這錢您只管花,翻蓋房子的錢我回到礦上再給您寄。兩萬塊錢夠了吧?”

        爹說:“兩萬塊錢用不完,咱們這里蓋四間磚瓦房,有一萬多塊錢就夠了?!豹?/p>

        宋長玉說:“要蓋就往好里蓋,爭取一步到位。你要是不想蓋老式的起脊房子,蓋兩層子樓也可以?!豹?/p>

        爹和娘互相看了看,知道這孩子在外面真是發(fā)財了。娘說:“村里還沒人蓋樓,咱可不敢蓋。能蓋四間紅磚到頂?shù)耐叻?,就好到天上去了?!豹?/p>

        宋長玉打開帶回的一只下面安有四個轱轆的大箱子,往外掏衣服,他給父親、母親、弟弟和姐姐,每人買了一套新衣服。

        娘的眼窩子又濕了,說:“我有十來年都沒穿新衣服了。你看我,只顧高興了,忘了給金鳳燒茶喝。我給金鳳燒雞蛋茶去。”走到灶屋門口,娘又轉了回來,說:“長玉他爹,快把咱給兒媳婦準備的見面禮拿出來!”

        爹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太少了,拿不出手??!”

        娘說:“多少是咱對孩子的一點心意,給見面禮也是咱們這兒的規(guī)矩,咱們不能壞了規(guī)矩?!豹?/p>

        爹到里屋把見面禮拿出來了,是三百塊錢。爹把錢遞給金鳳,說:“孩子,讓你見笑了!”

        金鳳說:“爸,我不要!”卻看著宋長玉。

        宋長玉說:“收下吧,見面禮一定要收下,這是規(guī)矩?!豹?/p>

        金鳳只好把錢收下了,說:“謝謝爸爸媽媽!”

        說話間一些鄉(xiāng)親們陸續(xù)來了,宋長玉趕緊給男人們拿煙,給婦女和孩子們拿糖。有人問這煙多少錢一盒,宋長玉說了價錢。問話的人有些驚嘆,說一支煙頂六七毛錢,這哪是吸煙,跟燒錢差不多,六七毛一會兒就燒沒了。有個婦女說,有買一支煙的錢,夠稱二斤鹽的。另一個婦女糾正說,稱二斤鹽可不止,能稱好幾斤呢!那些人吸著煙,吃著糖,說著話,眼睛過來過去在金鳳臉上看。

        一個在村里小學校當老師的人問宋長玉:“聽說你現(xiàn)在當?shù)V長了,不簡單哪!”

        宋長玉說:“沒什么不簡單的,要是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你也能干?!豹?/p>

        當老師的人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豹?/p>

        宋長玉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那位老師,說:“給你一個電話?!豹?/p>

        串門的人都沒見過名片,伸頭亂看,亂問,啥?啥?有人把名片當成了電話,問:“這電話怎么打呀?”

        那位老師說:“什么電話,這是名片。連名片都不知道,還電話呢!這上面印的有電話號碼,現(xiàn)在當干部的出門都帶名片?!豹?/p>

        這個說:“給我一張?!蹦莻€也說:“給我一張。”他們大概把名片當成了煙和糖,好像誰不要一張誰就吃了虧。

        宋長玉把名片一一發(fā)給那些向他伸手的人。

        還是那位老師指著一個不識字的婦女說:“你連一個字都不識,要名片干什么,你以為名片是撲克牌呢!”

        那個婦女惱著臉子說:“不識字怎么了,不識字我當畫看。興你要,就不興我要!”

        “好好,要吧要吧,誰敢不讓你要!”當老師的轉身繼續(xù)跟宋長玉說話:“聽說你原來不是在喬集礦上班嗎,怎么又到紅煤廠礦當?shù)V長去了?”

        宋長玉想到了,鄉(xiāng)親們一定會問到這個話題,他早有準備。他當然不會把在喬集礦的遭遇說出來,那個過程過于曲折。就是對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打算說出來,要保持給父母寫信時的一貫說法。當著這么多鄉(xiāng)親,他覺得有點像新聞發(fā)布會,每一句話都是很重要的。他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說:“在喬集礦,我只能當一個采煤工,只能聽別人的指揮。到了紅煤廠我就可以指揮別人,可以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作用。現(xiàn)在的情況跟以前不一樣了,人才可以互相流動,北京的人可以到上海工作,上海的人也可以到北京工作。這么跟你說吧,現(xiàn)在在我那個礦當工人的,全國各地的人都有,只要干得好,我對他們一視同仁?!豹?/p>

        當老師的人馬上報名:“我去你那個礦干怎么樣?”

        這個問題宋長玉事先也想到了,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當?shù)V長,肯定會有不少人要求到礦上工作。他把屋里的人掃視了一下,見不少人眼睛看著他,嘴巴已張開了一半。他不能答應老師的要求,他要是一答應,別的人會像跟他要名片一樣,紛紛提出到礦上工作的要求,那樣就麻煩了。答應給人家安排工作,可不像給人發(fā)名片那么簡單。村里那么多年輕人,都急著到外面打工,他要誰不要誰呢?弄不好就會得罪人。于是他說:“教師的崗位很重要,你還是好好教書吧。”

        “重要個屁,學校的老師已經三個多月沒領到工資了!”

        宋長玉說:“隨后咱們單獨談談。”

        第二天,宋長玉要帶著金鳳到鎮(zhèn)上趕年集,他對金鳳說,他們這里的年集非常熱鬧。他要通過趕集讓當?shù)厝酥?,他就是宋家莊的宋長玉,現(xiàn)在的宋長玉不是以前那個一文不名的宋長玉了。他跟父親說的是,他還要辦些年貨。父親雖然把年貨辦齊了,但他對有些年貨不夠滿意。比如,父親買的鞭炮是兩千頭一掛的。他知道,父親買這么長的鞭炮,已經鼓了很大的勇氣,已經破了例。他在老家過年時,父親一般只買二百頭的短鞭炮。他說,兩千頭的鞭炮少了一點,至少要買五千頭到一萬頭的。再比如,父親買的紅蠟燭是半斤一支的。宋長玉說,半斤一支的蠟燭太小了,他到集上看看,要把最長最大的蠟燭買回來。弟弟長山提著籃子跟在他們后邊,準備提年貨。母親提出,她也要去趕年集。宋長玉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多少年沒這么高興過了,她要跟兒子兒媳一塊兒到集上去高興,去驕傲,去接受別人的夸獎。在集上,他們果然遇到了不少熟人。別人問一句,母親就說:“這是俺大兒,這是俺大兒媳婦!”母親興奮得臉上一直放著紅光。有婦女問:“你兒媳婦身上穿的那是啥衣裳,看著毛烘烘的?!蹦赣H說:“我也不知道,聽說這一件衣裳值六七千塊呢!”問話的婦女驚嘆道:“喲,我的老天爺,這樣的衣裳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咱鄉(xiāng)下人連摸都不敢摸,恐怕一摸還燒手指頭呢!”母親說:“那是的,啥人穿啥衣裳。”

        來到賣鞭炮的攤位前,宋長玉問人家,最長的鞭炮多少頭。回說,五千頭。宋長玉問,有沒有一萬頭的。賣鞭炮的說沒有。宋長玉認為他太死板了,把兩盤五千頭的接起來,不就是一萬頭的嘛。賣鞭炮的人說:“五千頭一盤的就很難賣,接成一萬頭一盤就更難賣了。接成一萬頭的你買不買?你買,我馬上給你接?!彼伍L玉說:“我要是不買,問你干什么!你接吧,接好我一會兒來取?!辟u鞭炮的人說:“好,我馬上就給你接。你是宋家莊的吧?我聽說宋家莊有一個人在外邊當了礦長,是不是你?”宋長玉說:“你的消息很靈通嘛!”賣鞭炮的人很得意地笑了,說:“我看你這身打扮,就像是從外邊回來的當官兒的?!豹?/p>

        他們連看了好幾個賣蠟燭的攤位,直到找到一對最大的蠟燭,宋長玉才答應請下。他們這里買蠟燭不說買,說請。過年期間,他們還習慣互相問一下,今年請的蠟大不大?若請的蠟大,就表明這家人日子過得興旺、富足,過年高興。同樣的道理,他們還互相問買的鞭炮長不長?年初一起得早不早?久而久之,這樣的問話就成了客套話和祝福的話。而答話的人都不會承認請的蠟不大,買的鞭炮不長,年初一起得不早,通常的回答是,請的蠟不小,買的鞭炮不短,年初一起得不晚。哪怕有的人家請的蠟一支只有三兩重呢,答話時也會說請的蠟不小。今年宋長玉家要說請的蠟不小,稱得上名副其實,因為一支蠟就有一斤半,兩支蠟有三斤重,簡直像兩根紅色的棒槌。母親小聲提醒過宋長玉,說他們家的房子太矮了,這樣大的蠟燭恐怕點不起來。宋長玉說沒事兒,堅持把整個年集上最大的蠟燭請了下來。

        宋長玉原本沒打算買魚,可他們從魚行經過時,金鳳看見了一條大鯉魚,順手指了一下,說這條鯉魚不小。宋長玉就在放大鯉魚的木盆前站下了。還沒等宋長玉問大鯉魚有多重,多少錢一斤,魚行里的經紀人已湊了上來,把宋長玉叫成了老板,說:“老板,這條鯉魚就是給您留的,我看了,您要是不買,全集上就沒人買得起?!边@個話宋長玉愛聽,但宋長玉說:“你不要光說好聽話,得先報報魚多少錢一斤?!苯浖o人說:“不跟您多要,三塊錢一斤您拿走?!蹦赣H一聽就有些急,說:“太貴了,人家賣的都是兩塊錢一斤,不買不買?!苯浖o人馬上做母親的工作,說:“大娘,大過年的,買東西買個彩頭,幾十塊錢在您兒子眼里不算啥?!苯浖o人說著就用秤鉤子鉤住魚嘴,把魚提了起來。母親說:“便宜點兒,兩塊五一斤賣不賣?”經紀人還沒說話,宋長玉卻說:“算了,三塊就三塊吧,我看這條鯉魚挺喜人的?!豹?/p>

        到除夕這天,宋長玉回老家已經三天。有一件事情,宋長玉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又在心里提著,老也放不下。這件事情像是一樣活東西,一想起來就在他心頭騰騰跳幾下。這件事情又像是一塊石頭般的死東西,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就是他要不要到村支書宋海林家里看一看?他留意過,回家這兩三天來,鄉(xiāng)親們幾乎都到他家來過了,每天說話都說到很晚,香煙已吸去好幾條,但他始終沒看見宋海林露面。不但宋海林沒到他家來過,連宋海林的弟弟和兒子也沒到他們家來過。當然了,宋海林沒到他們家是可以理解的,宋海林是長輩,年紀比他父親還大,他應該將宋海林叫大爺。而他是晚輩,長輩來看晚輩,不是不可以,但不大符合道理。更大的障礙是,宋海林是村里的支書,是有職位有架子的人,讓他主動來看一個晚輩,他怎能放得下端了幾十年的架子呢!然而,宋海林不來,他們家別的人也不來,這就有問題了,說明這幾年他們家和支書家的矛盾不但沒有化解,疙瘩好像越結越死了。面對這樣的疙瘩,宋長玉感到很別扭,無論如何,他繞不過宋海林的存在。如同唐洪濤在喬集礦的存在,和明守福在紅煤廠的存在,宋海林在宋家莊也是一個巨大的存在,對這樣的存在,他裝作看不見是不行的。他對自己說,你現(xiàn)在已經當了礦長,職位要比宋海林高一些,職位高的人肚量也要大一些,你應當先去看望宋海林。另外,你的岳父也是支書,支書也是人,不是不可以親近,你對支書的看法應當改變一些。再說,自己和宋海林從沒發(fā)生過正面沖突,沒有什么直接的矛盾,兩家之所以不冷不熱,不怎么來往,都是雙方父母之間的矛盾延續(xù)下來的。說得再明確一些,都是因為宋海林的老婆與他的母親鬧過不愉快,才引起兩家長期不和?,F(xiàn)在,他們這一代已經成家立業(yè),他在外面這么多年,已經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覺得所作所為應該對自己的父母有所超越,把與宋海林家的關系改善一下。想到這一層,他腦子里一亮,思想仿佛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是的,父母都不識字,也沒見過世面,他怎么能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趨,甘當父母的附庸!他甚至想到,要改善與宋海林家的關系,目前正是時機。他的地位和身份的改變,等于具備了與宋海林對話的資本和條件。他在外面臥薪嘗膽般的苦掙苦斗,不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現(xiàn)在這樣的條件嗎,不就是為了壯大自己力量嗎,不就是為了使他們家和宋海林家力量對比的格局發(fā)生變化嗎?倘是他還在家當農民,或是在喬集礦當農民輪換工,不用別人說,他自己就沒有自信,沒有底氣,讓他去找宋海林說話他都打不起精神?,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他回家期間,肯定會有不少人向宋海林報告他的消息,宋海林也會很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他若是主動去看望宋海林,宋海林會認為看得起他,當然會高興。若他不去見宋海林呢,情況會變得很糟糕,只能會使他們家與宋海林家的矛盾加深,對立加劇。他問母親:“您看我和金鳳要不要到海林大爺家看一看?”

        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去他家干什么,不去!”

        宋長玉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別跟他們計較了。”

        母親說:“不是我跟他們計較,是她跟我過不去。秋天割豆子時,那女人看見我還罵我呢,她欺負我快欺負一輩子了?!豹?/p>

        母親說的那女人,指的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宋長玉見母親一提起王梅英氣得臉都白了,不敢再提看望宋海林的事。天下最親的人還是母親,他得孝敬母親,不能違背母親的意志。

        他們這里過年的傳統(tǒng)是起五更,拜大年。說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來了。放過開門炮,點起大紅蠟燭,給祖宗點了紙,上了香,全家人吃了素餃子,拜年的活動就開始了。當然是晚輩人給長輩人拜年,晚輩人成群結隊,找有長輩的人家,挨家拜去。他們穿著過年的新衣服,進門叫著三爺三奶奶,五爺五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子,說拜年啦拜年啦!長輩人準備好了香煙、糖果、花生、麻花等,說免了吧,說說就到了,趕緊給晚輩拿煙,拿吃的。拜年的儀式一般是在天亮前開始,等到太陽出來,儀式就結束了。宋長玉攜妻子免不了給村里的長輩拜年,也加入了大拜年的年輕人行列。其實是一些平輩的年輕人簇擁著他們夫妻,給這家拜,給那家拜。宋長玉早就想好了,要趁拜年的機會,到宋海林家拜一拜。拜年的事寧落一村,不落一家,這是常情,也是常理,想來母親不應反對。來到宋海林家大門口,宋長玉又有些緊張,莫名其妙的緊張。有金鳳在身邊,后邊還有一大幫人,緊張個屁呀,沒出息!這樣給自己打了氣,心情才平緩些。進得屋來,見宋海林和王梅英都在堂屋里坐著,他說:“大爺,拜年啦!大娘,拜年啦!”

        身后的人一陣附和,也說拜年啦,拜年啦!

        宋海林說:“這不是長玉嘛,這孩子啥時候回來的?”

        宋長玉說:“年前回來的,這幾天家里客人多,還沒顧上來看望大爺?!豹?/p>

        宋海林說:“沒啥,早看晚看都一樣,拜年時來走走就行了?!豹?/p>

        宋長玉把金鳳介紹給宋海林,說:“這是我家里人,她爸爸也是黨支部書記?!豹?/p>

        金鳳隨即把宋海林叫了一聲大爺。

        宋海林說:“那好,那好!”問金鳳:“你爸爸身體好吧?”

        金鳳說:“我爸爸身體挺好的,他成天都不閑著?!豹?/p>

        宋海林說:“你們那邊搞得好,咱們這里搞得不好;你們那邊有工業(yè),咱們這邊沒工業(yè)?!豹?/p>

        王梅英插話:“我聽說你這孩子當上礦長了,這幾年混得不賴呀!”

        宋長玉說:“這多虧國家的政策好,要不是改革開放,礦長怎么也輪不到咱頭上?!豹?/p>

        宋海林說:“那是的,到啥時候也不能忘了黨的領導。”

        王梅英又插話:“你在外面結婚,那不是成了人家的倒插門女婿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就是王梅英的一貫風格。這話宋長玉很不愛聽,他要是承認自己是倒插門女婿,就等于承認不是宋家莊的人了。他說:“外邊沒有倒插門這一說,我什么時候想回來,金鳳隨時跟我回來?!豹?/p>

        王梅英說:“那還差不多。這一下你娘可高興壞了,她沒費一刀一槍,你就把兒媳婦給她領到家里來了。你娘到現(xiàn)在還不跟我說話呢,一看見我就瞪眼八叉的?!豹?/p>

        宋長玉還沒說話,宋海林就把老婆的話打斷了,說:“大過年的,你跟兩個孩子說這些干什么!還不快給孩子拿吃的!”

        拜完年回到家,宋長玉聽父親說母親困了,到床上睡去了。大年初一,人們都提著精神過年,白天一般是不睡覺的。宋長玉一聽就明白,母親定是知道他帶著金鳳到宋海林家拜年去了,生氣了。母親正在氣頭上,他沒有到床前勸慰母親。他要是一勸慰,會引出母親好多話,使母親氣上加氣。他還要考慮金鳳的情緒,金鳳第一次隨他回來過年,他不想讓金鳳知道母親和王梅英那些讓人不愉快的事。

        說來母親和王梅英結怨的原因很簡單,簡單得甚至有些可笑,不值得一提??伤伍L玉聽好幾個奶奶、大娘和嬸子說過,母親和王梅英的確是為一件小事結下了怨氣。母親在娘家當閨女時是村里的婦女隊長,領導著二百多號婦女勞動力。母親能干,要強,性格也比較開朗。別的剛娶來的新媳婦都很害羞,低著頭不敢看人。而據(jù)說母親昂首揚眉,誰都不怕。有人要脫下她的繡花鞋,量量她的腳大不大。她主動把腳一抬,說:“不用量,腳大?!庇腥藛枺骸奥犝f你在娘家是婦女隊長?”她說:“那不假?!庇腥颂嶙h讓她唱個歌,說當婦女隊長的肯定會唱歌。她說:“我起個頭兒,要唱大家一塊兒唱?!备柽€沒唱完,一個看新媳婦的人來了,她是支書的老婆王梅英。王梅英一來,別的看新媳婦的人都不說話了,像是一鳥入林,百鳥無聲??葱孪眿D的人很多,把新媳婦包圍著。王梅英一來,別的人主動為王梅英讓開了一條道,王梅英可以直達新媳婦面前。王梅英說:“我聽說新媳婦能得很,我來看看新媳婦有多能!”新媳婦來宋家莊之前,一定聽說過宋家莊的婦女隊長是王梅英,且聽說王梅英是個掐花掐尖,說話壓人三分的人,對王梅英先就有了抵觸情緒。一看周圍的氣氛變化,她判斷出來人可能就是王梅英,她說:“看吧,誰看我都不怕,再看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這就把王梅英給惹惱了,王梅英說:“你能得不輕,我還以為你是兩個鼻子四只眼呢!”他們這里說誰是四只眼是罵人的,新媳婦說:“你怎么能罵人呢,你才四只眼呢!”“你就是四只眼!”“你四只眼!”眼看王梅英要動手,看新媳婦的人把她拉住了。王梅英猶不罷休,使勁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從那以后,兩個人就記了仇,王梅英只要一看見宋長玉的母親就惱下臉子開罵。王梅英倒不一定明著罵,見雞罵雞,見狗罵狗,使用的是指桑罵槐的辦法。兩個人都在宋家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母親哪里受得了王梅英的辱罵。加上母親娘家的村莊也是大莊子,母親的姓是莊子里的大姓,母親在娘家是被嬌寵慣了的,養(yǎng)成的是占理不饒人的脾氣。于是母親就和王梅英對罵,母親見驢罵驢,見牛罵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罵來罵去,二人的怨越積越深,以致兩家的人都牽連進去,似乎兩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之間都有了化不開的怨恨。

        半晌午時,母親才起來。母親的眼圈有些紅,看樣子像是哭過。見母親這樣,宋長玉心里又酸了好一陣。又過了兩天,還不到初五,宋長玉就和妻子帶著長山回紅煤廠了。

        剛回到紅煤廠,宋長玉就聽回家過年的楊師傅說,唐洪濤犯錯誤了,正在停職檢查。

        宋長玉一點都不驚訝,問:“什么時候?”

        楊師傅說:“春節(jié)前一個多月?!豹?/p>

        “他犯的什么錯誤?”

        “聽說是經濟問題,我也說不清楚?!豹?/p>

        惡有惡報,唐洪濤的礦長總算當?shù)筋^了。宋長玉不敢肯定是自己的舉報信發(fā)揮了主要作用,但作用應該有一些。他沒有向楊師傅透露寫舉報信的事,只說,他早就估計到唐洪濤會有這一天,因為唐洪濤華而不實,好出風頭,為人也不夠善良。他問楊師傅:“喬集礦任命沒任命新的礦長?”

        楊師傅說:“現(xiàn)在由副礦長齊國良代理礦長?!豹?/p>

        24發(fā)達

        夏觀礦務局是國家大型企業(yè),由國家煤炭工業(yè)部直接管理。紅煤廠是農村,村上邊是鄉(xiāng),鄉(xiāng)上邊是縣,是另外一條線,歸地方管理。紅煤廠所在的縣叫陽正縣,縣城相當古老,也顯得比較破敗??h城雖然也有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少,但由于大街還是石板街,天長日久,車輪軋牲口踩,街面已變得坑坑洼洼。整座縣城連一座三層的樓房都沒有,最高的建筑只不過是一座二層樓,還是清朝的時候蓋的??h里的人們不是不想改變縣城的面貌,而是夏觀礦務局所掌握的地質資料表明,陽正縣的縣城下面壓著一塊豐厚的煤田,這塊煤田國家遲早要開采,縣城早晚要搬遷。既然如此,誰還敢在煤田上面蓋樓呢,那不是等于在流沙上面壘卵嘛!搬遷一座縣城,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投入很多錢。這個錢縣里花不起,只能由夏觀礦務局出錢,或由國家財政撥款。猶豫和扯皮之間,縣城搬遷和建設的事就拖了下來。到了新時期就好了,經過地方政府大力爭取,國家終于同意,由國家和夏觀礦務局出錢,縣里也要自籌一些資金,開始實施陽正縣城的大規(guī)模重建和搬遷。新縣城離老縣城幾十里,選在一塊以北山作屏的緩坡地。那塊坡地上原來種有小麥、大豆、高粱,有蘋果園、葡萄園,還有農舍和豬圈、羊圈。只十來年時間,那些莊稼、果園和農舍都看

        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高樓蓋起來了,樓上閃爍著霓虹燈。街道有好幾條,一律鋪成柏油路面,又寬闊又平整。到了夜晚,城里燈火通明,這里是練歌房,那里是舞廳;這里是涮肉坊,那里是桑拿城,處處是一派現(xiàn)代和新興的樣子,與被丟棄的舊縣城判若兩個世界。

        隨著新縣城的建立,人口大量增加。縣城管理者來不及統(tǒng)計人口增加的數(shù)量,往往使用翻番這個很模糊很省事的詞語。翻番這個詞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夏季肥嘟嘟的水塘里那些密密麻麻亂翻跟頭的蚊子幼蟲,身手矯健的蚊子幼蟲翻過幾個跟頭后,就身生雙翼,成了市民。這些市民先是有兩個主要來源,一是從老縣城轉移過來的,二是當?shù)乇徽剂送恋氐霓r民農轉非搖身一變變成市民的。這些市民很快就學會了流行的歌曲,穿上了流行的服裝,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飛翔的身影??墒牵鲁堑念I導者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慮,他們嫌新城的人口數(shù)量還不夠,還要擴大人口規(guī)模,于是,又一項新的政策出臺了,這項政策被人們理解為賣戶口。實際情況正是如此,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戶口在哪里,只要你愿意拿出五千塊錢,可以立即轉成城市戶口,并在新城落戶。

        一得到消息,宋長玉沒有任何猶豫,立即拿出一萬塊錢交上去,把自己和金鳳的戶口轉成了城市戶口。他早就渴望變成城里人。在喬集礦他千方百計想轉正,就是想脫離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到紅煤廠他雖然當上了礦長,但他仍不能算是城里人。謝天謝地,他現(xiàn)在終于變成城里人了。縣城雖說和一些大城市不能比,誰能說縣城不是城!不光他自己成了市民,他的老婆也成了市民。他對金鳳說:“別人轉一個城市戶口要花五千,我們只花了三千三百多。”

        金鳳一時沒明白他的話意,問:“那怎么回事,你給人家送禮了?”

        宋長玉說:“花錢買戶口,誰都不用給誰送禮?!豹?/p>

        “那你買的戶口為啥這么便宜呢?”

        “你猜?!豹?/p>

        金鳳搖頭,說猜不著。

        宋長玉指了指金鳳的肚子。

        金鳳臉上一紅,這才明白了。原來金鳳已懷有四個月的身孕,他們把孩子藏在肚子里,花兩個人的錢,買了三個人的戶口。金鳳說:“你可真能算?!豹?/p>

        宋長玉說:“不是我能算,是我兒子能算,他知道城里要賣戶口,就及時到你肚子里來了。我兒子一生出來,自然就是城市戶口?!豹?/p>

        “隔布袋買貓,你怎么敢肯定是兒子呢,要是閨女怎么辦?”

        “我覺得我的種是兒子,生兒子的可能性大些。不過生閨女也沒關系,咱們可以再生一個嘛。計劃生育的事歸咱爸管著,咱怕什么!”

        金鳳說:“在紅煤廠歸咱爸管,戶口轉到城里,恐怕咱爸就管不著了。”

        宋長玉一愣,說:“你別說,這還真是一個新問題,虧得你提醒我?!豹?/p>

        他和金鳳商定,在城里買戶口的事可以暫時不跟村里的人說,因為煤礦還要繼續(xù)在紅煤廠辦下去。

        除了買戶口,作為配套措施,他們還花了幾萬塊錢,在城里買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樓房。一開始,金鳳不大同意在城里買房子,認為現(xiàn)在住不著,買了也是空著。宋長玉說,如果只買戶口,不買房子,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有了戶口,又有房子,才鐵定是城里人了?,F(xiàn)在住不著,以后肯定住得著。就算他們住不著,他們的孩子一定會住得著。再說房子肯定會增值,遲買不如早買,反正房子又放不壞。聽宋長玉這么一說,金鳳就不管他了。

        宋長玉讓人把房子裝修了一下,買了席夢思雙人床、沙發(fā)、電視機、電冰箱、組合柜等一應家具和電器放進去,儼然布置成另一個家。另外,他還特意買了一個書架,并買了許多中國和外國的名著擺上去。擁有一個書架和滿架的書,這也是他由來已久的一個夢想,如今這個夢想也變成了現(xiàn)實。這些書他或許暫時還顧不上看,但不能沒有,家里有藏書,他才算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

        新家布置停當,宋長玉帶金鳳去看,說是讓金鳳去驗收?,F(xiàn)在他們進城很方便,想到哪里都很方便,因為他們買了一輛轎車。宋長玉沒有安排司機為自己開車,長山想開,宋長玉也沒讓長山開,他自己掌握著車鑰匙,自己親自開。他的車不像唐洪濤坐的車是公家的車,他的小轎車是私家車。他聽一個同樣是小煤礦的礦長說過,自己的車跟自己的老婆差不多,哪能讓別人亂開。他對這個說法基本同意。這個說法與把領結婚證說成是領駕駛證又聯(lián)系起來,翻過來把駕駛汽車說成是駕駛老婆。是呀,每個人的“老婆”都是個人所有,駕駛權只能歸自己。想上哪里,他把鑰匙插進鎖孔一擰,把油門轟上兩轟,扶著“老婆”的圓肩膀就走了。只要給“老婆”加足了油,“老婆”聽話得很,想慢就慢,想快就快。到了一個地方,他進去時把“老婆”停在哪里,出來時“老婆”動都不動一下,仍在原地乖乖地等他。金鳳卻不同意把轎車與她相提并論,對宋長玉說:“不得了啦你,你敢娶兩個老婆?”又說,“我能跟你說話,汽車能跟你說話嗎?”宋長玉說:“能呀!”他摁了兩聲喇叭。金鳳不以為然,說:“它說的能叫人話嗎!”二人來到城里的新家,金鳳的評價是“不錯”。金鳳的肚子已經相當大,再過一個多月就要生產。她把裝飾一新的臥室看了看,就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了。她拍拍沙發(fā),示意宋長玉也坐下,看著宋長玉問:“你不會把別的女人帶到咱們這里來吧?”

        宋長玉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樣的人嗎!”金鳳對買房子不是很積極,原來真實的想法在這里。

        金鳳兩手抱著肚子,并把肚子上下摩挲幾下說:“你得向我和咱們的孩子發(fā)個誓,不帶別的女人來這里?!豹?/p>

        宋長玉拉過金鳳的一只手,兩只手把金鳳的一只手捧在手里,說:“我孩子他媽今天這是怎么了?你以前從來沒懷疑過我呀!是不是聽說別的當?shù)V長的人在外邊胡搞,就對孩子的爸爸不放心了?”

        金鳳說:“不放心也說不上,反正你發(fā)個誓好一些?!豹?/p>

        “你讓我發(fā)什么誓呢?”

        “你想發(fā)什么誓都可以?!豹?/p>

        “我不喜歡發(fā)誓,也從來沒發(fā)過誓,還是請你相信我吧,不管我走到哪一步,跟我攜手同行的只有你一個?!彼伍L玉到底沒有發(fā)誓。

        忽一日,宋長玉又聽說陽正縣不叫縣了,改成了陽正市。宋長玉這才明白縣里為什么大量賣戶口,原來一個縣要改成市,對城鎮(zhèn)居民人口的數(shù)量是有要求的,如果達不到一定的人口數(shù)量,就不能改成市。當然了,人口數(shù)量只是縣改市的指標之一,其他還有多項指標,其中工業(yè)產值的指標是最主要的。這地方的工業(yè)產值不成問題,因為此地礦產資源比較豐富,除了煤炭資源,還有鐵礦、鋁礦等有色金屬礦產資源。別的且不說,僅開辦小煤礦一項,就使當?shù)氐墓I(yè)產值翻了好幾番。據(jù)說陽正縣雖然改成了陽正市,但行政級別并沒有升格,還是縣級。大家認為這就很不錯了,縣畢竟是古老的叫法,一聽就是農業(yè)的體制。而市就不一樣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市的體制才是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的體制。陽正縣的改市,肯定是歷史性的進步,必將載入地方志的史冊。宋長玉對縣改市也很贊成,如此一來,他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市民。不光是他,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子子孫孫都將是市民,而不再是農民。對于他們宋家來說,這也是一種歷史性的改變,從他這一代起,他們宋家就改變了祖祖輩輩靠種地為生的歷史,開始了辦工業(yè)和當市民的歷史。這樣一種開創(chuàng)性歷史性的功勞,應該記在他宋長玉身上啊。

        有《夏觀礦工報》的記者到紅煤廠采訪宋長玉礦長來了,來人不是唐勝利,是另外一個記者,姓李。宋長玉說,他認識礦工報的唐勝利,問唐勝利現(xiàn)在怎么樣。小李告訴他,唐勝利下海了,停薪留職,到海南應聘去了。唐勝利應聘的單位還是報社,不過收入要高得多。唐勝利的爸爸出事不久,唐勝利就下海去了。宋長玉說,唐勝利跟他說過要下海,當時以為唐勝利是開玩笑,沒想到唐勝利還真的走了。小李說,現(xiàn)在礦務局的情況很不好,工資都不能按時發(fā),人心浮動得厲害,好多人都在從事第二第三職業(yè),想辦法撈點外快。宋長玉問,唐洪濤還在喬集礦嗎?其實對唐洪濤的情況他是知道的,但還是愿意問一問。小李說,唐洪濤早就不在喬集礦了,出事后調到礦務局總倉庫降職使用,任總倉庫黨支部書記,是個閑職。唐洪濤轉舵快,認錯態(tài)度好,還把受賄的錢退了出來,才沒被開除黨籍,沒被一擼到底。據(jù)說唐洪濤早就撈夠了,撈的錢一輩子都花不完,沒送他進監(jiān)獄就算便宜。宋長玉又問:“你認識唐麗華嗎?”

        小李說:“認識。唐麗華還在總醫(yī)院工會工作,已經生孩子了,生的是個女兒?!豹?/p>

        宋長玉這才把話題轉到關于采訪的事情上,說:“我有什么值得采訪的呢?”

        小李說:“你的奮斗歷程我多少知道一些,我認為非常值得報道。也可以說,你給進礦務局的青年做出了一個榜樣,非常值得大家學習。連報道題目我都初步想好了,看一個農民輪換工怎樣當上了礦長,怎么樣?”

        宋長玉愿意跟記者聊聊,愿意在礦工報上露露面。他的事跡若一見報,唐麗華會看到,喬集礦的小馬等人也會看到。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樣對自己來說,算是一個回顧和總結;對以前認識他的人,也算是一個交代。他要讓人們知道,宋長玉從喬集礦走出來后,沒有泄氣,沒有沉淪,而是發(fā)憤圖強,從挫折中站立起來,開創(chuàng)出了一個新的天地。事情想來有些好玩兒,以前他在喬集礦也當過通訊員,是把別人作為采訪對象。誰想的到呢,如今他也成了被采訪對象,也成了新聞人物,他的事跡也要登上報紙。不過他不像唐洪濤那樣,是為了出名,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故意制造新聞。他要實事求是,有什么說什么?;仡欉@幾年所走過的路,他總結出一條經驗,這就是人要有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就是不服輸?shù)木?。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難免會在一些局面上輸?shù)?。如果服了輸,有可能一蹶不振。如果不服輸呢,才有可能贏得新的局面。

        跟小李談過之后,宋長玉熱情地請小李喝了酒。把盞之際,小李向宋長玉提了一個要求,讓宋長玉頓感不悅。小李說,因紅煤廠礦不在礦工報的報道范圍之內,寫宋長玉的稿子要見報,宋礦長要給礦工報交一點贊助費。小李說這不是他的意思,是總編的意思。這算怎么回事?他交了贊助費,不是等于花錢買報道嘛!小李一開始說,現(xiàn)在好多人都在想法撈外快,小李是不是也在向他撈外快呢?小李打的是總編的旗號,說不定總編并不一定知道,小李一得了錢,就自己昧起來。宋長玉的不悅并沒有露出來,他問小李:“要交多少贊助費?”

        小李說:“你看著給吧,我知道宋礦長不是一個小氣人。”

        少給我戴高帽子,到我這里搞伸手外交,你還嫩點兒。宋長玉笑笑說:“既然紅煤廠礦不是你們礦工報的報道范圍,我看就算了,不能讓你們?yōu)殡y。”

        小李說:“這個報道我們一定要搞,一定要把宋礦長的事跡宣傳出去。礦工報從一周一張,已經擴大到一周三張,每周二、四、六出報。我們的報道范圍也在擴大,準備把陽正市范圍內的所有煤礦都列為我們的報道對象?,F(xiàn)在辦報也要搞經營,也得講究經濟效益,如果收入上不去,報紙就辦不下去。這樣吧,宋礦長稍微意思意思,你贊助我們五千,我們不嫌多;贊助給我們一千,我們也不嫌少。我估計紅煤廠礦每天的純利潤都得超過一萬,三千五千對你來說不算什么?!豹?/p>

        宋長玉說:“我們的礦是小礦,利潤哪有那么多!”他沒有給小李五千,也沒有給一千,而是給了小李兩千元,對小李說:“稿子見報后,希望能給我寄一份?!豹?/p>

        小李說:“稿子一見報,我就給你送來?!豹?/p>

        小李沒有食言,一星期之后,一篇以宋長玉為主人公的人物通訊就上了礦工報,見報的題目是:昔日農輪工,今日紅礦長——記紅煤廠煤礦礦長宋長玉。這一次是總編給宋長玉打的電話,總編說:“宋礦長,你的事跡已經在今天見報,發(fā)了大半個版,還配發(fā)了你的光輝形象,很隆重的。怎么樣,宋礦長親自來一趟吧,我們多送給你幾份報?!豹?/p>

        那天小李采訪他,還給他拍了幾張照片,總編所說的“光輝形象”,大概是把照片也登在報紙上了。宋長玉急于看看自己在報紙上是什么樣子,就驅車到報社去了。他對自己第一次登上報紙的形象很滿意,滿意得似乎認不出自己是誰了。報紙上的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只手在接電話,另一只手擺弄著一枝筆,一副領導干部的樣子??偩巻査骸霸趺礃樱瑵M意嗎?”

        宋長玉說:“挺好的,謝謝總編抬舉!”

        總編給了他十份報紙,他本打算拿了報紙就回去,回去好好地把通訊看一遍,他看完再拿給金鳳看,不料總編說:“宋礦長要請客呀!”

        宋長玉隨機應變說:“那沒問題,我今天來就是來請客的。把編輯部的人都叫上,飯店隨你們挑,找一家好一點的飯店,大家好好喝一頓?!豹?/p>

        他們在礦務局所在地挑了一家最好的餐館,在雅間包了兩桌。礦工報編輯部的所有采編人果然都去了,男男女女有十五六個。宋長玉意外地遇見了小商,小商問他:“還認識我嗎?”

        宋長玉說:“當然認識,應該說我們還是同學呢!你什么時候調到礦工報來了?”

        小商說:“調來一年多了?!豹?/p>

        因小商和宋長玉認識,總編就安排小商坐在宋長玉身邊。把酒喝了一會兒,小商一手遮在嘴邊,悄悄跟宋長玉說:“前幾天看見唐麗華,我們還一塊兒說起你呢。”

        宋長玉問:“說我什么?”

        “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唄?!豹?/p>

        小李問小商嘀嘀咕咕說些什么,讓小商說話大聲點兒。

        小商說:“干嘛讓你聽見,這是我和宋礦長之間的秘密!”

        酒桌上的人亂起哄,問她什么時候和宋礦長有秘密了,能不能公開一下,和宋礦長喝一個交杯酒。

        宋長玉有些拘謹,說:“不敢不敢,別讓小商為難?!豹?/p>

        不料小商卻站了起來,說:“這有什么為難的,喝就喝?!豹?/p>

        宋長玉怎么辦?一個女的愿意與他喝交杯酒,作為一個男人,他要是不喝,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于是宋長玉也站起來了,端起一杯酒,把一只胳膊扣在小商的胳膊上,彎過來,把酒送到自己嘴邊,二人同時喝干。

        眾人齊聲喝彩。

        二人喝交杯酒時,宋長玉發(fā)現(xiàn)小商從眼角那里瞥了他一眼。宋長玉記起,在喬集礦通訊員學習班學唱歌時,小商就這樣瞥過他。不過這一次瞥得更加大膽,更加意味深長,讓宋長玉心中頗有些春風蕩漾。

        25入道

        陽正市煤炭管理局王利民局長到紅煤廠煤礦來了,一車來了三個人,除了王局長,還有辦公室主任和司機。一輛進口越野車裹著一路煤塵,氣勢洶洶,一直開到紅煤廠煤礦的院子里。負責煤礦治安保衛(wèi)工作的明志強問他們找誰。辦公室主任說:“市里王局長來檢查工作,把你們的礦長叫來?!豹?/p>

        宋長玉聽鄭四說過,煤管局的局長叫王利民。在電視上,宋長玉也看見過王利民在會上講話。他不敢怠慢,趕緊過來向王局長問好。王局長嗯了一下,問他:“你是礦長?”

        “我叫宋長玉?!碧统鰺焷?,向王局長敬上,說:“請王局長吸煙?!豹?/p>

        王局長拒絕吸煙,說:“我沒問你的名字,問你是不是礦長?”

        “煤礦是集體所有,本人在這里具體負責。請王局長到屋里喝茶吧!”

        王局長拒絕進屋喝茶,說:“你這人是怎么回事,會不會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是的,是的,我就是礦長?!豹?/p>

        “好吧,把你的準采證拿出來給我看。”

        煤礦開采的一套規(guī)定宋長玉是知道的,除了開采許可證,還有安全生產許可證、工商經營許可證等,他說:“王局長實在對不起,準采證我們正在辦?!豹?/p>

        “你蒙誰呢!煤礦開了好幾年了,準采證還在辦。你打算辦到什么時候,難道等窯兒里的煤挖完了才辦好嗎!你正在辦,我也正在辦,我要法辦你。在沒有采礦許可證的情況下私自開礦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再問你,這個礦是不是沒有通風井?是不是獨眼開采?”

        “這個,這個,我們正在采取措施。”

        “已經晚了!我告訴你吧,我們接到有關人員舉報,才來查你們。經過實地調查,證明舉報人所反映的情況屬實?,F(xiàn)在我宣布:一、紅煤廠煤礦屬無證非法開采,立即停產整頓。待證件齊全經驗收合格后,才能恢復開采。二、對紅煤廠煤礦處以三十萬元罰款,限三天內交清。三、礦長要參加局里統(tǒng)一組織的資格考核,考核合格,才能繼續(xù)當?shù)V長??己瞬缓细瘢筒辉S當?shù)V長?!睕Q定一宣布完,王局長揮了一下手,就要上車走人。

        宋長玉攔在王局長前面,說:“請王局長在這里吃頓便飯吧,天快晌午了,反正您回去也得吃飯?!豹?/p>

        王局長堅決地說:“不吃!”

        宋長玉央求說:“以前我對領導拜訪不夠,請王局長今天給我點面子吧?!豹?/p>

        “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問題,我是站在國家和人民的立場上,維護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如果都像你們這樣,對國家的礦產資源私挖亂采,中飽私囊,共和國的大廈豈不是讓你們給挖塌了。如果對你們放任不管,豈不是我們這些國家公職人員的失職!”

        王局長走后,宋長玉并不怎么害怕。他聽鄭四說過,王利民曾到鄭四的煤礦檢查過,下的指令也是罰款三十萬,結果鄭四只花了兩萬塊錢,就把王利民擺平了。鄭四說,王利民黑得很,心比最黑的煤都黑。王利民是什么他媽的煤管局的局長,簡直就是陽正市所有小煤礦礦長的爹,哪個礦長都得孝敬王利民,誰不孝敬王利民,王利民就找上門來黑誰。從王利民今天到紅煤廠礦的一言一行來看,基本上印證了鄭四的說法。樣子裝得很像,仿佛是天下第一清官,其實他的高調是唱給別人聽的,樣子是裝給別人看的。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這是天下貪官的共同做法。看來宋長玉不破費點錢是不行了。

        宋長玉把王利民來礦檢查的情況跟岳父明守福說了,說煤管局要對紅煤廠礦罰款三十萬,等于這半年礦上又白干了。他要讓明守福知道,煤礦不是好辦的,掙一點錢并不容易。前幾天,明守福還向他借錢,一開口就是兩萬。明守福是為大兒子明志剛借錢,說明志剛的孩子要轉到礦務局中學讀書,需要交一筆贊助費。說是借,其實是要。這筆錢只要拿出去,等于把一塊泥投進水里,再也撈不回來。宋長玉不想給,但岳父說出來了,他不敢不給。他說:“我哥真有意思,這事還讓爸爸出面干什么,我哥直接找金鳳不就行了,保險柜的鑰匙都是金鳳拿著?!痹栏敢宦牼筒桓吲d,說:“金鳳拿著鑰匙是不假,她是只當鑰匙的家,不當錢的家,要把錢拿出來,不是還得你簽字!”宋長玉說:“我哥又不是外人,簽字不簽字都無所謂。這樣吧,我讓金鳳看看,保險柜里還有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要是不夠的話,再去銀行取點。等把錢湊齊,我讓金鳳給我哥送去?!彼伍L玉跟岳父說了上面要罰款的事,岳父的樣子好像一點都不驚奇,讓宋長玉自己去處理,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實在不行就認罰唄。

        宋長玉說:“礦上哪有那么多錢交給他們,礦上買坑木、炸藥,外面還欠著人家十幾萬呢!要是認罰的話,這個礦就沒法辦了?!豹?/p>

        岳父說:“沒法兒辦就不辦。你們又是買小臥車,又是在城里買房,村里有人已經很眼紅了?!豹?/p>

        宋長玉不說話了。岳父竟然說“沒法兒辦就不辦”,這有些出乎宋長玉意料。他的意思是跟岳父叫叫苦,岳父很可能把他的心思看透了,就用這樣的話來堵他。什么村里人對他們眼紅,對他們眼紅的還應該包括他的岳父。自從小煤礦開辦以來,他每年都給岳父好幾萬,難道岳父還不滿足嗎!

        岳父還有話說:“村里其他干部也有反映,說自從煤礦開辦以來,河里的水越來越少了,這個問題也值得考慮?!豹?/p>

        宋長玉把題點破了,說:“什么這問題,那問題,讓我看都是嫉妒心在作怪?!豹?/p>

        “你別管什么在作怪,作怪多了,誰都得考慮考慮。我的意見你還是謹慎點兒好。你不要和鄭四比,那小子是蹲過大獄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跟他的情況不一樣?!豹?/p>

        宋長玉準備了三萬塊錢,驅車到市煤管局找王利民去了。一開始,王利民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問宋長玉:“你是不是交罰款來了?態(tài)度很積極嘛!”說著看了一眼宋長玉手里提的真皮手包,一指沙發(fā)讓宋長玉坐。

        宋長玉說:“我把情況向王局長匯報一下,紅煤廠村黨支部經過研究,認為上面下來的罰款太重了,已超過了全村集體經濟的承受能力,煤礦不準備再辦了?!豹?/p>

        “煤礦不辦了?”

        “是的,辦不下去了?!豹?/p>

        “不辦,罰款也要交。局里對你們的處罰,是針對你們前幾年非法辦礦的情況?!豹?/p>

        “那,交不起怎么辦呢?王局長能不能把罰款減少一點?”

        “減少一點倒可以商量。我先聽聽你的意見,就你們的能力,能交多少?”

        宋長玉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了,走到王局長寫字臺前,拉開手包的拉鏈,掏出一個用廢報紙包著的方塊,放在寫字臺一角。

        “這是什么?”

        宋長玉說:“這是三萬塊錢,一點小意思,請王局長笑納?!豹?/p>

        王利民明明聽見了紙包里包的是三萬塊錢,卻繼續(xù)問:“這里面是不是糖衣裹著的炮彈,你趕快拿走,我歷來不吃這個?!豹?/p>

        宋長玉說:“到王局長這兒來,我只有誠惶誠恐的份兒,誰敢?guī)趶椖兀∏疤焱蹙珠L大老遠地到紅煤廠礦去視察,連水都沒喝一口。您走后我心情非常沉重。您是我們的直接領導,我們全靠您多關照呢!”王局長寫字臺一角下面有一個抽屜,宋長玉拉開抽屜,把錢放進抽屜里去了。

        王局長說:“咱先說好,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收你的。”

        宋長玉說:“王局長您放心,這個我懂?!彼滞嘶厣嘲l(fā)上坐著去了。

        王利民一次收下這么多錢,卻一點都不緊張,問宋長玉:“我聽說報紙上稱你是紅礦長,這是怎么回事?”

        宋長玉說:“那都是記者瞎寫,他們把紅煤廠礦簡稱為紅礦,就叫我紅礦長。”

        又說了一會兒閑話,王利民說:“你們的礦要繼續(xù)辦的話,還是把有關證件辦一下好一些,這樣別人問起來我也好說話?!豹?/p>

        聽王利民的口氣,罰款的事已經不提了。宋長玉問:“辦證是不是要花不少錢?”

        王利民說:“辦證不用花什么錢,我跟他們打個招呼就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兒你就找我,咱們陽正市的所有煤礦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大家有福同享,有困難共同克服。特別是對夏觀礦務局,我們要團結起來,當仁不讓。三年之內,我們地方煤礦的總產量要超過夏觀礦務局的總產量?!豹?/p>

        王利民這個說法很對宋長玉的心思,宋長玉很愿意加入對抗夏觀礦務局的行列,他說:“我很贊成王局長的思路,以后我們一切聽你指揮,你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豹?/p>

        在王利民的指點和幫助下,宋長玉辦證辦得比較順利,在不長的時間內,就把國家規(guī)定的幾種證件辦全了。紅煤廠礦名義上是集體所有,在工商經營許可證上,法人代表應該填明守福的名字,可他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宋長玉。他想,自己是礦長,干嘛要填別人的名字呢!給王利民塞了錢,又有了證件,宋長玉就沒有了什么可怕的,可以放手大干,日夜往外掏黑金子就是了。

        過了幾天,一天傍晚,王利民給宋長玉打電話,讓宋長玉到煤管局去一趟,說省里地方煤礦管理局來了幾個領導,介紹給宋長玉認識認識。宋長玉不想去,他聽別的礦長說過,只要上面來了人,王利民都要在市里最高檔的酒樓請客。王利民請客,從不花煤管局的錢,更不會自己花錢,而是隨便打一個電話,叫一個小煤礦的礦長來,請客的一切費用都由礦長出。從這個意義上講,被王利民叫去的礦長就是拎大錢包的大頭。宋長玉說:“王局長,我這幾天拉肚子,身體不太舒服,我就不去了,讓別的礦長去吧。”王利民說:“拉肚子沒關系,喝兩杯酒暖暖就好了。來吧,跟領導認識一下有好處。你是咱們礦長中間素質最好的,別人想來我還不讓他來呢。好了,就這么定了,你馬上出發(fā),我在辦公室等你?!彼伍L玉還要找一個新的借口,王利民已把電話掛斷了。

        上面來的三個人,據(jù)王利民介紹,他們是安全監(jiān)察處的,一個是處長,一個是副處長,還有一個是高級工程師。王利民又喊來兩個有姿有色的年輕女人作陪,喝干了四瓶茅臺酒,一頓飯就花去三千多塊。在酒桌上,王利民向宋長玉透露了一個消息。他先問宋長玉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唐洪濤的人。宋長玉也喝了不少酒,說:“當然認識,唐洪濤差一點兒就成了我的老丈人!”王利民問:“差多少,你跟唐洪濤的閨女上床了嗎?”宋長玉說:“這個不能告訴你?!蓖趵裾f:“你不告訴我,我告訴你,舉報你無證開采的就是夏觀礦務局的唐洪濤。我猜你把人家的閨女給干了,又把人家閨女給甩了,人家氣不過,就把你盯上了,對不對?”宋長玉說:“不對,來,喝酒喝酒?!豹?/p>

        喝完了酒,王利民說:“各位領導找個地方洗洗吧,順便按摩一下?!庇终f,“今天是宋礦長請客,他是全程奉陪,安排的是一條龍服務?!彼伍L玉說:“大家隨便玩兒吧,只要各位領導盡興,我就高興?!彼谛睦锪R王利民:“操他媽的,權把子就是刀把子,狗日的想宰誰就宰誰,真是殺人不見血呀!”

        來到一家洗浴中心,王利民對宋長玉說:“你陪各位領導洗吧,我就不洗了?!豹?/p>

        宋長玉說:“你不洗怎么行呢,你不洗我也不洗?!豹?/p>

        王利民說:“不瞞你說,這個洗浴中心就是我們下屬的服務公司開的,我中午剛在這里洗過,再洗就多了?!豹?/p>

        宋長玉問:“在這里洗澡不用交錢了吧?”

        王利民說:“錢還是要交的,服務公司與局里簽訂了承包合同,他們是單獨核算。”

        宋長玉心里又想罵人,怪不得王利民把客人往這里領,原來他是給自己拉生意。

        洗完了澡,在燈光曖昧的休息室躺了一會兒,喝點菊花茶,便進入按摩階段。三個客人被三個女服務員分別領走了,宋長玉卻沒有去按摩間。他沒有接受過按摩,但知道按摩是怎么回事。這種事對他來說非同小可。一個領班模樣的女服務員過來問他:“這位老板不去按摩嗎?”

        宋長玉說:“我不喜歡按摩。按摩一次多少錢?”

        “不貴,就二百塊錢。我們這里服務特別好,小姐都很溫柔,技術水平都很高,絕對讓顧客滿意?!豹?/p>

        “水平怎么個高法兒?”

        “老板進去體驗一下就知道了?!豹?/p>

        “你先介紹介紹嘛。”

        “它的好處很難介紹,只有靠體驗來完成。”

        “你們這里安全嗎?會不會有人突然來檢查?”

        “我們這里絕對安全,從沒有人到這里檢查。”

        宋長玉喝了兩口茶,又問:“你們局的王利民局長到這里按摩過嗎?”

        女領班蹲下身子,嘴對在宋長玉耳邊說:“王局長經常來按摩,這里的小姐都給他按摩過。凡是來了新小姐,都是先給王局長按摩。這下老板該放心了吧?”

        對于去不去按摩,宋長玉還沒有下定決心。他只是覺得口渴得厲害,把菊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仍不解渴。后來他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問:“我能不能先看一看按摩室的環(huán)境?”

        女領班說:“當然可以?!豹?/p>

        來到一間按摩室,宋長玉見房間很狹窄,按摩床也很窄。按摩床類似醫(yī)院門診室的床,恐怕比一張單人床還窄。按摩床上躺著一個小姐,小姐正在玩一只絨布狗,見有男人被領進來,一翻身從床上下來了,從里邊插上了按摩室的門。宋長玉問:“你插門干什么?”

        小姐說:“不插門怎么按摩!好了,脫了衣服上床吧?!豹?/p>

        “怎么按?”

        “在床上按唄。”

        “你會按摩嗎?”

        “看你說的!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我的活兒好著呢,保證讓你滿意!”小姐說著,回到床上開始脫衣服。

        宋長玉渾身上下火燒火燎,像是有火苗子在血管里亂竄。他心頭跳得厲害,騰騰地,像是要把胸膛撞破。宋長玉知道,做這種事是要冒險的,萬一被人抓到,丟人就丟大了,恐怕一輩子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來??墒牵屗伍L玉此時走開也不大容易。除了金鳳,這是他所看到的第二個女人的身體,原來女人的身體是不一樣的。小姐的身體好比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而他,整個人則像一根小鐵釘,已被吸得頭昏腦漲,站不穩(wěn)腳跟。他說:“不行啊,我緊張得很?!豹?/p>

        小姐把被子撩開,笑了笑,說:“這有什么可緊張的?!毙〗闵斐鲆恢皇郑ッ难潕?。

        宋長玉說:“還是我自己來吧!我喝酒喝多了,恐怕不行?!豹?/p>

        “沒問題,我會讓你行的,男人喝了酒才更厲害呢!”

        上得床來,他覺得渾身都是勁,欲望像豹子一樣上下奔突。然而關鍵的終端部位卻木木的,渾身的勁頭一點都走不到那里。他有些著急,汗都出來了。

        小姐說:“看來你喝酒喝得太多了,你的老二醉得連人事都不省了。實在不行就算了?!豹?/p>

        小姐這么一說,宋長玉的犟勁又上來了,然而他還沒有完全進入狀態(tài),小姐就自我表現(xiàn)似的做出強烈反應。這種反應是他所不適應的,結果還沒怎么著呢就瀉了。他說:“沒意思!”

        匆匆回到休息室,見省里來的幾個人還沒出來,他心里才放松些。只要那幾個人沒見他去按摩室,他就等于什么都沒做。

        那幾位做完“按摩”,宋長玉又陪他們到另一家歌廳去唱歌。從歌廳出來,已到了后半夜。宋長玉一個人開著車回到紅煤廠時,對自己說:“宋長玉,你完了,你墮落了,你不是一個干凈的人了?!蓖A艘粫海譃樽约恨q解說,“這沒辦法,遇到這樣的事哪個男人都頂不住。嘗嘗老婆以外的女人是什么滋味,這也算是一種精神享受吧?!彼钟X得自己今天花錢花得太冤枉,別人舒服他花錢,這是他媽的什么道理呢!他從中悟出來了,人光有錢不行,還得有權,只有錢,沒有權,還得受人擺布。

        第七章

        26重溫舊夢

        宋長玉給唐麗華打電話,聽到唐麗華的聲音,他心里有些突突的,卻問:“請問唐主席在嗎?”

        “我就是唐麗華,請問您是哪位?”

        “噢,您就是唐主席呀,您好您好,好久沒聯(lián)系了,您聽不出我是誰嗎?”

        唐麗華剛說了對不起,像是突然想起來了,先笑了一陣,說:“我知道了,你是紅礦長。報紙上登了那么大一塊你的事跡,還有照片,天下的人誰不知道紅礦長呢!”

        宋長玉說:“幾年不見,唐主席還是這么幽默,而且越來越幽默了。哪里有什么紅礦長,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還是姓宋,叫宋長玉。我早就聽說您當了工會主席,還沒有向您祝賀呢!”

        “一個破副科級,有什么值得祝賀的,你不要成心諷刺我好不好!你現(xiàn)在是大老板,最值得祝賀的是你?!豹?/p>

        “大老板說不上,您怎么樣,挺好吧!”

        “不怎么樣,還湊合吧,反正跟你這大老板是沒法兒比。聽說你連私家車都有了?”

        “您聽誰說的?”

        “別管聽誰說的,反正你的情況我知道一些。我還知道你有了兒子。”

        “謝謝您的關心,您什么時候接見咱一下呢?”

        “你還是這么客氣,你接見我還差不多?!豹?/p>

        “真的,麗華,請給我一次機會。在喬集礦的時候,我說過請你吃飯,您答應了,但一直沒給我機會。為了這個機會,我等了好幾年了。另外,我還要送你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我也放了好幾年了?!豹?/p>

        “是嗎?什么東西放這么長時間?”

        “我先不告訴你,等你見了就知道了?!豹?/p>

        唐麗華停頓了一會兒才說:“那好吧。我這幾天事兒比較多,等忙過了這幾天,咱們再聯(lián)系?!豹?/p>

        醫(yī)院工會的副主席是個閑職,不用坐門診,不用查病房,有什么可忙的!唐麗華稱自己事兒多,顯然是個托詞。宋長玉明白,他跟唐麗華約會,唐麗華可能覺得有些突然,思想上還沒作好準備,還有些猶豫。唐麗華現(xiàn)在是別人的妻子,還有了自己的女兒,接受別的男人的約會,肯定會有顧慮。另外,唐麗華在他面前端慣了架子,她的架子不會輕易放下來,還會繼續(xù)端一端。唐麗華的爸爸雖然不當?shù)V長了,但她的丈夫是礦務局的團委書記,她本人也是礦務局總醫(yī)院的工會副主席,她還會覺得自己是國家的正式干部,心理上還保持著一定的優(yōu)勢。但不管怎樣,他一定要和唐麗華見面,這次他下定了決心,甚至有些發(fā)狠,不把唐麗華搞到手絕不罷休。他最近偶爾看到一本雜志,雜志上有一篇文章里說,世上的男人都是為女人生的,都是為女人活著。他覺得這話有一定道理。他追求過唐麗華,對唐麗華也產生了一定的感情,每每回憶起擁抱唐麗華的那一幕,他都會涌出一種溫馨的感覺。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他和唐麗華的關系只定格在那一幕。他活在這個世上,唐麗華也同時活在這個世上,兩個人相距并不遠,如果不把那一幕續(xù)上,并讓下一幕深入下去,生動起來,他這一輩子豈不是白活了!另一個方面,沖著唐洪濤對他的“優(yōu)待”,他也不能把唐麗華放過手。那天他和王利民喝酒時,知道了他在紅煤廠礦無證采煤的事是唐洪濤向市煤管局舉報的,他相信王利民的話,一下子就記住了。他讓岳父給唐洪濤行了賄,然后又舉報了唐洪濤。這件事別人不一定知道,包括唐勝利、唐麗華都不一定知道,但唐洪濤本人肯定是清楚的。他給唐洪濤來了一招兒,唐洪濤瞅準機會,還了他一招兒。他以為他已經把唐洪濤打敗了,看來唐洪濤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敗的,唐洪濤躲在暗處窺視著他,在暗暗和他較量,一有機會就對他實施報復。那么好吧,唐洪濤不是反對他和唐麗華好嗎,不是反對唐麗華嫁給他嗎,他就再次把唐麗華作為切入點,氣氣唐洪濤這個“老丈人”!

        宋長玉不是在喬集礦當農民輪換工時的那個宋長玉了,他不需要再看人的臉色,仰人鼻息。在與女人打交道方面,他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有實力,有能力,更有自信。在此之前,尚未結婚還是大姑娘的小商已主動投進他的懷抱。說來他和小商發(fā)生那種事是輕而易舉,根本沒繞什么彎子,沒做什么鋪墊工作。好比他走到一棵杏樹下,正好有一枚熟透的黃杏子落下來。杏子落在一片草地上,他彎腰把杏子撿起來,送進嘴里吃掉了。又好比一只公蝴蝶和一只母蝴蝶在蕎麥地里采花,它們采了一會兒,互相發(fā)現(xiàn)了對方,自然而然地,公蝴蝶就騎在了母蝴蝶的背上,兩只蝴蝶的尾部就交接在一起。小商給宋長玉打電話,沒有叫宋礦長,一開口叫的是宋哥,這讓宋長玉覺得很熨帖。小商說,她考上了省里的新聞學院,要去進修一年。宋長玉說,那好呀!向小商表示了祝賀。小商說:“口頭祝賀不算,宋哥不送送我嗎?咱倆還喝過交杯酒呢!”小商笑了,笑得仿佛電話線都軟了。宋長玉說:“好,我請你喝酒,不過我只請你一個。”小商說:“那是當然,再喝交杯酒,才不讓他們看見呢!”這時,小商才把真實意圖說了,去新聞學院進修費用比較高,一年要交六千多塊錢呢!她已經借了一些,還沒湊夠。宋長玉問她還差多少。她說再有三千就夠了,問宋哥能不能借給她三千。宋長玉一口答應下來,說:“這有什么問題,當然沒問題。既然叫我哥,你就是我妹妹。當哥的支援小妹點兒學費是理所當然的嘛!”倆人相約在一家餐館見面,一坐定,宋長玉就把三千塊錢遞給了小商。小商說:“宋哥,我給您打個借條吧?”宋長玉說:“你開什么玩笑!”小商把錢收好,說:“太謝謝宋哥了,宋哥真是個大好人!我怎么感謝你呢?”說著兩眼直勾勾地瞅著宋長玉。宋長玉沒說不用謝,他說的是:“你想怎么感謝就怎么感謝?!毙∩檀鸬靡裁睿骸澳阆胱屛以趺锤兄x我就怎么感謝?!狈諉T把酒菜端上來了。宋長玉知道商小亮是喝白酒的,就要了一瓶白酒。把酒共同干了幾杯,兩個人的臉都紅了,紅得像桃花一樣。小商說:“宋哥,咱們一塊兒在喬集礦參加通訊員學習班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將來一定有出息,別的那些男的都不行,就你行?!薄罢娴膯幔磕悄惝敃r為什么不向我透露一點你的看法兒呢?”“我是想透露來著,一聽說你正在跟唐麗華談,就不敢了。唐麗華是誰,我是誰,我跟唐麗華怎么能比呢!”“怎么不能比,我看你比唐麗華長得還漂亮呢!”商小亮眼里的光芒放射了一下,說:“真的,我太高興了!”“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干什么!要是早點兒知道你有這個意思,我就不跟唐麗華談了,跟你談。”“那你現(xiàn)在跟我談吧!”商小亮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宋長玉腿上摸了一下。宋長玉覺察出來了,商小亮已經走到了相當放松相當開放的程度,不知她跟多少男人有過那種事了。他沒有特意恭維商小亮,商小亮長得的確不錯。商小亮的嘴唇飽飽的,紅艷艷的;嘴大大的,嘴角寬寬的,按流行的說法,商小亮屬于那種性感女性。對于這樣的女性,誰都不好拒絕。于是,宋長玉也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把商小亮的手拉住了。商小亮的手很有力,跟唐麗華的手完全不一樣。商小亮把手抽走了,卻回手在宋長玉的手腕子上擰了一下,擰完了就嘻嘻笑,笑里充滿暗示。宋長玉說:“臭丫頭,調皮鬼!”商小亮說:“宋哥,你得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感謝感謝你,不然我該不高興了?!彼伍L玉說:“那好吧?!彼伍L玉開車把商小亮帶到他在市里的新房子里去了。拿鑰匙開門的一剎那,宋長玉想起了金鳳的擔心和金鳳對他的警告,金鳳說過,不許他和別的女人到新房子里來。當時他沒料到會出現(xiàn)今天這種情況,還覺得金鳳的擔心和警告是多余的,可笑的?;仡^來看,女人在這方面的預感真是不得了,可以說有著超常的天賦??墒?,不能因為金鳳早就把這一幕預見到了,他就不帶商小亮到這里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妻子金鳳的預見對他還是一個啟發(fā)呢!宋長玉和商小亮一進新房,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一陣狂吻??裎堑拈g隙,商小亮還沒忘了歡呼:哇,這里太棒了!在臥室的席夢思大床上,商小亮先向宋長玉展示她的兩條長腿,問宋長玉美不美?宋長玉說很美。她又向宋長玉炫耀她的皮膚,問漂亮不漂亮?她的皮膚不是很白,有一點銅色,并發(fā)著銅色的光亮。他們合作得很好,做得很盡興。他們沒有因為是新的搭檔就笨手笨腳,而像老伙計一樣,一上來就靈手靈腳,進退自如,很快掀起了高潮。宋長玉不想很快結束戰(zhàn)斗,盡量延長享受的時間。他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做得有文有武,張弛有度。當頭上出了汗時,他把事情暫時停下來,找毛巾擦擦汗水,把將要開閘的閘門關了關,再接著做。事情結束后,商小亮還躺在床上不起來,也不穿衣服,身體軟得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他把商小亮徹底打通了,商小亮也徹底放開了。這時商小亮說話很粗,也很露骨,她說:“我來找你,就是讓你弄的,你弄得我通身舒泰,太過癮了!以后我什么時候想要了,就來找你!”宋長玉答應了,說好吧。因他猶豫了一下,答應得不是很痛快,商小亮有意見了,哼了一聲說:“一點兒都不痛快?!彼伍L玉笑了,問商小亮:“比起男人需要女人,是不是女人更需要男人?”商小亮說:“也許吧?!边@就是喬集礦原來的那個女播音員,這就是曾被人們稱為百靈鳥的那個姑娘,這就是每天操著北京話“現(xiàn)在播送本礦新聞”的那個小商。還在喬集礦的時候,他多次在井下聽工友們議論小商,說小商長得太好看了,把小商看上一眼,心里至少要美上三天。還有人特別喜歡小商的嘴,說如果能把商姑娘的嘴親上一口,這一輩子死了都不虧了。那時候他也很喜歡小商,覺得能跟小商一塊兒參加通訊員學習班,就算很幸運了,非分之想是沒有的。誰知道呢,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云轉,云不轉鳥轉,鳥不轉人轉,轉來轉去,小商竟轉到他的床上來了。這就是生活啊,這就是命運啊,這就是人生?。∪松媸翘昧搜?!

        有了以上這些經歷,宋長玉覺得自己成熟多了,由商小亮推及唐麗華,唐麗華也是女人,也是塵世中的女人,他相信唐麗華也喜歡錢。宋長玉打聽過,礦務局總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有限,上門求診的病員不是很多??傖t(yī)院是為各煤礦服務的,各煤礦的重傷員拉到總醫(yī)院治療之后,總是不好好付錢。總醫(yī)院向礦務局要錢,礦務局也沒錢,讓總醫(yī)院自己想辦法。礦務局給總醫(yī)院開了藥方,讓總醫(yī)院打開大門,面向社會,面向市場,向社會要病員,向市場要效益。藥方好開,抓藥就難了。你就說向社會要病員吧,社會上有那么多大小醫(yī)院,哪有多少病員可要!鍋里的飯少,舀到勺子里的飯也不會多。像唐麗華這樣的副科級干部,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三四百塊錢,一年下來也不會超過五千塊錢。這樣少的工資,總醫(yī)院也不能按時發(fā),三月份該領的工資,五月份才領到。唐麗華的丈夫在礦務局當團委書記是不錯,但要權沒權,要錢沒錢,沒什么油水可撈。就算元金年的工資比唐麗華略高點,也不會高到哪里去。他們還有了一個孩子,現(xiàn)在的大人都是寧屈自己,不屈孩子,養(yǎng)一個孩子是很費錢的。不論從哪方面看,唐麗華都不是一個富裕的人。而他宋長玉,不說有多富吧,他牙縫里漏一點兒,恐怕比唐麗華一個月的工資還多。他手指頭縫里漏一點兒呢,恐怕要超過唐麗華一年的工資。雖然都是吃煤礦這碗飯,但性質有著極大的不同。他的飯是自己的,碗是自己的,鍋也是自己的,自己隨吃隨盛,想吃多少可以盛多少。唐麗華和元金年呢,名義上碗是鐵飯碗,飯是大鍋飯,可吃多吃少,自己說了不算,勺把子在別人手里掌握著,別人分給他們多少,他們只能吃多少。

        在一個落雪的上午,宋長玉再約唐麗華。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場初雪,下得不是很大,落在地上就化了??諝庖幌伦訚駶櫰饋?,到處彌漫著新的氣息。這種氣息是清新的,卻不寒,似有股股暖意,讓人懷疑是春天又回來了。雪也有不化的,落在殘花上的,落在樹枝上的,落在枯草上的就不化。絨紅的月季似殘未殘,花瓣上壘了一點雪,在白雪的點綴下,月季重新艷麗起來,像是獲得了新生。讓宋長玉欣賞不已的是落在地上的片片楊樹葉,那些楊樹葉有黃的,有青的,有半黃半青的。落地前它們大概遇到了霜打,有所掙扎或痙攣,所以落地時身子都不是平貼地面,而是支棱著。正是這樣支棱著的樹葉,落在上面的雪都暫時不化。凡是落在地上的雪都化掉了,黑色的地面上閃著化雪后的水光。落在樹葉上的雪卻凸顯出來,一朵一朵的,如碩大的白花??吹竭@樣別具一格的“白花”,宋長玉一欣喜,一來感情,就給唐麗華打了電話。他說下雪了,該吃火鍋了,今天請?zhí)汽惾A去吃火鍋。還沒等唐麗華說出什么拒絕的話,他說:“我現(xiàn)在就去接你,二十五分鐘后,車到你們總醫(yī)院門口。”

        唐麗華從醫(yī)院里出來時,宋長玉已在門口的車里等她,見唐麗華走出來,他開門從車上下來了。唐麗華先說話:“宋老板,你好呀!”

        宋長玉回敬她:“唐主席,您好!”

        倆人握了手。

        宋長玉拉開后面的車門,說:“請首長坐后面?!豹?/p>

        唐麗華說:“宋老板不必客氣?!豹?/p>

        坐進車里,宋長玉一邊發(fā)動車,一邊說:“你一叫我老板,我就想起了資產階級?!豹?/p>

        “你以為呢?不是資產階級,你難道是無產階級?”

        “我覺得我離真正的資產階級還差得很遠,說是小資產階級吧,似乎不大好聽,意識形態(tài)的味太濃了。你還當我是無產階級吧!”

        “如果像你這樣的還是無產階級,我們國家離共產主義社會真的不遠了。”

        “我們今天就過一次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生活,您說吧,您想吃什么?”

        “我無所謂?!豹?/p>

        “涮羊肉怎么樣?喜歡吃嗎?”

        “小時候吃過,好多年沒吃了?!豹?/p>

        “那我們就去市里的火鍋城吃涮羊肉。”

        在一家火鍋城的二樓臨窗坐下,宋長玉問唐麗華喝什么酒。唐麗華說她不會喝酒。宋長玉說,下雪天應該喝點兒酒,喝了酒才好賞雪,就喝點兒紅酒吧。他們相對而坐。餐桌是那種長條桌,二人離得很近,桌子下面的腳幾乎碰在一起。等酒等菜期間,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做得自然些,可他們都不大自然。這表現(xiàn)在他們的目光中,他們的目光都有些虛幻,都不大貼切,你看我一眼讓開了,我看你一眼也讓開了。畢竟有過那么一段難忘的交往,雖說五六年過去了,一旦撿起來,卻一切如昨。宋長玉還注意到了,唐麗華今天化了淡妝。除了嘴唇上沒抹口紅,臉上眉上都輕輕施了粉黛。這說明唐麗華對這次約會是重視的。然而歲月不饒人,唐麗華的面容不那么光鮮了,有那么一點點遮掩不住的憔悴。唐麗華的目光也平和了許多,平和之中透出的是些許無奈。唐麗華問:“你看我是不是挺顯老的?”

        宋長玉說:“怎么會呢,我看你還是那樣,風華正茂!”

        唐麗華笑了,說:“風華正茂的是你,我發(fā)現(xiàn)你變化挺大的。”

        “是嗎,我有變化嗎?你說說看。”

        “我也說不好,反正覺得你挺成熟的,挺自信的。哎,你不是說要送我一樣東西嗎,帶來了嗎?”

        “當然帶來了?!彼伍L玉把手包的拉鏈拉開了,說,“給你的東西一會兒再給你,我先送給你女兒一份禮物。我本來想給你女兒買一件玩具,一時想不起買什么好。這是兩千塊錢,你自己給女兒買件玩具吧?!闭f著把一個信封遞給唐麗華,信封下面印著大紅的陽正市紅煤廠煤礦字樣。

        唐麗華像受了驚嚇似的,身體后仰,連連擺手,說:“不要不要,什么玩具也值不了這么多錢。堅決不要!”唐麗華滿臉通紅的。

        宋長玉正色道:“那么堅決干什么,這是送給你女兒的玩具,又不是送給你的,你憑什么說不要!好了,趕快拿著。”

        是呀,又不是送給你的禮物,你憑什么推辭呢!對于宋長玉的話,唐麗華好像一時駁不倒,很勉強似的把裝了錢的信封接過去了,說:“真不好意思,那我替我女兒謝謝你!”

        宋長玉又拿出一個喬集礦的舊信封,說:“這才是我要送給你的東西。其實不是送,是還。這是我剛到紅煤廠時寫給你的一封信,信本來應該寄給你的,因為你調走了,信就退給我了?!豹?/p>

        唐麗華把信接過,說:“那我得好好看看。你真夠有心的,一封信保存這么長時間?!豹?/p>

        “反正我舍不得扔掉?!豹?/p>

        “我現(xiàn)在可以看嗎?”

        “看吧?!豹?/p>

        唐麗華看完信,嘆了一口氣說:“非常感謝你,我當時要是收到這封信就好了?!豹?/p>

        宋長玉笑笑,沒有問唐麗華當時收到這封信會怎樣。

        唐麗華把信裝回信封,說:“那我就收起來了?!豹?/p>

        宋長玉說:“你既然看過了,回去就燒掉吧,別讓你家先生看見?!豹?/p>

        “我不往家里拿,放在辦公室里,不會讓他看見?!豹?/p>

        酒和菜都上來了,火鍋里面的水也沸騰起來,可以開始涮肉涮菜,涮魚涮蝦。宋長玉給唐麗華斟了酒,還一個勁往唐麗華面前的碟子里夾菜。唐麗華說:“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來。”唐麗華說了自己來,卻老也不夾菜。宋長玉給她夾的菜,她也一點一點吃得很慢,好像吃得一點兒也不香??吹贸觯汽惾A是走神了,不知她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她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宋長玉問她:“你不喜歡吃涮羊肉嗎?”

        唐麗華回過神來,說:“挺好吃的?!豹?/p>

        “來,咱倆喝杯酒吧。”宋長玉把酒杯端起,跟唐麗華碰了一下,自己先喝干了。

        唐麗華只喝了一點點。

        宋長玉沒有勉強唐麗華喝,他自己倒了半杯,又喝干了。

        唐麗華說:“長玉,你也別喝那么多?!豹?/p>

        一聲長玉叫得宋長玉心里一軟,他說:“沒事的。”

        宋長玉偶爾往窗外看了一眼,見雪又下大了,大雪片子上下翻飛,空中一片混沌。宋長玉說:“雪又下大了。”他沒有回過臉來,對著飄落的大雪看了一會兒??粗粗?,不知為何,他的眼睛竟有些發(fā)濕。

        唐麗華看見了宋長玉眼中的淚光,問:“長玉,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宋長玉回過臉時,眼淚已禁不住從眼角流下來。他拿起一張餐巾紙把眼淚擦了擦,說:“沒什么。”

        見宋長玉這樣,唐麗華的眼圈也紅了,她說:“長玉,我讓你傷心了,我對不起你!我爸爸也對不起你。”

        宋長玉說:“我剛才想,我要是一直在喬集礦的話,現(xiàn)在會怎樣?”

        “你要是一直在喬集礦,轉正肯定沒問題。不過轉了正又怎么樣呢,現(xiàn)在國有煤礦很不景氣,好多人都不想在國有煤礦干了。我覺得你走的這條路挺好的,既發(fā)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又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碧汽惾A說,她現(xiàn)在就很后悔,去市里進修回來后,應該往醫(yī)師的方面發(fā)展,不應該到機關當干部。現(xiàn)在算什么呢,在醫(yī)院上班沒有處方權,當干部往上升也沒指望,每天只是熬日子罷了,熬一天算一天。如果能熬日子還算不錯,眼看連日子也熬不下去了。比如她所在的工會,原來除了她,還有一個干事。醫(yī)院精簡人員,就把那個干事裁掉了,一月只發(fā)給人家一百多塊錢的生活費。

        宋長玉問:“你先生單位的情況是不是好一些?”

        唐麗華說:“你不要提他,那人最不值得一提,他成天無所事事,典型的紈绔子弟!”

        聽唐麗華這么一說,宋長玉就判斷出來了,唐麗華跟丈夫元金年的關系不是很好。唐麗華不讓他提元金年,他就不能再多打聽。知道了人家夫妻關系不好,就得趕快繞開這個話題,再打聽就不好了。

        飯后,宋長玉沒有提出讓唐麗華到他的新房里去。唐麗華跟小商不一樣,唐麗華的觀念偏于保守,他對唐麗華必須耐心爭取,不可急功近利。他開車把唐麗華送回總醫(yī)院去了。

        27終于成功

        宋長玉想入黨,他把自己的想法先跟妻子金鳳說了。宋長玉說:“你看你們家老爺子,他要不是黨員,能當支書嗎,能在紅煤廠說一不二嗎!”

        金鳳問他是不是也想當支書。

        他說不是。礦上的工人中有人是黨員,有的黨員是帶著組織關系介紹信來的,打聽礦上有沒有黨組織,他們要交黨費。宋長玉說,他這才想起自己還不是黨員呢,怎么能收人家的黨費!至于紅煤廠下一步由誰當支書,宋長玉也跟金鳳說了自己的憂慮。他說老爺子一年比一年老,不可能在支書的位子上坐一輩子。要是黨支部書記換屆改選,村支書旁落,對他們全家,以至他們整個姓明的大家族,恐怕都沒有好處。

        到底是男人家,目光看得就是遠。金鳳這才有些著急,說:“那你趕快入吧,你入了黨,好把爸爸的支書接過來。等咱們的兒子長大了,讓咱們的兒子再接過你的擔子。反正支書不能讓別人當?!豹?/p>

        宋長玉表揚了金鳳,說:“我老婆就是聰明,一點就透了。”他把任務交給了金鳳,讓金鳳在適當?shù)臅r候把他想入黨的想法跟老爺子透透,看看老爺子是啥態(tài)度。

        在老家時,宋長玉就很想入黨。但他知道宋海林把門把得很嚴,入黨怎么也輪不到他。在喬集礦因他不是正式工,入黨的事他也不敢考慮?,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他為紅煤廠和國家作出了那么大的貢獻,城市的萬盞燈火至少有他點亮的一盞,國家以煤炭為主的能源大廈應該有他所添的一塊磚,怎么說他也是一個對黨和人民有用的人吧。更為有利的條件是,他的岳父就是紅煤廠的支書,在紅煤廠,誰能入黨,誰不能入黨,都是他岳父說了算。既然有這樣的方便條件,他不利用豈不是太傻了。

        金鳳把丈夫想入黨的事跟爸爸說了,不知爸爸聽見還是沒聽見,爸爸沒有說話。金鳳只得再說一遍:“爸,長玉想入黨,您聽見沒有?”

        爸爸說:“他礦長都當上了,還想干什么?”

        金鳳說:“人家長玉對黨有感情嘛,熱愛黨嘛,你說人家想干什么?”

        “你說他熱愛黨,我看未必。想入黨直接找黨組織嘛,讓你跟我說干什么!你能介紹他入黨嗎?”

        “我怎么不能介紹!”

        爸爸禁不住笑了一下,說:“你自己連黨員都不是,還要介紹別人入黨,真是可笑!”

        “那你讓我先入嘛,我入了長玉入,長玉入了,我們家小宋揚長大了也要入?!豹?/p>

        爸爸把臉板住了,批評金鳳說話一點都不嚴肅,說:“你以為黨支部是咱們家自己開的,你們誰想入誰入?”

        金鳳說:“我看不是咱們家自己開的也差不多,讓誰入,不讓誰入,還不是你當家!”

        “就沖你這一句話,說明你對黨還缺乏正確認識,離黨的要求還差得很遠。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宋長玉真的有加入黨組織的愿望,叫他直接跟我談,找別的黨支部委員談也可以?!豹?/p>

        金鳳走后,一直為金鳳看孩子的金鳳媽對金鳳的爸爸說:“長玉想入黨,你就讓他入唄,你擋著孩子干什么!”

        “你不知道,小宋這孩子心高得很,他有了錢,就該想權了,就想參加政治活動了。”

        “反正是你女婿,又不是外人,他想參加什么就讓他參加去。年輕人心高點兒總比心不高好。”

        “這些事兒你不懂,不要隨便插嘴。你沒看出來嗎,他現(xiàn)在成天價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架子已經端起來了,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照這樣下去,還不知道他會變成什么樣呢!”

        “我沒看出來!”

        “沒看出來是你眼瞎!”

        金鳳回到家,對宋長玉說:“我爸老別筋,他讓你直接跟他談。”

        宋長玉說:“我早就預料到了?!豹?/p>

        “那你還讓我跟他說什么,讓我碰了一鼻子灰?!豹?/p>

        “我讓你探探老爺子的口氣,看看我預料得準不準?,F(xiàn)在看來,不花個萬兒八千的,入黨的事兒恐怕拿不下來?!豹?/p>

        宋長玉把要求入黨的事兒暫時放下來。臘月里,等岳父過生日那天,宋長玉開車把岳父岳母,還有妻子兒子都拉到城里去了,在一家高檔酒樓包了一個雅間。宋長玉不僅給岳父訂了很大的生日蛋糕,點了好酒好菜,還用紅紙封了一萬元的賀禮。他沒有親手把賀禮送給岳父,而是讓金鳳送給爸爸。金鳳說:“爸,這是我們送給您的生日賀禮,祝愿您健康長壽,活成一個萬歲爺!”金鳳也沒有把紅紙封直接送給爸爸,而是交到兒子宋揚手里,教兒子說:“揚揚,快給你姥爺,說祝姥爺健康長壽!”

        揚揚舉著賀禮跑到姥爺身邊去了,把賀禮往姥爺腿上一放,又趕快跑回媽媽身邊。

        金鳳說:“揚揚,你還沒說話呢,還沒說祝姥爺健康長壽呢,快說!”

        揚揚說:“姥爺是個萬歲爺?!豹?/p>

        一桌人都笑了。金鳳說:“揚揚真乖!”

        岳父說:“好,謝謝揚揚,這個小調皮?!彼奄R禮遞給了老伴兒。

        在酒席上,宋長玉只字未提要求入黨的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向岳父敬酒,說:“爸,您一定要多保重身體,只要您的身體好好的,就是我們晚輩人的福?!豹?/p>

        岳父說:“我能吃能睡,身體還可以。”

        宋長玉又端起一杯酒,說:“爸,我的每一點進步都離不開您的支持,來,我再敬您一杯!”

        岳父說:“主要還是靠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我和你媽沒有看錯,你這孩子是很有志氣。”

        揚揚說:“我也沒有看錯!”他舉著半杯可口可樂,也要和姥爺碰杯。

        姥爺把杯子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說:“好,你也沒看錯。你爸來紅煤廠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在哪只貓尾巴上滴溜著呢!”

        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越發(fā)濃厚。

        第二天岳父就對金鳳說:“長玉不是想入黨嗎,你讓他寫份申請書吧?!豹オ?/p>

        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唐麗華給宋長玉打電話,說元金年竟敢罵她,讓她滾。宋長玉問為什么。唐麗華支吾了一下,沒說出為什么,卻問宋長玉這會兒有沒有時間。這是唐麗華主動約他,機會不能錯過,他說:“我去接你,咱們找個地方喝咖啡?!豹?/p>

        咖啡屋內有一個一個小包廂,每個包廂都布置得舒適、溫馨、典雅,沙發(fā)一坐下去,就像一個溫暖的懷抱把人抱住了??Х茸郎嫌幸粋€細頸小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枝欲開未開的玫瑰。墻上掛有畫框,畫框里嵌有現(xiàn)代派的油畫。手邊有一個小小書架,書架上放有裝幀豪華的流行雜志。這里那里,有苦香的咖啡暗暗浮動、繚繞,伴隨苦香繚繞的,還有輕曼的音樂。倆人剛在包廂里坐定,面帶微笑的侍女就過來了,問他們二位用點什么。宋長玉看唐麗華,意思是征求唐麗華的意見。唐麗華趕緊擺手。宋長玉說:“兩杯熱咖啡,兩杯雞尾酒,再要兩份細點和一份開心果?!豹?/p>

        侍女離去后,唐麗華小聲問宋長玉:“到這里來一次要花不少錢吧?”

        宋長玉說:“不多,每人每次的最低消費也就是百十來塊錢。我主要是覺得這里環(huán)境比較好,安靜,便于說話?!豹?/p>

        “你經常到這里來嗎?”

        “以前跟朋友來過。”

        “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宋長玉笑了:“當然是男朋友。”

        唐麗華也笑了,說:“不會吧?”

        “不過我今天請來的是女朋友,多年的女朋友。麗華,你以前喝過雞尾酒嗎?”

        “以前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喝過。跟你一比,我現(xiàn)在一點都跟不上潮流,都快變成土老帽兒了。不怕你笑話,像這種咖啡屋,我以前從沒來過。別管怎么說,我從小也算是在城里長大的,可現(xiàn)在的城市我好像進不去了,城市好像也不認識我了,誰有錢它就認識誰。什么叫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看現(xiàn)在就是?!豹?/p>

        倆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喝了幾口咖啡,唐麗華才說到了正題。唐麗華說,最近礦務局要調她丈夫元金年到喬集礦當黨委書記,元金年認為是平調,沒有提拔他,不愿意去。唐麗華很想讓元金年去,說當黨委書記可以得到基層實際工作的鍛煉,收入上也會好一些。當團委書記畢竟是年輕人的事,元金年卻聽不進去,整日沉迷于跟別人下圍棋。元金年原來迷打撲克,打什么升級,有時一打就是一個通宵。雖然元金年并不來錢,打撲克并不是賭博,但把業(yè)余時間都花在玩兒上總歸不好,不像是一個要求上進的人。近來元金年又迷上了下圍棋,除了每天晚上出去,有時星期六星期天對著棋譜自己圍自己。唐麗華說:“你就圍吧,我看你早晚得把自己圍死!”元金年說:“這是高智力游戲,你想圍,我還不跟你圍呢!”唐麗華說:“你好無聊!你爸爸死了看你怎么辦!”元金年說:“你爸爸才死呢,你爸爸明天就死!”倆人越吵越厲害,元金年指著門口讓唐麗華滾,說:“這是我的房子,你給我滾!你不是嫌我沒錢嗎,你不是喜歡有錢的人嗎,你他媽的愛找誰找誰去!”

        聽了唐麗華的訴說,宋長玉并沒有幫助唐麗華說元金年的壞話,卻說:“我從你話里聽出來,你在家里還是挺厲害的。”

        唐麗華說:“你不知道,他才不怕我呢。有些事兒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他一直看不起我。不知他聽誰說的,我和你在喬集礦談過戀愛,多次問我有沒有這回事,還無恥地追問我和你的關系到了什么程度,干沒干過那事。我們兩個一吵架,他就嘲諷我跟一個農民輪換工談戀愛,說我下賤。”

        宋長玉的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臉色不知不覺就沉了下來,說:“他不是看不起你,是看不起我。農民輪換工就那么下賤嗎,我看不見得吧!”他再次把牙根咬了咬,一定要把元金年的老婆搞到手??蛇@次他仍然忍住了,沒有把唐麗華往新房里帶。他領唐麗華去了一家商場,給唐麗華買了一雙高級皮鞋和一件羊絨衫,就把唐麗華送回去了。

        過了春節(jié),宋長玉才找了一個機會,把唐麗華領到城里的新房子里去了。宋長玉說:“麗華,我在想象中已經跟你好了一百年了!”說著就把唐麗華摟住了。

        唐麗華說:“我也是。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佩服你的勇氣和鍥而不舍的精神。你老婆不會來吧?”

        “不會的?!豹?/p>

        在床上,宋長玉顯得稍稍有些慌亂,像一時摸不著頭緒。而唐麗華卻顯得清醒、理智。

        在唐麗華的默契配合下,宋長玉才實現(xiàn)了進入的狀態(tài)。多少年了,他一直夢想著這一天,這破天荒的一天,這幸福的一天,這解恨的一天,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實實在在,妥妥帖帖,他把唐麗華壓在了身子底下,并徹底進入了唐麗華的身體。他代表的是農村人,農村人把城里人征服了,他的勝利代表著農村人的勝利。這使他生出強大的、無堅不摧的、一日千里般的成就感,仿佛一下子抵達了人生的最終目的。他禁不住歡呼似的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這就是人生啊!”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成就感,他喚著唐麗華問:“麗華,麗華,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唐麗華大概誤會了,說:“不是我是誰!你跟幾個女人干過這事兒了?”

        宋長玉吭吭哧哧地說:“只有你一個,你是我的寶貝兒,能跟你好,是我最大的愿望。”

        唐麗華說:“我不信。”

        宋長玉不爭辯,也不解釋,專心干自己的事。

        不料唐麗華突然尖銳地問:“你是不是通過這種方式報復我爸爸?”

        唐麗華把宋長玉暗藏于心的動機說破了,使宋長玉像是受到了打擊。他否認說:“看你說到哪里去了,跟你好是因為我愛你,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他擔心唐麗華還會說出什么一針見血的話,就以親吻的方式把唐麗華的嘴堵住了。唐麗華嘴里吾吾努努的,他的舌頭追著唐麗華的舌頭,還是把唐麗華壓制住了。

        之后,他們共同回顧了在喬集礦的那段生活,宋長玉讓唐麗華說實話,到底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唐麗華說:“挺好的呀!”

        “那你當時為什么老跟我保持著距離呢?”

        “說實話,你當時還是一個農民輪換工,要是跟你談的話,我的壓力就太大了,別人會懷疑我精神有毛病,誰都得承認現(xiàn)實。我說一句話你別難過,就是現(xiàn)在,你讓我和元金年離婚然后嫁給你,恐怕也有難度?!豹?/p>

        宋長玉說:“我沒有那樣的想法,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的?!豹?/p>

        28開戰(zhàn)

        宋長玉改變了用工方法,他不再直接招收工人,也不再直接管理工人。他只與包工頭簽合同,授權包工頭自己組建包工隊。包工隊用多少人他不管,用騾子用馬他也不管,反正他給包工隊發(fā)的不是人頭工資,是計件工資。包工隊挖出的煤多,掙的錢就多;挖的煤少,掙的錢就少。紅煤廠用了三個包工隊,一個掘進包工隊,專門開巷道;兩個采煤包工隊,負責采煤。這就是說,宋長玉只和三個包工頭打交道就行了。工人出了工傷,或出了別的什么事,一概由包工頭去處理。哪怕工人跟工頭打破腦袋,他也可以不管。他覺得這才像一個管理者,才能騰出精力抓礦上的發(fā)展大計。

        這天,一個姓趙的掘進隊的包工頭從井下出來向宋長玉報告,說在井下聽見嗵嗵的聲響,像是地面在放開山炮,又像是別的煤礦采煤放炮發(fā)出的聲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長玉讓趙工頭再探,搞清聲響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有沒有規(guī)律。別的事情可以放手,這個事情宋長玉要管。鄭四的煤礦離他的煤礦不太遠,他懷疑是鄭四從下面伸過來一條腿,在暗中向他的煤礦進犯。他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不少這樣的情況,小煤礦之間為了搶地盤,爭資源,你炸我的巷道,我毀你的設備,常常鬧得兩敗俱傷。倘若是鄭四向他挑釁的話,狗東西就太不仗義了,問題也嚴重了。鄭四是坐地戶,也是地頭蛇,而他是外來戶,雖說有岳父明守福為他撐腰,要斗敗鄭四恐怕有困難。再說鄭四是蹲過大獄的人,有一股子拎著腦袋混的狠勁,他怎么也狠不過鄭四。他在辦公室里有些坐不住,沒等趙工頭再探回新的情報,就帶著也是地頭蛇的明志強下井去了。順著新掘出的巷道來到巷道盡頭,宋長玉把一側的耳朵貼在煤壁上聽了聽,并沒有聽到趙工頭所報告的那種聲響。趙工頭讓他過一會兒再聽。過了好一會兒,趙工頭說:“宋礦長,快聽!快聽!”

        這一次宋長玉沒把耳朵貼在煤壁上就聽見了,隔著煤壁果然傳來嗵嗵的聲響。聲響聽起來很沉悶,也很遙遠,像是夏夜里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的隆隆的雷聲。宋長玉在老家時,每年在打麥場里睡覺,都能聽到夏夜的雷聲。那些雷聲的特點是只打雷,不下雨,如遠古時代的木車輪滾過石橋發(fā)出的聲音。雷聲穿不透地層,這幾百米地層下不可能有雷聲,傳來的只能是人為的炮聲。宋長玉把炮聲的方位判斷了一下,基本上排除了是鄭四的煤礦所發(fā)出的炮聲。鄭四的煤礦在東北方,而紅煤廠煤礦眼下打的這條巷道是向西北方向延伸,鄭四煤礦的炮聲不可能傳到這里。那么,不斷向紅煤廠煤礦傳來的炮聲是誰干的呢?是正規(guī)軍還是游擊隊呢?當宋長玉判斷出炮聲出自哪里時,他不但沒有發(fā)愁,幾乎有些欣喜。因為炮聲有可能是從喬集礦那邊傳過來的。對喬集礦的井下布局,宋長玉是熟悉的,知道喬集礦的采煤區(qū)分為東翼和西翼。在東翼采煤區(qū),有一條巷道向東南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出好幾千米。這條巷道好比大鳥的一翼,與伸向西北方向的巷道構成雙翼。有了展開的雙翼,喬集礦似乎就可以保持平衡,可以起飛。紅煤廠礦與喬集礦同處一塊大煤田,礦脈的方向是一致的。為了奪煤,一支隊伍在向東南方向進擊,另一支隊伍在向西北方向迎擊,兩只隊伍一定會在一個交匯點上碰面,實現(xiàn)短兵相接。宋長玉的欣喜正在這里。是喬集礦拋棄了他,這些年來,他一直想對喬集礦找點事兒,或是說向喬集礦發(fā)起挑戰(zhàn),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F(xiàn)在機會找上門來了,他當然不會錯過。唐洪濤雖然不在喬集礦了,唐麗華也被他壓在了身子底下,但喬集礦還存在著,還是他的傷痛之地。不錯,喬集礦是大礦,可大礦有什么可怕的。牛大不大,是用來犁地的;豬大不大,是用來吃肉的;樹大不大,是用來招風的,他就是要跟大東西過過招兒。他還想起王利民說過的話,王利民鼓動小煤礦都聯(lián)合起來,跟國營大礦比一比,他相信王利民是支持他的。

        隨后幾天,宋長玉天天帶著明志強下井督戰(zhàn)。工人手上有鉆桿、鐵鎬,還有炸藥、雷管,每樣東西都可以作武器用。明志強嫌這些東西還不夠,讓每人拿一根鐵棍似的柞木椽子在手邊,隨時準備向喬集礦的人開戰(zhàn)。明志強給每個班的工人都作了戰(zhàn)前動員,要求大家要勇敢,只準前進,不許后退,誰敢后退就罰誰的錢,就開除誰。誰表現(xiàn)得好就獎勵誰。炮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那面的炮聲一響,這邊震得嘩嘩直掉煤渣。宋長玉命這邊的工人深打眼,多裝藥,用重炮向對方猛轟。又過了一天,對方的炮聲不響了。宋長玉估計,大概是這邊的火力把對方的火力壓制住了,或許是對方暫時埋伏下來,在偵察這邊的動靜。這沒有什么好客氣的,宋長玉命手下人繼續(xù)攻擊。又攻了兩天,紅煤廠礦的巷道就和喬集礦的巷道打通了。兩條巷道對得不是很正,紅煤廠礦的巷道偏高,喬集礦的巷道偏低;紅煤廠礦的巷道偏左一些,喬集礦的巷道偏右一些。但不管怎么說,兩條巷道總算有了相交的地方。巷道打通之前,煤壁已變得很薄,他們不是用炮轟開的,是用鉆桿捅開的。打煤壁用的鉆桿是擰莖子的麻花鉆,打鉆工把鉆頭壓進煤里,進著進著,突然一空,鉆頭就穿透煤壁,捅了過去。這種鉆孔是貫通性的,鉆桿一抽回來,就有風從鉆孔里冒出來。鉆孔不大,大約有雞蛋的直徑那么大,但冒出來的風卻像斗那么大。宋長玉命令鉆工連著打了好幾個孔,把煤壁打得像篩子底一樣,然后用鎬頭當鐵錘朝煤壁猛擂,很快就把煤壁擂出一個洞。洞口一旦張開,喬集礦的風就呼呼地吹過來。紅煤廠煤礦沒有風井,井下比較悶熱,一年四季都是溽熱的恒溫狀態(tài)。紅煤廠礦的工人在井下干活一般都不穿衣服,跟原始人的勞動差不多。而喬集礦專門開有風井,井口有巨大的壓風機,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時往井下送風。那些風雖然是用機器壓下去的,但它的源頭仍在自然界,是山間、原野、樹林和河流上的空氣。正是因為如此,喬集礦井下的風與自然界的風息息相通,上面有什么樣的風,下面就有什么樣的風。上面的風里有花的氣息、草的氣息、雨的氣息、月光的氣息,送到井下的風里就有著同樣的氣息。紅煤廠礦的工人首先借到的是喬集礦的風,這股風吹遍紅煤廠礦的各條巷道,然后再從井口冒出去,使井下死滯的空氣從此變成流動的空氣。此時井上又是一年一度花開時,風從工人的臉頰吹過,他們都嗅到了春天的氣息,每個人的精神都有些興奮,仿佛在說,風真是好東西,有風和沒風真是不一樣啊!

        洞口剛出現(xiàn)時,宋長玉看見對面有燈光,有人,明志強讓這邊的工人喊了一陣殺,對面響過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后,燈光和人就不見了。這就是喬集礦的工人,他們就是如此不堪一擊,人還沒沖過去呢,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了。宋長玉沒有讓手下人馬上鉆過去,而是讓工人們先穿上了衣服。既然借到了春風和新鮮空氣,也是為了讓紅煤廠礦的工人在喬集礦的工人面前有一個比較好的形象,不致為他太丟面子,他必須讓工人把赤裸的身體包裹起來。喬集礦的工人每年都發(fā)工作服,服裝是統(tǒng)一的。他的工人穿上衣服后,因顏色比較雜,有的工人甚至衣衫襤褸,赤皮露肉,仍顯得不夠整齊,像是一支雜牌軍。好在他的隊伍一切行動聽指揮,戰(zhàn)斗力也不錯,著裝問題就成了次要的。明志強第一個從洞口鉆過去了,工人們手持棍棒,也像甲蟲一樣一個跟一個鉆過去,宋長玉殿后。他們沿著開辟好的巷道往里走了一會兒,幾條雪白的礦燈的光柱才把他們照了出來,其中一個人遠遠地喊著讓他們站住,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怎么到我們的礦區(qū)來了?”

        沒人理他。

        那人又問:“你們是不是紅煤廠的?”

        明志強答:“我們是天兵天將!”身后的人笑了一陣。他們橫著站成一排,把手里的礦燈都打開,與對方對著照。

        “天兵天將?說得好!既然是天兵天將,你們不好好在天上待著,跑到地底下干什么來了?”

        明志強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

        宋長玉站出來大聲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那人回答:“我們是夏觀礦務局喬集礦的,你們侵犯了我們的領地,我們代表喬集礦向你們提出強烈抗議!由此引起的一切嚴重后果,由你們負責!”

        宋長玉說:“抗議個屁,你們不要倒打一耙!天是我們的天,地是我們的地,煤是我們的煤,真正的侵略者是你們。來,把這幫侵略者給我全部拿下!”說著把手一揮,帶人向前進。

        “站住,你們要干什么!有什么爭議可以談判嘛!工農一家親,有話好好說嘛!”那幾個人見事不妙,轉身往回跑。

        宋長玉最聽不得喬集礦的人把他們看成是農民,說:“給我追,給我打!”

        他們沒有追上喬集礦的人。喬集礦井下巷道縱橫,大得像一座城市一樣,那幾個人不知躲到哪條巷道里去了。往回返時,宋長玉一路走,一路用礦燈上下照巷道,對明志強說:“很好,他們已經替我們把巷道打好了,我們不用打了。明天我們就過來一支采煤隊,到這里來采煤?!彼麄冊谙锏肋吙吹揭粋€工具房,房門被一只大鐵鎖鎖著。明志強把門撬開了,見不大的工具房里放著鎬頭、鐵锨、電鉆、鋼釬等各種工具。明志強讓工人把所有工具悉數(shù)搬走。第一個回合,紅煤廠礦的隊伍得勝而歸。

        得意之際,宋長玉給唐洪濤打了一個電話,他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把唐洪濤叫成了唐局長,問:“您是唐洪濤局長嗎?”

        “我是唐洪濤,你是哪位?”

        “唐局長您好!”

        “我不是局長,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我早就聽說您當上了夏觀礦務局的副局長,怎么能不是局長呢,您太謙虛了。沒錯兒,我找的就是您?!豹?/p>

        “你是誰?”

        “我是您的一個崇拜者,在報紙上看到不少您的事跡。您在喬集礦當?shù)V長時,下雨天您給工人發(fā)傘;工人奪了高產,您親自挑著肉包子和雞蛋湯到井下慰問;您還寫文章呼吁姑娘們嫁給礦工,為礦工舉辦婚禮等等。我說的這些事跡沒錯吧?”

        “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豹?/p>

        “您做過的好事我們都不會忘記?!豹?/p>

        “謝謝!看來你對我以前的情況比較了解。我真的沒當什么局長,后來調到了礦務局的物資倉庫工作?!豹?/p>

        “真的?憑您的表現(xiàn)和對夏觀礦務局的貢獻,不讓您當局長太不公正了?!豹?/p>

        “無所謂,我現(xiàn)在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無憂無慮。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想請您吃頓飯,不知您能不能賞光?”

        “吃飯的事就免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是誰并不重要,您知道有人惦著您就行了。您不知道我是誰,總該知道唐麗華是誰吧?”

        “你到底是誰?”唐洪濤的口氣頓時嚴厲起來。

        “你可能已經猜到了,我以前是唐麗華的男朋友,現(xiàn)在仍是唐麗華的男朋友,關系更密切的男朋友。唐麗華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說你破壞了她的幸福,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豹?/p>

        “卑鄙,無恥!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逼著自己的女兒嫁給組織部部長的兒子,企圖利用裙帶關系往上爬,真正卑鄙無恥的是你唐洪濤?!豹?/p>

        唐洪濤開始罵人:“混蛋!你他媽的不要以為自己有了幾個臭錢就可以忘乎所以。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唐洪濤罵了人,不等宋長玉再說話,就把電話掛斷了,聽筒里傳來一連串嘀嘀嘀的忙音。

        宋長玉不愿意吃這個虧,停了一會兒,他重新把電話打過去,沒等對方開口,他上來就說:“你現(xiàn)在的下場就很可悲!”一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29示威

        這天下雨,風把雨的氣息送到喬集礦井下,再通過喬集礦的巷道,吹到紅煤廠礦的巷道。以前,紅煤廠礦的工人不知道井下還可以有風,風的到來,使他們覺得和地面拉近了許多,不再有幽閉的感覺。他們正享受著徐徐的春風,漸漸地,風越來越小,到最后一點風都沒有了,井下的空氣又變回以前的死滯狀態(tài)。工人們像缺氧的魚一樣,紛紛把臉迎向來風的方向,再也感覺不到風。有的工人抓起一把煤面子,從高處往下撒落。要是有風的話,煤面子落下時會隨風飄散,然而煤面子落下時是垂直的,說明一點兒風都沒有了。操他媽的,這是怎么搞的呢?如同在夏天悶熱的天氣里,蟲子會急得亂爬,工人也變得撕扯著胸口的衣服,煩躁起來。如果他們沒得到過風也就罷了,他們剛享受到風的舒暢,卻突然被人把風掐掉了,他們都有些受不了。他們已經知道了,風是從國營大礦喬集礦借來的,他們懷疑喬集礦一定是把風口堵住了,不愿意再把風借給他們了。

        明志強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他帶領一支采煤隊正迎著風向洞口進發(fā),一開始,走得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勺咧咧?,他們的呼吸就不那么暢快了,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而且越勒越緊。他們來到風口一看,哪里還有什么風口,進風的洞口那面壘起了一堵墻。他們用礦燈把墻壁照了照,跨過洞口把墻壁摸了摸,看到這面墻是用新磚砌成的,磚縫里還灌了水泥。墻砌得很寬,左右都砌進了煤層里。上下也砌得到邊到沿,從底板砌到了頂板。怪不得一點兒風不透呢,這堵墻簡直像一道風閘,一下子把風閘死了。很顯然,這堵墻是喬集礦的人砌起來的,要用這堵墻擋住紅煤廠礦的人前進的步伐。面對這堵墻,明志強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馬上派人到井上告之宋長玉。

        宋長玉隨即到井下來了,他一眼就看出喬集礦的人砌這堵墻至少有三個用意。一是防止風源外流,不讓別的煤礦偷喬集礦的風。這一點宋長玉懂,別看地面上的風隨便刮,送到井下的風卻是有一定數(shù)量的,是有限的。大礦有一個說法,叫以風定產,就是有多少風產多少煤。如果風量不夠,吹不散瓦斯,造成瓦斯聚集和爆炸,后果就嚴重了。二是拒絕紅煤廠礦的人打進喬集礦的煤田,采取屬于喬集礦井田范圍內的煤。喬集礦的第三個用意,無非是實行防守的策略,想單方面拉起一道分界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從這第三個用意里,宋長玉把這堵墻看成是喬集礦的人掛出的免戰(zhàn)牌,并從中看出大礦的軟弱。大礦是大家的,其實誰的都不是。礦越大,礦上的人越不抱團兒,越是個顧個,越是軟弱。宋長玉在大礦干過,最了解大礦人的心理。他當然不會承認喬集礦的人拉起的分界線,說:“推倒!”

        磚縫兒里澆灌的水泥還沒有完全凝固,眾人的手臂推在墻上,宋長玉喊過一二三,眾人一齊發(fā)力,墻呼地就倒了。墻一倒,帶有春雨氣息的春風撲面而來。

        墻后面大概有人看守,墻推倒后,宋長玉看見兩個人趕緊跑掉了,比兔子跑得都快。宋長玉帶領采煤隊,踏過被他們推倒的磚墻,往縱深處走過三百多米,選定一個地方,拆掉巷道邊支護的柱子,刨開一個新口子,開始采煤。采煤期間,喬集礦的人先后三三兩兩來了好幾撥兒,他們把礦燈持在手里,手里沒拿任何武器,也不說話,只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有一個人臨走時才說了一句話,他沒有罵人,也沒有對紅煤廠礦的人越界開采表示反對,而是大加贊賞似的說:“干得好!”

        一個身背照相機的人過來了,宋長玉認出這人是喬集礦工會的老張,看來這家伙還在擺弄照相機。這家伙為通訊員學習班的全體學員照過一張合影,他當時也在其中??伤麖膩頉]見過那張合影是什么樣。他估計,這個兩眼朝天、牛氣烘烘的家伙不會記得他,且看這家伙如何表演。老張裝得很謙恭,跟紅煤廠礦的人打招呼:“弟兄們,忙著呢!”

        明志強問:“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搞攝影創(chuàng)作的?!崩蠌埌咽种械南鄼C舉了一下。

        “搞創(chuàng)作到這里干什么,走!”

        “這個小兄弟,你跟我說話客氣點。你們的礦長我認識,他在喬集礦的時候我還給他照過相呢!我給你們照一張揮汗大干的勞動場面怎么樣?”

        宋長玉猜測,這家伙一定是礦上派下來的,在照下證據(jù)后,好向有關單位告紅煤廠礦的狀。他小聲對明志強說:“別讓他照,讓他滾蛋。”

        明志強說:“不許瞎照,你要是瞎照,我就把你的照相機砸爛,快滾蛋吧!”

        老張當時沒敢照,說:“好,你厲害。”之后老張還是偷偷照了幾張,照片包括被推倒的封閉墻、被撬開的工具房,還有紅煤廠礦在喬集礦的地盤新開的采煤工作面。這些照片是宋長玉在市煤炭管理局局長王利民那里看到的。王利民打電話讓宋長玉到局里去一趟,宋長玉一到王利民辦公室,王利民就把喬集礦和夏觀礦務局提供的告狀材料拿出來了。那些材料除了幾張放得挺大的黑白照片,每張照片都寫了說明,還有一份挺長的《關于紅煤廠小煤礦向夏觀礦務局喬集礦越界開采瘋狂盜竊國有煤炭資源的報告》。王利民說:“你看看這個報告吧,報告中還點到你的名字,分析了你的思想根源呢!”

        宋長玉把報告看了一遍,見報告果然提到了他的名字,報告中稱:紅煤廠小煤礦的礦長宋長玉,曾是因安全事故被喬集礦解除勞動合同的一名農民輪換工,他長期對喬集礦懷有不滿情緒,當上小煤礦的礦長后,就對國有煤炭資源進行報復性掠奪,以發(fā)泄私憤,并中飽私囊。宋長玉氣得眉頭擰成了疙瘩,臉色有些發(fā)白。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喬集礦的人還在誣蔑他,還在朝他身上潑臟水,是可忍,孰不可忍!宋長玉說:“惡人先告狀,這個報告完全是顛倒黑白,胡說八道!”

        王利民說:“你不要生氣,生氣不解決任何問題。人家把材料報上來了,我不讓你知道也不好。材料報到我這里倒沒什么,我擔心他們還會報到省里煤炭管理局和一些新聞單位。這些材料要是在報上登出來就不好了,我們就被動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勸你還是多一些思想準備,早點把事情擺平為好。”

        宋長玉說:“擺平的事就仰仗您王局長了,您是我們的上級,您不幫我們說話,就沒人幫我們說話了。您讓我們團結起來跟大礦對著干,我是按您的指示行事?!豹?/p>

        王利民擺擺手,表情嚴肅起來,說:“什么和大礦對著干,我可沒說過這個話,我歷來主張和大礦搞好關系。這個事情我要向市里管工業(yè)的朱副市長匯報一下,聽聽朱副市長是什么意見?!豹?/p>

        宋長玉掏出一個裝了一萬塊錢的信封,放進王利民抽屜里去了,說:“這點兒錢您請朱副市長吃頓飯吧!”事情明擺著,王利民打電話讓他來,就是讓他出點兒血,他要是不出點兒血,王利民就不會放他走,王利民的臭蟲臉子就變不成人臉子。

        王利民臭蟲臉子暫時還保持著,說:“宋老板不是我說你,你也真夠笨的,人家他媽的會搞材料,你他媽的就不會搞嗎?你們打的巷道才一千多米長,上面還是紅煤廠的土地,人家打的巷道七八千米長,把腳伸到了紅煤廠的地底下,到底誰搶了誰的煤田,我看這事很難說?!豹?/p>

        狐貍還是老了更狡猾,宋長玉聽出來,王利民這是以批評的口氣給他出主意,讓他也搞上告材料。他說:“謝謝王局長點撥,我馬上回去搞材料?!豹?/p>

        王利民說:“把材料多打印一些,給市里省里有關部門和一些主要新聞單位都寄去一份?!豹?/p>

        宋長玉回到礦上寫材料,唐麗華給他打來了電話,唐麗華心情不錯,一上來就跟他開玩笑,問他:“忙著呢?”

        宋長玉說:“我不忙?!豹?/p>

        唐麗華說:“我也不忙,閑了一段時間了?!豹?/p>

        “為什么?”

        唐麗華告訴宋長玉,元金年沒能當上局里的工會主席,還是調到礦上當書記去了。元金年所去的礦是一個即將報廢的礦,效益很不好。那個礦離局機關也比較遠,有七十多公里,元金年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次。唐麗華的語氣里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獲得解脫和自由的欣喜,言外之意也很明顯,那就是,她現(xiàn)在與宋長玉見面比較方便了。唐麗華積極的態(tài)度是難得的,對于唐麗華的友好暗示,按說宋長玉不能拒絕。可是,正是元金年的外任和唐麗華的積極,使宋長玉有些猶豫,或者說宋長玉害怕了,產生了退縮和適可而止的想法。唐麗華倒是閑了,也沒人在跟前管她了,他哪里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陪唐麗華。每次和唐麗華見面,他都要花不少錢,成本太高。他手里有一些錢是不錯,但也不能這樣花法。唐麗華是一個無底洞,無論他填多少錢都填不滿。他的一個最主要的擔心是,和唐麗華來往多了,萬一被金鳳知道,傷害到金鳳就不好了。他看到不少報道,說有一些老板,有了錢就找小蜜,包二奶,以致拋棄自己的妻子,他絕不能那樣。金鳳對他是那么死心塌地,金鳳對他不僅有愛,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是金鳳的愛使他鼓起人生的風帆,乘風破浪,一直走到今天。是金鳳的愛使他獲得了生機和活力,一步一步實現(xiàn)了生命的價值。萬一因為唐麗華而傷害了金鳳的心,那就太對不起金鳳,也太不值。他對唐麗華是苦苦追求過,也有過不少美好的設想,可一旦把唐麗華追求到手了,他又覺得不過如此。作為一個女人,唐麗華過于清醒,過于理智。在他們兩個繾綣之時,唐麗華竟問他,是不是通過這種方式報復唐洪濤。那一時,他像是受到了揭露和打擊,仿佛下面壓著的不是唐麗華,而是讓人惡心的唐洪濤,差點將事情半途而廢。就算像唐麗華說的那樣,他和唐麗華親熱是為了報復唐洪濤,那么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勝利的旗桿已經插進唐麗華的身體里,現(xiàn)在完全可以和唐麗華分手。如果非要找一個情人的話,商小亮要可人得多,也自然得多。商小亮雖然也喜歡錢,但商小亮生命深處有著交流的需要,歡樂的需要。于是宋長玉對唐麗華說:“對不起,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煩事。”

        “你那么應對自如,會有什么麻煩事,不是找借口不見我吧?”

        “真的,這一次麻煩大了。喬集礦的巷道打進了我們礦的煤田里,要爭奪我們的煤。我現(xiàn)在正寫材料,得盡快向上級單位說明情況。”

        “我怎么聽說是你們盜采了喬集礦的煤呢?”

        “你也聽說了?你看我說的不錯吧!這幾天我有些焦頭爛額?!豹?/p>

        “《礦工報》都登出來了,還有照片,說你們猖狂盜竊國家煤炭資源。”

        “真的?他們太不像話了!看來材料我得趕緊寫,咱們以后有機會再聊吧!”

        “材料什么時候寫完?”

        “哎呀,材料寫完還得打印,還得往上級有關部門和一些新聞單位送,看來近期是沒時間了。這樣吧,等稍有空閑,我給你打電話,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和安慰。”

        “你不會蒙我吧?你們當老板的最會蒙人了,說不定正有一位小姐在你身邊站著呢!”

        “麗華,你這樣說話也不怕傷我的心,我連想哭的心都有。我們的感情是經過考驗的,我非常珍惜。你以后千萬別說這樣傷人心的話了?!豹?/p>

        唐麗華這才笑了,說:“我跟你說著玩兒呢,好了,你忙吧,再見!”

        放下電話,宋長玉如釋重負似的嘆了一口氣,心想:不行,這個女人攻擊性太強了,必須趕緊與她一刀兩斷。

        把材料分別送走和寄出,宋長玉還要組織一次向喬集礦的抗議和示威活動。組織活動之前,他先請示了岳父明守福,對岳父說:“喬集礦把巷道打到我們地底下來了,上面就是紅煤廠的滴水巖。”

        在對待大礦方面,明守福和宋長玉的立場是一致的,他說:“我說滴水巖怎么不滴水了,成了干水巖了,原來是喬集礦的人作的惡。跟他們干,把他們趕出去!”

        得到明守福的示意,宋長玉就委托明志強,動員紅煤廠的一些人到喬集礦抗議去了。明志強使用的動員令很簡單,誰去就發(fā)給誰二十塊錢,另外再管一頓飯。宋長玉不讓礦上的工人去,只讓紅煤廠的村民去。在與大礦斗爭方面,村民是占理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宋長玉覺得光給村民發(fā)錢還不夠,還得把村民的情緒調動起來,讓村民認為他們的行動是正義的,是為生存而戰(zhàn)。他讓明志強在村民中實行再動員,就說因為喬集礦把巷道打到了紅煤廠地底下,不僅滴水巖不滴水了,紅煤廠的泉水也不冒了,河也快干了。這次動員很有效,村民們很快被激怒。礦上的汽車和村里的拖拉機都出動了,拉到喬集礦二百多口人。其中有青壯男人,也有上歲數(shù)的老頭兒和老太太。一到喬集礦,他們就把生產區(qū)的井口包圍住了,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喬集礦的工人誰都別想再下井。同時,他們打出了按宋長玉的授意制作的標語,標語上寫的是:還我煤田,還我滴水!紅煤廠的人還有絕的,他們把一套鑼鼓家伙帶來了,在井口大打大擂。這套鑼鼓家伙是他們在每年的元宵節(jié)時舞獅子耍龍燈用的,如今派上了新的用場,大鼓要兩個人擂,棒槌一樣的鼓槌擂在鼓面上,如空中滾過的暴風雨前的悶雷。銅鑼像一面大篩子,上面生滿了綠銹,黑糊糊的,只有鑼面的中心才閃著黃銅的光亮。鑼槌是一個大圓疙瘩,用紅布包著,紅布的四角飛散著。這樣的大鑼有兩面,每面鑼都需兩個人抬,一個人擂,擂起來聲震環(huán)宇。另外還有四對大鐃,每一對都像扣在一起的草帽。鐃大約很重,打鐃的人不能把鐃舉起來打,而是打一下彎一下腰,把鐃過渡到兩腿之間停一下,再舉過頭鏘鏘地合擊。四個打鐃的人排成一排,動作看上去整齊劃一,訓練有素。鑼鼓手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漢,他們累得氣喘吁吁,頭上冒汗,但一個個嚴肅認真,一絲不茍。有人問他們是哪個村的,搞的是什么活動。他們像是全神貫注于鼓樂之中,不予理睬。鐃鈸手身旁各站著一位替手,他們相互之間打了個手勢,就一齊把鐃鈸手替換下來。剛接手的四個人勁頭更足,把大鐃擊得地動山搖。他們擊打的鼓點并不復雜,節(jié)奏變化也很簡單,但鼓樂手們的虔誠表情和粗獷鏗鏘的音響動人心魄,引人入勝。

        喬集礦的不少工人都換上了工作服,領出了礦燈,但井口被一些中年婦女和老太太們手拉手圍住,他們無法下井了。他們正不想下井呢,這下總算找到了不下井的借口。他們樂得待在井上聽鼓樂,看熱鬧。工人們站得離婦女們遠遠的,互相警告,說那些娘們兒萬萬碰不得,一碰麻煩就大了。在地面工作的一些工人,聽到鑼鼓的召喚,也紛紛丟下手上的工作,加入看熱鬧的行列。食堂里的女炊事員,來不及脫下圍裙,在圍裙上擦著濕手,大屁股一扭一扭跑過來。正在餐廳吃飯的工人,還端著飯碗就被鼓樂手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以致忘了吃飯,臉上露出欣賞的表情。有人在人堆里贊嘆:“這是真正的民間鼓樂,太棒了!”連在北山生活區(qū)的人們聽見了鑼鼓之聲,也飛奔著向南井跑來。一時間,井口前的廣場聚集了上千人,喬集礦的人要比紅煤廠的人多出好幾倍。他們像是來看大戲,又像是來趕廟會。自從唐洪濤那次給一個勞模舉行婚禮請來過大戲,喬集礦好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別看喬集礦的人出來了很多,與紅煤廠的人關系并不緊張,更沒有造成沖突,好像一方來表演,一方是觀眾。

        著急的是礦上生產科的科長,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來,煤炭生產停止了運轉,這可是大事??崎L在人群中問誰是紅煤廠的負責人。抬大鼓的人用下巴指指明志強,科長把明志強找到了,問:“你是負責的?”

        明志強待答不理,沒承認他是負責的,問:“干什么?”

        科長說:“請你到樓上談談,齊礦長在樓上辦公室里等你?!豹?/p>

        明志強說:“我不是負責的?!豹?/p>

        “那誰是負責的?宋礦長來了沒有?”

        “沒有?!豹?/p>

        齊國良礦長在樓上坐不住,馬上帶生產科科長和辦公室主任,驅車到紅煤廠礦找宋長玉去了。找到宋長玉,齊國良一開始派頭很大,口氣很硬,質問宋長玉:“宋老板,你搞的什么名堂?如果井下出了事故,你是要負責任的!”

        這話觸到了宋長玉的痛處,在喬集礦時,就是因為唐洪濤把井下一起事故的責任強加給他,礦上才與他解除了勞動合同。現(xiàn)在還沒怎么著呢,又要讓他負責任了。他一聽齊國良要他負責就冷笑了,說:“你嚇唬誰呢?我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嚇唬大的。喬集礦的事我領教過,你們最善于無中生有,嫁禍于人!”

        齊國良大概也記起當年唐洪濤對宋長玉的處理不太公正,口氣有所緩和,說:“唐洪濤早就不在喬集礦了,有什么事我們可以商量嘛,沒必要指使那么多人去圍井口。”

        “你說清楚點兒,誰指使人圍你們的井口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去喬集礦請愿的沒有一個是紅煤廠煤礦的人,你找錯人了,這件事與本人無關!”

        齊國良看看生產科科長和辦公室主任,見科長和主任也在看他,他問:“去喬集礦的都是什么人?”

        “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他們當然是紅煤廠村的村民。你們把巷道打到滴水巖下面,造成了滴水巖的滴水斷流。滴水巖是紅煤廠的一個重要景點,好多游人都是奔滴水巖來的。現(xiàn)在滴水巖一斷流,來紅煤廠的游客就少了,村民當然有意見。另外,因為喬集礦的巷道打到紅煤廠的土地下面,對紅煤廠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很大的破壞,現(xiàn)在泉水不涌泉了,河水快干了,藕和稻子都種不成了,連水鳥都飛走了,你們也要負責!”

        齊國良說:“話恐怕不能這樣說,你宋老板也在辦煤礦嘛,你們的煤礦更是在紅煤廠的土地下面挖煤,要說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了破壞,首先是你的紅煤廠煤礦?!豹?/p>

        “我必須糾正你一下,紅煤廠煤礦不是我個人辦的,是集體所有,每個村民都有一份兒。既然是集體所有,就是集體領導。村里有黨支部,有村民委員會,要解決問題,你只能去找他們,跟我說這么多沒用?!豹?/p>

        齊國良找到村支書明守福,意思要把明守福請走。明守福態(tài)度堅決得很,一揮手說他哪兒都不去,要談只能在紅煤廠談。

        在談判時,明守福把村主任、宋長玉、村會計都叫來了。后方談判,前方明志強帶人包圍井口的行動正在繼續(xù)。到中午該吃飯了,明志強帶人到礦上食堂里去了,他們不是到餐廳,而是直接擁進操作間去了,看見包子吃包子,看見肉吃肉,吃得不亦樂乎。吃飽喝足,他們來了勁,又長長地擂了一陣鑼鼓。前方打了勝仗,后方的談判就更有力量。談判開始,宋長玉搶先發(fā)言。他不拿巷道說事兒,而是拿環(huán)境說事兒;不拿煤說事兒,而是拿水說事兒。他心里明白,隨著紅煤廠煤礦井下采掘工作面不斷延伸和擴大,地表的水位已下降了不少,連村民吃水都有了困難。為此,村民已產生了不少怨氣。他得趕緊趁這個機會,把責任推給喬集礦,把村民的怨氣也轉移給喬集礦。他說,原來滴水巖那里滴水不斷線,跟小瀑布似的。滴水巖的水是從巖縫里流出來的,清澈甘甜,要比城里賣的礦泉水好上一百倍。自從喬集礦的巷道打到滴水巖下面,滴水巖就不再滴水,一滴水都不滴了。因有一部著名的電影里有一句唱詞唱到了滴水巖,不少游客慕名到滴水巖來觀看。他們看不到滴水巖的滴水,都很失望。說到這里,宋長玉編了一個例子,說有一個中年婦女,特別喜歡看滴水巖的滴水,每年都到滴水巖下游覽,還帶著水壺,接一壺水拿回去喝。最近,那個中年婦女又來到滴水巖,看到滴水巖不再滴水,婦女的眼淚就滴下來了。宋長玉帶著感情發(fā)言,使明守福、村主任和村會計都受到了感染,他們甚至有些憤怒,爭著插話,譴責喬集礦的巷道挖斷了他們的水脈,破壞了他們的風水。

        進入實質性的談條件階段,宋長玉不再說話。他事先跟岳父商量過,就條件問題已經統(tǒng)一了口徑。明守福代表紅煤廠村民提出的條件是:喬集礦必須從已開出的巷道內后撤四百米,并保證不在巷道兩側的煤田里采煤離譜兒;第二,因喬集礦給紅煤廠的旅游收入造成了損失,喬集礦必須給與紅煤廠不少于二十萬元的經濟賠償。

        齊國良認為明守福提出的條件太高了,他無權做出答復。他馬上回礦,召開領導班子會議進行研究。研究出一個結果,還要向礦務局領導請示,才能做出最后答復。齊國良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在他們開會研究期間,紅煤廠方面是不是先把包圍井口的人撤回來。

        明守福說,人員不能撤,井口可以暫時不包圍,如果不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他們再重新包圍井口。

        喬集礦最后答應,后撤二百米;賠償紅煤廠十萬元。這正是宋長玉和明守福所希望達到的目標。事先考慮到喬集礦有可能會把條件砍掉一半,他們就多要了一倍,這叫頭戴三尺帽,不怕砍一刀。至此,紅煤廠礦和國營大礦的爭斗紅方大獲全勝。

        〖HS(5〗〖HT4”H〗〖JZ〗第八章

        30當一回地主

        姐姐從老家給宋長玉打電話,說爹生病了,住進了鄉(xiāng)醫(yī)院里,正在打吊針。姐姐的聲音有些抽噎,宋長玉心里一緊,問爹得的是什么病。姐姐說,爹頭暈,醫(yī)生說爹的血壓太高了,要是不及時治療,就會出現(xiàn)腦溢血,人就沒救了。宋長玉又問:“爹現(xiàn)在還沒有出現(xiàn)腦溢血的癥狀吧?”

        姐姐說:“我也不知道,醫(yī)生說爹的病挺嚴重的?!豹?/p>

        “爹現(xiàn)在吃飯怎么樣?腦子清醒不清醒?還能不能說話?”

        “爹吃飯還可以,早上還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兩根油條和一個咸鴨蛋。爹也不耽誤說話,爹說他想你了,也想揚揚了,爹怕……見不上你的面?!豹?/p>

        宋長玉對爹的病情大致有了一個判斷,能吃能說,說明病不算重。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生當然愿意夸大爹的病情。宋長玉聽人說過,鄉(xiāng)醫(yī)院因為醫(yī)療條件差,又沒有好醫(yī)生,去鄉(xiāng)醫(yī)院看病的人很少,醫(yī)院幾乎發(fā)不出工資。醫(yī)院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家鄉(xiāng)有錢的病人,他們不會輕易把爹放走。爹呢,知道了兒子有錢,也變得惜命起來,甚至學會了自己嬌自己。老家不斷有人到紅煤廠礦上去,宋長玉亦不斷從人們口里得到一些信息?,F(xiàn)在家鄉(xiāng)把他的成功和富有傳得離譜兒,說他已經擁有好幾千萬的資產。全鄉(xiāng)外出做事的有不少人,他們給所有到外面發(fā)展的人排了隊,據(jù)說在資產方面,把他排在了第一位。這就是說,在全鄉(xiāng)方圓百十里地面,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們那里出了個宋長玉,他已經成了全鄉(xiāng)的名人。每聽到這些信息,宋長玉雖然沒有那么多錢,心里還是很受用。人爭一口氣,神爭一炷香。人一輩子活什么,所謂爭一口氣,至少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有錢,二是有名。如果只有錢沒有名,就等于只有物質沒有精神。有了錢又有了名,才是物質精神雙豐收。聽說他在家鄉(xiāng)有了名,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有了鄉(xiāng)親們的傳話,他還想知道鄉(xiāng)里當權者對他的態(tài)度,愿意打聽一下現(xiàn)在鄉(xiāng)里的書記是誰,鄉(xiāng)長是誰,書記和鄉(xiāng)長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有資格與書記和鄉(xiāng)長對話。后來他打聽到了,鄉(xiāng)里的書記姓國,鄉(xiāng)長姓賈,都是本地人。讓他高興的是,不久前國書記托人給他帶話,請他抽空回老家看看,給鄉(xiāng)里的經濟發(fā)展出點主意。如果他只是一個外出打工的人,國書記肯定不會請他回去,國書記之所以請他回去,看中的是他的創(chuàng)業(yè)成功和他的財富。越是這樣,他越得自重一點,不能輕易回去,要回去得有像樣的理由?,F(xiàn)在爹生病住院,他有必要回去一趟。

        他是一個孝子,當天傍晚,他就和長山一塊兒駕車連夜往老家趕。長山在礦上開貨車,小轎車也能開。到了夜晚,他們弟兄兩個輪流開。宋長玉帶了足夠的錢,在小車的后備箱里給爹帶了營養(yǎng)品,還帶了兩箱最好的國產白酒和幾條最好的煙。他估計,這次回家見國書記和賈鄉(xiāng)長是免不了的,喝酒也是免不了的,他必須帶些好酒回去。宋長玉還聽說,他們老家那一帶劫匪活動猖獗,開車的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不知走到哪里,就可能有手持棍棒或釘耙的蒙面劫匪躍上路面,伸手要錢,你不花上個三百五百,就不放你過路。花點兒錢宋長玉倒不是很在意,他擔心碰上心狠手辣的劫匪,搶了你的車,還要了你的命就壞大事了。他聽說鄭四有雙管獵槍,臨行前就去找鄭四借了一把獵槍和幾發(fā)子彈,放在車里以防萬一。夜里三四點鐘,當車行至一段沿河堤而筑的砂礓路上,車燈遠遠地就照見一個抱孩子的婦女站在路中間,急切地招手要求停車。宋長玉一看不好,這個婦女可能是一個幌子,裝作搭車給孩子看病,他們要是把車停下來,埋伏著的劫匪就會從莊稼地里或河坡下面的葦子叢里沖出來。他要長山不要停車,鳴著喇叭把車開過去??陕繁容^窄,抱著孩子的婦女又是站在路中間,把車開過去不大容易,長山只得把車速放慢。正如宋長玉所估計的那樣,車速剛慢下來,劫匪就躥上了路面,一邊躥上來兩個,一共是四個。劫匪手中都拿著棍棒,卻沒有蒙面,劫匪就是如此面目猙獰,明目張膽。宋長玉趕緊把獵槍拿出來,把窗玻璃放下,槍口探出窗外對劫匪喊道:“我是公安局的,閃開!不閃開老子就開槍了!”未等劫匪醒過神來,他朝右前方砰砰開了兩槍。那幫劫匪聽見槍響,趕緊趴在地上,滾到河堤下面去了。長山趁機一踩油門,沖了過去。沖過去的同時,宋長玉見那個婦女把孩子扔了,原來孩子是個穿了花衣服的塑料娃娃。越往農村深處開,越不見一點兒燈光,夜越黑,仿佛殺機四伏。宋長玉又裝了兩顆子彈。長山說:“哥,虧你帶了槍,不然今天晚上就麻煩了。”

        宋長玉說:“窮鄉(xiāng)生土匪,過去咱們這里土匪就很多,現(xiàn)在土匪又起來了。帶槍的事不要對別人說,讓別人知道了不好。等一會兒天亮了,我就把槍包起來,放到后備箱里去。另外,咱們這次回來,好多人都看著咱們,咱們一定要謙虛謹慎。咱們這兒的人毛病太多,你窮,他看你有毛?。荒愀涣?,他更愿意挑你的毛病?!豹?/p>

        長山說:“這我知道。哥,這次回來,你帶了多少錢?”

        宋長玉說:“這個你不要問,反正夠給咱爹看病的。咱姐侍候咱爹很辛苦,準備給咱姐留一點兒錢?!豹?/p>

        路面又躍上一樣東西,是一只橫過馬路的野兔。車燈的強光一照,野兔沒有逃跑,反而就地立起身子,兩只前爪蜷在胸前,像一個驚慌失措的小人兒。長山說了聲兔子,沒有停車開了過去。長山估計把兔子撞死了,問要不要下車把兔子撿起來。宋長玉說不要撿,說不定這只兔子像那個抱塑料娃娃的婦女一樣,也是劫匪布置的圈套。長山笑了,說哥過于小心了。

        宋長玉說:“小心無大差?!豹?/p>

        他們來到鄉(xiāng)醫(yī)院所在的鎮(zhèn)上,天已經大亮。他們沒有回宋家莊,直接奔醫(yī)院去了。爹在病床上睡著,還沒有起來。睡在另一張空病床上陪護爹的姐姐,大概聽到了汽車響,趕緊起來了。姐姐說:“爹,爹,長玉、長山回來了!”

        爹這才把眼睜開了,嘴一癟咕一癟咕,欲哭。爹嘴里沒哭出來,兩行老淚卻從兩個眼角滾下來了。

        姐替爹說話:“咱爹怕見不著你們弟兄兩個?!苯阏f著,也用手抹眼淚。

        爹問:“俺孫兒揚揚呢,沒讓揚揚回來嗎?”

        宋長玉說:“我們是開夜車回來的,怕趕得太急不安全,沒讓他來?!豹?/p>

        “你們是開著小臥車回來的嗎?開的是咱家的小臥車嗎?”

        宋長玉說:“是的,我們倆替換著開了一夜才趕到這兒?!豹?/p>

        爹的眼里放了光,說:“那我得起來看看,我這一輩子還沒有坐過小臥車呢!”

        宋長玉伸手扶住了爹,說:“您還是先躺著吧,小臥車有您坐的。您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好些沒有?”

        爹又躺下了,說:“還那樣,人上年紀了,說不行就不行了。正好你們兄弟倆都回來了,你們商量商量,給我預備一口棺材吧!”

        宋長玉笑了一下,說:“您太悲觀了!您不就是血壓高嗎,這個病不算什么,城里百分之三十的人都血壓高,吃點兒藥把血壓往下降降就是了。您才六十多歲,我看您的身體狀況,活到八九十歲不成問題?!豹?/p>

        姐不大同意宋長玉的說法,她舉了宋家莊兩個最近的例子,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都是因為得高血壓和腦溢血死的。

        聽了姐舉的例子,宋長玉才明白爹為何如此悲觀,前面有車,后面有轍,爹怕合了人家的轍。宋長玉說:“有病就及時看,反正不能拖著?!豹?/p>

        鄉(xiāng)醫(yī)院夜里沒有值班醫(yī)生,等到早上八點多醫(yī)生上班后,宋長玉找主治醫(yī)生了解爹的病情。醫(yī)生把宋長玉上下打量著,問:“你就是宋長玉吧?”

        宋長玉說:“我是?!豹?/p>

        “幸會幸會!”醫(yī)生向宋長玉伸出了手,“你在咱們這里很有名啊。”

        宋長玉說:“多謝抬舉,我哪里有什么名!”

        “有名的人都是這樣,越是有名就越謙虛。”

        “哪里,我真的不敢當?!彼伍L玉有些不好意思,把話題引到父親身上,問父親的病到底是什么樣的情況。

        醫(yī)生說,你的父親沒什么大病,就是血壓高一些。

        宋長玉問:“血壓高還用住院嗎?”

        “這個主要是尊重患者的意見,患者愿意住院,我們當然不能把患者往外推?!贬t(yī)生笑了笑,“我不說你也明白,窮人養(yǎng)虱子,富人養(yǎng)醫(yī)生,歷來都是這樣?!豹?/p>

        宋長玉說:“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你看我父親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醫(yī)生說:“可以?!豹?/p>

        宋長玉替爹辦了出院手續(xù),讓爹和姐上了小臥車。姐說,她也是第一回坐小臥車,坐著就是軟和。爹問宋長玉,結賬時給醫(yī)院交了多少錢。宋長玉說:“這個您就不用管了,醫(yī)生說您沒什么大病,我們就放心了?!豹?/p>

        爹堅持讓宋長玉說說花了多少錢。

        宋長玉說:“不多,不到八百塊?!豹?/p>

        爹一聽就不干了,掙著身子要下車,說:“住了兩天半醫(yī)院,就收了咱這么多錢,這是什么醫(yī)院!不就輸了幾瓶子葡萄糖水嗎?他們一定算錯了,我得問問去?!豹?/p>

        姐也認為醫(yī)院收錢太多了。

        宋長玉說:“算了算了,您問也問不清,花錢消災,權當咱給醫(yī)院作貢獻了?!豹?/p>

        從鄉(xiāng)里到宋家莊是一段土路,下過雨后的泥巴路雖然干了,但還是沒有被人腳踩平,車駛在上面格格登登的亂扭。長山說:“這路,也沒人修修?!彼伍L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到路兩邊的小麥正在揚花,一片白茫茫的。一只米黃色的蝴蝶在麥穗上一展一合地飛,剛落在麥穗上把翅膀豎著收起,翅膀平著一展又飛走了。有小鳥兒在麥子地里叫,宋長玉聽出來,這種小鳥兒的名字叫蕎麥蟲兒。他突然有了疑問,明明是小鳥兒,怎么叫蟲呢?蕎麥蟲兒怎么跑到麥子地里來了呢?麥地邊上間或還有油菜地,油菜花已落盡了,秧子上結滿了綠油油的角子。這條路宋長玉走得最多,也最熟悉。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就到鎮(zhèn)里上學,一直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來回都是走這條路。在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他光著腳丫子在泥巴地里跑,腳窩子里濺起的泥水能落到他的鼻子上。在火熱的盛夏,他頂著太陽走了一會兒,發(fā)燙的路面就把他的很薄的鞋底燙透了,燙得腳底都是熱的。也就是十幾年前,高考落榜的他,是背著粗布鋪蓋卷從這條路走回家的。十幾年后,還是他宋長玉,卻是坐著自己的轎車回家,世界的變化和一個人的變化,真的很難預料。宋長玉想回顧一下他十幾年前的樣子,然而過去的樣子模糊得很,沒有一個是清晰的。不知為何,宋長玉竟有些傷感。

        車走到村頭,宋長玉看見一個挑著兩只尿罐子的人迎面走來,這人是支書宋海林。他讓長山停車,推門下來,叫著海林大爺,給宋海林讓煙。

        宋海林接著煙,并沒有把肩上的尿罐子放下,說:“我當是誰呢,是長玉呀,你啥時候回來的?”

        宋長玉說:“這不是剛走到這兒嗎。我爹病了,我和長山回來看看他?!豹?/p>

        “是嗎?沒聽說呀!那你們趕快回去吧。”

        宋長玉的爹在車上沒有下來。

        宋長玉家的房子已經蓋成了混磚到頂?shù)拇u瓦房,院子門口還蓋起了好看的門樓兒。但他們院子門口那條南北長的村街太糟糕了,不僅街道狹窄,而且路面凹了下去,簡直像一條排水坑。街兩邊的房子差不多都翻蓋過了,房子的地基都墊得比較高,看上去房子像是在岸上。這樣的村街小車無法開進去。長山下來看了看,宋長玉也下車看了看,都認為不行,想把車開到院子門口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條橫街稍寬一些,路也比較平整,他們只好把車停在橫街上了。車剛一停下,不少小孩子就圍過來,小孩子們把小汽車叫成小鱉車,說快看,小鱉車,小鱉車。長山對小孩子們說:“看看可以,都不許摸,車皮子上有電,誰摸就把誰的手燒爛?!遍L山把小車的后備箱打開,將箱箱包包提下來。一些鄰居過來,幫著把東西往宋長玉家里搬。

        接著來了一輛吉普車,停在宋長玉的小轎車屁股后面。從車上下來的是鄉(xiāng)黨委書記國世才,還有秘書,秘書手里提著禮品。國世才是位年輕的書記,不過三十多歲。國書記發(fā)福有些早,小肚子已經鼓了起來。國書記的肚子這么一鼓,書記的派頭就出來了,度量仿佛也大一些。來到宋長玉家,秘書轉到前面,把國世才介紹給宋長玉:“這是鄉(xiāng)黨委國書記。”國書記馬上掏出名片遞給宋長玉。

        宋長玉接過名片看了一下,說:“國書記很年輕,相貌堂堂!”把自己的名片取出,給國書記和秘書各一張。

        國世才說:“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我聽說你老父親病了,我們到醫(yī)院看望,醫(yī)生說老人家已經出院了,我們就趕到家里來了。我們給老人家買了些營養(yǎng)品,一點小意思?!眹啦派焓謱γ貢疽庖幌拢貢s緊把用豪華紙盒包裝的禮品給宋長玉遞上。

        宋長玉把禮品接過,連聲說謝謝,讓國書記和秘書快請坐,又說:“國書記那么忙,專程來看望我父親,讓人擔當不起呀!”父親見鄉(xiāng)里的書記來,大概有些害怕,躲到里間屋里去了,宋長玉喊他:“爹,爹,國書記來看您來了!”

        爹從里間屋出來了,叫了一聲國書記。

        國書記走過去跟宋長玉的爹握手:“怎么樣老人家,沒事兒了吧?”

        爹的手僵硬得縮巴著,好像伸展不開,說:“沒事了,沒事了?!豹?/p>

        國書記說:“祝賀您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宋礦長的成功不僅是你們家的光榮,也是我們全鄉(xiāng)的光榮?!豹?/p>

        爹還是呵呵地笑,笑得有些傻。宋長玉說:“不敢當不敢當,國書記過獎了!”

        賓主重新坐定,國世才說這個鄉(xiāng)的工作不好干,離城市太遠,交通不便,沒有礦產資源,也沒有工業(yè),經濟很難發(fā)展。

        宋長玉表示完全同意國書記的看法,又補充說:“這個鄉(xiāng)的情況我了解,除了您以上說的自然條件和客觀因素的制約,我認為鄉(xiāng)民的整體素質也太低,而提高鄉(xiāng)民的整體素質不是短時間所能完成的,是長期任務?!彼緛硐肱e一個例子,把夜里路上遭遇劫匪的事說出來,見國書記急于附和他,就沒說。

        國書記說:“宋礦長您說得太對了,我最頭疼的就是鄉(xiāng)民素質,窮鄉(xiāng)出刁民,刁民最難惹,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國書記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問,“宋海林呢,宋海林怎么沒來?”

        宋長玉說:“海林大爺可能比較忙?!豹?/p>

        國書記說:“他再忙也忙不過我吧,我都來了,他怎么能不來!”他對秘書說,“你去告訴宋海林,就說我來了。”

        宋長玉沒有阻止秘書去喊宋海林。他聽父親說過,自從王梅英與他母親結了仇,宋海林就沒到他家來過,這表明宋海林和老婆穿的是一條褲子,在他們家的人面前是很拿架子的。宋長玉正好可以借國書記的氣勢把宋海林的架子壓一壓。國書記是宋海林的頂頭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宋海林不敢不聽國書記的招呼。

        果然,宋海林跟著秘書就來了。國世才拿出當書記的威嚴,說:“宋支書,你很忙啊!”

        宋海林說:“不是,我剛才往菜園里送尿水去了,不知道國書記來?!豹?/p>

        國書記說:“我說宋支書,你們宋家莊的路可太差勁了,宋礦長的車都開不進來,這怎么能行呢!”

        宋海林說:“我也知道路不好,可是……”

        “可是什么,你可以組織人修一修嘛?!豹?/p>

        “誰不知道路平了好走呢!現(xiàn)在地分到各家各戶,人心都散了,去年的公糧到現(xiàn)在還有兩家沒交齊呢!”

        “你老是強調客觀原因,老是悲觀態(tài)度,就什么事也辦不成。注意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嘛,多想想辦法嘛!”

        “有啥辦法可想呢?”

        宋長玉插話:“海林大爺,國書記也在這里,我看這樣吧,我提供資金,您組織人把路修一修,把進村的那條路和這條南北路都修一修,這樣大家走路行車都方便,也算我對宋家莊作一點貢獻?!豹?/p>

        國書記笑著說:“你看你看,老說沒辦法,宋礦長一開口,問題不就解決了嘛!”

        宋長玉問宋海林:“你看需要多少錢?”

        宋海林仰仰臉,眨眨眼,說:“要是鋪成磚路,恐怕得兩萬多?!豹?/p>

        宋長玉說:“我給你三萬,行了吧!”

        宋海林說:“三萬用不完?!豹?/p>

        國書記說:“宋支書,傻了吧,用不完可以干別的嘛,比如修修小學校什么的。我看就這樣定了,由宋礦長出錢,由宋支書組織人力修路,路要修得好一些,等宋礦長下次回來,小車要能一直開到家門口。這個事我要馬上向縣委匯報,讓縣委宣傳部派人下來采寫報道,把宋礦長出資給家鄉(xiāng)修路的事報道出去?!豹?/p>

        宋長玉說:“報道的事就免了。”

        國書記說:“不能免,誰給家鄉(xiāng)人民辦了好事,家鄉(xiāng)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彼蛩伍L玉發(fā)出邀請,請宋長玉中午到鄉(xiāng)里坐坐,他和賈鄉(xiāng)長代表黨政兩套班子為宋礦長接風。

        宋長玉謝了國書記一番好意,說萬萬不敢從命,回家的第一頓飯,他一定要在家里和父母一塊兒吃。他反過來留國書記中午在他家吃飯,說他帶回的有好酒,中午一塊兒喝兩杯。

        國書記說,時間還早,上午他還要回鄉(xiāng)里開一個會,中午就不在這里吃飯了。他站起來把手一伸,有力地握住宋長玉的手說:“宋礦長,那就明天中午,請你一定賞光到鄉(xiāng)里去,我和賈鄉(xiāng)長在鄉(xiāng)里恭候,好好向你請教一下發(fā)展經濟之道?!豹?/p>

        “請教不敢當,明天再說吧。”

        “就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點,我讓孫秘書跟車來接你。”國書記笑了一下,接著說:“鄉(xiāng)里的車差一些,讓宋礦長坐鄉(xiāng)里的車有些屈駕,要不你還是坐你自己的車吧!”

        宋長玉也笑了,說:“國書記很幽默,也很會做工作,我看國書記前程無量啊!”

        “借你的吉言,咱們明天見!”

        第二天中午,宋長玉跟前去接他的孫秘書來到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門口,見門口上方扯出了一幅橫標,上面寫著“熱烈歡迎企業(yè)家宋長玉光臨指導”,國書記和賈鄉(xiāng)長已站在橫幅下面等他。鄉(xiāng)領導機關所在地是一個平房院落,中間對著大門的是一條青磚甬道,兩側是幾排紅磚平房。進得院子,鼓樂突然響起來,原來鄉(xiāng)里把鎮(zhèn)上小學的腰鼓隊叫來了,還有一些跳著腳舞著紅綢的小學生,夾道對宋長玉“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宋長玉覺得太過分了,這樣耽誤小學生上課很不好。他不止一次看過報道,報道對有的單位動不動就讓小學生停課歡迎來賓提出批評,看了報道,他對批評是認同的。可現(xiàn)在人家歡迎的是他,這讓他很無奈。他對國書記說:“你們搞得太隆重了,我心里很不安?!豹?/p>

        國書記說:“這是應該的?!豹?/p>

        歡迎酒宴是在機關的小餐廳里舉行,參加宴會的除了正書記、正鄉(xiāng)長,還有副書記、副鄉(xiāng)長、辦公室主任和秘書等。國書記征求宋長玉的意見:“你看還希望誰來,比如你的同學,不管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像宋礦長這樣的拔尖人才,在學校時肯定就有不少女同學追求呦?!豹?/p>

        酒還沒喝,國書記就開始跟他開玩笑了。宋長玉說:“沒有的事?!豹?/p>

        就座已畢,國書記問宋長玉喝什么酒。宋長玉說隨便吧,喝什么酒都行。國書記說:“咱這里可沒什么好酒?!豹?/p>

        宋長玉說:“我聽說鄉(xiāng)里不是有酒廠嗎,酒廠釀的酒怎么樣?”

        賈鄉(xiāng)長說:“鄉(xiāng)里酒廠釀的酒賣不出去,酒廠已經關閉兩年了。”

        本鄉(xiāng)釀的酒叫十里香,一位副鄉(xiāng)長小聲說:“十里香根本不能喝,一股壞紅薯干子味兒,喝了燒心?!豹?/p>

        宋長玉說:“既然這樣,就喝我?guī)淼木瓢?。”他掏出手機給長山打電話,說:“你馬上開車過來,把咱們帶的酒送過來一箱,送到鄉(xiāng)政府。”他故意不說他帶回的是什么酒,裝作對酒的牌子并不重視,帶什么酒都很平常。

        不一會兒,長山就把一箱酒送過來了,眾人一見,眼睛馬上就亮了,好家伙,茅臺!

        國書記讓長山留下一塊兒坐。宋長玉說家里還有一些客人需要照顧,讓長山回去了。

        逮著宋長玉的好酒,鄉(xiāng)里的干部有些不喝白不喝的意思,喝得都很豪爽,沒有一個拖泥帶水的。從國書記那里打頭,鄉(xiāng)干部輪流向宋長玉敬酒。他們每人都有一套說辭,一個比一個把宋長玉抬得高。有人說宋老板走在了時代前列,在全鄉(xiāng)所有外出的人中,宋老板的成功首屈一指。有人說查查全鄉(xiāng)的歷史,恐怕有史以來,宋先生的經濟實力也屬史無前例。最有名的大地主是李莊的李百萬,他掛的不過是雙千頃牌?,F(xiàn)在要是允許買地的話,宋先生掛十個雙千頃牌也掛得起。還有人把宋長玉叫成宋老總,借著酒蓋臉跟宋長玉開玩笑,說要是擱從前,像宋老總這樣的實業(yè)家,娶七個八個小老婆都不算多。宋長玉說:“開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精力!”

        鄉(xiāng)干部給宋長玉敬了酒,按禮節(jié),宋長玉要回敬每位鄉(xiāng)干部,還要先喝為敬。一圈回敬下來,宋長玉的頭有些大了,雙腿輕飄飄的,身子似乎在往上升。為了顯得他的腦子仍很清醒,他目光炯炯,通紅的臉上滿是笑容。他在老家時,還是人民公社的體制,那時的公社書記在他眼里可是了不得,簡直像皇帝一樣?,F(xiàn)在由于他的地位發(fā)生了變化,再看這些原本是公社一級的鄉(xiāng)干部,就不算什么了。他甚至想到了“拍馬屁”這個詞,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越看他們越像拍馬屁的,宋長玉幾乎笑出聲來。

        坐在身旁的賈鄉(xiāng)長問他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到底有多少資產,是不是超過了千萬。

        他說:“沒有那么多,那都是固定資產。”

        他這樣回答,等于承認了他的資產已逾千萬。鄉(xiāng)干部們像是終于探到了他的底細,眼神亂交流一氣。

        這時,鄉(xiāng)書記國世才把一個實質性的問題提出來了,問:“宋礦長,鄉(xiāng)里還有二百畝沒承包出去的機動地,包給你怎么樣?都是好地,肥沃得很。”

        “怎么個包法兒?”

        “一畝地一年的承包費一百元,你可以承包十年,也可以承包二十年,看你的興趣?!豹?/p>

        宋長玉事前想過,他這次回來,鄉(xiāng)里頭頭抓住他不放,看中的無非是他的錢袋子,如果他不把錢掏出一些,這一關恐怕過不去。他擔心鄉(xiāng)干部獅子大張口,以發(fā)展慈善事業(yè)的名義,讓他無償?shù)刭澲@個,贊助那個。還好,國世才沒提出讓他贊助什么。雖說承包土地也要花錢,但一年的承包費不過兩萬元,實在是小意思。畢竟上溯好幾輩都是農民,作為農民的后代,宋長玉對擁有土地有著改變不了的渴望,在潛意識里對當?shù)刂饕埠芟蛲?,國世才提出讓他承包土地,可以說迎合了他的心理。他說:“這個事情可以考慮,只是我在礦上比較忙,恐怕顧不上回來管理?!豹?/p>

        國世才說:“這沒關系,你委托一個人替你管理,再讓管理者雇幾個長工不就行了?!豹?/p>

        “國書記這么一說,我不是成了地主了嗎!”

        “成地主怕什么,說實在的,現(xiàn)在誰不想當?shù)刂?!我是沒條件,要是條件允許,我也想當一把地主過過癮?!豹?/p>

        “好,聽您的。您看要不要簽一份協(xié)議?”

        “協(xié)議當然要簽?!眹啦艑γ貢f,“你馬上去起草協(xié)議,一式兩份。”

        宋長玉說:“這樣吧,承蒙各位領導信任,我先承包十年。前五年的十萬元承包費用,我最近一次付清。之后每年冬天結算一次。十年之后是否繼續(xù)承包,再行商議?!豹?/p>

        國世才帶頭鼓掌:“協(xié)議達成,讓我們共同舉杯慶賀!”

        協(xié)議簽過以后,宋長玉小聲跟國世才講了一個條件:“您看我們村的支部書記都當了幾十年了,是不是該換換了?!豹?/p>

        國世才說:“我早有此意,宋海林那老家伙一個字不識,早就跟不上形勢了。老兄看誰合適?這事兒咱說了算,你說誰合適?”

        宋長玉推薦了叔叔的兒子宋長興,說:“你們考察一下,看看宋長興怎么樣?不瞞您說,宋長興是我堂弟?!豹?/p>

        “宋長興是不是黨員?”

        “可能還不是。這些年宋海林,根本不發(fā)展年輕人入黨,生怕人家搶了他的位子?!豹?/p>

        “這不難,你讓堂弟寫一份入黨申請,馬上報給村黨支部,剩下的事老兄就不用管了?!眹啦虐岩恢皇謹埩怂伍L玉的脖子,把嘴湊在宋長玉耳邊說,“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上,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宋長玉早就想把宋海林拿下來,這是長期壓在他心頭的一件大事,他沒有料到,這樣的大事幾句話就解決了。但他沒有露出喜色,只端起酒杯對國世才說:“來,咱倆再喝一杯,一切盡在不言中?!豹?/p>

        國世才說:“我明白,喝?!豹?/p>

        31大礦不行了

        這年中秋節(jié),來自夏觀礦務局下屬煤礦的上千個礦工和家屬把礦務局的大門口給堵上了,鍍鉻的大鐵柵欄門緊鎖著,外面來的小車進不去,院子里的小車也出不來。在圍堵大門口的礦工和家屬中還有一百多個因在井下受重傷而截癱的礦工,他們是搖著輪椅來的。

        鄭四給宋長玉打電話,說夏觀礦務局的礦工們跟礦務局的領導鬧起來了,建議宋長玉快去看看。鄭四的口氣欣喜得很,說:“礦工們終于撐不住了,真他媽精彩!”

        宋長玉問鄭四:“怎么個精彩法兒?”

        鄭四說:“黑壓壓的礦工們把礦務局的大門口堵上了,我看快打起來了,宋老板不去欣賞一下嗎?”

        宋長玉說:“又不是唱大戲,那有什么好欣賞的?!豹?/p>

        放下鄭四打來的電話,宋長玉給王利民打電話,把鄭四說的情況跟王利民說了一遍。王利民問宋長玉:“你去現(xiàn)場看了嗎?”

        宋長玉說沒有。

        “你可以去看看嘛!你有什么看法兒?”

        “我沒什么看法兒。我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好。”

        “你的意思我們是不是慶賀一下?”

        “今天是中秋節(jié),我看還是各自跟老婆一塊兒過吧?!豹?/p>

        “你老婆還是明守福的閨女嗎?我聽說你終于把唐洪濤的閨女搞到手了,此言不虛吧?”

        “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

        “我聽齊國良說的,他說你那時追唐麗華追得很緊,急得恨不能舔人家的腳丫子,結果人家抬腿一蹄子,把你給踢開了?!豹?/p>

        “齊國良這小子,他嘴里哪有什么好話!我跟唐麗華早就沒來往了,自從離開喬集礦,我就再沒有見過她?!豹?/p>

        “那怎么能甘心!要是我,我就不甘心。唐麗華又沒有遠走高飛,可以找機會重續(xù)舊緣嘛?!豹?/p>

        宋長玉聽出來,他和唐麗華的事王利民并不摸底,王利民是在詐他。虧得他沒有承認把唐麗華搞到了手,要是說漏了嘴,不知王利民怎么編排他呢。他說:“我沒那個興趣?!豹?/p>

        傍晚時分,宋長玉還是自己開車到礦務局大門口看了看。那些靜坐的礦工和家屬雖然仍沒有散去,但也沒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宋長玉本來想停下車多看一會兒,見不少人朝他的車望著,怕是把他的車當成礦務局領導的車了,他沒敢停車,只轉了一圈兒就走了。

        夏觀礦務局所屬各煤礦之所以發(fā)不出工資,因為總體上煤炭生產過剩,挖出的煤堆得大山小山,賣不出去。黑家伙賣不出去,就換不回銀子,沒有銀子,拿什么發(fā)工資呢?煤在地底下睡了萬年億年,睡得很香很沉,不愿被一種兩條腿的動物吵醒,一旦被吵醒它們就很煩。煤在地底下是一個整體,有著自己的生命和呼吸,它們不愿意被人們堆到地面上去,無意與太陽爭輝。既然把它們的夢吵醒了,既然把它們挖到井上去了,就該趕快給它們一把火,成全了它們的使命算了。可是,它們被挖出來后,就在露天地里堆放著,以致越堆越高。原來這個世界不需要它們了,它們想到了自殺。它們的自殺方式就是自燃。借了太陽之烈,風力之劍,它們集體自燃了。它們沒有流紅血,卻在冒白煙。白煙呼呼地沖上藍天,幾乎和白云接壤。礦工不允許它們自殺,他們抱了水管,轉著圈地往它們身上灑水。煤堆高處水的壓力夠不到,他們冒著被燒傷的危險,爬到煤堆上面去滋。負責滅火的礦工也領不到工資,他們的生活也很困難,滅了一段火,勁頭就下來了。喬集礦有一個工人,滅火的積極性一直很高,他有些瘋狂似的,抱著水管兒,一天到晚往煤堆的冒煙處灑水。一失腳從煤堆上滾下來了,滾成了一個煤人。他咬咬牙,像是要堵敵人的槍眼似的,又沖了上去。《礦工報》的記者采訪他,問他為什么這樣能干。原來前一段喬集礦井下冒了頂,砸死了三個人,其中有他的親哥哥。他說煤里有他哥流的血,他不能眼看著哥哥拿血拿命換來的煤白白燒掉。記者認為他的事跡很好,思想境界很高,對他進行了突出報道。局里也認為他的事跡真正體現(xiàn)了工人階級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樹為典型,要求全局職工都要向他學習。

        在這種情況下,各煤礦動員職工對煤炭進行全員銷售,說白了,就是誰都可以出去賣煤,不管你托什么關系,只要把煤賣出去,把錢收回來,就是好樣的。你賣出了煤,就先給你發(fā)工資。別人賣不出煤,就不發(fā)工資。賣不出煤的想要工資也可以,發(fā)給你煤,代替你的工資。過去賣煤的事都歸礦上的銷售科管,誰想插一根手指頭都不行?,F(xiàn)在突然間讓挖煤的人去賣煤,豈不是愁死人了。別說讓他們到市場上去賣煤,他們拉回的代替工資的煤也只能在門口堆著無法處理。在煤炭緊俏的時候,煤被稱為烏金、墨玉、太陽石,什么好聽的詞兒都說給煤炭了。黑煤面子一挖多,煤連臭狗屎都不如?。—?/p>

        礦上還有辦法,給全礦職工放假,有的礦放假兩個月,有的礦放假四個月,什么時候銷售形勢好轉了再復工。礦上給職工放了假,職工卻不能給自己的肚子放假。職工放了假可以休息,人的消化系統(tǒng)可不能休息。怎么辦?礦工們只好各想各的路來求生存。

        相比之下,小煤礦的煤炭銷售沒有受到多大影響。這是因為,小煤礦有兩大優(yōu)勢:一個優(yōu)勢是產煤成本低,出一噸煤有三十多塊錢就夠了。有了這個優(yōu)勢,賣煤時他們敢于降低價格,就算一噸煤只賣八十多塊錢,還可以賺五十塊錢。另一個優(yōu)勢,是他們的銷售策略靈活,誰買他們的煤,他們就給誰回扣,最高的回扣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二十。那些用煤大戶多是國營企業(yè),如電廠、化肥廠等等,每年的用煤量都在百萬噸以上。如果花一百萬元到某個小煤礦買煤,回扣就可以吃到二十萬元,哪個采購煤炭的主兒不愿吃這樣的肥肉呢!除了吃回扣,小煤礦的礦主還可以請采購人員喝酒,打保齡球,洗頭,洗腳,泡妞兒。小煤礦的這兩個優(yōu)勢,恰恰就是大煤礦的劣勢。大煤礦攤子大,層次多,包袱重,每出一噸煤,僅成本一項就得七十多元,八十多元。小煤礦把煤價拉得那么低,大礦的煤賣不出是賣不出,倘若是跟著小煤礦的煤價走,賣每一噸煤都要賠本兒,賣得越多,賠得越多。再一個就是大礦管得死,煤是國家的,賣的錢也是國家的,誰都不敢拿著國家的錢給買主回扣。同樣的道理,反正煤礦是國家的,天塌砸大家,大礦不景氣,要倒霉大家一塊兒倒霉。這應了一句俗話,船小好調頭,船大轉彎難。堂堂大礦,門前冷落車馬稀。而通往每座小煤礦的路上,卻是車水馬龍,一派興旺景象。

        入冬之前,從城里和東部平原到小煤礦拉煤的汽車眼看著多起來。公路兩邊插著一塊塊木牌子,上面寫著某某煤礦。木牌子標示之處,必有一條岔路口,從岔路口拐進去,往深處走,就能找到一座小煤礦。通往小煤礦的路起起伏伏,坑坑洼洼,一般都不太好走,遠遠看去,拉煤的汽車像船一樣行走在風浪里。這些路也比較窄,出的重車與進的空車相錯,膀子幾乎碰著膀子。路本來是土路,跑得煤車多了,就成了煤路。有汽車開過,后面騰起的煤塵一直追著汽車的屁股。進山拉煤的不僅有汽車,還有拖拉機、“蹦蹦車”和毛驢車,現(xiàn)代的和傳統(tǒng)的運輸工具擠在同一條路上。前面不知出點什么事,后面的車就堵住了,一堵就是好長。路本來已經堵了,當?shù)啬切├旱摹氨谋能嚒边€見縫插針,扁著頭往車縫里擠,把路面堵得更死。

        路上一堵車,當?shù)啬切┯蝿又錾獾娜司秃芨吲d,紛紛來到車旁和司機師傅搭話,兜攬生意。有的端著水盆勸師傅洗把臉;有的拿著方便面,提著熱水瓶,讓師傅下車吃碗面;有的把山里產的柿子、山楂和老倭瓜送到司機面前,勸師傅買一些捎回去。也有的年輕女人,手上拿著一把瓜子,登上汽車駕駛室的踏板,隔著窗子往司機身上吐濕了的瓜子皮,不知她們做的是哪一宗生意。那些司機都在路邊店里混過,經驗相當豐富,一眼就看出這些女人要做什么生意,卻裝作不明白,問女人賣什么,把要賣的東西拿出來看看。女人說:“當然是好東西,進去才能看。”說著拉開車門,一貓腰鉆進駕駛室。進去后,女人把衣襟迅速往上掀了一下,撒嬌似的往司機懷里擠,讓司機教她開汽車……

        小煤礦的煤不愁賣,對挖煤工的需求量就大些。既然夏觀礦務局的大多數(shù)煤礦都放了假,好多礦工都悄悄轉移到小煤礦來打工。小煤礦條件雖然差一些,安全也沒有保障,但打工的人月月都能領到現(xiàn)錢,這是有保障的。這些大礦的礦工以前頂著國營的牌子,對小煤礦是看不起的,提起來甚至有些嗤之以鼻。誰知道呢,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他們竟到小煤礦討生活來了。鄭四有好主意,凡是從大礦來的男工他一律不要,要是女工倒可以考慮吸收幾個。消息傳出去,果然來了幾個女工要求下井。女工把窯衣一扎,顯得腰身細細的,胸脯子鼓鼓的,臀部肥肥的,果然別有風味。如煤火里放進一把鹽,惹得那些男工的眼神兒噼啪亂炸,精神頭兒增加不少。

        前面說過,紅煤廠吸收工人的事宋長玉不再直接管,由各隊的包工頭自主招收。不過,有些事他是一定要管的。這天他坐小車要出門辦事,車開出大門口,見楊新聲師傅肩扛一只鐵锨,在大門口一側站著。他把車停下,問:“楊師傅,有事兒嗎?”

        楊師傅說:“沒事兒,你忙吧?!豹?/p>

        “有事兒您就說話,我是您的徒弟,跟我您不用客氣?!豹?/p>

        “真的沒啥事兒,我到地里轉轉,回來就轉到這兒來了。我知道你事多,你快上車吧?!豹?/p>

        “那我走了?!豹?/p>

        楊師傅揚揚手,催宋長玉快上車,自己也轉身往家里走。

        宋長玉開上車往市里走,想想,楊師傅好像還是有事兒找他,不然的話,楊師傅不會在紅煤廠礦的大門外邊站著。楊師傅也許為某件事兒猶豫著,就在門外站下來。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替別人著想,為別人辦事,讓他們開口求人就難了。辦完事回來,晚上,宋長玉提著一大包子禮品登門去看望楊師傅。宋長玉醞釀了一些感情,進門就說:“楊師傅,您對我是有恩的人哪,我對您照顧不夠,請您多原諒!”

        楊師傅無措地直搓手,說:“宋礦長,你這么忙,還來看我,這怎么好!”

        宋長玉說:“楊師傅,別人可以叫我宋礦長,您不能這樣叫,您這樣叫,還不如打我兩巴掌呢,您還是叫我小宋吧。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要不是您收留我,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楊師傅說:“不是,收留你的不是我,是明支書。明支書看出你是個人才,就把你留下了。叫我看,還是你自己有志氣,有本事,不管把你放到哪兒,你都能干出一番事業(yè)?!豹?/p>

        宋長玉說:“也不一定,您看我在喬集礦就不行,讓人家給攆出來了。哎,楊師傅,我記得您給我說過一件事,想把您的兒子轉到礦務局中學上學,這件事怎么樣了?后來轉了嗎?”

        楊師傅說:“沒有,我兒子考到市里一所高中去了,明年就畢業(yè)了。聽說礦務局中學現(xiàn)在不行了,好老師調走了不少,教學質量還不如市里高中高呢!”

        “您看,您就給我說過一件事,我還沒給您辦?!豹?/p>

        “這么多年,你還記著,這就不錯了,就算對得起我了。”

        宋長玉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說:“我知道在市里讀高中費用高,畢業(yè)班費用更高,這兩千塊錢您收下,留著給我弟弟交學費,我祝愿他明年能順利考上大學?!豹?/p>

        楊師傅一見宋長玉給他掏錢就急了,推著宋長玉的手說:“長玉,這個錢我不能收,無論如何不能收。你給我拿來那么多東西,我都沒說什么,再收你的錢,就有點兒不像話了?!豹?/p>

        “楊師傅,您要是還看得起我宋長玉,這點兒錢您就收下,您要是看不起我,我這就走,以后也不敢來看望您了?!豹?/p>

        “長玉,你聽我說,這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問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楊大嬸兒大概聽見他們爭執(zhí)不下,從里間屋出來了。楊大嬸兒像是已經睡了,披著棉衣就走了出來。她眼圈紅紅地說:“小宋,你來了?!豹?/p>

        宋長玉答應著,轉身把錢塞給楊大嬸兒。楊大嬸兒說:“小宋,這個錢算是俺借你的,等有了錢就還你。”

        楊師傅指著老伴兒說:“你看你看,真不像話!”

        楊大嬸兒說:“小宋你不知道,老楊四個多月沒領到工資了,上個月礦上又放假了。我讓他去你那里找點活兒干,他死要面子,轉一圈兒又轉一圈兒,就是張不開那個口?!豹?/p>

        宋長玉的眼圈濕了,說:“這都怨我,我要早來看看楊師傅就好了。這樣吧楊師傅,您明天就到礦上去上班,您也不用下井,幫著看看煤場子就行了,我每月給您開一千塊錢。”

        楊師傅說:“一千塊錢太多了,你一個月給我開五百就行了?!豹?/p>

        “不行不行,五百太少,我礦上的工人,平均每月還開八百多塊呢!”

        楊師傅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說:“你要是給我開一千,我就不去!”

        “好好依著您,您說多少就是多少,誰讓您是我的師傅呢!”

        宋長玉問到孔令安、孟東輝、康隊長和小馬,不知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楊師傅一一給宋長玉作了介紹。孔令安有一次冒充記者到農村采訪,拽了一個閨女的褲子,被人家村里人五花大綁送到了礦上。礦上給他辦了病退,讓他父親把他領回家去了。自從孔令安辦了病退,再沒有到礦上去過。楊師傅認為,孔令安那么一個好好的孩子,生生讓礦上給毀了。孟東輝干滿一個五年,又干滿一個五年,到底沒能轉正,就回老家去了。楊師傅說,孟東輝這個人目光太短淺,為孟東輝向宋長玉要回箱子的事,楊師傅后來就不愿答理孟東輝。后來孟東輝聽說宋長玉當了礦長,才有些后悔不該要回箱子??店犻L退休好幾年了,帶著老婆在礦上開了一個小吃店,賣燒餅、油條和胡辣湯??店犻L這一輩子也不容易,解放前就下煤窯,解放后還當過省里的勞模,老了老了,還得自己開飯館??店犻L人緣好,生意還算不錯。小馬接替康隊長當上了隊里的黨支部書記,沒兼隊長,隊長是由原來的一個副隊長提拔起來的。數(shù)來數(shù)去,包括跟宋長玉一塊兒進礦的那些老鄉(xiāng),要說有出息,誰都比不過宋長玉。

        宋長玉承認自己的運氣還可以。

        32流淚的唐麗華

        自從有了電話和移動電話,宋長玉就不再寫信了。

        宋長玉給父母也不寫信了,他花錢給家里裝了一部電話,隔一段時間就給父母打一個電話。宋長玉從鄉(xiāng)里包下的那二百畝地,麥收之后就移交給了父親。宋長玉愿意把那塊地叫做農場,他讓父親在農場中央蓋了兩間房,給農場里也安了一部電話。農場除了父親負責,他還聘請了一個瘸腿表哥,協(xié)助父親做管理工作。通過長途電話,他對農場的事情遙控指揮。他讓父親找人在農場四周挖了壕溝,栽上了長硬刺的綠色籬笆,把農場封閉得自成一體,像是一個莊園。農場里種什么果樹,什么藥材,種小瓜還是西瓜,都是他說了算。宋長玉想,虧得有電話,使他一邊當?shù)V長,一邊還能當?shù)刂?。要是像過去寫信的話,等一封信走到農場,不等人的農時早就跑得遠了。

        他印制了不少帶有大紅紅煤廠煤礦字樣的牛皮紙信封,幾乎用不上了。他給信封派上了一個新用場,需要給誰一些錢,就把錢裝在信封里。那信封就有了一層新意,除了裝進他的感情還裝進了他的恩賜。他知道,礦上的一些工人還是要給家里寫信的,還是要用信封的。他在喬集礦有過向宣傳科討要信封的經歷,能夠理解工人們愿意用礦上的信封往老家寄信的心情。于是他對各個包工隊的包工頭兒交代過,不管哪個工人給家里寫信,都可以到礦上的辦公室里要信封,要幾個就給幾個。

        一天,宋長玉收到了一封信,來信用的是礦務局總醫(yī)院的信封,宋長玉一看就想到是唐麗華寫來的。唐麗華給宋長玉打過好幾次電話,倆人未能見面,唐麗華只好用信來傳遞心聲了。

        唐麗華的信竟寫滿了三四頁信紙。唐麗華的字寫得不難看,字體有一點男人的風格。信上有個別字涂抹過,表明唐麗華寫信時沒有打草稿,沒有抄寫過,是一氣呵成的。信的內容還沒看,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寫的信和唐麗華寫的信作了比較。他以前給唐麗華寫的每一封信都是先打草稿,在草稿上字斟句酌之后,才抄寫在信紙上。這么一比,他覺得唐麗華的文化底子還是厚一些。

        與宋長玉剛看到唐麗華的信所想到的一樣,唐麗華的信一開始,就請他原諒。她說宋長玉前后給她寫了五封信,她連一封信都沒有給宋長玉回過,實在無禮得很,也顯得太不近情理。以前她不是沒想過給宋長玉回信,只是覺得宋長玉的信寫得太好了,她怕自己寫不好,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讓宋長玉笑話,就沒寫?,F(xiàn)在她顧不上想那么多了,只管寫一封信試試。唐麗華說,宋長玉給她寫的每一封信她都保存著,一封都沒有丟。從礦上搬到局里,到局機關所在地又搬了兩次家,她丟棄的東西不算少了,可那幾封信她始終很珍惜。說來有些悲哀,她活了大半輩子,從識字到現(xiàn)在,除了收到宋長玉的幾封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人給她寫過信,哪怕只言片語都沒有。據(jù)說寫信是求愛的一種方式,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向她求愛的只有宋長玉一個人。

        她把信鎖在辦公室的鐵皮柜里,一個人無事的時候,就把信拿出來讀一讀。跟信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已經有些發(fā)黃的黑白照片,那是她一歲多的時候,爸爸媽媽帶她到照相館照的全家福。唐洪濤不是她的親爸爸,照片上的爸爸才是她的親生父親。然而在她還不到兩歲的時候,父親就突發(fā)重病去世了。父親去世時,已是省會城市某個區(qū)的黨委書記,那一年,父親才三十一歲。父親死后,母親才又嫁給了唐洪濤。恕她不對唐洪濤做出任何評價,反正她與唐洪濤隔膜得很,倆人從沒有推心置腹地交談過什么。別人以為她是一個幸福的人,其實她覺得自己沒有幸福過,她是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孤苦的人。

        唐麗華說,和宋長玉重新見面后,她激動過,激動得半夜半夜睡不著覺,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總算不虧了,死了也不虧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錯了,或者說在什么地方讓宋長玉失望了,宋長玉就不愿意再見她。她承認宋長玉事情很多,工作很忙,但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一點兒和她見面的時間。她在雜志上看到過一句話,男人要是對某個女人稱自己忙,那必是借口。唐麗華說,估計宋長玉是怕她干擾宋長玉和明金鳳的美滿婚姻,破壞他們的幸福家庭。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這點兒道德她還是有的。她聽說明金鳳人很好,也知道宋長玉對明金鳳很好。就是因為宋長玉對明金鳳很好,這也是她尊重宋長玉的原因之一。唐麗華最后說,宋長玉倘若是有耐心把這封信看完,就是不見她,她也不遺憾了。唐麗華讓宋長玉把信看完就燒掉,以免被明金鳳看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宋長玉沒有把信燒掉,把信鎖進抽屜里去了。這樣的信看一遍是不行的,之后他還會看上一遍兩遍。唐麗華還說她不會寫信,原來她的信寫得這么好,這么誠懇,淳樸,自然。他和唐麗華多次交談過,可唐麗華寫信和說話完全不一樣,判若兩人似的。看來話總是遮遮掩掩,不大好說,而寫信才更接近人的本心。當然,在信里唐麗華仍不失聰明和犀利,幾句話就把他的心思說破了,他那點小心眼兒,都瞞不過唐麗華的眼睛?。—?/p>

        宋長玉約唐麗華到市里的一家酒樓見面,唐麗華臉色有些蒼白,情緒很是低沉。宋長玉說:“麗華,你的信寫得真好,我看了很感動。”

        唐麗華搖搖頭,苦笑一下,說:“我是瞎寫,讓你見笑了。還有一些事兒,我在信上沒好意思寫?!豹?/p>

        還會有什么事兒呢,宋長玉讓唐麗華說說看。

        唐麗華低了一下眉,說:“說起來很丟人。”她說,元金年到礦上不久,就和礦上一個有夫之婦好上了。一個星期天的晚上,那婦人的丈夫身上綁了炸藥,找到他們家來了,喊著要與元金年同歸于盡。她開了門,沒開保險門,說元金年沒在家,要炸元金年到礦上炸去。其實元金年在家里呢,躲在臥室里不敢出來。說到這里,唐麗華的手顫抖得厲害,她面前放著一杯白酒,她抓過酒杯就把白酒喝干了。唐麗華原來不喝白酒,現(xiàn)在是他陪唐麗華喝,也把一杯酒喝干了。

        這樣連著喝了幾杯,唐麗華的眼淚就下來了,眼淚一股一股往外涌,霎時就淚流滿面。不知唐麗華攢了多少年的眼淚,今天總算流了個痛快淋漓。宋長玉說:“麗華,你喝得不少了,別喝了。”

        唐麗華說:“干嗎不喝,我今天高興,就要喝,喝不死我!”唐麗華說著又笑了,笑得燦爛得很,幾乎笑出了聲,仿佛所有的愁苦都忘到了腦后,眼淚也不流了。

        宋長玉把一杯菊花茶遞給唐麗華,說:“你喝口水,咱們說會兒話。”

        “有什么可說的,我要跟他離婚!”

        “離婚的事兒要慎重?!豹?/p>

        “我堅決跟他離,我要找回我的人格尊嚴?!豹?/p>

        “也許這是元金年的一個圈套,你提出跟他離婚,正好中了他的圈套?!豹?/p>

        “和元金年離了婚,我和我女兒兩個人過?!豹?/p>

        “…………”

        這天酒后,宋長玉沒有給唐麗華錢,也沒有帶唐麗華到市里的空房子里去,而是開車把唐麗華送回了家。

        回到礦上,車燈照見門口一側立著一個穿棉大衣的人,這人一手提著一只塑料袋子裝的鋪蓋卷兒,一手提著一瓶小磨香油。宋長玉覺得這人有點面熟,看了看,是孟東輝。不用說,孟東輝在老家待不住,又出來找活兒干。他把車開進院里,孟東輝跟著車屁股就進來了。孟東輝問宋長玉:“宋老板,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宋長玉說:“這不是孟東輝嗎!”

        孟東輝笑了,說:“我當你不認識我了呢,還行,當了大老板,還沒忘記老朋友?!豹?/p>

        “你怎么想起到這兒來了?走,到辦公室坐吧。”

        “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了家鄉(xiāng)的小磨香油。這小磨香油是我用自家種的芝麻磨的,香得很,保證比任何一家的小磨香油都香,你嘗嘗就知道了?!泵蠔|輝跟著宋長玉,邊走邊說。

        宋長玉說:“我家的小磨香油吃不完,你沒看見楊師傅嗎?你可以把香油送給他?!豹?/p>

        “見了,楊師傅對我一點都不熱情,說礦上現(xiàn)在不缺人,讓我回家。我大老遠地來了,我跟宋老板一個屋子住那么長時間,我不相信宋老板不答理我?!豹?/p>

        進了辦公室,宋長玉給孟東輝讓了煙,說:“你跟誰學的,一句一個老板,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我要真叫你的名字,你該不高興了?!豹?/p>

        “我下午到市里開了半天會,散會后王局長非留我們喝酒,我的頭現(xiàn)在還暈著呢!你有什么事兒,說吧。”

        “是礦務局的局長嗎?”

        “你就知道礦務局,我說的是陽正市煤管局,現(xiàn)在陽正市的煤炭產量已經超過了夏觀礦務局。我還沒問你呢,你在喬集礦干了兩個合同期,怎么沒轉正呢?”

        “轉個屁,那都是騙人的,咱們一塊兒進礦的那么多老鄉(xiāng),連一個轉正的都沒有。你離開喬集礦就對了,要是你一直在喬集礦干,也不一定能轉正。你現(xiàn)在算是弄大了,在咱們老家,只要一提‘宋長玉’三個字,沒有不蹺大拇指的,都說你的家產超過了億元。”

        “亂吹牛皮!過去吹牛皮,都是自己吹,現(xiàn)在是別人替你吹。吹牛皮也不能這樣吹法,這不是害我嗎!”宋長玉看了看表,“你要是沒什么事,咱就先休息,閑話等有時間再敘?!豹?/p>

        孟東輝這才把他的要求說了出來,他說:“我想帶來一個包工隊,在你這個礦上干。”

        宋長玉原以為孟東輝自己一個人想在礦上找點活兒干,沒想到孟東輝要組織包工隊,要當包工頭兒,要大大賺一把,看來孟東輝的胃口還不小。宋長玉說:“礦上的包工隊已經滿了,不需要新的包工隊?!豹?/p>

        孟東輝說:“原來的包工隊,可以讓他們走嘛。我從老家給你帶來的包工隊,保證聽你的,你說怎么干就怎么干。”

        孟東輝說話的口氣太大了,你當你是誰呢!宋長玉冷笑,搖頭,說:“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我絕不會做那樣不近情理的事。假如你是原來礦上的包工頭兒,正帶著包工隊干得好好的,我突然把你的包工隊辭退了,你心里什么滋味?”宋長玉想起了在喬集礦和他同住一個宿舍的那個孟東輝,十幾年過去了,孟東輝還是老樣子,在為人方面還是那么自私。他本來對孟東輝以前的所作所為已經原諒了,見孟東輝還是這么不懂事,又勾起心中的不悅,難免捎帶孟東輝幾句:“人得善良一些,不管做什么事,不能光想著自己,還得站在別人的角度,替別人想一想,不能把別人傷害得太厲害。你傷過一次別人的心,別人就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就不愿意跟你打交道了?!豹?/p>

        孟東輝不會聽不出宋長玉的話意,他眨著眼皮,嘴咧了一下,想笑,并以笑掩飾自己的訕??梢驗樾Σ怀鰜?,臉皮調動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他說:“好好好,我聽你的,我不組織包工隊了,行了吧。你給我安排個活兒,我一個人在礦上干,這總可以吧?”

        宋長玉說:“你明天找一下包工隊的隊長,看他們誰愿意接收你,如果沒人愿意接收你,我再跟他們說一下?!豹?/p>

        孟東輝終于笑了出來,宋長玉也笑了,孟東輝的小聰明宋長玉看得透透的。

        第九章

        33把唐洪濤送進監(jiān)獄

        唐洪濤也要辦小煤礦。他退休了,辦公室里沒有了他的桌椅,他不能到辦公室喝茶看報,只能天天待在家里。但他的身體還很好,精力還相當充沛,總得想辦法干點兒什么才對。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說有一個窯主開了三個小煤窯,因管不過來,窯主想轉讓出去一個。唐洪濤找到那個窯主一問,窯主果然有此意向。唐洪濤問窯主,一個小煤窯的轉讓費是多少。窯主說,誰愿出六十萬元他就轉讓給誰。唐洪濤是干煤礦的老手,他不會隔布袋買貓,要下進“布袋”里把“貓”看一看。這座小煤窯的煤儲藏量不大,俗稱“雞窩煤”,埋藏也不是很深。這煤窯被挖得亂七八糟,破壞得太厲害了。唐洪濤估計了一下,這個窯的煤炭資源回采率大約在百分之十五左右。窯下的煤炭好比是一棵包頭大白菜,挖煤的人只剜一點兒白菜心兒,把大部分白菜葉子和白菜幫子都扔掉了。唐洪濤一個勁搖頭,說這個窯提前夭折了,沒法采了,別說六十萬元,三十萬元他都不買。經過討價還價,唐洪濤以四十萬元的價格把這座小煤窯買了下來。就是四十萬,唐洪濤說他一次也付不起,只能分期付,第一次付二十萬,另二十萬半年之后才能付。窯主認為唐洪濤是開玩笑,說唐洪濤既然在國營大礦當過礦長,哪會連四十萬都拿不出。如果唐洪濤不能把買窯的款一次性付清,這個窯他就不賣了。唐洪濤說:“我當過大礦的礦長是不假,但我們是為國家挖煤,為國家掙錢,哪像你們,掙的錢都是自己的。說來慚愧,連二十萬我都付不起,還得跟別人借一些,能把二十萬湊齊就不錯。你怕什么,另外二十萬我給你打上欠條,半年之后,我保證一分錢都不欠你的?!备G主勉強答應下來。

        唐洪濤抖擻精神,重新披掛上陣。他給煤礦改了名字,把干溝煤礦改成振興煤礦。他吃在礦上,住在礦上,一天睡兩三個鐘頭就夠了。他在大礦礦長的位置上被人拉了下來,現(xiàn)在他又當上了礦長。他過去是給別人當?shù)V長,現(xiàn)在是給自己當?shù)V長。他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心情格外舒暢。他馬不停蹄地忙這忙那,走路像是小跑,走到哪里都是一陣風。他穿著工作服,隨時準備下井,跟工人打成一片。每個班的工人下井前,他都要去講話。他說他是學采礦的,當過多年大礦的礦長,在煤礦干了幾十年,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經驗,跟著他干不會吃虧。他沒忘了讓大家注意安全,說安全就是效益,就是女人,就是金錢,就是幸福,沒了安全,什么都談不上。說到安全就是女人時,不少工人大概覺得說法新鮮,都笑了。唐洪濤說:“你們笑什么,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說的女人,是指你們的老婆。你的安全搞得好,老婆還是你的。安全搞不好,那就很難說了?!彼邮趾筇嵘蟻淼谝还廾簳r,叫人帶到井下一塊紅綢子,并把紅綢子掬成碩大的紅花,系在裝滿明煤的罐系子上。他還派人買了一掛三千頭的長鞭炮,戴紅花的煤一提出井口,鞭炮就點燃了,劈里啪啦,甚是熱烈紅火。他伸展雙臂,對煤罐做出擁抱的姿勢,喊著:“好煤!好煤!”他想做詩,只想到“鞭炮響來紅旗展,振興煤礦換新顏”兩句,別的還沒想起來,暫時作罷。

        一罐煤就是半噸,兩罐煤就是一噸。唐洪濤算過了,就這個礦的生產能力而言,一天產一百來噸不成問題??鄣舫杀荆惶炜梢杂迩K,一個月就是十五萬,一年呢,將近二百萬。如果把這個礦的煤炭儲存潛力都挖完,包括把原來吃剩下的煤也盡量挖出來,大約可以采三年到四年。就說可以采三年吧,他就可能賺六百萬哪!而他現(xiàn)在一個月的退休工資還不到一千塊,一年才一萬來塊錢。如果他還能領二十年退休工資的話,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來萬。三年掙六百萬,和二十年掙二十萬,這是什么樣的比例呢,怎么能放在一塊兒比呢!等有了六百萬在握,唐洪濤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可以安享晚年。到那時,全國各地他想去哪里都行,想出國旅游也可以。唐洪濤覺得自己覺悟得有些晚了,后悔沒有提前退休,沒有提前辦煤礦。要是前幾年就開始辦礦,他早就發(fā)了。煤埋在地下是國家的,誰挖出來就是誰的,不挖白不挖,挖了也白挖。中國的勞動力多得是,招招手就過來一大堆,不用給他們多少錢,他們就干得很歡。他先期也不用投入多少錢,借一個窩就可以下蛋,下了蛋就是自己的。要說對煤礦的管理,科班出身的他更是輕車熟路,那些半路出家的小窯主跟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觀念太正統(tǒng),太保守。他以前不大看得起小煤窯,認為小煤窯亂挖亂采,破壞了國家的煤炭資源,并對國有大礦構成嚴重威脅。他現(xiàn)在終于想明白了,只要有錢,就是好樣的,就是爺。過去在喬集礦,僅僅因為他在經濟問題上不夠謹慎,人家就把他整了個一敗涂地?,F(xiàn)在好了,他完全自由了,天是他的,地是他的,窯是他的,煤是他的,掙多掙少都可以存在自己的戶頭上,誰都放不出一個屁字。他還想到了宋長玉,那小子原來不過是個農民輪換工,他都辦起了煤礦,當上了老板,發(fā)了大財,甚至敢打電話跟他叫板,他干嗎不能發(fā)一把呢!在上次的電話里,宋長玉向他提起了唐麗華,讓他非常氣憤。聽宋長玉的口氣,狗東西跟唐麗華又聯(lián)系上了。憑宋長玉的財力和狹隘心理,事情也許是真的。他明白宋長玉是在報復他,他絕不會去證實那件事。

        當上振興煤礦礦長的第三個月,唐洪濤就買了一輛紅旗牌小轎車。轎車不是新的,是二手車,他只花了十來萬就把車買了下來。

        除了買“紅旗”,唐洪濤辦煤礦很低調,幾乎是悄悄地進行。有記者要采訪他,他一律拒絕。過去在大礦當?shù)V長時,人家宣傳他,他愿意積極配合,因為他有升官的希望?,F(xiàn)在他已是退休的人了,仕途早已走到了盡頭,還宣傳他干什么!再說,現(xiàn)在的記者跟以前的記者也不一樣,現(xiàn)在的記者到了企業(yè),除了有寫稿任務,還有創(chuàng)收任務。他們給你寫了稿,把你吹得云山霧罩,接著就建議你在報上發(fā)一個企業(yè)形象廣告,哪一個廣告不花個三萬五萬都下不來?,F(xiàn)在每掙一塊錢都是他自己的,他才不愿意花自己的錢買那種無用的虛名呢!

        唐洪濤運氣不太好,他的振興煤礦只辦了四個月,井下就發(fā)生了瓦斯爆炸,一爆炸就炸死了六個民工。真的,沒有別的道理可解釋,唐洪濤只怪自己運氣不好。瓦斯爆炸的當天下午,他外出辦事回來,正在礦上的食堂吃芝麻葉雜面條。是的,唐洪濤的生活一點兒都不奢侈,他最愛吃的飯食就是小時候在農村老家常吃的芝麻葉雜面條。把面條下得稠糊糊的,蒜、姜、辣椒三樣摻在一塊砸成的泥往面條里一攪和,吃起來那叫可口,那叫香,唐洪濤常常吃得大汗淋漓,痛快無比。這天他剛把面條吃了半碗,瓦斯就爆炸了。瓦斯爆炸的瞬間,他聽見了一聲悶響,感到了腳下地面的震顫,扭臉看見了從井口冒出的一股黑煙。隨黑煙升起的還有一樣東西,那是提煤和提人用的鐵皮罐,在瓦斯爆炸所產生的強大沖擊波的作用下,鐵皮罐像一只氣球一樣,噌地從井口飛出來,虧得鐵皮罐有鋼絲繩牽著,它飛了一下,很快被拉回地面,摔扁了。有經驗的唐洪濤馬上作出判斷,瓦斯爆炸!他的頭一蒙,忽地出了一身汗。他的汗不是面條催出來的,是瓦斯爆炸嚇出來的。完了,完了,我怎么這么倒霉呢!誰都知道,開煤礦的最怕瓦斯爆炸,井下有冒頂、著火、透水等多種災害,瓦斯爆炸是威力最大最具有毀滅性的一種災害。冒頂一般來說砸死人不會多。著火從小到大有一個過程,留給人的有逃生的時間。透水時人從低處跑到高處,往往也能保住性命。常見報紙上有報道,說有多少人被困井下若干天終于生還,那大都是透水事故。遇到瓦斯爆炸人就沒有那么幸運,據(jù)科學實驗報告,在瓦斯爆炸的一剎那,大爆炸中心的溫度高達上千攝氏度,在那里工作的人多是被燒死的,有的是燒透了皮膚,有的是燒熟了內臟。反正一遇到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就在劫難逃,死的人也不會少。唐洪濤還算鎮(zhèn)定,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命人把礦上的鐵門關上,鎖起來,不許礦內的任何人出去,也不許礦外的任何人進來。他把電話線也掐斷了,防止有人往外界打電話。他必須把礦上發(fā)生的瓦斯爆炸的消息封鎖住,把事故隱瞞起來。上邊的安全生產部門查得很緊,消息一旦走漏出去,他的煤礦輕則停產整頓,重則吊銷執(zhí)照,就辦不成了。他還沒怎么賺錢,就被人關了井,豈不是太虧了。他打算悄悄把事故處理掉,煤礦接著開,并盡快把事故造成的損失奪回來。把六具死難民工的尸體從井下弄上來后,唐洪濤帶人連夜用卡車把尸體拉到外縣的人民醫(yī)院去了。善后當然不能在礦上處理,礦上地方太小,死難民工的家屬來了,沒有住的地方。就算礦上有住的地方,也不能讓他們到礦上來。死一個人,家屬往往要來好幾個,家屬們聚在一起,就容易鬧事。他們一旦鬧起來,局面就難以控制,保密就說不上了。也不能把尸體拉到陽正市的醫(yī)院里去,市里人多嘴雜,一些媒體的記者到處亂竄,正愁找不到新聞,消息若是讓他們得去,他們不大炒特炒才怪。這個縣離市里比較遠,也比較偏僻,就說這幾個人是在醫(yī)院里病死的,多給醫(yī)院一些停尸費就行了。唐洪濤接手煤礦后,用了不少自己的親戚和朋友,他把親戚和朋友都動員起來,采取幾個人包一個家屬的辦法,一方面把家屬看管起來,不讓家屬到外面走動;另一方面分別和家屬講條件,把家屬各個擊破。唐洪濤與礦上的每個民工訂的都有用工合同,合同規(guī)定,民工一旦在井下因工死亡,礦上一次性付給每個死亡民工家屬撫恤金一萬五千元,其中還包括喪葬費。唐洪濤他們拿出合同書給那些家屬看,念給那些家屬聽,說鐵板釘釘,只能賠償一萬五千塊。不管家屬怎樣哭,怎樣訴,他們就是不松口。不但不松口,他們還說,家屬拖得時間越長,得到的賠償就越少,因為家屬在旅館的住宿費和飯費還要從撫恤金里扣除。眼看把那些家屬抻得快頂不住了,已經出現(xiàn)了絕望情緒,他們才讓家屬說說看,希望加多少撫恤金。那些家屬都不敢提過高的要求,有的要求增加買一口棺材的錢,有的要求增加五千,最多的要求增加一萬。這些要求,都沒有超出唐洪濤他們的預想范圍,或者說正中了他們的計謀,但他們還是裝作很為難的樣子,不好好答應,還要研究研究。在唐洪濤的設計和安排下,事故的善后處理進行得比較順利,一共才花了不到十八萬元,也沒有出現(xiàn)泄密的情況。那些民工家屬像是沒有料到礦上會給他們加錢,他們像是取得了最后的勝利,一拿到錢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同意將親人的尸體火化,抱了骨灰盒回家去了。協(xié)議書是唐洪濤事先擬定的,在協(xié)議書上,家屬們?yōu)橐曳?,唐洪濤替乙方擬定的其中一項條款是,乙方保證永不反悔,永不上告,并承認此協(xié)議具有法律效力。家屬們都是外省的農村人,離此地都比較遠,他們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來了。只是最后與醫(yī)院結賬時,礦方與院方出現(xiàn)了一點不愉快。礦方想少交一些停尸費,他們講價說,比如到市場上買貨,若一次買得比較多,供貨方就得適當降降價,對顧客優(yōu)惠一些。他們一次買了六個停尸位,院方就不應按原來的價格收費。院方堅決不同意降價,因為那些死難民工不光在醫(yī)院太平間停尸,醫(yī)院的醫(yī)工還要對尸體進行清洗、化妝,他們說,那些尸體都燒得脫了骨,清洗起來太難了,不提價就算不錯,降價實在說不過去。爭執(zhí)之際,院方提出讓上級有關領導來裁決。他們知道,礦方最怕把死人的事張揚出去,就拿告官的話捅礦方的軟肋。果然,院方一捅礦方的軟肋,礦方就軟了,乖乖地按原價付清了六個民工的停尸費。此后不幾天,紅煤廠礦也死了一個人,也拉到這個醫(yī)院停尸。宋長玉也不想讓上邊的人知道他的礦發(fā)生了死亡事故,知道了麻煩事太多。紅煤廠礦幾乎每年都死人,每次死了人,宋長玉都采取私了的辦法解決,這個辦法省錢、省事。紅煤廠礦這次死的人是被炮崩死的,尸體比較破碎,拼接相當困難。院方把困難說出來了,還說身體的零件可能沒有找全,難以把人體復原。院方這樣說是在跟宋長玉講價錢,因上次跟唐洪濤鬧了不愉快,院方得把丑話說在前面。宋長玉聽出了院方的意思,他說盡量復原吧,礦上可以適當給醫(yī)院加些錢。醫(yī)院的人一聽覺得宋老板很夠意思,不經意間,醫(yī)院的人就把振興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一次死了六個人的事說了出來。宋長玉對這個信息很感興趣,腦子里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閃出了靈感的火花。但他裝作對振興煤礦的事一點都不關心,說他已經知道了。他裝作繼續(xù)跟醫(yī)院的人閑聊,掌握了不少關于振興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的細節(jié),比如那些死亡民工是哪個省哪個縣哪個鄉(xiāng)的,他都打聽出來了。這很好,和唐洪濤算總賬的時候到了。瓦斯把唐洪濤的煤礦炸了一家伙,他要接著把唐洪濤炸一家伙。他不用瓦斯炸,另有辦法。為了把自己擇清,這次紅煤廠礦發(fā)生的死亡事故他不再隱瞞了,主動和王利民局長作了匯報。王利民也不愿讓陽正市成為煤礦事故多發(fā)區(qū),對死亡事故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礦上的人不匯報,他就裝不知道。王利民問他,事故處理完了嗎?他說已經處理完了。王利民說,處理完了就算了。

        宋長玉的辦法,是借助媒體的力量向唐洪濤開炮。宋長玉相信,他所掌握的這個新聞線索,記者們正求之不得呢。他沒有把線索提供給市報,嫌市里的報紙覆蓋面和影響力都太小。他打的是省報的新聞熱線電話,熱線電話的值班編輯聽到舉報果然很高興,很熱情。他們將馬上組成記者團,以最快的速度,最深入的調查,對事件進行全面報道。值班編輯問宋長玉叫什么名字,宋長玉當然不會告訴他。編輯說,沒別的意思,事件一經核實,要給與舉報人一定的獎勵,還要為舉報人保密。宋長玉說,他不是圖物質獎勵,是抱著一個對弱勢群體生命負責的態(tài)度,才向新聞單位提供線索的,只要事故隱瞞者得到揭露和懲處,就是對他最大的獎勵。編輯使用的是錄音電話,他一邊和舉報者對話,電話就自動把對話錄了音。編輯稱贊舉報者思想境界很高。在此后不久見報的報道里,宋長玉先是被說成群眾,后又被命名為舉報者,據(jù)群眾舉報如何如何,舉報者表示如何如何。在舉報者的表示里,報道一開始就把宋長玉思想境界很高的話引用上了。看了報道,宋長玉才想到報社的熱線電話可能是錄音電話,虧得他沒說自己的名字,要是說了名字,就當不成“無名英雄”了。

        那幾天,宋長玉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每天等省報,看省報。省報一到,他先找有沒有揭露振興煤礦隱瞞事故的消息。十幾年前,宋長玉還在喬集礦當農民輪換工時,曾就唐洪濤給職工發(fā)雨傘的事寫過一篇稿子,因稿子寄給了《礦工報》,他就天天等著看礦工報,希望能看到他寫的表揚唐洪濤的報道?,F(xiàn)在他雖然也是等著看報紙,急切的心情與十幾年前的心情有些類似,但所希望看到的內容卻正好相反,前者是為唐洪濤錦上添花,后者是為唐洪濤落井下石。十幾年的時間不算短了,每年花開花落,歲歲人生人亡,可宋長玉與唐洪濤之間的恩怨不但沒有消除,好像反而更結實了,結實得像石頭一樣。宋長玉先后看到了三組報道,一共是五篇文章六張照片。第一組報道,唐洪濤矢口否認礦上發(fā)生了瓦斯爆炸,否認死了人。唐洪濤拍著胸脯以一個共產黨員的黨性保證,他歷來都是事實求是的,絕不允許別有用心的人對他進行誣蔑。記者問到一些民工,那些民工要么扭頭走掉了,要么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二組報道,記者千方百計找到外省死難民工的老家,一家一家采訪了死亡民工的家屬,證實他們的親人的確死于振興煤礦的瓦斯爆炸。這組報道不惜版面,內容翔實,感情充沛。除了兩個記者所寫的現(xiàn)場實錄,配發(fā)了一個民工的妻子捧著丈夫遺像哭訴的照片,還刊登了處理事故協(xié)議書的影印件。第三組報道,說報道引起了各級領導重視,省委主要領導做出批示,對這起事故一定要認真追查,嚴肅處理,絕不姑息。同時報道說,振興煤礦的礦長唐洪濤已被公安機關拘留審查。至此,宋長玉與唐洪濤的較量終告一段落。

        唐麗華給宋長玉打電話,問:“我爸爸出事了,你知道嗎?”

        宋長玉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了?!豹?/p>

        “你怎么看?”

        “我覺得太遺憾了。”

        “怎么遺憾?”

        “怎么說呢,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在家里安度晚年就是了,還去開什么煤礦!煤礦不是好開的,可以說開煤礦的人都等于坐在火山口上,誰都估計不到火山哪一天會爆發(fā)?!豹?/p>

        “我說也是。他見別人都成了大款,心不甘,非要去折騰。我勸過他不要去辦煤礦,他不聽勸,結果才落得這樣悲慘。哎,我爸爸的事兒是不是你舉報的?”

        宋長玉不說話了。

        “喂,喂,電話出毛病了嗎?我說話你聽得見嗎?”

        宋長玉長長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才說:“麗華,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你這樣說太傷我的心了,我連想哭的心都有。咱倆做了這么多年朋友,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做人的其中一條原則是,人負我,我不負人。實話告訴你,別說振興煤礦的事故,連你爸爸去辦煤礦我都不知道,看了報紙我還懷疑,是不是和你爸爸有一個重名的人。”

        唐麗華笑了一下,道了對不起,說:“你的眼淚掉下來了嗎?我?guī)湍悴敛涟?!”?/p>

        34水到哪里去了

        紅煤廠沒水了。紅煤廠的水不是呼啦一下子干掉的,而是逐年減少,逐月減少,一點一點消失的。紅煤廠好比是一盞燈,水好比是燈里邊的油,在過去的歲月里,燈油一直充足得很,燈一年到頭大放光明?,F(xiàn)在紅煤廠這盞燈不行了,燈頭不但小得可憐,還不停地搖晃著,好像小小一陣風吹來,燈就會滅掉,使紅煤廠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你說趕快往燈里添油,添油只能靠下雨下雪。下過雨雪后稍稍好一點,但雨雪一停,紅煤廠這盞燈又瀕臨油干燈滅狀態(tài)。

        還是讓我們沿著當年宋長玉和唐麗華到紅煤廠旅游的路線往里看吧。入口處的那座橋還在,只是橋下沒有水了,那條河早干得見了底。河底龜裂著,每條龜裂的縫隙差不多都能塞得進拳頭。沒有裂開的是一些裸露的石頭,石頭的圓滑處似乎還可以讓人們看到被河水沖刷的痕跡。蚌殼在石頭邊散落著,它們的面色是那樣的蒼白,表情是那樣悲涼。河坡里沒有了草,也沒有了花,光禿禿的,連一粒羊糞都看不見。橋里側那一道因泉水的不斷涌出而形成的活水,比橋下的河水干涸得還早。那里成了一片沙灘,風一吹,黃沙就飛揚起來,落得人一頭一臉。既然沒了水,就沒了魚,沒了蝦,沒了螃蟹。戲水和摸魚捉蟹的小孩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水鳥也是一樣,在水多魚多的時候,它們在水邊的高樹上安營扎寨,扇著雪白的翅膀,不斷在水面掠來掠去。有的水鳥在高空飛著飛著,突然翅膀一收,身體像一枚子彈一樣向水里射去,再起飛時,嘴里就叼到了一條小魚。有的水鳥發(fā)揮腿長的優(yōu)勢,只立在水邊等著,小魚一旦游進它翅膀下面的陰影里,它的嘴快速往水里一叉,就把小魚叉到了。人是以食為天,水鳥也是以食為天。這里沒有了供水鳥食用的魚,水鳥就飛走了,再也不來了。不僅水鳥不來了,那些供水鳥做窩的高樹也被人砍伐掉了,露出一塊一塊像是殘缺的天空。紅煤廠沒人種水稻了,水田都改成了旱田,種水稻的地也改成了種小麥。旱田并不是不需要水,不管種任何莊稼,離開水都不行。因土里的水分減少,他們種小麥收成也不好,產量一年比一年低。同樣因為缺水,紅煤廠種大蒜的人家越來越少。蒜長得很小,每頭蒜跟小棗差不多。人們說笑話,說紅煤廠的大蒜成小蒜了。宋長玉和唐麗華第一次來紅煤廠時,他們曾在一方蓮池邊欣賞了好一會兒,他們驚嘆蓮池梗上都鉆出了像鱔魚頭一樣的荷葉尖角。如今怎么樣呢?在整個紅煤廠村,連一個蓮池都找不到了。前年初春的一天,宋長玉開車路過那方蓮池邊,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池子里刨藕根,他下車到池梗上看了一會兒。蓮池表層的土都是干的,兩個人往下刨了兩三锨那么深,才見到一些濕泥。女的刨出一根藕根,藕根上裹著一層泥。男的刨出一條泥鰍,看樣子泥鰍比較老了,嘴邊長著兩根胡子。男的把泥鰍扔在干土里,泥鰍跳了幾下,身上沾了一些干土,就跳不動了,張著嘴巴喘息不止。宋長玉問:“你們怎么把藕根刨出來了?灌點水,讓它們繼續(xù)發(fā)芽兒、繼續(xù)開花嘛!”兩個人都沒說話,那男的瞥了宋長玉一眼。挨了一瞥的宋長玉馬上明白,男的把蓮池無水的責任歸咎于他了。他不敢再多嘴,轉身離開了。

        同樣是因為缺水,紅煤廠山上的樹木幾乎死了一半。已經死了的,枝干發(fā)枯、發(fā)黃。沒死的,樹葉也發(fā)干發(fā)黃,一片燥色。山林間沒有了水汽,也就沒有了靈氣,路邊的野花沒有了,鳥鳴也聽不到了。偶爾有風吹來,都是干風,灼得人心起躁。那座古塔的情況更糟,由于地基下沉,使古塔的塔身裂開了一道縫。有人說,塔里邊原來是有神靈的,神靈實在忍受不了環(huán)境的惡化和人類的踐踏,從縫隙里飛走了,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到紅煤廠游覽的人越來越少。偶爾有一兩個游客慕名而來,走一處,失望一處,只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他們對紅煤廠的評價是,紅煤廠已經死了。有的游客大概氣憤不過,不僅勸阻別的游客再也別到紅煤廠,還給報紙寫了文章,標題就是《紅煤廠死了》,把紅煤廠說得一無是處。然而橋頭那個賣票用的崗樓還在。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沒人在崗樓里賣游覽票了,崗樓卻有了新的用場,過路的人紛紛到里面屙屎撒尿。同時,紅煤廠的蒜再也賣不出去了,人們上當上多了,終于明白紅煤廠賣的蒜多是從外地收購來的冒牌產品。因為賣冒牌蒜,對紅煤廠人的形象影響很不好,一提起紅煤廠的人,人們會說,千萬不要相信他們。

        更為嚴重的是,紅煤廠的村民連日常用水都成了問題。在水源充沛的時候,他們隨便在地上搗一個窟窿,就呼呼地往上冒水。紅煤廠流傳著這樣的故事,一個人在離村較遠的地里干活兒,口渴了,他并不回家喝水,只用鐵锨在低洼處挖了一個坑,不一會兒,清亮的泉水就涌出半坑。紅煤廠家家戶戶用的都是壓水井。打壓水井省事得很,他們在院子一角選一個地方,用鐵管制成的套桶子往地下一套一套,把泥土套出來,打個兩三米深,續(xù)進一根水管,壓井就打成了。壓水井上方有一個手把,前端用鐵絲系著鐵管里的膠皮腕子,利用杠桿的原理,連續(xù)把手把抬壓幾下,膠皮腕子往上抽動,水就抽了出來。手把不停地一抬一壓,清水就不斷地涌流,取之不盡似的?,F(xiàn)在不行了,壓井里抽不出水了。他們往膠皮腕子上方的鐵管里倒了引水,再壓還是不行,只壓了幾下,引水就漏了下去,膠皮腕子噗嘰噗嘰像放屁一樣,抽上來的都是空氣。起初他們以為是膠皮腕子老化了,封閉不嚴了,換了新的膠皮腕子還是抽不上水。后來村民們互相一打聽才知道了,由于地下水的水位下降,他們續(xù)進井里的水管子夠不到水了,只能夠到空氣。于是他們只好把壓井往深里打,由兩三米深打到五六米深,再打到七八米深,甚至十幾米深。有的人家動用了機器,把壓井打至三十多米深。這么深的井,再使用手動壓把顯然不適應了,就是把膠皮腕子抽爛也難以抽出水來。明守福家在井口安裝了一臺抽水用的電動小馬達,需要用水時,將小馬達的開關一摁,膠皮水管子由軟到硬,由癟到圓,水就竄了出來。

        不是每個家庭都能動用機器打深水井,也不是每個家庭都能使用電力抽水,沒水吃怎么辦呢,一些村民只好到明守福家借水。他們不說借水,說打水。明守福和明大嬸兒不反對人家去他們家打水,不管誰去他們家打水,他們都是笑臉相迎,說打吧。水是龍王爺賜給的,家家都離不開水,人人都離不開水,能不讓誰打呢!有時到了中午用水高峰,到明守福家打水的人竟排起了隊。他們或提著水桶,或挑著水桶,從井口排到院子門口,又從院子門口排到村街上。這就有些不正常,過去一個滿天滿地都是好水的紅煤廠,現(xiàn)在竟到了連吃水都要排隊的地步,是不是有些悲哀。前來排隊的人表情都有些嚴肅,因為他們是在支書家門前排隊,不知不覺間,這隊伍就有了一些請愿的性質,也有了一些抗議的性質。這一切都是為了水,仿佛人人都在質問,紅煤廠的水到哪里去了?人人都在要求:還我水!

        到別人家打水畢竟不那么方便。有的人家一大早起來需要用水,一看水桶空了,就提起水桶到明守福家去打??墒?,明守福家的人還沒起來,大門還緊緊關著。這么早敲人家的門不合適,急著用水的人在大門外邊直轉圈子。有的人急著撒尿找不到茅房就是這個樣子,只不過撒尿是排水,提著水桶的人急著取水。轉了一會兒,人們就煩了,就想罵人。具體罵誰還不一定,反正就是想罵人。村里的人都很煩躁,像是熱鏊子上的螞蟻似的,這個形容對他們來說是合適的。鏊子燒熱了,螞蟻在鏊子上面東一頭西一頭爬來爬去。鏊子越來越熱,螞蟻往哪里爬都不合適。往中間爬,越是中心鏊子越熱。往邊上爬吧,火正從下面冒上來,一不小心就會葬身火海。紅煤廠的人害怕了,像大饑荒年間鬧糧荒一樣害怕。他們意識到了,缺水比缺糧還可怕。再這樣下去,他們就得放棄祖祖輩輩居住的紅煤廠,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們就會面臨斷子絕孫的危險?;剡^頭他們發(fā)出追問,紅煤廠的水到哪里去了?一個人追問,十個人追問,一百個人追問,紅煤廠的人幾乎都在追問。追問來追問去,他們最后把矛頭指向了紅煤廠煤礦。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挖煤把水脈挖斷了,水就接續(xù)不上了。或者說在地下挖煤時傷到了龍王爺?shù)凝堩?,龍王爺一動怒,就把紅煤廠的水源給掐掉了。他們的邏輯是,紅煤廠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在過去的一千多年里,紅煤廠從來都是大河流水小河滿,一年四季水汽彌漫,跟江南水鄉(xiāng)差不多。那是因為紅煤廠沒開煤礦,地層深處沒有傷筋動骨,風水沒有遭到破壞。紅煤廠的水為什么逐年減少,以致快沒水吃呢?就是因為挖煤把地挖漏了,水從漏洞里漏下去了。他們打比方說,沒挖煤之前,紅煤廠是一口盛滿水的大水缸,水缸的底子結結實實,一點都不漏。地底下一挖煤呢,紅煤廠下面的地就成了篩子底,把水倒進篩子里,不漏得干干凈凈才怪呢!有了這樣的看法之后,他們不再認為宋長玉是一個能人,不再認為宋長玉是一個福星,宋長玉給紅煤廠帶來的福利很小很小,造成的災難卻是越來越大。村里有兩個老人,一個八十多歲了,另一個九十多歲,他們拄著拐棍,結伴到宋長玉家里去了。宋長玉和明金鳳趕緊搬凳子讓他們坐,他們不坐,讓他們喝茶,他們也不喝。八十多歲的那一位把白胡子捻了捻,以鄭重的腔調說:“我們兩個來,是要跟小宋說一聲,紅煤廠地底下的煤不能再采了,再采連吃的水都沒有了,人就沒法活了!”

        人的歲數(shù)越大,代表性就越強,人越老,代表的民意就越高,宋長玉不敢跟兩位老人辯解,滿臉賠笑說:“怎么把兩位壽星驚動了,真是不好意思!”

        九十多歲的老人是個小個兒,但他說話的底氣似乎比八十多歲的那位還足些,他說:“那時候楊向榮要開煤礦,我們就不讓他開。紅煤廠紅煤廠,誰不知道紅煤廠地底下有煤,就是不能開,一開就毀?!豹?/p>

        宋長玉說:“我正要請教您呢,楊向榮開煤礦那會兒,紅煤廠地面的水少了嗎?”

        老人說:“楊向榮開煤礦沒開多少時間,挖出來的煤也不多,你就著他的窩兒把紅煤廠的地都快掏空了,水就滲下去了?!豹?/p>

        這話宋長玉不愛聽,他還是禁不住辯解了兩句:“反正煤是保不住了,咱們自己不挖,國家大礦的人也會過來挖。你們不是不知道,喬集礦的人把巷道打到咱們的滴水巖下面,咱們把他們趕了回去。要不是把他們趕回去,他們會把巷道打到咱們的鍋臺底下。讓他們挖,還不如咱們自己挖,咱們至少不會往房子底下挖。你們的想法跟我爸說了嗎?最好還是聽聽我爸的意見?!豹?/p>

        八十多歲的老人說:“你爸是個昏王,跟他說什么!自從一當上支書就昏了。”

        兩位老人走后,金鳳問宋長玉怎么辦。

        宋長玉說:“兩個老古董,誰聽他們的!他們除了有點兒歲數(shù),還有什么!”

        金鳳說:“什么老古董,多難聽!在外面你可不能這么叫,按輩數(shù),咱該叫他們老太爺呢!我也納悶,你說紅煤廠的水越來越少,跟咱們開煤礦到底有沒有關系呢?我小的時候,村里村外哪兒哪兒都是水,大人老怕我們淹死,現(xiàn)在可好,想投河的人都找不著水?!豹?/p>

        宋長玉說:“依我看,煤是煤,水是水,井水不犯河水,挖煤跟水少沒多大關系。紅煤廠的水少,主要是這幾年這個地區(qū)下雨少,雨量小?!豹?/p>

        金鳳說:“要我看下雨也不少,就是雨水存不住,雨一過,地皮就干了。”

        有人在紅煤廠煤礦一側的墻上貼了一張紙,紙上用粗筆寫了兩行字:關掉小煤窯,宋長玉從紅煤廠滾出去!見不少人過去看,孟東輝也走了過去,他一看禁不住笑了一下。但為了表現(xiàn)出他和宋長玉是老鄉(xiāng),把字紙揭了下來,拿給宋長玉看。他說:“這一定是本村人干的,告訴你岳父,把他查出來,好好整整他!”

        宋長玉不會聽從孟東輝的建議,他只把紙上的字看了一眼,就把紙撕碎,并攥巴攥巴,攥成一個蛋蛋,扔到垃圾簍里去了。

        宋長玉和明金鳳生了兒子宋揚,后來又生了一個女兒叫宋歌,宋歌也三四歲了。這天宋歌在村里跟別的孩子玩兒,玩兒了一會兒就哭著回家來了。金鳳問她怎么回事,誰欺負她了?宋歌說:“人家說,都是因為我爸爸挖煤,挖得村里沒有水了。人家還說,紅煤廠就我們一家姓宋,說我們是外來戶,讓我們滾蛋!”

        金鳳生氣了,問:“這都是誰說的?”

        宋歌說了好幾個男孩兒和女孩兒的名字。

        金鳳拉了宋歌的手,說:“走,媽帶你找他們去,看誰敢再胡說,誰胡說就撕爛誰的嘴!”她們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人,小孩子們都各自回家去了。

        自從宋長玉在紅煤廠打開了煤窯,村里的每個干部都得到了不少實惠。可如今實惠再也堵不住村干部的嘴,他們紛紛找支書明守福,把水的問題上升到關系紅煤廠人生死存亡的高度,說該開會研究一下了。明守福同意開會,并同意讓宋長玉列席會議。明守福說:“好,你們說說吧,誰先說?”

        村干部有的吸煙,有的眨眼皮,沒人先說。

        明守福說:“你們在底下說得熱鬧,真讓你們在會上說,你們咋又不說了?!豹?/p>

        宋長玉問:“我能不能說兩句?”

        明守福說:“圍繞著水的問題,誰都可以說?!豹?/p>

        宋長玉說:“現(xiàn)在村里已經形成了一種輿論,認為紅煤廠開了煤礦,導致地面水消失和地下水水位下降,把挖煤說成是因,把缺水說成是果。我無意否認這種輿論,我只是要問一句,形成這種輿論的根據(jù)是什么?中國現(xiàn)在正向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邁進,說話辦事都要講究科學,講究根據(jù),不能人云亦云,閉著眼亂說。我多次說過,紅煤廠井下的水并不大,安有一臺排水泵,水泵還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開。我也承認紅煤廠的水沒有以前多,但不能因此就得出結論,說是挖煤造成的。我建議村委會組成一個以干部為主體的考察組,實地到井下看一看,井下的水到底大不大。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第二點,有人在礦門口貼出小字報,要求關閉紅煤廠煤礦,還要把我宋長玉攆出紅煤廠,不瞞大家說,我看了非常生氣,也非常寒心。煤礦可以關閉,只要今天會上形成決議,我明天就可以關閉?,F(xiàn)在的問題是,關閉了煤礦,地面水就可以恢復嗎?水位就可以上升嗎?我們把井口關閉了,誰敢保證大礦和周圍的小煤礦就不偷偷地來挖我們的煤!到那時候,如果紅煤廠繼續(xù)缺水,大家還怨誰?我不敢說我給紅煤廠帶來了什么,但大家不妨回過頭看一看,原來紅煤廠一座樓房也沒有,再看看現(xiàn)在起了多少樓?原來紅煤廠的年人均收入是多少,現(xiàn)在達到了多少?成果大家都享受到了,卻卸磨殺驢總不太好吧!”宋長玉說得比較激動了,滿臉通紅。

        明守福對他擺擺手,說:“行了行了,你別再說了,聽聽大家的意見?!豹?/p>

        宋長玉又說:“我是有點兒激動,說得不對的地方請各位諒解。反正開煤礦的事是我最早提出來的,如果有錯誤的話,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不能讓大家跟我一起背黑鍋。我爸也在這兒呢,不是我當面說我爸的好話,我在哪兒都這么說,要不是我爸的思想觀念新,紅煤廠就不會有今天的發(fā)展。”

        明守福說:“你不要說我,我早就看透了,不管我干得怎樣,在紅煤廠都不會落好?!豹?/p>

        明守福這樣說,等于給會議定了一個調子,誰都不好再說什么過激的話。宋長玉話里透出的意思讓他們記起來了,當初紅煤廠辦煤礦,每個干部都是點過頭的,要說因為辦煤礦沒了水,每個干部都擺脫不了干系。大家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最后同意宋長玉提出的建議,組織幾個人,由村干部帶隊,到井下實地看一看,好對情緒不穩(wěn)的村民作出一個交代。他們到井下看過,除了井筒有一些淋水,別的地方幾乎沒有明顯的淋水。他們見煤壁有些發(fā)亮,以為是水光,用手把煤壁摁了摁,手上一點都不濕,亮光是煤炭的晶體發(fā)出來的。他們把看到的情況跟村民講了,村民們還是不服氣,還是罵人,他們說,我日他娘,紅煤廠的水難道長翅膀飛了?

        35滅頂

        紅煤廠缺水越來越嚴重,到明守福家排隊打水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明守福家深水井里的水也斷斷續(xù)續(xù),小馬達開一會兒,停一會兒,才能抽出水來。明守??丛谘劾?,暗暗有些著急,看這樣子,他家的深水井說不定哪一天也會斷水,到那時可該怎么辦呢?

        還是宋長玉給明守福出了個主意,他說:“干脆讓紅煤廠的人吃自來水吧!”

        明守福一時不能明白,問:“什么自來水?”

        宋長玉說:“就像城里一樣,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戶,一擰水龍頭,水就流出來了,用多少有多少?!豹?/p>

        “你這孩子不是說夢話吧?誰都知道自來水好,首先得有水源,水才會流出來,我問你的水從哪兒來?”

        “我想好了,咱們在山半坡建一個水塔,把井下的水抽出來,抽到水塔里,然后把水管接到各家各戶,利用水塔居高臨下的自然壓力,水不就流到各家各戶了嘛!”

        “井下抽出來的水能吃嗎?”

        “井下的水干凈得很,當然能吃。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大礦的人早就在吃井下水,我在喬集礦的時候就是吃井下水。井下水礦物質含量豐富,吃井下水對人的身體很有好處。我聽說有一個大礦把井下水裝進塑料瓶子里,就成了礦泉水,賣兩塊錢一瓶呢!”

        “井下水那么好,你為啥不早說呢,你沒看村里人都快急瘋了?!豹?/p>

        “光著急有什么用,還是要想辦法。俗話說得好,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現(xiàn)在我在想,建起水塔,再把水管安到各家各戶,恐怕沒有二三十萬辦不下來,這個資金哪里來出?需不需要發(fā)動大家集資?”

        明守福說:“集什么資,我看礦上把這個錢出了算了。大家對開礦有意見,你出錢給村里辦點兒好事,正好可以堵堵那些人的嘴。”

        宋長玉說:“嘴是兩張皮,人的嘴最難堵。你往他嘴里塞糖,說不定他還要咬你的手指頭。您看這樣行不行,水塔建成后,各家用水都要安一個水表,按用水多少,適當收一點水費,這樣就可以把整個通水工程的費用補償一下。用水花錢,城里早就是這樣。”

        明守福用一個有力的手勢把宋長玉的想法否定了,說:“你想什么呢?紅煤廠的人在這里過了一輩又一輩,哪一輩的人吃水花過錢!城里人吃水花錢,那是城里人有錢。咱們這是農村,哪能跟城里人比。你這個收錢的想法到我這里就完了,千萬不要再往外說,別人要是知道了,會說你用煤賣錢還不夠,還要用水賣錢,人家不光會罵你,連我也會罵著。我看這個事就這么定了,建水塔水管的錢由礦上負擔起來。你馬上安排人動工吧?!豹?/p>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礦上要給村里建水塔,把井下的水送到高高的塔里去。紅煤廠的古塔眼看就要廢掉了,如今要建一座水塔,也算是一個風景吧。水塔建成后,村里人用水吃水就不用發(fā)愁了,水龍頭一擰,嘩嘩就是一桶,想洗頭,想洗腳,想洗菜,想煮飯,干什么都行。用壓井在院子里壓水時,他們就覺得很方便了,曾高興過一陣子。將要用上自來水,他們當然更加高興。過去只聽說城市里的人才用自來水,他們蓋樓時,就手把水管安在房子里了,廚房里、茅房里,都有水龍頭,他們用手一摸,水就流出來,水好像存在人的手指里差不多。誰不想過城里人的日子呢?可以說所有的農村人做夢都想過城里人的日子。而水塔一建成,水管一旦通水,紅煤廠的人在用水方面就過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就不比城里人差了。小孩子們耐不住高興,已開始跳著腳在村街上歡呼,噢,要來自來水嘍!要來自來水嘍!

        宋長玉聽見小孩子們的歡呼,心里也很高興,他給紅煤廠建了水塔,紅煤廠的人世世代代都會記著他的好處。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等于給自己建了一座紀念塔。靈化寺的和尚都知道建一座塔留作永久性的紀念,他干嗎不能建一座新塔呢!和尚的塔是磚頭壘成的,他的水塔須用鋼筋水泥來建,肯定要比和尚的塔堅固得多,也耐久得多。若干年后,紅煤廠的人會指著水塔對后人說,這座水塔是一位叫宋長玉的人建的。他突然想起,等水塔建成后,應在底座上嵌上一塊青石,并在石頭上刻一些字。他的名字倒不必刻在上面,刻上建于公元多少多少年,并刻上由紅煤廠煤礦出資建設,還是很有必要的。他還想到,岳父的意見是對的,建這座水塔,是不能讓紅煤廠的村民花錢,要是讓村民們花了錢,就顯不出他的功德了,他的名就不好留了,也不好傳了。好多功德碑上留下人的名字都是因為那些人在某些建筑上花了錢。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花一點錢留下一個好名聲,還是值得的。

        建水塔期間,楊師傅到建塔工地來過一次。喬集礦的煤炭銷售情況好轉之后,楊師傅早就回到大礦上班去了。正好宋長玉那天也在工地,楊師傅說:“長玉,你給紅煤廠的人又辦了件好事,在紅煤廠的歷史上應該給你記上一筆?!豹?/p>

        宋長玉有些不好意思,說:“楊師傅,您說高了。水塔早就該建,您看是不是建得有些晚了?”楊師傅說:“晚什么,我看不晚。我打聽了一下,周圍村莊建水塔的還沒有,紅煤廠是第一家??催@個架勢,以后這個地方的人都得建水塔,都得吃深井地下水?!豹?/p>

        “說到這兒,楊師傅我正想問您呢,您說咱們這里水位下降跟建礦采煤有沒有關系?”

        楊師傅的表情嚴肅起來,說:“長玉,你問到這個話了,我不能不跟你說實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只是沒得著機會。在礦上呢,咱倆是工友。你來到紅煤廠呢,按輩數(shù)我比你長一輩。咱們倆一直不錯。有些話如果不跟你說,有點兒對不起你。剛才你問水位下降跟建礦采煤有沒有關系,我敢說肯定有關系。不光是咱們紅煤廠,在全國各地,只要哪兒建了煤礦,那兒的地底一掏空,地面的水必然會消失,地下水位也會下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些山里人家因開礦斷水,人沒法生活,都從山里遷出來了?!闭f到這里,楊師傅搖了搖頭,說,“我想跟你說的還不是這個。”

        宋長玉看出楊師傅似有重要的話,他的表情也不知不覺有些緊張,說:“楊師傅,咱倆不是外人,有什么話你盡管說,沒關系的?!豹?/p>

        “我總覺得你這個礦井底下有一窩子水,不知在哪里憋著,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躥出來,一躥出來水就不會小,就不得了。你應該知道,這個井舊社會就采過煤,井下留的會有老空區(qū),水一般都在老空區(qū)里積著,越積越多,包皮越來越薄,沒人碰它倒還罷了,一旦把它的包皮碰破,一窩子水一下子就會流出來。不知道你注意看過報道沒有,這兩年我是專門注意過,全國煤礦這兒透水,那兒透水,因山洪爆發(fā)淹井的很少,河床漏底淹井的也不多,多是因老空區(qū)積水突然爆發(fā),造成透水事故?!豹?/p>

        宋長玉說:“您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今后我真得注意點?!豹?/p>

        “水小不怕,就怕水大,大水一出來,比成群的老虎出籠還厲害。你最好請大礦的工程技術人員幫你探探,聽說他們有專門探水的家伙,隔著幾十米上百米,就能把水探出來。探到哪兒有水,你的巷道就別往那兒走了?!豹?/p>

        “怎么探?從地面往下打鉆嗎?”

        “不是,聽說是在井底下探。我也說不大清楚,你問問大礦的工程師就知道了。要不我回礦幫你問問?!豹?/p>

        “不用了,等水塔建得差不多了,我去請一個工程師來,好好跟他請教請教?!豹?/p>

        然而楊新聲師傅的話還是未能引起宋長玉的足夠重視,也許宋長玉存在著僥幸心理,水塔剛建了一半,宋長玉說了請工程師還沒請,井下就透水了。井下透水是在太陽剛剛落山時發(fā)生的,井下一透水,紅煤廠煤礦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季節(jié)到了秋天,地里的莊稼已經成熟,樹上的葉子也開始變厚。因為缺水,水稻是種不成了。但紅煤廠的村民不會讓土地閑著,每塊土地都種上了莊稼,有玉米、谷子、大豆、紅薯,還有高粱。應該說今年的莊稼長得還可以,該綠的時候綠得濃濃的,該黃的時候葉子漸漸掛了金色。再過三天就是中秋節(jié),農人對中秋節(jié)歷來很重視,他們預備下了笑得裂開嘴的石榴,還有肚子像彌勒佛的肚皮一樣的大柿子,準備月圓時分和月餅一塊吃。當年的小雞也可以吃了,那是真正的筍雞,連雞的腿骨都嫩得跟春筍一樣。有的人家是把待殺的筍雞圈定了,開始給筍雞加餐。太陽落下去了,炊煙升起來了,縷縷炊煙在屋山、村街繚繞,炊煙里有一種承接性的、由來已久的香味兒。紅煤廠有煤,但不少人家還是習慣燒柴草做飯,他們認為燒柴草做出的飯香。買煤要花錢,燒柴草不用花錢。天一落黑,雞是不再叫了,村里村外,這家那院,偶爾叫一聲的有牛、有羊。牛羊的叫聲一成不變,牛的叫聲還是那樣古老,厚道;羊的叫聲還是這般家常,親切。這些家畜的叫聲不會使村子變得喧鬧,反而使村子顯得寧靜。

        井下透水,好像跟村里沒什么關系似的,并沒有打破村里的寧靜。一聽說透水,宋長玉的第一反應跟許多窯主一樣,不是向有關管理部門報告情況,不是請求救援,也不是馬上組織礦上的人員下井救人,而是命人把礦上的大門關上,對外封鎖消息。第一個向宋長玉報告透水消息的是一個從井下逃出來的監(jiān)工,監(jiān)工臉色慘白,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他說:“礦長,礦長,不好了,透水了,井下透水了!”

        宋長玉一驚,馬上想到楊師傅對他說過的話,問:“水大不大?”

        監(jiān)工說:“水大得很,哇哇叫著,在后面追我們,要不是我們跑得快,就被水頭沖倒了!”

        跟監(jiān)工一塊兒逃出來的還有四個民工,他們都說水大得很,大得很。他們渾身哆嗦著,都把自己的礦帽取下來,像抱著自己的性命一樣把礦帽緊緊抱在懷里。膠殼帽的外形很像一個人的頭蓋骨,只是比頭蓋骨略大一號。他們的人頭差一點就變成了礦帽一樣的頭蓋骨。明志強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支煙,他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不是把煙卷捏彎,就是煙卷掉在了地上。他們是跟監(jiān)工乘一個鐵罐上來的,通常情況下,鐵罐提升一次只能乘坐兩個人,這次鐵罐里卻塞進了五個人。

        宋長玉問監(jiān)工:“井下還有多少人?”

        監(jiān)工搖頭說不知道。

        “走,到井口看看去!”宋長玉沒忘了對明志強交代,“你馬上去把大門鎖上,礦里的人不許出去,礦外的人不許進來,也不許任何人往外面打電話!”

        他們來到井口,見鐵罐里又提上來四個人,其中一個人不但丟了礦帽,連鞋也跑丟了,他一從鐵罐里出來,就沖宋長玉跪下了,說:“礦長,快派人救救我兒子吧,我兒子還在井下沒出來呢!”說著就哭了。

        宋長玉讓他快起來,說:“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人?!彼麊柧走€有人沒有。

        一個民工說,沒看見后面有人,他們爬進鐵罐時,大水已經把巷道灌滿了,淹沒了,連井筒子里都有了水,他們踩著水,費了好大勁才爬進鐵罐里。

        這時有兩個包工頭也到井口來了,宋長玉招呼一個包工頭說:“咱們兩個下去看看!”

        包工頭答應了跟宋長玉一塊兒下去,但又說:“我看還是先把空罐放下去吧,萬一井底有人,還可以爬進罐里提上來,咱們占了空罐的位置反而不好?!豹?/p>

        宋長玉覺得包工頭說得有道理,就讓絞車司機把空罐放了下去。鐵罐本身的自重相當重,絞車是利用鐵罐的墜力往井底放鐵罐,絞車的鋼絲繩上有一段用紅漆打上的記號,記號一在司機眼前出現(xiàn),并到了固定位置,就表明鐵罐落到底了??山裉熹摻z繩上的紅漆記號離固定位置還有兩三米遠,就不往前走了,從滑輪上垂進井筒里的鋼絲繩有些松弛,還有些彎曲,這表明鐵罐在水里漂起來了,井筒子里確實有了水。宋長玉讓絞車司機把絞車剎死,兩眼瞅著鋼絲繩,看有沒有動靜,若鋼絲繩晃動或繃緊,說明還有人利用鐵罐求生,或已經爬進鐵罐里去了。然而鋼絲繩死蛇般向呼呼冒涼氣的井筒里垂著,半天一動不動。宋長玉讓絞車司機把鐵罐提上來,鐵罐里空空的,只有鐵罐的沿口爬著幾只被水浸得濕漉漉的白毛老鼠。那些白毛老鼠大概從來沒見過井上的世界,一時驚恐萬狀,鐵罐明明提上來了,它們還爬在鐵罐的邊子上不下來,簌簌地抖成一團。一個包工頭看見老鼠非常氣惱,罵道:“你們他媽的不好好地死,還上來干什么!”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矸石,欲把那些老鼠重新?lián)芾骄锶ィ蚋纱喟牙鲜笈乃?。宋長玉制止了他。宋長玉沒有再提出下井,既然大水把井下灌滿了,連老鼠都沒了活路,再到井下已毫無意義。看來紅煤廠的水一直在悄悄地積蓄著力量,現(xiàn)在終于爆發(fā)了。

        宋長玉和包工頭核對了人數(shù),當班下井的共有二十六人,逃出來九人,還有十七個人在井下沒能出來。他們心里都明白,剩下的十七個人八成是成了水鬼,生還的希望幾乎沒有了。還有一個包工頭也過來了,宋長玉回到辦公室,關起門來,和三個包工頭緊急商量對策。宋長玉的意思是,這個事故不要讓上面的人知道,他們自己私下里處理。具體處理辦法是,沒出來的人是哪個包工隊的,由哪個包工隊負責給家屬一定的賠償,因為他和每個包工隊事先簽有合同,合同上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不料幾個包工頭不干,都和宋長玉翻了臉,他們說這個事故太大了,他們處理不了,還是由礦上統(tǒng)一處理好一些。正爭執(zhí)不下,電話鈴響了。宋長玉不接電話,也不許別人接。電話鈴中斷了一下,緊接著又響了起來,而且這次一響起來就不停。宋長玉只得拿起電話,電話是喬集礦調度室的人打來的,聲音很大,口氣很氣憤,上來就問礦長在不在,要礦長接電話。宋長玉一聽是喬集礦的人就來氣,說:“礦長不在家,有什么話只管說吧!”

        “你告訴你們礦長,你們礦出了水,把我們礦的密閉墻都給沖倒了,大水正往我們的采煤工作面灌,由此產生的一切后果全部由你們礦負責!”

        “放屁,我們礦根本沒有出水,是喬集礦透水淹了我們的礦,由此造成的一切損失你們礦必須全部賠償!”

        “你們不要抵賴,這個賬你們賴不掉。分界線那兒的密閉墻是向我們這邊倒,不是向你們那邊倒,國家安全生產局的人來了一看就明白了。讓你們的礦長在礦上等著,我們喬集礦的礦長馬上就去找你們交涉!喂,喂,你是不是礦長?我猜你就是那個姓宋的礦長,你怎么不說話……”

        宋長玉罵了一句,把電話掛斷了。大水淹到了喬集礦,喬集礦的礦長一來,想把事情瞞住是不可能了。人命關天,而且不是一兩條人命,一下子十七條人命,這可如何了得!宋長玉對幾個包工頭說:“你們幾個都不要離開,我馬上把事情向村里的支書匯報一下,聽聽支書的意見,看怎么解決。”

        一個包工頭問:“宋礦長,你不會丟下我們跑走吧?”

        “開玩笑!”宋長玉說,“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里,我往哪兒跑!”

        宋長玉來到岳父明守福家說了情況,他顯得有些慌張,問岳父怎么辦。岳父倒很鎮(zhèn)定,反問宋長玉:“你打算怎么辦?”

        宋長玉說:“我不知道?!豹?/p>

        “不知道怎么行呢,你不是很聰明嘛,很有辦法嘛!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趕快走!”

        “我往哪里走?”

        “這要問你自己,反正你不能到市里的房子里去,也不能回你們老家,你認為哪個地方隱蔽,能藏身,你就到哪里去。”

        宋長玉在紅煤廠成了家,立了業(yè),還有了一兒一女兩個可愛的孩子,他不想離開這里,說:“我不能走,我走了,金鳳和宋揚、宋歌怎么辦?”

        岳父說:“你怎么婆婆媽媽的,你走了,有我和你媽,金鳳和兩個孩子怕什么!”

        岳母很驚恐,站在門邊,看看明守福,又看看宋長玉,不敢說話。

        井下透水的消息已在村子里傳開,不少人打著手電筒向礦上走去,想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還想看看大水從井口漫出來沒有,要是水從井口漫溢出來,說明紅煤廠的水又回來了。

        聽到消息的明金鳳,懷里抱著女兒宋歌,跑到礦上沒找到宋長玉,又找到父母家里來了。聽到爸爸讓宋長玉連夜逃跑,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一把拉住宋長玉的胳膊說:“長玉,我不讓你走,要死咱們一塊兒死?!豹?/p>

        女兒宋歌也從媽媽懷里斜過身子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說:“爸爸,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嘛!”

        宋長玉的眼淚也涌出來了,他摸著女兒的頭說:“爸爸不走?!豹?/p>

        明守福說:“傻話,出去躲躲風頭,又不是不回來了,躲過這一陣兒,還可以回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礦出了事,哪有礦主不躲起來的。只要礦主一躲起來,再大的事故都由市里處理,省里處理,國家處理。反正國家有的是錢,花點錢不算什么。你要是不躲起來,賠償?shù)氖露嫉糜赡愠袚?,你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賠錢只是一方面,要是死人的家屬惱起來就會打你,不打死你也得扒你一層皮。我把話給你說到了,走不走你自己決定。你要是不走,等礦上的工人圍過來,你想走都走不了。恐怕喬集礦和公安局的人也會來,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別無選擇,看來宋長玉只能逃走。

        宋長玉沒敢開自己的轎車,他讓弟弟長山開出一輛貨車,連夜把他送到省會的火車站,又連夜搭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向沿海某大城市逃去。他沒買到臥鋪票,坐的是硬座車。車廂里滿滿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車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車廂里睡得東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隨著飛馳的列車不?;蝿?,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懸在車外一齊晃動。宋長玉如在夢中。

        (全篇完)

        (本部小說將由十月文藝出版社出書)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1967年初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當了兩年農民,1970年被招到煤礦當工人,1978年調到北京從事新聞工作。從1978年發(fā)表處女作至今,共發(fā)表短篇小說一百多篇,中篇小說25部,長篇小說3部,以及散文、報告文學和隨筆約三百多萬字。現(xiàn)為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一級作家。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0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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