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冬眠之后的第一聲蛙鳴，三月田野里的第一聲布谷，是父親首先聽到的。麥子在黃昏偷偷地拔節(jié)，他歡喜；大豆在正午頑皮地進裂，他擔(dān)心；害蟲放肆地啃嚙，他憤怒；莊稼跟孩子們一起茁壯地成長，他由衷地欣喜。

雞塒里幾只小雞的爭吵，是母親給勸解的。羊和豬發(fā)表的意見，是母親做的翻譯。樹梢上喜鵲的報告，讓她高興；墻角里老鼠的打鬧，讓她焦急；草葉上露珠的滾動，讓她品味了好一陣；孩子睡夢中的囈語，讓她猜想了老半天。

沿著沙沙的風(fēng)聲，父親和母親同時聽到了：玉米地里螞蟻在唱團結(jié)就是力量，屋檐下那對燕子在甜蜜地呢喃，窗口那群蜜蜂在爭論今年花季的長短。還有種子萌動破土的呼喊，還有雞雛啄破蛋殼的震動，還有墻角蟋蟀的吟唱。你聽你聽，好像還是去年的那一對……

視 父親能一眼看出藏在稻田深處的稗子，母親能一眼辨出雞群里自家的那幾只；父親能一眼看穿灌木和樹木今后的長相，母親能熟稔地說出半邊蓮和馬蹄蓮的區(qū)別。

炊煙的招手溫暖了父親的雙眼，父親彎腰努力的姿勢感動了母親的雙眼。兩雙眼沒有對過話，卻已說盡千言萬語，說到地老天荒。

姹紫嫣紅的芍藥花繽紛熱鬧的紫云英，他們愛看；嬌嫩柔弱的豆芽顆粒飽滿的麥穗，他們愛看；流光溢彩的晚霞激情洋溢的朝陽，他們愛看；雨后的莊稼、山上的杜鵑、溪里的小魚、池中的荷花，他們愛看。南瓜凸起驕傲的肚子，讓母親開心。偷偷地躲在菜葉下的青蟲，讓父親惱火。在母親慈祥的目光下，蒲公英輕揚起歡樂的舞蹈。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狗尾巴草低下了淺薄的腦袋。

如今，兩人相約著，把思念的目光搓成長長的魚線，在年節(jié)，在歲月的碼頭邊，靜靜地等著游子，一一溯游而上。

觸 玉米葉子割在臉上，辣辣的；麥芒扎在背上，癢癢的；赤腳踩進剛剛解凍的稻田，冰冰的。風(fēng)中雨中往家飛奔，是一種切膚的涼；你幫我撣撣肩上的灰塵我?guī)湍戕愚玉薨櫟暮蠼螅且环N貼心的暖；把我們兄妹的小手牽在手中，是一種溫馨的熱。

鋤柄被父親粗糙的雙手握得溜光，那是在墾過多少地種過多少糧之后。鞋錐被母親粗糙的雙手用得發(fā)亮，那是三個孩子穿她做的多少雙布鞋長大之后。

腳埋在黑油油的水稻田里．軟；腳踩在嫩嫩的玉米地里，松；腳站在紅撲撲的茶葉地里，硬。腳下是多彩的土地，頭頂是變幻的天空，風(fēng)感嘆著吹過父母額上的溝溝壑壑，輕輕地一抬頭，人生就樹葉般由綠轉(zhuǎn)黃了。

味 一提到番薯絲，母親的胃就發(fā)酸；一聽說菜干，父親的喉嚨就發(fā)癢。他們的味覺，被同一個年代的同一種年成燙傷。

玉米做餅熬羹麥面做成面條大豆磨成豆腐，孩子們圍坐在桌前吃第一頓新糧的歡呼，是父母親一季忙碌之后最大的收獲。

鄰居送的兩個饅頭，留給了我們；親戚送的幾個棕子，留給了我們。賣了菜兔后買了一碗餛飩，給我一半，給妹妹一半，母親卻只用嘴為我們把餛飩吹涼，她甚至連湯都沒嘗一嘗。那些粗糙的歲月雖已遠去，但精細的日子離父親還有一段距離。這讓孩子們心中很不安。因為，在孩子們的心里，從小就藏著一個心愿：等我長大了，等我有錢了，一定讓辛勞大半輩子的父母親口嘗一嘗，什么是海味，什么是山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