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衛(wèi)過當?shù)谋澈?/h1>
2006-01-01 00:00:00熊國英
傳奇故事(上旬) 2006年3期
這個案子還得從頭說起。
被告人萬燕，現(xiàn)年三十歲，罪名是殺害親夫。
和許許多多的普通家庭一樣，萬燕和丈夫李彬結(jié)婚七年，相安無事地生活著，生育一子，李彬老實本分，萬燕戀愛時就看中了他這一點。李彬工作雖然兢兢業(yè)業(yè)，但苦于無大學文憑，只好充當一名出頭無望的小職員，好在這家大型國有機械廠經(jīng)濟效益一直不錯，他的收入比起許多下崗職工要高出一大截，雖然后來萬燕也加入了下崗大軍的行列，由于原先存了一些錢，所以他們一家的日子還過得去。
不料進入新世紀后，工廠被腐敗廠長搞垮了，企業(yè)經(jīng)濟蕭條，不得不下崗分流員工，一直被視為沒有多大能耐的李彬自然逃脫不了下崗的命運。
李彬慌了神，通過走門路，他再就業(yè)了幾次，但不是工作不對路，就是工資太低，便心灰意懶了。不得已之下，做小生意的萬燕只好重新謀一份能掙錢的職業(yè)。
經(jīng)過朋友的介紹，萬燕做了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的保險代理人，專門向客戶游說，動員他們參加人壽保險，從中賺取傭金。
她起初并不順利，后來逐漸取得了成效。這里面的訣竅，是那個老資格女友教給她的。萬燕不怎么漂亮，可是明眸皓齒，一笑起來，自有魅力。何況她是成人大專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的，勸說客戶時的待人接物方式，也讓人感到聰明伶俐。因此，她慢慢地博得了客戶的好感，工作就容易開展了。本來嘛，拉保單的要領(lǐng)就是靠毅力、魅力和智力。
萬燕的月收入達到了兩三千元，這在中部地區(qū)的省會城市是蠻不錯的，她已盡其所能。但老公李彬卻完全失業(yè)，他干什么都不能勝任，終于落到無事可干的地步，便成了吃軟飯一族，依靠老婆賺錢過日子。他在家里無所事事，卻對妻子一個勁埋怨：哎，煩死了，悶死了……
當然，萬燕的月收入不是固定的，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底薪，大部分是傭金。成績不好的月份，收入就少得可憐，加上各家保險公司之間競爭激烈，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再要在老城發(fā)展新客戶，困難越來越大。既然如此，何不另辟蹊徑呢？萬燕這樣思量。
引起萬燕注意的是，省城西擴——不僅遷移行政中心，還是建設(shè)高科技工業(yè)城、大學城、居民區(qū)、商業(yè)區(qū)。新城建設(shè)前期工程已經(jīng)拉開，每周都有項目破土動工。萬燕獨具慧眼，約了要好的女同事，結(jié)伴前往高新區(qū)工地去開辟“處女地”。
除開打零工的民工外，土建公司所屬的技工、技師、工程師等都是有意投保的人群，再加上他們是公司的正式員工，集體投保的可能性較大，因為自知職業(yè)風險明顯存在，一經(jīng)勸說，不費什么周折這些人就答應(yīng)投保，有的公司還集體投保。
萬燕開辟“處女地”成功，成績斐然，收入隨之大幅度增加，月薪突破5000元。
與此同時，老公李彬卻變得更加懶惰，心安理得地吃老婆的軟飯。平日里，他擺出一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架勢，躺在老婆的血汗錢上享受，連再就業(yè)的念頭都丟到腦后邊去了。更要命的是，李彬過去滴酒不沾，如今一日三餐兩餐要喝酒。萬燕工作忙得要命，讓老公理家，他就從家用開支中撈取酒錢，剛開始每次只拿一些小錢，往后膽子就越來越大了，因為交他管的錢多了嘛。
萬燕心想，自己顧不了家，老公成天呆在家里的確很無聊，所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他。況且，她討厭男子漢大丈夫老像小孩那樣偷偷喝酒，這副沒出息相令她很看不起。所以有時回家后，她索性主動掏錢讓他上酒店去喝酒。每當這種時候，李彬就大搖大擺、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
然而，這個李彬卻在外面搞上了情人。
從事后的結(jié)果來看，此事萬燕也有一定責任，因為那女人是萬燕的舊友，把那個女人介紹給李彬的，正是她自己。
那女人名叫文靜，是比萬燕低一級的高中同學。一天，萬燕在路上偶然遇見了文靜，才知道她剛死了老公，現(xiàn)在在自己家里開“兩室一廳”的酒店。當時，她給了萬燕一張名片。學生時代被譽為?；ㄖ坏奈撵o，如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她形容枯槁，兩頰尖削，由此可見小酒店的生意如何。文靜順便打聽了她的收入，表示不勝羨慕。
臨別時，萬燕說：“我有時間會登門拜訪的?！被氐郊依铮龑畋蛘f了這事。李彬乘機說：“去喝一頓怎樣？既然是你的舊友，總可以便宜些吧！”
萬燕思忖，老公喝酒上了癮，最好是找個便宜的酒店，到貴的地方喝只會坐吃山空，就點點頭：“好吧，去試試也好?！?/p>
李彬便樂顛顛地去了文靜的“兩室一廳”。他酒足飯飽后，回來對老婆說：“地方很小，好臟，但酒菜還可以，價錢真便宜，劃得來?！?/p>
當時萬燕應(yīng)道：“噢，那你以后就上那兒喝吧?！?/p>
酒喝多了，李彬越來越怠惰，以至發(fā)展到為所欲為的地步。萬燕下班到家，經(jīng)?？匆娖邭q的寶貝女兒餓得哇哇直哭，因為李彬白天出門后，總要玩到深夜才噴吐著酒氣回來。如果老婆忍不住責怪他幾句，他就會把臉一沉，以謾罵作為回答：老子是一家之主，不是他媽的保姆！男人不喝酒，還算什么男人？你不過賺了幾個臭錢，希罕個屁！
開頭幾次，萬燕認為他是出于自卑才發(fā)火的，也就不計較什么，但以后就漸漸真的動了氣，兩口子拌嘴的次數(shù)因此增多。李彬為了賭氣，故意喝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歸來。而萬燕下班回家就忙于做飯、搞衛(wèi)生、輔導(dǎo)孩子做作業(yè)，每每累得昏天黑地。
李彬不僅不體諒萬燕，反而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便對老婆拳打腳踢，有時還把睡夢中的幼女拖起來揍。更要命的是，因為他揮霍過度，使家庭逐步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萬燕痛苦之極，百思不解：為什么為人老實的丈夫會變得如此殘暴？
知情者看不過去，悄悄告訴萬燕，李彬在外面搞了情人。當她聽說那個女人就是文靜時，仰望蒼天，長嘆一句：“天啊，真的是這樣嗎？”
萬燕竭力用理智克制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之所以沒有氣勢洶洶找上門去，把文靜家鬧個雞犬不寧，因為她明白這樣做無異于火上澆油。
有一次，萬燕低聲責問李彬，誰知他竟肆無忌憚地說：“文靜比你這種人好得多，總有一天，我要把你休掉，跟她結(jié)婚?！?/p>
從此，他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沒錢就找老婆要，如老婆不給他錢，他就向人家借，再由老婆去還。老婆如不還，他就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去變賣，家用電器連同老婆好一點的衣服都被賣得精光。所有的錢他都悉數(shù)奉獻給情人了。他認識文靜不過七八個月，就使這個家變得一貧如洗。萬燕想，世上未必有像自己這樣不幸的女人，經(jīng)常暗自潸然淚下。她擔心女兒將來的前途，柔腸寸斷，即使如此，每天她也只好用冷水洗洗浮腫的眼皮，強作歡顏地出去拉保單。
案發(fā)這天，萬燕拖著疲倦的身子下班回到家，見女兒泡方便面燙傷了左手而疼痛不已，娘兒倆抱在一起悲傷地哭開了……
將近午夜一點多鐘，李彬回來了，在外面用拳頭咚咚擂門。萬燕強壓胸中的怒火開了門。
以后發(fā)生的事，刑事偵查案卷中有萬燕的供詞：
老公喝得酩酊大醉，面色鐵青，他見我正流淚，便破口大罵：“哭什么，老子還沒有死！”
我回嘴說：“我掙的血汗錢是養(yǎng)家的，可差不多都讓你喝掉了、送掉了，連女兒的學費都交不起了！”
他暴跳如雷說：“掙了幾個錢，別以為了不起！老子下崗了，你就瞧不起老子，對老子指手劃腳。我愿意喝、送，你吃醋是吧？什么東西，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嘴臉連吃醋也不配！”說畢，他冷不防打了我兩個耳光。
我料他又要耍酒瘋了，就把身子縮成一團。他怪笑著說：“我遲早要休了你，跟文靜一起過日子，氣死你！”
文靜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懶得去管，但她是決不可能跟這個窩囊廢結(jié)婚的。老公聽信了她那套騙錢的鬼話，最后只會落得人財兩空，悔之莫及。
正想著，李彬又喝道：“你瞪什么眼，老子成了你的仇人啦？”他邊喊著邊站起來，朝我的小腹和胸口踢了幾腳。我被踢得憋住了氣，“咚”的一聲倒在地板上不動彈了。
響聲驚醒了女兒，孩子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他把孩子從被窩里揪出來就一頓狠揍。
老公一發(fā)酒瘋，孩子就倒霉，孩子哭喊著：“媽媽，快救我，媽媽呀！”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他仍不停手。
孩子本能地用手腳抵擋著，一腳踢到了老公的腿上，老公勃然大怒：“你敢踢老子，都是你媽給教壞的，老子要你的小命！”他用右手卡住了孩子的脖子。
看著孩子的臉色由紅變紫，身體不斷地掙扎、抽搐，我終于豁出去了，操起拖把，奮力朝他頭上打去。老公吃了第一棒，搖晃一下，轉(zhuǎn)身想朝我撲來，我一陣害怕，慌忙再打第二棒。
這下子，老公身體一軟跌倒在地。倒下后，他又掙扎起身抓住了茶幾上的水果刀，我更恐懼，又居高臨下對他頭上打了第三棒。
他口里吐出了鮮血。我精疲力竭地軟癱在沙發(fā)里……
這就是萬燕殺害丈夫的經(jīng)過。
她是自首的。根據(jù)她的供述，警方詳細勘查了現(xiàn)場，確認供述完全屬實。李彬系被木棍猛擊頭部后腦骨骨折致死。
自從本案見諸省城媒體新聞后，社會輿論倒向犯罪嫌疑人一邊。案件移交審判后，同情被告人的呼聲更高，各級婦聯(lián)組織也向司法機關(guān)表示了密切關(guān)注本案審理的意見。
新聞媒體邀請社會科學專家學者對本案開展了專題討論，所有觀點均有利于被告人。
社會學家王光偉對本案最感興趣，態(tài)度最鮮明，在報刊和電視臺頻頻亮相，述說其觀點：
封建主義男尊女卑的流毒，再也沒有比本案中的李彬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了。他盡管不能自立，無以養(yǎng)家，卻拿錢去酗酒，搞情婦。在他的頭腦里，什么家庭的責任感，什么妻子的人格尊嚴，什么孩子的前途，連影子也沒有。更何況這些錢都是妻子含辛茹苦掙得的生活費。
家庭暴力已成為社會轉(zhuǎn)型期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而人們對情人現(xiàn)象的寬容態(tài)度，實際對家庭暴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婦女兒童更多地成了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本案尤為殘忍的是，李彬從情婦家里玩樂回來，竟敢對獨自支撐著生活重擔的妻子橫施暴力，差點扼死孩子，簡直喪盡天良。
萬燕長期備受丈夫的折磨，又親眼目睹嬌兒慘遭毒手，她被迫采取的行動是理所當然的。這一行動，在法律上應(yīng)該說是正當防衛(wèi)。我們應(yīng)當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和處境，對她的判決，應(yīng)該是從寬處理。我認為，她是無罪的。
王光偉的意見，在婦女界引起共鳴，媒體的熱線電話被打爆了。一名有威望的女律師無償向萬燕提供法律援助，擔任她的辯護人。
不久，一審法院宣判：萬燕因防衛(wèi)過當，犯過失致死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萬燕當庭表示服罪，李彬家人提出上訴，被二審法院駁回，維持原判。
一天，有個陌生男子登門求見王光偉。起初王光偉推諉沒時間，但對方聲稱是為萬燕一案特來向教授請教的，他這才將來人讓進客廳。
客人自稱名叫鐘磊，看上去三十出頭，體格健壯，臉龐被陽光曬得黝黑，氣色很好。他濃眉俊眼，舉止瀟灑，是女人眼中的帥哥，自然也贏得了教授的好感。
教授謙和地說：“鐘先生有何貴干？是關(guān)于萬燕案的事吧？”
鐘磊說：“萬燕能判緩刑，這是教授的努力?！?/p>
教授忙說：“不如說是社會正義，是輿論的推動?！?/p>
鐘磊中肯地說：“然而，推動社會輿論的正是您，所以還是您的努力?！?/p>
王光偉忍俊不禁，微微一笑。他聽對方的口氣，似乎對萬燕略知一二，于是問道：“先生可認識萬燕？”
鐘磊點點頭：“不錯，我認識她，是她為我做的壽險代理?？晌覍υ摪赣幸粋€問題尚未弄通。”
教授問道：“什么問題呀？”
鐘磊撓了撓后腦勺，說：“那是個和藹、可親的好女人，那樣的弱女子居然會殺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教授瞇著眼睛回答：“正因為她太柔弱，她才在激情驅(qū)使下做出果敢舉動來的，何況她是忍無可忍。”
鐘磊有些不信：“是這樣嗎？”
教授仍瞇著眼說：“是的，火氣一上來，理智就失去控制了，弱女子也不例外?！?/p>
鐘磊瞪大眼睛：“唔，真是一時沖動？可我以為她似乎還有生理上的原因?！?/p>
王光偉曾請辯護律師查過案卷，作案那天不是萬燕的經(jīng)期，于是回答：“我認為沒有那回事?！?/p>
鐘磊解釋：“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普通夫妻間的性愛關(guān)系?！?/p>
看來此人好像知道什么內(nèi)情，于是教授問道：“你是說，李彬生理上有缺陷？”
鐘磊搖搖頭道：“恰恰相反，我懷疑萬燕性心理有問題。”
王光偉追問：“你有何根據(jù)呢？”
鐘磊回答：“談不上什么根據(jù)。事情是這樣的：我認識李彬的一個朋友，據(jù)他講，李彬出事以前，大概是一年半前吧，就發(fā)牢騷說，老婆一次也不肯同他做愛了。因此我猜想，也許妻子一方有什么妨礙夫婦生活的生理缺陷?！?/p>
教授馬上指出：“也許是因為丈夫與情婦私通，妻子才拒絕他的?！?/p>
鐘磊說：“不，這是李彬與文靜相好之前的事了，所以我覺得反常，要是妻子果真沒有問題，那可真有點奇怪了?！?/p>
王光偉皺了皺眉頭，問道：“奇怪？這是什么意思？”
“不知她為什么拒絕丈夫。”
“女人嘛，在夫妻生活上有時會陷入極度的厭惡之中。這種微妙的性心理，男人知道的并不多?！?/p>
“原來如此?！辩娎邳c頭表示理解，但他的表情卻是茫然的。“妻子是在丈夫跟情婦勾搭上的半年前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換句話說，被妻子拒絕了半年之久，丈夫才和情婦私通的。所以我想，這兩件事之間或許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p>
教授眉頭緊鎖：“當然有關(guān)聯(lián)，就是說，丈夫的不滿在情婦那里得到了發(fā)泄?！?/p>
“就算如此吧。文靜是萬燕的老朋友，最初叫丈夫到文靜酒店去的，就是她自己。她可能是無意識的，但促使丈夫與情婦結(jié)合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她自己，所以……”
“你是想說，萬燕是有意把丈夫轉(zhuǎn)讓給文靜的嗎？”
“不，還不能下這樣的結(jié)論。但從后果來看，似乎至少起到了撮合他們的作用?！?/p>
“要談后果，就沒有止境了?！苯淌诓粺o偏頗地說：“后果往往與本人的意圖完全相反。”
“是的，是這樣?！辩娎诒硎举澩置俺鲆痪洌骸翱墒?，后果不出所料的情況也是有的?！?/p>
“那么，你認為萬燕從一開始就有某種想法嗎？”
“一個人的想法，只有本人清楚，我只是推測罷了?！?/p>
“推測的依據(jù)呢？”
“萬燕給李彬喝酒的錢，叫他到文靜店里去消費，雖說只是起初如此……”
“那是出于好心?！苯淌趽尠渍f：“老公下崗閑散在家，老婆為了工作四處奔波，她想老公一定很無聊，就讓他去喝酒解悶，這完全是出于好意。”
“好吧，就算萬燕是出于好意，可李彬偏偏背棄她，去迷戀文靜。他把老婆掙來的錢，都花在酒和文靜身上了，還要變賣財物，每天深夜才回來，回家后就發(fā)酒瘋，虐待妻兒，使家庭很快敗于文靜之手?！?/p>
教授接上話茬：“因此可以說，文靜是她的死對頭?！?/p>
“既然如此，為什么萬燕一次也不找文靜表示抗議呢？就算還不到那種地步，但完全可以去同她論理，求她放手，她倆又不是陌生人，是老朋友嘛！”鐘磊又提出一個問題。
“這種事是常有的?！蓖豕鈧ダ潇o地應(yīng)道，“社會上的確有不少妻子同情敵拼個你死我活的事，但這終歸是不明智的做法。一個有涵養(yǎng)的女子，是不會不顧廉恥去干這種事的。萬燕有大專文化，又是個白領(lǐng)，她要考慮自己的身份和名譽，所以沒有去干那種蠢事。是這樣嗎？”
“也許是這樣。”鐘磊表示同意，但又堅持自己的觀點，“萬燕在半年的時間里，毫無理由地拒絕丈夫，在這種情況下，又讓丈夫結(jié)識了文靜。一個是開酒店的寡婦，一個是酒色之徒，兩個人湊在一起必然會發(fā)生那種事。萬燕仿佛在冷眼旁觀，并不找那個女人算賬，由此看來，她似乎是存心這么做的?！?/p>
王光偉迅速反擊：“你的意思是指萬燕在執(zhí)行某種計劃？”
“我只是推測，根據(jù)現(xiàn)有情況的推測……”
“而且是根據(jù)非常不可靠的情況的推測。”教授不屑地打斷了他。
“坦白地說，我多次和萬燕見過面，每次見到她都會被她那賢淑的人品所感動。她那對清如秋水的瞳仁，正是純潔的象征?！?/p>
“你究竟是在哪兒認識萬燕的？”
“剛才已說了，她是我的壽險代理人。我是新城工地一建筑公司的施工監(jiān)理?！辩娎谶@才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新城工地目前仍然是一片廣袤的沙灘，開工的項目尚不多，除了工作之外，簡直枯燥無味，特別是晚上，沒有任何樂趣而言。老板和包工頭可以開私車回城去消閑，而大多數(shù)人只有靠打牌、打麻將、賭博來打發(fā)時間，再不就是聊女人。有一天，工棚里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萬燕及其女伴，她們是來拉保險的。年輕的萬燕獲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不算很漂亮，但氣質(zhì)高雅，談吐中透著股聰明伶俐勁兒，很討男人的喜歡，只要她一動員，人們都心甘情愿地投保。她一兩個月來工地一次，每次來都會帶些小食品給大家嘗嘗，此舉令大伙兒很開心。但是，她得到眾人好感的另一個原因，還在她親口說過——自己是獨身女?！?/p>
教授注視著侃侃而談的鐘磊，終于忍不住接過話題：“這也是出于無奈，拉保險嘛，個人的魅力也是舉足輕重的。正如那些上門的直銷員，哪個不說自己是獨身？據(jù)我所知，萬燕多次對他人說過，因為自己獨身才出來干這個行當。當時，誰也沒有懷疑過她的話?！?/p>
“是的，我們公司甚至有人給她寄去了情書。不過，萬燕從沒向我們透露過自己的家庭地址，所以那些求愛信都寄到了保險公司。這種小小的隱瞞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做卻造成了好幾名男子同時追求她，有的還千方百計接近她，大獻殷情。
“但是，萬燕總有辦法躲避那些誘惑，職業(yè)不允許她得罪客戶，她懂得如何機智巧妙地擺脫這類求愛者，可以斷言，萬燕決不是個不貞的女子，然而……”
說著，鐘磊陷入沉思之中，同時又在喃喃自語：“每逢看見工地上生龍活虎般的男子漢在為國家建設(shè)貢獻智慧和力量，萬燕心目中一定會浮現(xiàn)那位好吃懶做、虛度年華的老公，兩相對照，涇渭分明……”
“我插一句，”王光偉顯然有所不滿，“這是你的想象吧？”
“是我的想象?！?/p>
“既然是想象，我可沒有閑功夫再洗耳恭聽了?！?/p>
“對不起，”鐘磊頷首致歉，“我長話短說?？梢约俣?，萬燕對我們之中某個男子情有好感，而且那男子也鐘情于她，并決心非她不娶……
“萬燕心中一定很苦惱，她是有夫之婦，并且對丈夫深惡痛絕，她愈是傾心第三者，就愈希望掙脫已經(jīng)死亡了的婚姻。要獲得解脫，唯一的辦法就是老公死掉而成為寡婦，可偏偏老公健壯如牛，除非把他誘上死路，此外別無良策?！?/p>
聽到這里，教授驚訝得連話也講不出來了。
“但除掉老公，可是犯死罪的。那么，有沒有既能除掉丈夫，又能逃避極刑的法子呢？當然，這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法庭才會予以考慮。比如，正當防衛(wèi)是無罪的，而防衛(wèi)過當多半判緩刑，于是，她對那個執(zhí)著的求愛者說，請給我時間。于是，她精心策劃了一個陰謀，把李彬引向死路。在開頭半年里，她堅決拒絕夫妻生活，將老公置于性饑渴狀態(tài)，然后，她主動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同寡婦文靜接觸。她預(yù)料，處于性饑渴的丈夫與喪偶多年的寡婦之間必定如干柴烈火‘燒’起來的。這是第二步。李彬果然對文靜著迷了。他那敗家子的德性，加上發(fā)酒瘋的惡習，把家庭生活破壞殆盡，終于墮落成她所希望的那樣。在最后的那場家庭暴力中，她被迫自衛(wèi)，但因過當而結(jié)果了老公的生命。萬燕的供詞基本屬實，只是沒有在場的證人。這一切，真可謂神機妙算。不要忘了，萬燕的大專文憑正是法律專業(yè)的，而所謂的社會輿論，也都在她的神機妙算之中。”
堂堂的社會學家王光偉震驚了，嘴唇在顫栗：“你，你說的是推測，還是確有其事？”
“不僅是推測，”鐘磊坦然回答，“因為萬燕所說的‘請給我時間’的那句話，是我向她求婚時，她對我說的?！?/p>
話音剛落，鐘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告辭。
臨走之前，他又看著教授寬慰道：“我今天所說的沒有證人可證實，萬燕的妙算，似乎連這一點都算計到了。只是，她有一點失算了，一直等待她的求婚者，待她得到解脫后卻溜之大吉了?！?/p>
這個案子還得從頭說起。
被告人萬燕，現(xiàn)年三十歲，罪名是殺害親夫。
和許許多多的普通家庭一樣，萬燕和丈夫李彬結(jié)婚七年，相安無事地生活著，生育一子，李彬老實本分，萬燕戀愛時就看中了他這一點。李彬工作雖然兢兢業(yè)業(yè)，但苦于無大學文憑，只好充當一名出頭無望的小職員，好在這家大型國有機械廠經(jīng)濟效益一直不錯，他的收入比起許多下崗職工要高出一大截，雖然后來萬燕也加入了下崗大軍的行列，由于原先存了一些錢，所以他們一家的日子還過得去。
不料進入新世紀后，工廠被腐敗廠長搞垮了，企業(yè)經(jīng)濟蕭條，不得不下崗分流員工，一直被視為沒有多大能耐的李彬自然逃脫不了下崗的命運。
李彬慌了神，通過走門路，他再就業(yè)了幾次，但不是工作不對路，就是工資太低，便心灰意懶了。不得已之下，做小生意的萬燕只好重新謀一份能掙錢的職業(yè)。
經(jīng)過朋友的介紹，萬燕做了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的保險代理人，專門向客戶游說，動員他們參加人壽保險，從中賺取傭金。
她起初并不順利，后來逐漸取得了成效。這里面的訣竅，是那個老資格女友教給她的。萬燕不怎么漂亮，可是明眸皓齒，一笑起來，自有魅力。何況她是成人大專法律專業(yè)畢業(yè)的，勸說客戶時的待人接物方式，也讓人感到聰明伶俐。因此，她慢慢地博得了客戶的好感，工作就容易開展了。本來嘛，拉保單的要領(lǐng)就是靠毅力、魅力和智力。
萬燕的月收入達到了兩三千元，這在中部地區(qū)的省會城市是蠻不錯的，她已盡其所能。但老公李彬卻完全失業(yè)，他干什么都不能勝任，終于落到無事可干的地步，便成了吃軟飯一族，依靠老婆賺錢過日子。他在家里無所事事，卻對妻子一個勁埋怨：哎，煩死了，悶死了……
當然，萬燕的月收入不是固定的，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底薪，大部分是傭金。成績不好的月份，收入就少得可憐，加上各家保險公司之間競爭激烈，沒有絲毫回旋余地，再要在老城發(fā)展新客戶，困難越來越大。既然如此，何不另辟蹊徑呢？萬燕這樣思量。
引起萬燕注意的是，省城西擴——不僅遷移行政中心，還是建設(shè)高科技工業(yè)城、大學城、居民區(qū)、商業(yè)區(qū)。新城建設(shè)前期工程已經(jīng)拉開，每周都有項目破土動工。萬燕獨具慧眼，約了要好的女同事，結(jié)伴前往高新區(qū)工地去開辟“處女地”。
除開打零工的民工外，土建公司所屬的技工、技師、工程師等都是有意投保的人群，再加上他們是公司的正式員工，集體投保的可能性較大，因為自知職業(yè)風險明顯存在，一經(jīng)勸說，不費什么周折這些人就答應(yīng)投保，有的公司還集體投保。
萬燕開辟“處女地”成功，成績斐然，收入隨之大幅度增加，月薪突破5000元。
與此同時，老公李彬卻變得更加懶惰，心安理得地吃老婆的軟飯。平日里，他擺出一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架勢，躺在老婆的血汗錢上享受，連再就業(yè)的念頭都丟到腦后邊去了。更要命的是，李彬過去滴酒不沾，如今一日三餐兩餐要喝酒。萬燕工作忙得要命，讓老公理家，他就從家用開支中撈取酒錢，剛開始每次只拿一些小錢，往后膽子就越來越大了，因為交他管的錢多了嘛。
萬燕心想，自己顧不了家，老公成天呆在家里的確很無聊，所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他。況且，她討厭男子漢大丈夫老像小孩那樣偷偷喝酒，這副沒出息相令她很看不起。所以有時回家后，她索性主動掏錢讓他上酒店去喝酒。每當這種時候，李彬就大搖大擺、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
然而，這個李彬卻在外面搞上了情人。
從事后的結(jié)果來看，此事萬燕也有一定責任，因為那女人是萬燕的舊友，把那個女人介紹給李彬的，正是她自己。
那女人名叫文靜，是比萬燕低一級的高中同學。一天，萬燕在路上偶然遇見了文靜，才知道她剛死了老公，現(xiàn)在在自己家里開“兩室一廳”的酒店。當時，她給了萬燕一張名片。學生時代被譽為?；ㄖ坏奈撵o，如今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了。她形容枯槁，兩頰尖削，由此可見小酒店的生意如何。文靜順便打聽了她的收入，表示不勝羨慕。
臨別時，萬燕說：“我有時間會登門拜訪的?！被氐郊依铮龑畋蛘f了這事。李彬乘機說：“去喝一頓怎樣？既然是你的舊友，總可以便宜些吧！”
萬燕思忖，老公喝酒上了癮，最好是找個便宜的酒店，到貴的地方喝只會坐吃山空，就點點頭：“好吧，去試試也好?！?/p>
李彬便樂顛顛地去了文靜的“兩室一廳”。他酒足飯飽后，回來對老婆說：“地方很小，好臟，但酒菜還可以，價錢真便宜，劃得來?！?/p>
當時萬燕應(yīng)道：“噢，那你以后就上那兒喝吧?！?/p>
酒喝多了，李彬越來越怠惰，以至發(fā)展到為所欲為的地步。萬燕下班到家，經(jīng)?？匆娖邭q的寶貝女兒餓得哇哇直哭，因為李彬白天出門后，總要玩到深夜才噴吐著酒氣回來。如果老婆忍不住責怪他幾句，他就會把臉一沉，以謾罵作為回答：老子是一家之主，不是他媽的保姆！男人不喝酒，還算什么男人？你不過賺了幾個臭錢，希罕個屁！
開頭幾次，萬燕認為他是出于自卑才發(fā)火的，也就不計較什么，但以后就漸漸真的動了氣，兩口子拌嘴的次數(shù)因此增多。李彬為了賭氣，故意喝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歸來。而萬燕下班回家就忙于做飯、搞衛(wèi)生、輔導(dǎo)孩子做作業(yè)，每每累得昏天黑地。
李彬不僅不體諒萬燕，反而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便對老婆拳打腳踢，有時還把睡夢中的幼女拖起來揍。更要命的是，因為他揮霍過度，使家庭逐步陷入入不敷出的境地。
萬燕痛苦之極，百思不解：為什么為人老實的丈夫會變得如此殘暴？
知情者看不過去，悄悄告訴萬燕，李彬在外面搞了情人。當她聽說那個女人就是文靜時，仰望蒼天，長嘆一句：“天啊，真的是這樣嗎？”
萬燕竭力用理智克制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之所以沒有氣勢洶洶找上門去，把文靜家鬧個雞犬不寧，因為她明白這樣做無異于火上澆油。
有一次，萬燕低聲責問李彬，誰知他竟肆無忌憚地說：“文靜比你這種人好得多，總有一天，我要把你休掉，跟她結(jié)婚?！?/p>
從此，他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沒錢就找老婆要，如老婆不給他錢，他就向人家借，再由老婆去還。老婆如不還，他就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去變賣，家用電器連同老婆好一點的衣服都被賣得精光。所有的錢他都悉數(shù)奉獻給情人了。他認識文靜不過七八個月，就使這個家變得一貧如洗。萬燕想，世上未必有像自己這樣不幸的女人，經(jīng)常暗自潸然淚下。她擔心女兒將來的前途，柔腸寸斷，即使如此，每天她也只好用冷水洗洗浮腫的眼皮，強作歡顏地出去拉保單。
案發(fā)這天，萬燕拖著疲倦的身子下班回到家，見女兒泡方便面燙傷了左手而疼痛不已，娘兒倆抱在一起悲傷地哭開了……
將近午夜一點多鐘，李彬回來了，在外面用拳頭咚咚擂門。萬燕強壓胸中的怒火開了門。
以后發(fā)生的事，刑事偵查案卷中有萬燕的供詞：
老公喝得酩酊大醉，面色鐵青，他見我正流淚，便破口大罵：“哭什么，老子還沒有死！”
我回嘴說：“我掙的血汗錢是養(yǎng)家的，可差不多都讓你喝掉了、送掉了，連女兒的學費都交不起了！”
他暴跳如雷說：“掙了幾個錢，別以為了不起！老子下崗了，你就瞧不起老子，對老子指手劃腳。我愿意喝、送，你吃醋是吧？什么東西，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嘴臉連吃醋也不配！”說畢，他冷不防打了我兩個耳光。
我料他又要耍酒瘋了，就把身子縮成一團。他怪笑著說：“我遲早要休了你，跟文靜一起過日子，氣死你！”
文靜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懶得去管，但她是決不可能跟這個窩囊廢結(jié)婚的。老公聽信了她那套騙錢的鬼話，最后只會落得人財兩空，悔之莫及。
正想著，李彬又喝道：“你瞪什么眼，老子成了你的仇人啦？”他邊喊著邊站起來，朝我的小腹和胸口踢了幾腳。我被踢得憋住了氣，“咚”的一聲倒在地板上不動彈了。
響聲驚醒了女兒，孩子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他把孩子從被窩里揪出來就一頓狠揍。
老公一發(fā)酒瘋，孩子就倒霉，孩子哭喊著：“媽媽，快救我，媽媽呀！”孩子哭得聲嘶力竭，他仍不停手。
孩子本能地用手腳抵擋著，一腳踢到了老公的腿上，老公勃然大怒：“你敢踢老子，都是你媽給教壞的，老子要你的小命！”他用右手卡住了孩子的脖子。
看著孩子的臉色由紅變紫，身體不斷地掙扎、抽搐，我終于豁出去了，操起拖把，奮力朝他頭上打去。老公吃了第一棒，搖晃一下，轉(zhuǎn)身想朝我撲來，我一陣害怕，慌忙再打第二棒。
這下子，老公身體一軟跌倒在地。倒下后，他又掙扎起身抓住了茶幾上的水果刀，我更恐懼，又居高臨下對他頭上打了第三棒。
他口里吐出了鮮血。我精疲力竭地軟癱在沙發(fā)里……
這就是萬燕殺害丈夫的經(jīng)過。
她是自首的。根據(jù)她的供述，警方詳細勘查了現(xiàn)場，確認供述完全屬實。李彬系被木棍猛擊頭部后腦骨骨折致死。
自從本案見諸省城媒體新聞后，社會輿論倒向犯罪嫌疑人一邊。案件移交審判后，同情被告人的呼聲更高，各級婦聯(lián)組織也向司法機關(guān)表示了密切關(guān)注本案審理的意見。
新聞媒體邀請社會科學專家學者對本案開展了專題討論，所有觀點均有利于被告人。
社會學家王光偉對本案最感興趣，態(tài)度最鮮明，在報刊和電視臺頻頻亮相，述說其觀點：
封建主義男尊女卑的流毒，再也沒有比本案中的李彬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了。他盡管不能自立，無以養(yǎng)家，卻拿錢去酗酒，搞情婦。在他的頭腦里，什么家庭的責任感，什么妻子的人格尊嚴，什么孩子的前途，連影子也沒有。更何況這些錢都是妻子含辛茹苦掙得的生活費。
家庭暴力已成為社會轉(zhuǎn)型期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而人們對情人現(xiàn)象的寬容態(tài)度，實際對家庭暴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婦女兒童更多地成了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本案尤為殘忍的是，李彬從情婦家里玩樂回來，竟敢對獨自支撐著生活重擔的妻子橫施暴力，差點扼死孩子，簡直喪盡天良。
萬燕長期備受丈夫的折磨，又親眼目睹嬌兒慘遭毒手，她被迫采取的行動是理所當然的。這一行動，在法律上應(yīng)該說是正當防衛(wèi)。我們應(yīng)當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和處境，對她的判決，應(yīng)該是從寬處理。我認為，她是無罪的。
王光偉的意見，在婦女界引起共鳴，媒體的熱線電話被打爆了。一名有威望的女律師無償向萬燕提供法律援助，擔任她的辯護人。
不久，一審法院宣判：萬燕因防衛(wèi)過當，犯過失致死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萬燕當庭表示服罪，李彬家人提出上訴，被二審法院駁回，維持原判。
一天，有個陌生男子登門求見王光偉。起初王光偉推諉沒時間，但對方聲稱是為萬燕一案特來向教授請教的，他這才將來人讓進客廳。
客人自稱名叫鐘磊，看上去三十出頭，體格健壯，臉龐被陽光曬得黝黑，氣色很好。他濃眉俊眼，舉止瀟灑，是女人眼中的帥哥，自然也贏得了教授的好感。
教授謙和地說：“鐘先生有何貴干？是關(guān)于萬燕案的事吧？”
鐘磊說：“萬燕能判緩刑，這是教授的努力?！?/p>
教授忙說：“不如說是社會正義，是輿論的推動?！?/p>
鐘磊中肯地說：“然而，推動社會輿論的正是您，所以還是您的努力?！?/p>
王光偉忍俊不禁，微微一笑。他聽對方的口氣，似乎對萬燕略知一二，于是問道：“先生可認識萬燕？”
鐘磊點點頭：“不錯，我認識她，是她為我做的壽險代理?？晌覍υ摪赣幸粋€問題尚未弄通。”
教授問道：“什么問題呀？”
鐘磊撓了撓后腦勺，說：“那是個和藹、可親的好女人，那樣的弱女子居然會殺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教授瞇著眼睛回答：“正因為她太柔弱，她才在激情驅(qū)使下做出果敢舉動來的，何況她是忍無可忍。”
鐘磊有些不信：“是這樣嗎？”
教授仍瞇著眼說：“是的，火氣一上來，理智就失去控制了，弱女子也不例外?！?/p>
鐘磊瞪大眼睛：“唔，真是一時沖動？可我以為她似乎還有生理上的原因?！?/p>
王光偉曾請辯護律師查過案卷，作案那天不是萬燕的經(jīng)期，于是回答：“我認為沒有那回事?！?/p>
鐘磊解釋：“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普通夫妻間的性愛關(guān)系?！?/p>
看來此人好像知道什么內(nèi)情，于是教授問道：“你是說，李彬生理上有缺陷？”
鐘磊搖搖頭道：“恰恰相反，我懷疑萬燕性心理有問題。”
王光偉追問：“你有何根據(jù)呢？”
鐘磊回答：“談不上什么根據(jù)。事情是這樣的：我認識李彬的一個朋友，據(jù)他講，李彬出事以前，大概是一年半前吧，就發(fā)牢騷說，老婆一次也不肯同他做愛了。因此我猜想，也許妻子一方有什么妨礙夫婦生活的生理缺陷?！?/p>
教授馬上指出：“也許是因為丈夫與情婦私通，妻子才拒絕他的?！?/p>
鐘磊說：“不，這是李彬與文靜相好之前的事了，所以我覺得反常，要是妻子果真沒有問題，那可真有點奇怪了?！?/p>
王光偉皺了皺眉頭，問道：“奇怪？這是什么意思？”
“不知她為什么拒絕丈夫。”
“女人嘛，在夫妻生活上有時會陷入極度的厭惡之中。這種微妙的性心理，男人知道的并不多?！?/p>
“原來如此?！辩娎邳c頭表示理解，但他的表情卻是茫然的。“妻子是在丈夫跟情婦勾搭上的半年前就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換句話說，被妻子拒絕了半年之久，丈夫才和情婦私通的。所以我想，這兩件事之間或許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p>
教授眉頭緊鎖：“當然有關(guān)聯(lián)，就是說，丈夫的不滿在情婦那里得到了發(fā)泄?！?/p>
“就算如此吧。文靜是萬燕的老朋友，最初叫丈夫到文靜酒店去的，就是她自己。她可能是無意識的，但促使丈夫與情婦結(jié)合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她自己，所以……”
“你是想說，萬燕是有意把丈夫轉(zhuǎn)讓給文靜的嗎？”
“不，還不能下這樣的結(jié)論。但從后果來看，似乎至少起到了撮合他們的作用?！?/p>
“要談后果，就沒有止境了?！苯淌诓粺o偏頗地說：“后果往往與本人的意圖完全相反。”
“是的，是這樣?！辩娎诒硎举澩置俺鲆痪洌骸翱墒?，后果不出所料的情況也是有的?！?/p>
“那么，你認為萬燕從一開始就有某種想法嗎？”
“一個人的想法，只有本人清楚，我只是推測罷了?！?/p>
“推測的依據(jù)呢？”
“萬燕給李彬喝酒的錢，叫他到文靜店里去消費，雖說只是起初如此……”
“那是出于好心?！苯淌趽尠渍f：“老公下崗閑散在家，老婆為了工作四處奔波，她想老公一定很無聊，就讓他去喝酒解悶，這完全是出于好意。”
“好吧，就算萬燕是出于好意，可李彬偏偏背棄她，去迷戀文靜。他把老婆掙來的錢，都花在酒和文靜身上了，還要變賣財物，每天深夜才回來，回家后就發(fā)酒瘋，虐待妻兒，使家庭很快敗于文靜之手?！?/p>
教授接上話茬：“因此可以說，文靜是她的死對頭?！?/p>
“既然如此，為什么萬燕一次也不找文靜表示抗議呢？就算還不到那種地步，但完全可以去同她論理，求她放手，她倆又不是陌生人，是老朋友嘛！”鐘磊又提出一個問題。
“這種事是常有的?！蓖豕鈧ダ潇o地應(yīng)道，“社會上的確有不少妻子同情敵拼個你死我活的事，但這終歸是不明智的做法。一個有涵養(yǎng)的女子，是不會不顧廉恥去干這種事的。萬燕有大專文化，又是個白領(lǐng)，她要考慮自己的身份和名譽，所以沒有去干那種蠢事。是這樣嗎？”
“也許是這樣。”鐘磊表示同意，但又堅持自己的觀點，“萬燕在半年的時間里，毫無理由地拒絕丈夫，在這種情況下，又讓丈夫結(jié)識了文靜。一個是開酒店的寡婦，一個是酒色之徒，兩個人湊在一起必然會發(fā)生那種事。萬燕仿佛在冷眼旁觀，并不找那個女人算賬，由此看來，她似乎是存心這么做的?！?/p>
王光偉迅速反擊：“你的意思是指萬燕在執(zhí)行某種計劃？”
“我只是推測，根據(jù)現(xiàn)有情況的推測……”
“而且是根據(jù)非常不可靠的情況的推測。”教授不屑地打斷了他。
“坦白地說，我多次和萬燕見過面，每次見到她都會被她那賢淑的人品所感動。她那對清如秋水的瞳仁，正是純潔的象征?！?/p>
“你究竟是在哪兒認識萬燕的？”
“剛才已說了，她是我的壽險代理人。我是新城工地一建筑公司的施工監(jiān)理?！辩娎谶@才亮出了自己的身份。“新城工地目前仍然是一片廣袤的沙灘，開工的項目尚不多，除了工作之外，簡直枯燥無味，特別是晚上，沒有任何樂趣而言。老板和包工頭可以開私車回城去消閑，而大多數(shù)人只有靠打牌、打麻將、賭博來打發(fā)時間，再不就是聊女人。有一天，工棚里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萬燕及其女伴，她們是來拉保險的。年輕的萬燕獲得了大家的好感，她不算很漂亮，但氣質(zhì)高雅，談吐中透著股聰明伶俐勁兒，很討男人的喜歡，只要她一動員，人們都心甘情愿地投保。她一兩個月來工地一次，每次來都會帶些小食品給大家嘗嘗，此舉令大伙兒很開心。但是，她得到眾人好感的另一個原因，還在她親口說過——自己是獨身女?！?/p>
教授注視著侃侃而談的鐘磊，終于忍不住接過話題：“這也是出于無奈，拉保險嘛，個人的魅力也是舉足輕重的。正如那些上門的直銷員，哪個不說自己是獨身？據(jù)我所知，萬燕多次對他人說過，因為自己獨身才出來干這個行當。當時，誰也沒有懷疑過她的話?！?/p>
“是的，我們公司甚至有人給她寄去了情書。不過，萬燕從沒向我們透露過自己的家庭地址，所以那些求愛信都寄到了保險公司。這種小小的隱瞞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做卻造成了好幾名男子同時追求她，有的還千方百計接近她，大獻殷情。
“但是，萬燕總有辦法躲避那些誘惑，職業(yè)不允許她得罪客戶，她懂得如何機智巧妙地擺脫這類求愛者，可以斷言，萬燕決不是個不貞的女子，然而……”
說著，鐘磊陷入沉思之中，同時又在喃喃自語：“每逢看見工地上生龍活虎般的男子漢在為國家建設(shè)貢獻智慧和力量，萬燕心目中一定會浮現(xiàn)那位好吃懶做、虛度年華的老公，兩相對照，涇渭分明……”
“我插一句，”王光偉顯然有所不滿，“這是你的想象吧？”
“是我的想象?！?/p>
“既然是想象，我可沒有閑功夫再洗耳恭聽了?！?/p>
“對不起，”鐘磊頷首致歉，“我長話短說?？梢约俣?，萬燕對我們之中某個男子情有好感，而且那男子也鐘情于她，并決心非她不娶……
“萬燕心中一定很苦惱，她是有夫之婦，并且對丈夫深惡痛絕，她愈是傾心第三者，就愈希望掙脫已經(jīng)死亡了的婚姻。要獲得解脫，唯一的辦法就是老公死掉而成為寡婦，可偏偏老公健壯如牛，除非把他誘上死路，此外別無良策?！?/p>
聽到這里，教授驚訝得連話也講不出來了。
“但除掉老公，可是犯死罪的。那么，有沒有既能除掉丈夫，又能逃避極刑的法子呢？當然，這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法庭才會予以考慮。比如，正當防衛(wèi)是無罪的，而防衛(wèi)過當多半判緩刑，于是，她對那個執(zhí)著的求愛者說，請給我時間。于是，她精心策劃了一個陰謀，把李彬引向死路。在開頭半年里，她堅決拒絕夫妻生活，將老公置于性饑渴狀態(tài)，然后，她主動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同寡婦文靜接觸。她預(yù)料，處于性饑渴的丈夫與喪偶多年的寡婦之間必定如干柴烈火‘燒’起來的。這是第二步。李彬果然對文靜著迷了。他那敗家子的德性，加上發(fā)酒瘋的惡習，把家庭生活破壞殆盡，終于墮落成她所希望的那樣。在最后的那場家庭暴力中，她被迫自衛(wèi)，但因過當而結(jié)果了老公的生命。萬燕的供詞基本屬實，只是沒有在場的證人。這一切，真可謂神機妙算。不要忘了，萬燕的大專文憑正是法律專業(yè)的，而所謂的社會輿論，也都在她的神機妙算之中。”
堂堂的社會學家王光偉震驚了，嘴唇在顫栗：“你，你說的是推測，還是確有其事？”
“不僅是推測，”鐘磊坦然回答，“因為萬燕所說的‘請給我時間’的那句話，是我向她求婚時，她對我說的?！?/p>
話音剛落，鐘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告辭。
臨走之前，他又看著教授寬慰道：“我今天所說的沒有證人可證實，萬燕的妙算，似乎連這一點都算計到了。只是，她有一點失算了，一直等待她的求婚者，待她得到解脫后卻溜之大吉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