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盞交錯中，我的手機響，一看來電顯示，是個熟悉的老號碼。那聲音是我最想聽到也最怕聽到的。

是我前夫的電話，這是離婚后他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我以為除了彼此心里惦記，到死我們也不會再往來。曾經(jīng)，我們中間發(fā)生了多少的誤會，多大的傷害，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啊。

“剛才我給你發(fā)了個短信息，看到了嗎？”他若無其事地問。好像我們還是夫妻，早上一起上班離開的家門。

“我在外邊吃飯，沒聽見手機響，沒看到?！蔽冶M量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他不是那種“做不成夫妻做朋友”的人吧，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什么事，你說?！?/p>

“今下午剛剛查出來，我得了晚期肝癌，我的生命為時不久了?！?/p>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周圍的歡聲笑語，潮水一樣退去。

“對不起，未經(jīng)你允許，我就要死了?！彼l(fā)出一聲輕笑，手機斷了。

毅然離婚：

為了《廊橋遺夢》般的情緣

戀愛6年，結(jié)婚5年，離婚3年。是我的情感履歷。

有人說，男人離婚是因為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當女人主動堅決要求離婚，是因為她認為男人已經(jīng)不愛她。我們是后者，我一直覺得他愛我不夠。

我倆的戀愛無故事，他是慢速穩(wěn)步接近目標，我是不知不覺投入他懷抱，剛結(jié)婚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像老夫老妻。

我先學(xué)藝術(shù)，后改中文，后來進修新聞專業(yè)，我從小所受的教育，讀的書，培養(yǎng)的都是情感細胞，這些細胞巨發(fā)達，總是在饑餓狀態(tài)。女友說，我適合找一個超級花花公子，一次次地把我拋棄，最后再找他這樣的男人，我才會死心塌地地愛。

他是個現(xiàn)實的男人，把家收拾得有條不紊干凈利索，看到天氣不好，就會早下班趕回家收拾晾在陽臺上的被褥。他把廚房里的調(diào)料分門別類，裝進壁櫥一個個的小格，拉開那些小格子抽屜，瓶瓶罐罐，每種顏色都不一樣，我記不住，偶爾做一次飯，很容易搞混。

我在電視臺先做前線記者，后做值班編輯，編輯主任，時間上不如他在大學(xué)做老師寬裕，他很樂意我吃現(xiàn)成飯。

我的胃滿足了，心越來越空闊迷茫。

晚上一進門，看到熱氣騰騰的湯菜擺滿一桌子，色香味俱全，我吃到半飽，會嘆口氣，意猶未盡。有一回我說：唉，怎么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愛呢？和你談了6年，沒有心動的感覺，竟然就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了。

他只笑笑。好像在笑一個要了糖果還想要炮仗的小孩。

當我第三次埋怨，他看了我一會兒，嚴肅地說：“要是我現(xiàn)在死了，你就知道什么叫愛，你就知道愛誰了?！?/p>

我被震動了。他是我的親人，我并不希望他死，我只希望得到那種夢幻中的如癡如醉的浪漫感覺。

暑假他作為校長助理，帶團到北戴河旅游10天，我認識了一個畫家，《廊橋遺夢》的故事情節(jié)，在我們倆中間發(fā)生。不同的是，畫家并沒要求我跟他走，只送我一個木制項鏈，他回來后看了一眼就說：要是那個送給你禮物的人真的喜歡你，不會送給你地攤貨。

也許是因為丈夫從來不和我說甜言蜜語，我覺得畫家的每一句話都說到我心窩里。

我將一切說了出來，要求離婚。他說，那個人有家有室，不是自由人，沒資格向你求愛，要是真心對你，起碼也要他先離婚了再說。

我覺得他庸俗，為了表明真愛，我要先離。他說，你這個傻瓜，枉受了這么多年高等教育，情商還不如一個小女孩，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他是在和你玩游戲，你現(xiàn)在打電話問他愿意不愿意和你結(jié)婚。

我打了電話。畫家吞吞吐吐，態(tài)度曖昧。說要去北京搞畫展。

我和丈夫并沒和好，我是個驕慢的性格，從來不肯認錯，繼續(xù)和他生活在一起表明我一輩子都有錯。我神往的情感世界已經(jīng)向我打開了大門。我要尋找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畫家只是個虛幻的影子，我想萬千影子中，總有一個真身。

愛的召喚：

趕赴絕癥前夫身邊

他通知我這個噩耗，就像下一個赴酒宴的請?zhí)?/p>

我不顧一切地往醫(yī)院趕，我知道再不見他，就失去了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機會。

離開他以后，又經(jīng)歷了兩個男人，沒成。開始上網(wǎng)聊天，好多次子夜等待中，聽到一句溫暖的問候，就以為是他。聽說他從此一步不踏入我工作的大院，我們共同熟悉的朋友，都說他是個情深意重的人，雖然他很快就再婚了，是和他資助過的一個學(xué)生。

我徹底失去了念想，心仍然驕慢，依我的脾性，現(xiàn)實中交友根本不適合我，為了安慰寂寞，我開始見網(wǎng)友，3年見過的網(wǎng)友近百，和10幾個男人上過床，一夜情的浪漫，連名字都不知道。身邊的男人走馬燈似的過，性是容易的，愛是困難的，每當夜幕垂下，寂寞充滿我的臥室的每個角落，我就會習(xí)慣性地拿起電話，這種可恥的生活我已經(jīng)欲罷不能。

進門看見他躺在病床上手拿一本書，床頭坐著他的后妻，抱著兩歲的兒子，兩個人一邊逗弄兒子，一邊剝一個橘子吃。多么幸福的天倫之樂！那個位子本來應(yīng)該是我的，一剎那間，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羨慕嫉妒那個女人。即便她的丈夫命不長久，起碼她有一份完整的愛的回憶，他還給了她一個孩子。比較起我面臨的孤單的未來，這個小女人是幸福的。

一見我進門，她趕緊站起，叫了聲姐，抱著孩子說要打水借故出去了。真是個乖巧的女人，我是一輩子也做不到這個的。

我坐得很近看著他，我丟失的從前。他外表癥狀尚不明顯，臉色稍微有點灰暗，精神還好?！霸趺床艓滋觳灰?，就成了這樣子呢？”一語未了，我的眼淚早下來了。

他笑：“是3年零26天不見。”又嘆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和她結(jié)婚，我先是害了你，又害了她。還害得孩子幼年喪父。”

已經(jīng)成了這樣，還想著別人。

離婚一年半的時候，他聽說我所遇不如意，曾托我們最好的朋友捎信，有意復(fù)婚。我拒絕了。那時我經(jīng)歷過隱痛，沒有回頭路可走。心里已經(jīng)明白他是一個好男人，但我害怕我的混亂生活，使他變成一個笑柄。

現(xiàn)在后悔當時沒有復(fù)婚，起碼可以正大光明地守著他，陪他度過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日子。

他說：“現(xiàn)在不要哭，留著眼淚等我死了再哭吧，哭得越厲害越好，——人家會羨慕我呢?！?/p>

他的后妻打水回來了，說下星期三動手術(shù)，然后求助似的看著我，如果我不介意，能不能到時候輪流陪床看護，因為他們雙方家人不在本地，而孩子還小。

我當然不介意，心里感謝這個小女人的善解人意。要是我當初有她的1/10好性情，也許我們就不會離婚，也許他也不會得這個病，肝病都是得在郁悶氣惱上，天知道，我的情緒變化喜怒無常給了他多少折磨。

心甘情愿：

希望能為他做肝移植

肝部分切除過后一個月，癌細胞在他身上全面擴散。說是輪流陪床，我和她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孩子交給了親戚照看。

手術(shù)費用幾乎花掉了他們的全部積蓄。

我去銀行取出了自己的錢，把從前他給我買的大病保險做了質(zhì)押貸款，交給她，她哭了，說“怎么能拖累你？”我說再不夠還有房子，那房子本來就是他的錢買的，離婚時他空身子搬出去的，什么都沒要，關(guān)鍵的時候，花在他身上是應(yīng)該的。

她撲在我懷里嗚咽不止。我從沒有這樣被一個女人緊緊抱過，而且是他的女人，共同深愛的這個男人，把我們倆的關(guān)系一下子拉近了。

她說，她知道他忘不了我，因為有報恩之心，還是嫁給了他。他不僅在物質(zhì)上資助她上學(xué)，精神上還是她的導(dǎo)師。是他給了她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求學(xué)的機會，幫她打開精神世界的大門，讓她從深深的自卑中走出來，獲得自信尊嚴，去平等有愛心地待人。

我們離婚那一時期，她即將畢業(yè)。她焦慮地看著她的恩師受著情感的折磨。她在畢業(yè)典禮上當眾宣布非他不嫁，讓他左右為難。結(jié)婚后，她常見他徹夜不眠，常常深夜起身到另外一個屋里抽煙。

這個女人真是癡心。這個男人也是癡迷，而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再聽說他的故事，幾欲瘋狂。

我不能讓他死掉，哪怕他不是我的，我要他好好活在人世，好好享受他還沒來得及享受的生活，我要做他們一家三口的好朋友，做他們最親的親人。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肝移植，但很難找到供體。我找到醫(yī)生，希望我能做供體。我的身體很健康，幾年的不規(guī)律的生活還沒毀掉我，我希望能把我的肝的1/3甚至2/3移植到他身上。

醫(yī)生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說肝移植在近親當中配型成功率還可以，像我們的關(guān)系，無親無故，沒有血緣，根本沒希望。

我差點喊出來，可我是他最親的親人呀，我們是沒血緣，但我和他曾有過白首之約，生死不離！

她和我都做了檢查，我倆都可以。那一晚上，我們一左一右守在他身邊，只等著他的決定，誰是那個能夠配得上他的愛的人？我忐忑不安，并無多大把握。我隱隱感到他會選擇她。畢竟她是他的合法妻子。我已經(jīng)毫無居心，我只是希望他活著，看看將來是什么樣。

他誰的也不要。第二天，再一次做檢查，檢查完后，他和醫(yī)生私下交談了半個小時，然后做了決定：他的病已到晚期，癌細胞大面積擴散，不適合做肝臟移植。所以我和她的夢想化為泡影。

我們面對面欲哭無淚。

他倒是很開心的樣子，總是那樣深情地瞧著我，好像我能回到他身邊，就值得生一場病。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早知道把你嚇成這樣，我就早生病了，也不用花費心思動用各種各樣的朋友關(guān)系，向你轉(zhuǎn)達心意?？磥硭郎褡屛覀兒徒饬耍腋兄x死神，死，并不是一件壞事。

我聽著，早已泣不成聲。

她進來了，他停下話頭。她問：“又說什么壞話，惹得我姐這樣難過？姐，你不要和他一樣?！?/p>

他回頭望著她，和望我的眼神不一樣。那是疼愛內(nèi)疚的眼神。

永遠的別離：

我知道要更好地愛生活

陪他的這3個月，除了查找和他病情有關(guān)的資料，我沒上過網(wǎng)，也忘了聊天，原先的網(wǎng)友也成了隔世記憶。我也沒近過別的男人，好像沒有這方面的欲望了。

他問我將來怎么辦？我說沒想過。他說我知道你的事兒，你要找個好人嫁出去，生孩子，孩子生孫子，孫子再生孩子，就這樣子子孫孫，無窮無盡……

說著說著，他拿出他兒子的照片來，雙手愛撫摩挲，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日沒見過自己的兒子了，怕嚇著孩子。我明白，他最大的牽掛，其實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那個剛開始牙牙學(xué)語的小家伙。

我請他放心，這個孩子我和朋友們會幫著照看的，不就是將來的學(xué)費醫(yī)療費嗎，我的收入有此能力，我還會照顧他年輕的妻，如果她不介意。他白白疼愛我一場，我沒報答他什么，他的家人我會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的。

最后時刻，他痛得臉部扭曲變形，話不成句，鎮(zhèn)痛藥用到了最大的量，我真是希望他早早結(jié)束。每隔幾分鐘，我和她就得到走廊上透透氣，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我們輕聲地一點點商量著后事，然后盡量表情從容地回到屋子里。來看望他的朋友同事絡(luò)繹不絕，我和她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各握著他的一只手，好像那是我天生的位置。

我把原先的房子廉價賣掉了，搬進單位分的那個小套。治療費用不會再花多少了，除了喪葬費，就是墓地了，剩下的可以給孩子留作學(xué)費用。我和她在市郊的陵園看中了一塊3米大的墓地，面朝曠野背靠青山，墓碑簡單樸素，我親自去了一趟，回來告訴他那個環(huán)境很幽靜，那時他已經(jīng)疼痛難忍，手都抬不起來，我握著他的手，貼近他耳邊告訴他，他微笑掙扎著說：聽你這么講，看來躺在那兒睡覺不賴，我希望能治我的失眠癥。

我想，我沒有好好地愛過他，就好好地送他一場吧，免得下輩子見面還欠著還不清，這一年，我的時間和精力還有物質(zhì)都投入到這場永沒有回報的無望的感情當中。我覺得值。

他出殯那天，他的妻子悲痛欲絕，我默默走在最后，感覺到好多人異樣的眼神，憐憫、蔑視又好奇，好像說，你算什么？是的，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我只是一個他深愛過的覺悟得過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