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濱
初夏的時候,北京的朋友來電咨詢江西的氣溫,我順口而答,還好只有32度左右。
怎么那么涼爽?我這已經(jīng)到了39度了!遠在北京的Z,那天久久不肯收線,突然說他連續(xù)幾次夢見下在6月天的雪。夢的解析不是我所擅長的,所以只能靜靜聽下去。夢中Z困惑極了,老問自己“夏天有雪,這可能嗎”。很快,夢的場景又換了,這次是夢見戰(zhàn)爭———很多人在逃,但也有些人比如夢里的Z,呆呆地目睹一切,卻不知道逃避身邊的槍彈。
見電話聽筒的這邊我沒有任何動靜,Z猶豫了一下才談到正題:他終于要結(jié)婚了,婚禮是在半個月后。這是讓他古怪夢見“夏雪”、“戰(zhàn)爭”的理由嗎?我笑了笑開口說,有古詩云“胡天八月即飛雪”,你提早2個月下雪也不為過。又問他是否找了過于優(yōu)秀的女子成婚,才讓潛意識不安,所以夢都如此怪了?長久以來為了追求財富不再讓人瞧不起,他一座一座城市的漂泊多年,先深圳后廣州再上海,現(xiàn)在已然名列“成功人士”,并且進京不足2年,車、房、本地戶口、巨額存款什么的都有了。應該說,現(xiàn)在的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一次次被女孩拋棄的窮孩子”,他怎么會潛意識里有不安呢?
最后,京都那頭拋下的一個問題是,什么地方夏天有雪。天知道,Z干嗎打聽這個。
我認識的另外一個朋友F,十分特別,喜歡獨自出門征服各種道路和山脈!為此他在生活中付出的代價也有許多,很多人早就不把他當朋友了。因為,凌晨一兩點的時候他老叫朋友出來,而且通常只有一個理由:他想起來了哪個地方還沒有去過“明天一定要上路?!苯酉聛砭褪墙桢X,好在每個人身上F都借得不多:一次200元。可日子久了,這多少好像讓人生厭。很幸運,F(xiàn)至今沒有向我借過錢。
不是一般意義的旅游,是“行走”。這讓F不能有固定的工作和固定的薪水。他說,其實每次借的錢都還清了,但是金錢概念已經(jīng)在人們的心里深深扎根,說句難聽的話人們護錢就像狗兒護著自己的肉骨頭那樣態(tài)度強硬。借錢雖還,可別人會從此躲你。于是F決定,得有一個永遠聽他講述行走故事的朋友,這個人身上是一分錢也不能去借的。他就把我視作“這個人”!
再次邂逅了剛“行走”回來的F。我問,見識廣的你,見過夏天的雪嗎?還特別提示說,夢里見的不算。F似被打擊了一下,當時就愣了。
他和我提到“匡廬”的雪:
13年前,廬山還只是人們印象中的避暑勝地,冬天很少有人去。那時候F才24歲年輕著呢,不到2小時便靠雙腿量完了“好漢坡”的長度……雪就是那時候落下來的。李白寫過,“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那晚,倒讓F知道什么叫“雪花大如手”了。
別是想去夏天的廬山試試找雪吧?
他大笑道,怎么可能!只有去特高海拔的山峰找才行!
我被嚇了一身的冷汗,因為近40歲的F,據(jù)說身體狀況并不好。于是馬上乞求著,千萬別去什么“特高海拔”的地方!
時間過去大半個月,北京的結(jié)婚請柬也沒有來。我忍不住指責對方說,雖然知道我也許不能趕赴婚禮現(xiàn)場,但是客氣點寄一張請柬應該不難。Z用一種蒼老了幾歲的聲音回答我,婚事可能會推遲1年。原來,婚前財產(chǎn)公證的事,讓他和未婚妻的一家子產(chǎn)生了矛盾,他們認為Z堅持提出的婚前財產(chǎn)公證,是對女兒的不信任……
F終于病倒在“行走的路上”。在一個他常去的“驢壇”(網(wǎng)上自助旅游論壇),我第一次花了整晚上認真尋找他的全部發(fā)帖。于是,看到一個相對而言更豐滿的形象:他天生心臟功能衰弱,高中時候起因為一直有死亡的預感,所以才靠“堅定的行走”做一種無力的抗爭。原來F的家境一直很好,父母都是級別不低的國家干部,但由于F的特別,他現(xiàn)在和家人都聯(lián)系不多了。F在網(wǎng)上撰文提到,關(guān)于“夏天的雪”,如果不是在夢中出現(xiàn),那一定是出現(xiàn)在心里的,“我也會經(jīng)常在酷暑中因為行走的孤獨而感到心里開始下雪,很冷。”F又說,其實追求夏日的雪也許是病態(tài)的,他寧愿始終記得廬山上的那場雪,出現(xiàn)在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留下的是深刻的美。
最后一段文字,他寫的是:即將回家鄉(xiāng),回到江西去。我愿意一個又一個冬天去廬山看雪,之后在信號不強的山巔用手機努力傳出訊息———朋友別忙乎了停一停吧,今夜山上有雪。是啊,是冬日山間馨香的雪而不是朋友打聽的什么“夏雪”!這,才一切正常嘛。
“我們確實是身處一個節(jié)奏很快的時代,不過為了保全一些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真的也應該偶爾放慢一下自己了……”F說他忘記是在何處,看過這樣的句子。
其實,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慢》中,就說過“大多數(shù)的城中男女,一心想著超車(以最快的速度,賺更多的錢,住更大的房子,穿更好的衣服,爬更高的位置,做更大的事業(yè)),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全力以赴、全然無趣的生活”。米蘭·昆德拉的這個觀點雖有不少人贊同,但是生活里真要“放慢自己”如F的,有幾人?可能,更多人喜歡做Z的那個類型:用不懈的拼搏改變命運,舍棄一切不顧只為積累財富。
又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Z和F恰好是方向相反的兩個人:一個“努力向前,幾乎什么都有了”,一個“堅持后退,整天遭人恥笑”。都活得認真堅定,可共同的是一種內(nèi)心里驅(qū)不散的孤獨和寂寞。
是不是,現(xiàn)在每個人注定要在心里造一座讓自己累卻不放棄攀爬的大山?大概這問題很難有具體答案。
(曹飛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