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霞
22歲那年,我突然特別渴望成為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女強(qiáng)人。這種內(nèi)心的渴望來源于我兒時的伙伴梅,她高中就輟了學(xué),近年來下海經(jīng)商已成了當(dāng)?shù)赜忻男±习?。想想大學(xué)時我卓越的管理能力,想起我那跟著富家千金遠(yuǎn)走高飛的男友,于是我毛遂自薦要到梅的旗下做銷售。為這事我和父母鬧僵了。父母是紡紗廠的雙職工,這些年舉債供我讀書,然后又花了不少精力替我安排就業(yè),我卻輕易摧毀了他們多年的付出。
父親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他咆哮著讓我滾,說他沒有我這樣叛逆的女兒。我摸著火辣辣的臉,在母親的哭泣聲中邊收拾行李邊倔強(qiáng)地說:“你們別把我看扁了!我要是不混個出人頭地,就永遠(yuǎn)不進(jìn)這個家門!”
年關(guān)將至?xí)r,梅冷著臉再度問起我長沙一筆貨款的事。那是我經(jīng)手的,事后我電話催過很多次,對方卻不守信用一拖再拖。我再也忍受不了梅對我能力的懷疑,顧不上自己正感冒的病體,一咬牙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踏上了前往長沙的客車。
輾轉(zhuǎn)找到那個家具廠時已是下午5點(diǎn)。守著電柵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一邊織著毛衣一邊面無表情地問我找誰。得知我的來意后,她停住手里的毛線針,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說:“小妹,一個人來的?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家過年去吧,啊?這每天要賬的我見多了,你一個小丫頭奈何不了的?!蔽乙宦爜砹藲?,我還連人都沒見著呢,一個守門房的居然趕我回去?我在心里暗自嘲笑著她。
5點(diǎn)半陳經(jīng)理下班,看見我后笑容滿面地迎上來,并囑咐司機(jī)去給我安排住宿。坐進(jìn)陳經(jīng)理的小車前,我朝女入輕蔑地“哼”了一聲,以譏諷她的自以為是。在酒店吃完飯,司機(jī)突然塞給我一個紅包。我問他干什么,他說:“小妹,這是一千元,你先拿回去過年,春節(jié)后我們一定把賬給你打過去?!笨辞逅麄兒J里原來賣的是這一種藥,我“啪”的一下把紅包摔在了地上,硬邦邦地說:“不行!你必須現(xiàn)在就付我全款!十萬元一分也不能少打到我賬上!否則我去告你!”初出茅廬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像塊又臭又硬棱角尖利的石頭。對方惱羞成怒,一掌拍在桌子上:“敬酒不喝你偏要喝罰酒!告訴你,我就是有錢也不還你!你有本事就去告吧,看你這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能把我怎樣!”說罷他們撿起紅包揚(yáng)長而去。我一下子蒙了,心里一片茫然。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來得及想好對策,賓館服務(wù)員說給我訂房的人已把房間退了,我要再住的話得自己付錢。我氣鼓鼓地說:“這一晚的錢我也自己付!”我邊說邊在坤包里找錢夾,找著找著心沉了下去———錢夾不見了。仔細(xì)一想,肯定是來的時候在車上嘔吐,昏頭昏腦拿紙巾時把錢夾拖丟了。我摸遍了全身的每一個口袋,只搜到了幸存的一元錢?,F(xiàn)在這一元錢,就成了身在異鄉(xiāng)的我的全部資產(chǎn)。
不敢用那一元錢坐公交,我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步行四十多分鐘到家具廠。身上流了汗,濕漉漉的,冷風(fēng)從脖頸里鉆進(jìn)去與熱汗交織,說不出得難受。守門的女人見了我,吃驚地問:“小妹,你怎么又來了?錢沒給你吧?”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說我要見陳經(jīng)理。女人擺著手說陳經(jīng)理沒來,而且廠里有規(guī)定上班期間不允許外來人員進(jìn)入,否則她就有可能丟掉這個飯碗。我氣極了,瘋狂地踢著鐵柵門大嚷大叫:“大家快來看呀,云天家具廠不還錢呀!”我用最高分貝的聲音號叫,喊得嗓子都啞了,吸引了不少圍觀的人。兩個保安聞聲而來,說帶我去見陳經(jīng)理。
可圍觀的人群一散,那兩個保安馬上就轉(zhuǎn)身把我往外推。推搡抗?fàn)幹形业囊滦浔凰撼镀屏?,踩掉了一只鞋,頭發(fā)蹭得像一窩亂草。但我骨子里有著天生的倔勁和犟脾氣,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肯服輸走人。在廠房的正門口,我一屁股坐了下去。女人把我的鞋撿過來遞給我時,我看到她手上長長的血痕,一定是勸解我們時我狠命抓的。但我心里沒有絲毫的愧疚,誰讓她和他們是一個賊窩里的呢?我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女人離開門房往廠房的方向去了兩次,第三次回來時女人走過來低聲對我說:“傻妹子,別在這兒遭罪了。我找了三次陳經(jīng)理都不在,他這兩天不會來了。這幫子沒良心的,就喜歡拖泥帶水欠人家的賬,我早就看不慣了。我沒啥文化,腰又受過重傷不能做力氣活,要不是家里有個靠藥保命的男人,我才不會吃他們這口飯呢。”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女人的絮叨簡直就是五百只蒼蠅在耳邊嗡嗡,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女人無奈離開了。
饑寒交迫之下,我有種支撐不住將要崩潰的感覺。我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拿出那一元錢緊緊攥著,揣摩著怎樣才能發(fā)揮它的最大作用。買饅頭充饑嗎?不行,吃了這一頓接下來我該怎么辦?打一個長途電話?打給誰呢?打給我曾發(fā)誓不成功就不回家的父母,還是滿身銅臭味的商人梅?我是那么自尊自負(fù)的人,如果在這種落魄的情景下求助,無疑是在自取其辱讓他們看笑話。
抬眼望去,商家的大紅條幅正當(dāng)風(fēng)揚(yáng)起,四處已開始張燈結(jié)彩迎新年,可是我,一個嬌生慣養(yǎng)長大沒經(jīng)歷過任何風(fēng)雨的女孩子,卻在這兒背井離鄉(xiāng)流落街頭。二十二年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孤立無援,什么叫舉目無親。
女人再次踱到我身邊時,那張紙幣已被我揉搓得皺巴巴了。女人問:“小妹,都一點(diǎn)了,怎么不去吃飯?這樣不吃不喝怎么行?”話里的關(guān)切讓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但我很快仰起頭把它們逼了回去,我轉(zhuǎn)過臉冷冰冰地說:“用不著你管?!迸丝纯次业哪槪挚纯次沂稚系募垘牛粲兴?。她彎下腰湊過來,試探地問:“你是不是……我這兒有點(diǎn)錢,你要是……”這句話一針見血扎疼了我的要害,一種隱私被人偷窺的羞憤使我剛剛對她建立起來的好感分崩離析。我一把推開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誰要你可憐了?我就是凍死餓死也決不接受你們這窩子人的施舍!我告訴你,你們一天不還錢我就一天不走人,我就坐死在這里給你們看!”那一刻我隱忍已久的絕望和憤怒全部爆發(fā)了,我感到整個世界對我的遺棄。愛情飛了親情斷了友情變了,人與人之間又是如此冷漠殘酷,我的承受力像一根裂痕斑斑隨時可斷的細(xì)繩,經(jīng)不起一縷微風(fēng)的觸碰。
也許是我眼里的火焰嚇著了女人,她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終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我渴得要命,嘴角都起了泡。不知過了多久,再抬頭時,看到身旁擱著一只敞口的大圓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這碗水深深地誘惑著我,我轉(zhuǎn)頭朝門房里看她,只看到半個腦袋尖兒,應(yīng)該是低頭在織毛衣吧。我安慰自己:不過是碗一錢不值的水,喝了也不欠她人情。
最主要的是她沒有親手“施舍”給我,我就少了那一份正面交鋒的尷尬。我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喝著,痙攣的胃舒緩了許多,這水竟是從未有過的甘甜。
放下空空的碗,我無力地把頭擱在膝蓋上。頭昏沉沉的,身體仿佛在空中飄蕩。這樣的時候,像小時候盼望擦亮童話里的阿拉丁神燈一樣,我多么盼望奇跡出現(xiàn),盼望有貴人從天而降讓我化險為夷。
各種各樣的鞋子在我的視線下漠然穿梭著,交錯來回。突然一雙腳停在我眼底不動了,是一雙小小的兒童腳。我詫異地抬頭的一瞬,卻聽見“當(dāng)”的一聲響,一枚硬幣落在了我面前的大瓷碗里。原來,純真的孩子把我當(dāng)成了……看著小腳蹦蹦跳跳地跑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在孩子的眼里,頭發(fā)亂蓬蓬的我加上一只碗構(gòu)成了乞丐的模樣。而實(shí)際上我的處境和乞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事已至此,我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去拒絕一個孩子的善良,那枚躺在碗里的硬幣不但沒有給我恥辱,反而讓我感到溫暖。至少我看見了人性里愛心的一面。哪怕是個孩子給予的。
碗里的硬幣成了一個引子,引來一位好心的大媽。她往碗里放了張50元的鈔票,和藹地說:“孩子,每個人都有遇到難處的時候,一定要堅強(qiáng)地挺過去呀?!蔽?guī)缀鯌岩勺约貉刍耍墒?,千真萬確是整整50元??粗轮岬嫩橎潜秤?,我終于哭出聲來。這世上還是有好人啊,連陌生的路人都這樣關(guān)愛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難道我這種偏激的行為,就能收回貨款嗎?
拿著那50元錢,我買了返程的車票。
春節(jié)過后,我和市場部經(jīng)理再次前往長沙。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守門房的女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位幫助過我的好心大媽。大媽身旁玩耍的小男孩,也是那么眼熟。我一把抓住大媽的手,連聲叫著“恩人”,大媽卻面有慚色把手抽開說:“孩子,你謝錯人了,真正幫你的人不是我呀?!弊穯柡笪也琶靼祝瓉硎悄莻€看門女人用她獨(dú)特的方式幫助了我。女人用心良苦借助一只碗和一個孩子,把我的恥辱感降到最低程度,把她的關(guān)懷和善良繞著彎遞給我,我才在不知不覺中從高危的邊緣走下來。我顫抖著聲音問:“她人呢,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大媽嘆口氣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她以前是我鄰居,他男人癌癥惡化得厲害,現(xiàn)在賣了房子到北京治療去了?!?/p>
一陣尖銳的疼痛從我心上碾過,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了滿臉。一個生活貧困的女人,卻有著多么富有的靈魂。我一直以為人與人之間不存在真正的無私與給予,但那年冬天的一只碗,一個孩子,50元錢,上演了一出最美麗的戲,這出戲成為我一生之中最溫暖的記憶,告訴我人性的善良永遠(yuǎn)大于冷漠。
(文/雷雨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