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鹿,琉璃做的,暗紅色,三只。連在一起。一條鏈子,黃色。
“這個大的,是我。這兩個小一點的,一個是你,一個是江風?!笔鏁痴f。
鹿,在我的書桌上。舒暢和江風去了另一座城市。
空氣中流淌的是卡朋特的《ye5terdayonce more》。
我,一個處女座男孩兒,和獅子座的舒暢、金牛座的江風是高中同學,家也離得很近,都在胭脂湖畔。三個人一路來一路走。暢是個假小子,我們一塊兒學習、一塊兒游戲,夏天一塊兒釣魚,冬天一塊兒溜冰。畢業(yè)時,江風考上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舒暢考上曲阜師范大學,我成績最差,被濟寧商業(yè)學校錄取,中專。
分別那天,我們在一家小店喝生啤。頭一次喝酒,看著長發(fā)飄飄的舒暢,我醉了。舒暢,何時留了長發(fā)?何時變得漂亮?醉,醉得一塌糊涂,在胭脂湖畔的草叢里睡了一個下午。
往事如風,往事竟已如風。
二
汽車行駛在從濟寧至曲阜的路上。
在濟寧上學的兩年,相當多的自習時間都花費在讀信、寫信上面。大部分信件都是舒暢的,江風很懶。寫信,現(xiàn)在聽起來多么可笑,可當時卻是異地聯(lián)絡(luò)的首選方式,也是我和舒暢聯(lián)絡(luò)的惟一方式。曲阜離濟寧很近,是濟寧轄區(qū)的一個縣。但一封信的郵遞要三至四天,從記出一封信到收到回信剛好一星期。我和舒暢就這樣不停地筆談,每封信都要寫上三五頁稿紙。在信來往中,我的心開始浮起來。
常常算計舒暢來信的日子,偶爾遲一天,心里便空落落的沒了依靠。對舒暢的來信,再也不肯隨隨便便地扯開,而是用小刀輕輕地挑,生怕有一絲的損壞。沒人時,喜歡讀舒暢的信,一遍又一遍。想著和舒暢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種思念在心里瘋長,如發(fā)如韭,愈剪愈生,
信,依然是一封接一封。但始終是未曾涉及一個“愛”字。是不敢提那個字,怕連友情也了。我知道,我不能沒有舒暢,我不敢失散去舒暢。所以,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欲說還休。
畢業(yè)實習,我選擇了曲阜。田里的麥苗已開始抽穗。一如我心。
三
曲阜,孔子故里。名聲很大,城市很小。當時,曲阜師范大學在西郊,出了校門就是麥田。我的實習單位是曲阜百貨公司,在城東。從單位步行經(jīng)古樓、闕里街到曲阜師范大學僅用40分鐘。
舒暢的室友給了我據(jù)說是建室以來最高的禮遇。她們?yōu)槲腋懔艘粋€宿舍聯(lián)歡會,六個女生全部沒上晚自習。從舒暢的信里對她們的個性和奇聞逸事早就了然于心。舒暢是六人中的老四。舒暢讓我猜她們的名字,她們的名字我早就熟悉,只是看我能不能對上號。結(jié)果我居然絲毫不差地將五個名字和五個活寶連在一起。她們對我高呼萬歲。那一夜,熱鬧只是她們的。我的心里只是想著舒暢,軀殼做著幾個姑娘撒歡兒的道具。
她們讓我喝酒,舒暢為我擋了駕。于是我喝水,一杯又一杯。害得老五一趟一趟打水,一趟一趟到別的宿舍借水。事后舒暢告訴我,那晚我喝掉了六暖壺白開水,而且沒有去一次廁所。我走后,那五個女生都吐舌頭。
四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工作就是盼望星期天。星期天是屬于我和舒暢的。
在孔府,我們討論孔府的楹聯(lián)上的“富”字為什么少了上邊的一點。
在孔廟,我們數(shù)大成殿石柱上的雕龍。
在孔林,我們打賭看誰先找到《花扇》作者孔尚任的墓。
我們的足跡越走越遠。我們騎車去城東少昊陵,去城南沂水河尋覓舞雩臺遺址,去所有想去的地方。
我牽著舒暢的手攀上已是草木叢生的舞雩臺,想像當年孔夫子“浴乎沂,風乎舞雩”的那份灑脫。我突然問舒暢:
“孔子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蛇@七十二賢者之中有多少是成人、有多少是小孩?”
舒暢被問得發(fā)了呆,搖搖頭?!疤澞氵€是中文系的大學生,又在孔夫子家鄉(xiāng)上學?!?/p>
舒暢說:“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賣什么關(guān)子呀,知道就快說?!?/p>
“你可聽好嘍,還記得這句嗎: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記得啊,怎么了?!?/p>
“冠者五六人,五六三十;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三十加四十二是多少?七十二呀!傻瓜?!?/p>
看著舒暢一時目瞪口呆,我哈哈大笑。
“你!你歪批《論語》。”舒暢的拳頭打在我背上。
我跑。舒暢追。被藤絆倒,一起滾下舞雩臺,舒暢壓在我身上。兩個人一起紅了臉,起來,再無語。
五
每次都想對舒暢說出那個字,每次都沒有說。
三個月的實習期就要結(jié)束了,我又要和舒暢分開。此時的我已經(jīng)不能忍受別離,至少不能忍受這樣曖昧的別離。我要說,我要對舒暢說:我愛你。
那只風箏已做好多時,一只美麗的蝴蝶,一只翅膀上寫著舒暢的名字,一只翅膀上寫著“我愛你”。只是沒有勇氣送出。
返校的日子恰是舒暢的生日。我向帶隊的老師請假,編了個讓老師無法拒絕的理由。老師只準了半天,校車推遲到下午啟程,限我中年十二點之前歸隊。我只是想陪舒暢過個生日,陪舒暢去沂水河邊放風箏,對舒暢說出那三個字。
和舒暢漫步沂水河畔,采了好多好多矢車菊。風箏疊在包里,卻始終沒有勇氣拿出。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眼看離歸隊的時間越來越近。分別只在瞬間。
舒暢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幾次欲言又止的我,說:“江風來信了,說他愛我?!?/p>
我怔了,說:“你呢?你愛他嗎?”
舒暢沖我喊:“我愛他!我愛他!”說完轉(zhuǎn)身快步往回走,矢車菊散落一地。我慶幸她的轉(zhuǎn)身,慶幸她沒有看到我眼里流出的淚。我緊跟在舒暢的后面,雙手捂緊了包,包里的蝴蝶也會流淚嗎?
在返回的路上,我買了一聽午餐肉,叫住舒暢,說:“江風讓我替他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江風是回族。我想,送一聽午餐肉可以表明他最大的誠意和寬厚。
接過那聽午餐肉,舒暢眼里噙滿淚水。她拿出琉璃鹿,遞給我,說:“這個大的,是我。這兩個小一點的,一個是你,一個是江風?!?/p>
我不敢再看舒暢的眼,轉(zhuǎn)身跑掉。淚水再一次流出。
六
江風竟然給我發(fā)電報:我和舒暢戀愛了,祝福我們。
我回信:江風,我已代你送她午餐肉。
我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便不再和舒暢通信。即使他們放假回來,我也借口工作不去見他們。我不敢再面對舒暢,更不敢去面對和江風在一起的舒暢。處女座的男人選擇了逃避。
直到兩年后,剛畢業(yè)不久的江風告訴我,他要和舒暢結(jié)婚了。那時,我已有了女友,我現(xiàn)在的妻。
在舒暢和江風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舒暢的電話。原以為兩年的時間可以忘掉一切,但聽到舒暢的聲音我還是不能自持。舒暢只是說:“譚歆,琉璃鹿還在嗎?”一遍又一遍。
“在!在!在!”我回答一遍又一遍。
“譚歆,我恨你!”
斷線,長久的靜默。
舒暢的來信一封封被跳動的火焰吞噬,還有那只風箏,一如我心。煙,彌漫。
七
我還是沒有去參加他們的婚禮。禮物是讓同學代轉(zhuǎn)的。
一晃十年。
琉璃鹿在我書桌上,是女兒偶爾翻到的。我本已忘記它的存在。它是那場感情惟的一的幸存。
鹿,琉璃做的,暗紅色,三只。連在一起。一條鏈子,黃色。
放在手里把玩,想以前的日子。耳朵里是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
這么多年過去,琉璃鹿竟然如新,底座上的不干膠標貼,上面居然有舒暢的筆跡:譚歆,我愛你。
責編/湯瑛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