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生時代的遠(yuǎn)游,肯定會給你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尤其是第一次。本文作者談起十多年前的旅行見聞,仍不禁青春勃發(fā)。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朋友,讀來是不是頗有同感?
——編 者
1 一輛破舊的小面包,極客氣地將我們倒在了魯爾鎮(zhèn)。好客的小鎮(zhèn)人告訴我們,去塔爾寺,還得坐一毛錢的公共汽車。
車站牌上明明寫著,去塔爾寺的汽車,是十分鐘一趟,可我們等了將近一小時,還不見汽車的影子。
好心的老鄉(xiāng)告訴我們,不遠(yuǎn),很快就能走到的。可是,我和馬曉紅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馬曉紅已經(jīng)走得腿疼了,還不見車來,還不見塔爾寺的影子。這才知道城里的距離觀和時間觀跟老鄉(xiāng)是有很大不同的。
又遇見兩位老鄉(xiāng),大約是一對年輕夫妻,男的臉紅紅的,一眼便可看出高原紫外線的威力,女的卻因此更健康、美麗。盡管他們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裹,卻執(zhí)意把我們送到望得見“八個塔”的地方。我們很感動,千恩萬謝地分手了。
2 聽說塔爾寺是4:30下班的,可我不太相信:寺院怎會下班呢?和馬曉紅沿著高大的建筑物,繞來繞去,卻苦于進(jìn)不去。好不容易看見一扇敞開的高門,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去,馬上有幾束好奇的目光掃過來———也真是,闖來闖去,竟闖入僧舍。不過,僧舍所在的院子房屋,都十分整潔。我很想知道那屋子里頭是怎么回事,僧侶們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住木板床、上下鋪?可我終究沒這個勇氣。小女子“擅入僧宅”,我有些緊張。好在僧人們個個恬淡自若,沒有一絲責(zé)怪的意思。我腦子里莫名其妙浮起一連串問號:這些年輕英俊的小伙子,為什么要落發(fā)為僧呢?
3 街道兩邊有的是珠寶店,一家挨著一家,里頭盡是些叫不上名堂的玩藝兒,都很美,很別致,是以前未曾見過的。別的不說,就說脖子掛件吧,最時髦的項鏈和最莊嚴(yán)的佛珠,一并排掛著。我們驚訝地看見,有一種串珠,均由不規(guī)則的紅色透明石子穿成,石子兒足有蠶豆大,說是雨花石吧,卻比雨花石更晶瑩剔透。短小精悍的店主人,動員我們一人買一串,而且把價錢從15塊降到了10塊?!笆怯《冗M(jìn)口的瑪瑙?!彼Φ?,“姑娘們戴上最好看?!蔽业共幌氪鳎驗橹雷约翰缓每?,不過挺想在自己床頭掛一串?!坝袥]有便宜一點的呢?”我指著一種天藍(lán)色上面布滿黑色紋路的小珠。店主大笑:“那才叫貴呢,每串130,是松石的?!贝蟾趴闯鑫覀兪浅霾黄鸫箦X的窮學(xué)生,店主干脆不兜生意了,而是幫我們長見識:“這是珊瑚珠,這是翡翠雞心,這是象牙佛雕……”以前只在書中見過的東西,這會兒奇跡般出現(xiàn)在眼前。我很高興,因為,以后當(dāng)有人對我提起這些稀罕物件,我能愉快地說:“我見過!”而不是張大嘴巴。
4 有一個藏民老人經(jīng)營的小店,擺一些古香古色的小瓷瓶,大小不過是一寸見方,但上面花鳥蟲木,人物山水,莫不俱全,甚至于那些摘花撲蝶的仕女,根根發(fā)絲也歷歷可辨。我想,這大約就是書上常提的“鼻煙壺”吧。
小店門口站一位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的老婆婆,比比劃劃向我們說著什么。她講的是藏語,我們聽不懂,而對面那個藏族老人,又面有難色地望望我們。在我們再三要求下,他才用有些生硬的漢語說:“她想向你們討錢,如果有,你們可以給她一個,兩個。”
我和馬曉紅慷慨地掏光了所有的硬幣。在魯爾鎮(zhèn)上,就見過這么一個乞丐,她蒼老的臉上凄涼的笑紋,永遠(yuǎn)烙印在我腦海中。
5 住在一家小店里。
隔壁是浙江裁縫店,看樣子由兄妹二人合開。兄長是一位年輕俊秀的小伙子,穿著整潔大方,和小鎮(zhèn)人相比,自是不同。 我們進(jìn)去時店主人不在,裁縫小伙子熱情地幫我們登記:“你們是大學(xué)生吧?出來旅游的,對嗎?兩人……好了,這兒有水,你們可以洗一下休息……”登記完,臨出門還回頭說:“有事招呼??!”
我們住在閣樓下面。院中有木梯,通向閣樓。樓上住幾個藏民男子。天黑了,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見幾個英武的身影。對面是一個大房間,兩個黝黑俏麗的藏族女子正在梳頭。大通鋪上,爬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女孩,正雙手托腮,注視我們。馬曉紅逗起小孩,小女孩格格一笑,當(dāng)母親的立馬就開始招呼我們。這位年輕的母親,杏眼,紅唇,高鼻梁,黑中透紅的面龐,顯出藏族女子特有的風(fēng)韻。一身藏袍,勾出剛?cè)嵯酀?jì)的體形;一頭瀑布樣的發(fā)辮,襯托出她毫無雕飾的美麗。
閣樓上的幾個男子說著藏語走下來,隔玻璃往屋里望望,咕噥了句什么,兩個女子馬上背過身,以袖掩面,一副羞答答的樣子。我和馬曉紅面面相覷,心想這些家伙一定在調(diào)情。等那些男子走遠(yuǎn)了,兩位女子放下袖子,一邊說著什么,一邊笑了起來。我們趕忙逃出來,回到自己屋,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6 晴朗的早晨。
透過敞亮的玻璃,看得到店主正在床上,打坐念經(jīng)。我輕輕敲一下窗子,不料他噌地轉(zhuǎn)了個身,由面東改為面北。我倆繞到北窗下,再敲幾下,房東眼都沒睜,復(fù)又噌地一下,轉(zhuǎn)向東去。 我倆只好將房費放在窗臺上,向塔爾寺進(jìn)發(fā)。
魯爾鎮(zhèn)的街道,籠罩在清新柔麗的日光里。街道兩邊整潔的店鋪,都在金色的底子上,鍍上一層明媚的粉紅。藏式閣樓上的玻璃窗,反射著閃閃光波。樓下護(hù)店用的鐵欄,也呈眩目的銀色,而且一一精雕細(xì)琢,美麗異常。
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家小店,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但人們從說話到走路,都輕輕的,似乎在極力保持一種神秘的靜穆。
走在這古樸而洋氣的街上,只有我們的腳步,擊響清脆的回音。正是這種寧靜,使街道顯得比昨夜寬闊;而街道的空闊,又使得初春的早晨,更加寒意侵人。
7 來得太早,所到之處都是高門大鎖。這次,我們不再猶豫,一口氣爬到最高處的大殿前。
寺前高大的石階上,蹲踞四個石獅,每個大約有三尺高,身下墊石墩,個個眥牙咧嘴,好兇惡的模樣,且個個口流涎水,一副饞相———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它們嘴中填滿酥油,甚至身上,也油跡斑斑。我趕快拉著馬曉紅往下跑,一位藏族老大娘笑笑地看著我們。我向她打聽路線,她馬上親熱地拉起我的手———我看看她油膩的衣服,看看她極長的黑指甲,不由一愣,但我仍恭敬地聽她指點:“從這兒———走到———那兒,門票,八毛?!彼檬直葎潯W叱隼线h(yuǎn),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崖邊目送,不由心里一熱 。
8 因為要趕時間,所以不得不拋下導(dǎo)游,徑自上山,走進(jìn)酥油花殿。
一進(jìn)殿堂,登時如臨仙境,如登天堂,無數(shù)玲瓏剔透的小天神,向你飛攏過來。慈眉秀目的唐僧老師傅,在眾神包圍下,向你投以親切的微笑。
全是酥油作品,當(dāng)然,伴有濃濃的“酥油香”。
馬曉紅東張西望半天,突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快,快看!梁山伯與祝英臺!”
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大吃一驚,以前只知梁?;?,卻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成佛!定睛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唐僧右側(cè),有一對尺許長的小仙人,霓裳羽衣,翩躚起舞。湊近一看,祝英臺頭上的發(fā)釵,翼然飛翹,卻未墜落,簡直奇絕!兩位戀人拉著手,無拘無束展開透明的翅膀,洋洋自得向空中飛去,神情態(tài)度,自是無可挑剔。 我不由得想,佛家子弟,真的只讀經(jīng)書,對其他一切不聞不問?果然如此,他們的作品中,何以出現(xiàn)這些極富人間煙火味的人物?也許,正因為他們沒完全脫離紅塵,他們的藝術(shù)造詣,才能達(dá)到如此完美的境界。
9 火車到哈爾蓋停30分鐘。我們匆匆奔下車去,卻聽說這兒根本就沒發(fā)往青海湖的汽車,為此,又急急跳上車。
有三位男同胞膽子大,是一路逃票逃過來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們也不準(zhǔn)備補(bǔ)票。我和馬曉紅不如他們勇敢,可是,我倆也曾經(jīng)有輝煌的經(jīng)歷:偷越平?jīng)鲕姞I,步行30多里,游山玩水,其樂無窮。我倆是一對配合默契的旅伴,兩個貌不驚人的玩家。馬曉紅不是那種出類拔萃的妖嬈女子,可她心中裝著許多比美貌更美妙的東西———遠(yuǎn)游青海湖,這壯志有增無減。
我倆合作得極好:我背飯盒食物,她背書本妝具,我倆的鈔票,由她保管,由我支配。我裝上錢總愛捂著兜,捂著捂著錢就不見了。馬曉紅說,“我的兜特深”,因此,盡管她把錢塞兜里就忘了,可很少有失竊事件發(fā)生。而我在財務(wù)支配上,似乎比她更精細(xì),所以,我倆合作得很好。
但是,補(bǔ)票那陣子,我們裝在外頭備用的錢,早用了個精光。當(dāng)馬曉紅在四個兜里亂摸,當(dāng)我急得腦門子冒汗,年輕的女乘務(wù)員卻低聲說:“算了,別吱聲,坐下吧?!彼沉艘谎畚覀z的書包,不再睬我們。我倆如釋重負(fù),馬曉紅只是抿著嘴笑。
10 當(dāng)天晚上,就停宿在青海湖農(nóng)場招待所。那是一個極其荒涼的地方,幾排平房,一個孤獨望月的廁所,便是這小招待所的全部。里面工作人員不多,只見了一位老頭、一個中年婦女,大約前者是所長,后者是服務(wù)員吧。
在我們到來之前,這兒已接納了40多位蘭州來賓,都是“五一”出來度假的學(xué)生,冷落的旅店,因此有了些生機(jī)。老頭兒高興得顛東跑西,一個勁給我們燒水,錚亮的禿頂和酒糟鼻子,都滲出了粒粒汗珠。
大學(xué)生用水,據(jù)說是最大方的。眼看一大鐵桶水,幾分鐘就底朝天,老頭兒咧了咧嘴,沒有吭氣。我輕聲問:“這兒水不太方便吧?”口氣里多少帶點歉疚?!皼]事,每天有馬車往來送?!崩先藚s寬宏地笑了,“去年也來過這么一撥學(xué)生……”
他的口氣是那樣親切,一如在追憶美妙的往事。
我問老人:“您不是本地人吧?”“不是,我是河北來的,1956年來的,現(xiàn)在退休 了……”他還說了些什么,我沒聽進(jìn)去。
在蘭州,在繁華的居民區(qū),我曾走訪過一些退休干部。在喧囂的市區(qū)里,他們慨嘆晚年的寂寞。可是,在這茫茫戈壁上,卻有這么一位樂顛顛的河北老人……
遠(yuǎn)處傳來野狼悲愴的嚎叫,窗紙嘩嘩作響,陣陣寒意,更加逼人。
我突然記起了“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悲涼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