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玻璃下班的時候經(jīng)過一家鞋店,看到櫥窗里幾十雙鞋正千嬌百媚地向她含笑招手,一時經(jīng)不住誘惑,抬腳走了進去。
賣鞋的小姐很熱情,立即拿出各種款式的鞋盒子,玻璃一雙雙地試,試好后,從錢夾里拿出信用卡來付賬。小姐很快回來,對玻璃說:“小姐,您的信用卡已經(jīng)停止使用?!?/p>
“哦,是嗎,那么換這張?!?/p>
不是不惆悵的,從今以后買任何東西,都需要自己買單,衣服、鞋、手袋,頭飾,紗巾,所有的一切。
周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連他的信用卡都一并失效。只是還不敢相信,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過去得那樣快,而所有的不愉快,也都發(fā)生得那么讓人猝不及防。
出來的時候玻璃手上挽著三個袋子。玻璃是個美麗的女子,走在街上仍有百分之八十的回頭率。
二
玻璃有時覺得,自己就像生物所里躺著的那具女尸,輾轉(zhuǎn)流年,冰冷地綻放無人知曉的美艷和寂寞。
經(jīng)考古學家證實,女尸曾是唐朝的一位公主,年紀很輕,死后被葬在一座很深的墓穴里,因為是吞金身亡,所以保持了和生前一般栩栩如生的容貌。
玻璃在生物所工作了六年,專門負責古代尸體的保存和修復(fù)工作,女尸運來生物所后,就由玻璃進行隔離防腐操作。剖開真空的包裹袋,露出少女的臉,安穩(wěn)合目而眠,玻璃乍一見,嚇得“哎喲”一聲,連著倒退三步,這哪里像是尸體,倒像是哪個美少女睡著了,被人無知無覺地裝了來冒做尸體。
但玻璃馬上就注意到,就那么輕輕的一聲嘆,少女鬢邊的一朵鮮花,碎了,化作一屢灰消散在空氣中。玻璃再不敢大驚小怪,屏氣凝神認真操作,直至將少女放至特制的防腐溶液中。
生物所那么多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尸體支離破碎,獨有她,是最完整的一具,像靈魂不滅般永生。
三
周剛認識玻璃的時候,帶她到西子湖畔坐烏篷船,船到湖中央,趁著晃蕩,周把嘴湊近玻璃的耳朵,往里吹氣,弄得玻璃癢癢的,接著,聽到周輕輕說:“玻璃,我會愛你一輩子,永不變心。真的!”
玻璃微笑,很用力地點頭,她將周的手拖過來,放到自己胸前,周的手指細細長長,冰冰涼涼,玻璃仰頭看周,周的眼睛像湖水一樣閃著粼粼的波光,映照著她的臉,幸福的感覺就像長生藤,枝枝蔓蔓繞了上來,直到密密匝匝讓人無法呼吸。
玻璃一直都相信,那時那刻,周說的,是很真的真心話。下船的時候下雨了,兩個人都沒有帶傘,雨把兩個人都淋濕了。周拽著玻璃一路狂奔,停下來的時候,彼此望著,口里噴著水,笑著喘成一團。玻璃前額粘著幾縷濕發(fā),滴下水來,她順手將它們抿上去,周看得呆呆的,玻璃用手推他,他才說:“玻璃,你真好看?!?/p>
玻璃一愣。
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他,一個女子27歲,就已算是過完青春的一大半,再美,花期亦有限。
四
一般古墓物件,沉睡地下千年,一見新鮮空氣就會氧化,這具古尸也不能原樣保存太久,得由其他同事們按最先進的生物工藝進行處理和重新制作。
玻璃時常去特別制作室觀看制作進程,看著少女的軀體被各種化學藥劑所穿透,一天天地枯竭下來,玻璃感覺自己的心也在一寸一寸枯萎。是因為周的離開嗎,使她如同缺了氧氣的魚,在水與岸之間來回地掙扎。
他們告訴玻璃,制作女尸時得非常小心地分離,否則很容易破壞她原有的皮膚表層,處理藥劑也得分毫不差,他們還特別制作了仿真眼珠,給少女安上。
那少女的臉便時時浮現(xiàn)在玻璃眼前,她會疼嗎?她是為什么死的,是為情自殺嗎?
晚上睡覺時,玻璃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個唐朝的少女,穿一件帶抹胸的紫色紗裙,挽著高高的唐髻,額前留兩縷發(fā)絲垂下來,周是公子,夜半與她在庭院里幽會并私訂終身。
然而,公主的婚姻卻不能自主,皇命難違,愛情又無望,玻璃毅然吞金自盡,一縷香魂,從此寂寞天地間,陪伴她的,不過是公子周放于她鬢間的那一朵小小白花,直至千年。
玻璃醒來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事實是不是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玻璃在為自己而哭。
至于真正的事實,那應(yīng)該是考古學家的工作范疇吧。
五
“不許和玻璃來往,她足足大你七歲?!?/p>
“不,我要?!?/p>
嚴厲的聲音來自周的母親,倔強的聲音屬于周。第一次到周家拜訪,沒想到,是這種結(jié)果?;蛟S是她笑的時候不小心,露了眼角的細紋出來,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她不能知曉的原因。
周的母親年輕而高貴,僅僅吃了一頓飯,聊了幾句家常的話,就立即判定,眼前坐的玻璃,絕不僅僅像她講的只有23歲。
周被母親叫到里屋去講話,玻璃被獨自留在客廳里喝茶,周的姐姐作陪,她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嗑著瓜子,玻璃很吃力地在她的“咔咔”聲中漫無邊際地搭訕著說一些話,以遮掩自己正努力側(cè)耳傾聽里屋聲音的事實。
偶爾一兩句飄出來,揪得玻璃心疼。
周的母親出來,對玻璃仍舊是毫不露聲色的樣子,她對玻璃說:“周有些不舒服,不多留你了,有空常來玩啊?!?/p>
周后來和玻璃解釋說,他被反鎖在房里,不能出來。
周還說:“玻璃,你放心,我決不負你的?!?/p>
玻璃在黑夜里緊緊摟著周,無聲地流著淚,周是個20歲的孩子,20歲的孩子總是熱血沸騰,心里充滿愛情的躁動。
六
那是一段最瘋狂最快樂的日子,周和玻璃,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租了一間老式公寓,像兩個偷嘴吃的小孩,沒日沒夜地纏綿在一起。
周從家里帶了一張信用卡,搬進公寓的那天,他一臉嚴肅地將卡放到玻璃手中,說:“玻璃,我是個男人了,讓我來為你付家用。”惹得玻璃哈哈笑。
玻璃每天早上上班,周都不肯放過她,像魚一樣拽著她的衣角,玻璃呵呵笑,敲他一下,他才不情愿地放手。
他總是贊嘆她的腳,十個腳趾凝脂一般,放假時,他帶她逛街,買小巧玲瓏的各式女鞋,讓她穿給他看。
她為他買菜做飯,做好后逗他說:“我這手可是專門和古代尸體打交道的,吃我做的東西,你怕不怕?!敝軗u頭,大聲說:“不怕不怕,多美的手,喜歡都來不及?!闭f著就大口大口地往下咽著飯。
玻璃笑,這便是盛世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買買東西,做做飯,順便等待他長大成熟。至于那時,他還會不會在她身邊,根本不值得去想。
所有的一切,都瞞著周的母親。
七
周的母親和玻璃攤牌。
她說:“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把周藏起來了?”
玻璃答:“伯母你要相信我,我沒有。”
周的母親發(fā)出一聲冷笑,說:“你們也該玩夠了,你不會以為,我會同意周娶你過門吧,你比周大7歲,背景也復(fù)雜。還有,我知道你以前做過些什么?!?/p>
玻璃曾用三個晚上的代價,換來自己讀大學的機會,這是玻璃最傷心的隱秘,如今被周的母親用很尖刻的話語說出來,令玻璃感覺完全無地自容。
玻璃盯著周的母親涂著蔻丹的指甲,覺得一陣陣眩暈。
多年來,玻璃一直為這件事自責著,苛刻地對待自己,不允許自己輕易地陷入到戀愛中去,甚至醫(yī)科畢業(yè)后寧愿放棄大醫(yī)院的實習職位,而去了沒人愿意去的生物所,強迫自己忍受那些防腐藥劑的氣味,與那些沒有生命和知覺的軀殼為伴。,用來洗清自己當年無奈犯下的過錯。
十年了,本以為不會再有人知曉此事。那次去周的學校串講,看到臺下那張青春張揚的臉,一時不能自控,失足掉下去,萬劫不復(fù)。
陳年的傷疤,年復(fù)一年,結(jié)上厚厚的痂,一下子揭開,玻璃的痛,痛徹心扉。
“還有,你想知道我為什么知道這件事嗎?因為,當年和你做交易的那個人,就是周的父親。我至死都記得那個女學生的樣子,這得要多虧你,長了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美人臉。”什么都記不清了,只看到周的母親嘴在不停地蠕動,像無數(shù)把尖利的匕首,刺得玻璃鮮血淋漓。
八
周在一個雨夜憤然出走。
玻璃站在門外苦苦守了一夜。
等來的是周的死訊,憤怒的周在雨夜狂奔時被過往的卡車撞倒。
玻璃的盛世,一夜凋謝。
而周的母親,也損失慘重。
九
周的尸體被焚化了,唐代女尸被送到博物館展出了。玻璃卻時常做惡夢,夢中少女的臉就是她自己,被現(xiàn)實所阻隔的愛情,始終遙不可及,雖然她曾那么努力。
盛世繁花,落滿一地,因愛的靈魂不滅,所以愈加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