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來的那天晚上突然下雨,接到他的電話后我便開始手忙腳亂。這并不是一段很漫長很遙遠的分離,但等待中,人卻無法從容地恍惚著。
事實上,所有的糾纏都是一種牽絆,只是我們在寂寞當中無法自拔的困頓。
初見他時,他穿著很臟的衣服,戴著以后再也沒有見過的漁夫帽。一個高瘦的身影。跟著他,走狹長的胡同,進琴行,在破舊不堪的沙發(fā)上看他反復彈琴。
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吉他手呢?他總是這樣問我,你覺得我符合你的要求嗎?
后來是夜晚漫長的行走,一直看不清他的樣子,或是不刻意或是確實沒什么印象。他也許是久未對人這樣傾訴,那個晚上只有音樂,無關(guān)其他。他說了很多,我只能在他偶爾的停頓里插幾句。
后來他說,琴行老板問我,那不就是你剛認識的網(wǎng)友嗎?怎么感覺你們倆跟認識時間很長了一樣呢?
也許,是似曾相識。我們的身體好像從前是一起的。
我縮在墻角抽煙。他的呼吸并不均勻,還有不時地呻吟跟痛苦的表情。我不確定他是否已經(jīng)睡著還是又做著什么噩夢,我只是很小聲地跟他說話。煙在黑暗里隨著吮吸而瞬間閃亮,就能隱約看到他的臉,我的男人的臉。煙灰不小心落在他裸露的背上。他疼得回過身扔掉我的煙,你別抽了。我沒有理會,繼續(xù)拿起火機點著,他惱怒地叫我滾出去。
我光著腳在冰涼的走廊里走來走去而沒有聲音。雨下得很大,瓢潑的聲音是黑暗里唯一的聲音。那樣單調(diào)也那樣寂寞。推開窗戶,讓雨水打在頭發(fā)上,原來沉悶暈眩的身體就變得很清醒。
為什么在愛的時候,心里也是孤獨的。
我曾經(jīng)問過他,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只是個未成形的細胞,但我為他有過很多幻想。
做掉的那天,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隨后揭穿了他的欺騙。我很堅強也很輕蔑地告訴他那孩子與他無關(guān)。他解釋,他最后說,我一個人在馬路上走,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車呼嘯而過,我大哭起來,我為那個孩子難受。
我?guī)е鴿竦念^發(fā)回到床上。脫去所有的衣服,貼在他的后背,在黑暗中我伸手去摸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這是在他睡著之后我已經(jīng)習慣做的事情。他的腸胃發(fā)出很大的蠕動的聲音,我便輕揉他的肚子,他發(fā)出很低迷的呻吟,我便輕輕拍打他的手背。這是生命的另一部分,不論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靈魂,都注定要融入到我這里面。
不僅僅因為寂寞,還因為無助和脆弱,還因為知道人,是被自由所困的動物。
他是一個樂手,跟所有以此為事業(yè)、信仰的樂手一樣固執(zhí)。只是他還有性格上的獨立、倉促跟暴躁。他的自私,那種在憤怒之時目中無人語言猙獰的詆毀跟輕蔑。
于是我們經(jīng)常因為這樣而變得難以溝通。我們甚至會廝打起來。當我確定他的拳頭可以任意在我面前揮舞之后,已經(jīng)很難再對他兇光的雙眼產(chǎn)生畏懼。后來他開始戴眼鏡,就總有看不透他的感覺,因為直視不清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熱,也看不到他的冷。
但我寧愿在下次爭吵時,我能有一間不透光的小屋,他把我扔進去,任我哭喊打鬧而不必理會我,直到我自己安靜下來。
可我們做的都不夠,在沖動之后,是這樣無助的冷靜。
有時候疲憊得讓人無法承擔。
早上九點鐘叫醒他。他果然說他肚子很難受,全身酸痛。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看他穿上衣服。雨仍在下,沒有絲毫減弱的趨勢。兩個人都沒什么精神。他埋怨糟糕天氣的寒冷,埋怨我沒有及時給他洗衣服。我只是沉默地低下頭不去看他。那個時候,感覺很頹然。其實每到下雨,我照例會跟著抑郁起來。我并不想對他張揚什么,因為今天,他會很忙碌。
這種忙碌是他自己的享受而無須別人理會更別說參與的。我是慵懶的人。他悠閑的時候,每時每刻在一起,很現(xiàn)實。他忙碌,也很現(xiàn)實。而我一個人的閑暇,就會是另一種表現(xiàn)。他并不常見我這樣??赡芤驗椴涣私馕业牧硪幻妗N业拿悦?,我的思考,還有,我無助時的慌亂。只有丟手機的那天,他才知道我會神情恍惚地不知所措。還有他看到我左手手腕上的十幾道疤痕,血紅色的記憶。
我告訴過他我并不愿意過多的傾訴。所以多半我會在他沉默之前沉默,在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的時候,我寧愿讓心里那種溫柔的惆悵的東西,像潮水一樣涌動,而我所做的,只有沉默。
我渴望安靜,自閉的,封鎖的,一無是處的。
但是我也渴望在海邊懸崖上狂奔,奮力地跳入海水。激烈的風聲和心跳讓我?guī)缀踔舷?。那種拋棄了絕望負擔的快感,那種至此自由的期求,就像耳膜受到強烈音樂的鼓動,一瞬間爆發(fā)。
“I CLOSE MY EYES AND THEN THERE YOU ARE,
YOU CAN RUN OUT WEST FORGET YOU KNOW MY NAME……”
他說,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你心里的感覺。
可是,我心里的感覺,驚慌錯亂的,又如何能細說從頭?
有些東西是不可以交換的,也是無法交換的。我可以想盡一切辦法拯救你,卻沒有辦法與你交換位置,體會你的疼。而你的疼,你的一切,都只是你一個人的真實。
我們這樣自私,我們在年輕的時候放縱自己,我們因為輕易擁有而對擁有不屑。我們回答別人的疑問卻永遠不去對自己的失誤低頭。時間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傷口,它會刺痛你也會治愈你。死,是我們最后的麻木。
走出來的時候,雨小了,天有了灰暗中的光亮。
坐在車里,沒有人說話。他仍然習慣性地晃著他的手指做彈琴的動作,哼著什么。我有時看看窗外,路面發(fā)亮但很骯臟。車飛快向前,我多半還是在看他的臉,只能是他左半部分的側(cè)臉。他不看我,或者低頭。我想說什么,又沒有組織好語言,只能看他一會兒,又轉(zhuǎn)向窗外。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小店里寫字。我問他,我們能走多遠。
他說,那取決于你,當然,我心里面也有個永遠,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我們都應(yīng)該為自己留有余地,這樣的話說出來或許是對對方的輕視跟殘酷。但我們不會一個人走到天荒地老,會有很多人,很多往事。相濡以沫是一個約定,可以讓人不停地尋找,不停改變,可最終,相濡以沫卻不是同生共死。仍然是一個人的掙扎,一個人的哭泣。
當我決定跟他的時候,原因是簡單唯一的,因為看到了安定的希望,因為可以有一個承諾,因為,他想娶我。
日后的事情漸漸改變了初衷。他仍然問我,你想不想跟我結(jié)婚?我告訴你,我想!
我沒有說話,愛的目的地是婚姻嗎?如果半途而廢就又是無數(shù)場的告別。
我終于開口問他,是不是現(xiàn)在很厭惡我,他說,沒有。
我想我真的還不夠聰明。我總是在這種答案之后,涌動一種急躁。我按捺不住那種本該適可而止的壓抑,面對他,就會有一種沖動引發(fā)我任性的暴躁。
我跟著他,寸步不離。他奔跑我奔跑,他停下來罵我。
我也停下來。只是他沒有辦法,甩掉我。
可我想要他說什么呢?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曾經(jīng)送過我一枚戒指。他給我的東西不多,因為我告訴他,如果送枚戒指,我們就不會分開。他就買了一枚淡粉紫的瑪瑙戒指。
后來我摔碎了,那是很不好的預感。
逛街的那個下午,很意外地在一家店里看到了一只一模一樣的。也許是質(zhì)地不同所以很便宜。我很想買下它,他說,算了,以后再送你一個吧。
而我,只想要一模一樣的。
爭吵的時候,我扔掉了買給他的鞋,我說我再送你一雙吧,他說不要。
而他,卻不想要一模一樣的。
有的時候,我會偎在他身邊失眠。我覺得這么近的距離,卻從未聽見過他心跳的聲音。他也許不習慣抱我。他有時候很溫柔,有時候很可憎??晌曳挪婚_,敵不過。這樣反復掙扎的感情,讓我虛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說,你別再跟著我,你在耽誤我的事情。
我說,除非我死。
我走到馬路中間,車繞行而過。
他說,我就不相信你會死!
我安靜下來,那一刻我覺得,我站在這里,只是一顆無知而安靜的棋子。
我哭著對他說,你就是我的,我不讓別人碰你。
兩個人一直在愛和敵視中沉溺。愛得越深,傷害越重。所以他說,給我三天時間冷靜。我們都為這樣反復的爭執(zhí)所累。也許他渴望身邊的這個我再簡單一點,聽話一點,就能帶給他安寧。也許潛意識里,他正尋求著一種放松和解脫。
他忙碌,是他一個人的忙碌,
我等待,也是我一個人的等待。
他走的時候并沒有決定什么,也許心里有了決定,只是我不知道。
我們在一起不過四個月的時間。我有時候很想離開,去過一個人的生活,我有時候很懷念一個人旅行的日子。我問他,你覺得你對我好嗎?不好,他說,那你覺得我對我自己好嗎?
難道我就對自己好嗎?他無言。
三月份,我生日后他生日前,他帶我去了南方。那是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共同的旅行。與在濟南不同,我們誰都沒有防備。由于長途跋涉和飲食不定,我的胃又開始絞痛,他讓我去醫(yī)院我不去,而因此罵了我。除此以外,我們的情緒一直很穩(wěn)定。
那或許,是最安逸無須打擾而甜蜜的時光。
三天將會很快過去,現(xiàn)在陽光又映在臉上,心里有點滴的溫暖復蘇,我在記憶里拼命挖掘著線索。我們的歸宿其實一直都等在那里。想到這,心里突然安靜下來。
四個月。
有過一個沒成形的孩子。
有過一次南下的旅行。
有過共同生活的經(jīng)歷。
有過兩首錄音完整的歌兒。
而現(xiàn)在,分離和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現(xiàn)實。也許能在一起,也許要分開,都是注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