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無完卵,國難當頭夢難圓。臨陣膽怯做逃兵,不成奴才成豬犬。
祖父人高馬大,是白地市的“職業(yè)壯丁”。那時候,正抗著日,國家號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祖父是獨子,無需出力,祖父沒錢,當然也無需出錢。但是有些應該出力者也不想出力,于是,就有了祖父那樣的“職業(yè)壯丁”——替人當兵,當一回得光洋一塊。
祖父一連替人當了三次兵,最長的一次當了一個月,最短的一次只當了一天一夜就跑掉了。祖父賣命得來的三塊光洋,讓他在譚家山的賭場和窯子里度過了三個銷魂之夜。
祖父第四次替人當兵,是在方先覺的第10軍,當了差不多兩個月,遠遠地朝日本人開了好幾槍。這一次,部隊直接拉到了1944年衡陽保衛(wèi)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孤軍血戰(zhàn)47天,衡陽終于陷落,當日軍潮水般洶涌而至時,祖父又一次做了逃兵。他在路上把“漢陽造”賣給了洪橋的一個地主,得了兩塊大洋。
這一次死里逃生,使祖父下定決心,不再替人當兵了。他一路盤算,兩塊大洋可到廣東買兩擔鹽,挑回湖南就是四擔鹽,一個月跑兩趟,就是八擔鹽,八塊大洋!等半夜里摸回到家里,在祖父的盤算里,他已是牛馬成群良田百畝的小地主。
曾祖父不如祖父有遠大理想,但祖父手中的兩塊硬邦邦的光洋,還是讓他已呈菜色的臉放出了難得一見的光芒。第二天,父子倆就挑著空籮筐,徒步去了廣東漣州。
半個月后,當祖父和曾祖父各挑著一擔鹽興沖沖回到家鄉(xiāng)時,白地市已成為“皇軍”的天下!許多年后,白地市的后人們從書上和電影上知道了許多抗日故事和抗日英雄,但在祖父們平靜的敘述里,白地市并沒有“抗日”二字!后人們經常聽到的故事是,一兩個日本兵就洗劫了一個村子,他們嫌“三八”大蓋掂在手里礙事,總是順手放在門外,然后,進到屋里宰殺豬羊,奸淫婦女,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誰搶過“三八”大蓋把日本鬼子干掉的故事!而且,講述和復述這些故事的人全都說得那么坦然,一點點憤怒或郁悶都沒有。
祖父和曾祖父挑著鹽翻越楓樹山時,碰上了日本兵,一個哨兵。
在半山腰的涼亭里,父子倆正啃順手在路邊挖的紅薯時,日本兵出現(xiàn)了,“嘩啦”拉動槍栓,嘴里“呱啦”著什么。父子倆頓時住了口,就好像他們偷的紅薯是那日本鬼子種的一般,臉上現(xiàn)出難看的笑容。日本兵當然不介意他們偷吃了誰的紅薯,也不怎么介意他們販私鹽,他看中的只是這兩個中國人的身強力壯,需要他們挑炮彈。他一腳踢翻了一籮筐白花花的鹽,把手中的“三八”大蓋朝曾祖父胸脯上一杵,大喝一聲:“開路的開路!”曾祖父頓時就白了臉尿濕了褲子。
從廣東千里迢迢一步一個腳印挑回來的鹽,被日本兵隨便一腳就踢翻了,祖父的小地主夢立刻就“稀里嘩啦”破碎了。心中一熱,祖父就把手中的半個紅薯砸在日本兵的臉上,同時,一躍而上,猛撲過去。日本兵橫行白地市半個月,從來沒遇到敢與皇軍動手的人,一時驚慌,槍掉落地上,人也被祖父撲倒在地。
祖父到底挑著一百來斤鹽走了半天路,力有不逮,出其不意的優(yōu)勢就像一陣風,迅速就過去了。受過摔跤訓練的日本兵很快就占了上風,翻身把祖父壓住,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頭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撞。
祖父眼看不敵,啞著嗓子對愣在一旁的曾祖父大叫:“爸,快上?。∧脴屧宜?!拿石頭砸他!”祖父這一叫,嚇呆了的曾祖父突然明白,危險!父子倆都危險!竟掉頭就跑!也做了逃兵,保住一個算一個??!
白地市人在后來說起曾祖父的故事時,并沒有流露出不屑和鄙視,反而有幾分同情。因為,曾祖父沒能跑掉,他掉頭逃跑時,一頭撞在一棵樹上,撞暈了頭,跌下懸崖,死得很慘!
祖父眼見曾祖父跌下懸崖,心中大慟,哀號一聲,徹底絕了望。
祖父當然沒有死在那一天,那時他還沒娶妻生子呢。垂死掙扎中,祖父摸到了日本兵佩帶在身上的刺刀,他拔出來,后背進,前胸出,把日本兵刺了個透心涼,刀尖還把他自己的胸脯刺了一個洞。
差點被逃兵父親害死的祖父,第二天又當了抗日的兵,替自己當兵,寧死不再做逃兵。
當抗戰(zhàn)結束時,勇敢的父親做了國軍的連長。在后來的國共戰(zhàn)爭中,又做到了營長。因為祖父堅決不愿意做逃兵逃到臺灣去,祖父在最后的一次戰(zhàn)斗中,被解放軍一槍擊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