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tǒng)六年五月的一天，許州北大街李記杠局（舊時稱負責(zé)殯葬用具和代為安排儀仗鼓樂等的鋪子為杠局）大門張燈結(jié)彩，局內(nèi)大擺宴席，正在慶祝當家李老九五十五歲大壽。官府衙門、商賈名流、江湖人士紛紛送來賀禮。李老九滿臉紅光，與眾人在謔笑中敬酒致謝，直鬧騰到傍晚時分。待客人走后，李老九設(shè)宴慰勞弟兄們。

李老九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興高采烈地說：“光棍大，朋友架，我李老九來到許州已三十多年，能混到今日份上，多虧弟兄們幫忙。來，我敬大家一杯！”他的話音剛落，外邊傳來一聲喊叫：“九爺，大事不好了！”

隨著喊聲，只見一小丐神色慌張，匆匆跑進屋內(nèi)，來到李老九跟前說：“九爺，柳尚武下戰(zhàn)書來了！”這一消息如響雷般在屋內(nèi)炸開，眾人頓時個個目瞪口呆。李老九臉色驟變，用顫抖的雙手接過戰(zhàn)書，只見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口當”地一聲從信封里掉落在地上。李老九費勁的把信打開，只見上面寫著：明晚三更時分，我與你在關(guān)帝廟后的林中決斗，若失約，我定取你的狗頭！下面署名柳尚武。李老九看完后不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汗一下從他頭上冒出來，戰(zhàn)書也從他手中滑到了地上。杠局弟兄跟隨李老九數(shù)十載，不知跨過多少險灘和大河，從來沒有見他皺過一次眉頭。今日看到李老九如此情景知道遇上勁敵，個個也不由膽戰(zhàn)心驚。

柳尚武何許人也，竟能使大名鼎鼎的李老九聞風(fēng)喪膽？讀者不知，柳尚武乃是陜甘總督府的名捕，自幼練武，得少林真?zhèn)鳌Ｏ特S末年，他投身官府當差，緝拿過無數(shù)匪盜之徒，不知有多少綠林好漢栽倒在他的手下。咸豐皇帝為了表彰他的功績曾欽賜黃馬褂和千兩黃金。宣統(tǒng)六年初，他告老還鄉(xiāng)，回到了老家許昌縣張潘寨。為使父老鄉(xiāng)親分享榮耀，柳尚武把黃馬褂供在中堂，每天雄雞唱過三遍，他準時起床沐浴，為黃馬褂敬上三炷香，然后跪拜，口呼吾皇萬歲！事畢，柳尚武一身精短打扮，雄糾糾地走到外面練武。他雖年過七旬，卻寶刀未老，尚能日食斗米，牛肉九斤。他力大無窮，武藝超群，一把單刀舞得寒光閃閃，三五個漢子近不得跟前。自從柳尚武回到家鄉(xiāng)后，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銷聲匿跡，眾多綠林好漢來許州也是繞道而行，這里從此天下太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李老九雖是許州城的第一光棍，人多勢眾，名氣甚大，可他深知與柳尚武作對，無疑是雞蛋碰石頭。因此，自從柳尚武返鄉(xiāng)后，李老九堅持和他井水河水兩不犯?？闪钏麩o奈的是，多年前他就與他結(jié)下了冤仇。那是同治十三年，李老九千方百計擠垮了王記杠局，不料這王記杠局局首王少甫的舅舅正是柳尚武。三十多年過去了，這王少甫一直耿耿于懷，他的舅舅柳尚武告老還鄉(xiāng)后，數(shù)次前往哭訴。柳尚武聽后，怒火萬丈，罵道：“李老九膽大狂徒竟欺負到我的頭上，不除掉他這小人，我柳尚武枉稱一代名捕！”幾天過后，柳尚武來到李記杠局，尋找李老九。怎奈李老九聞風(fēng)早已避去。柳尚武尋人不到一時性起，推倒了杠局前的兩個石獅，朝門口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揚長而去。

這時候，丐幫幫主曹長俊首先打破沉寂，他氣憤地說：“兄弟，柳尚武欺人太甚，讓我率丐幫弟兄先去會會這個鳥人，看他是否長有三頭六臂！”

杠局的眾弟兄也紛紛拍案而起，說：“九爺，我們有福同享，有禍同擔(dān)。咱們大家給他來個群狼斗惡虎，最多也不過是魚死網(wǎng)破！”大伙兒人人義憤填膺，個個慷慨激昂。

李老九心中不由一陣激蕩，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怦怦亂跳的心停下來。他搖搖手，頓時廳內(nèi)靜了下來。李老九道：“謝謝諸位兄弟！柳尚武是沖我來的，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與他終有一戰(zhàn)，豈能把弟兄們送往虎口？我決定明晚去會會這個名捕?！?/p>

眾人一聽，紛紛站起來表示：“愿隨九爺赴湯蹈火，大戰(zhàn)柳尚武！”

李老九這時臉上露出往日笑容，道：“柳尚武不過是匹夫之勇，只有智取，方為上策。剛才一驚，倒使我想出一計來。弟兄們放心，明晚有數(shù)名兄弟隨我前往即可。”說完對丐幫幫主曹長俊如此這般做了交待。

第二天晚上，一輪圓月高懸，關(guān)帝廟后邊的松柏參天聳立，四處一派寂靜，只有貓頭鷹的凄厲叫聲時而傳來，給這夜空增添了不少恐怖。二更的鑼聲剛剛敲過，李老九帶著幾名弟子和丐幫兄弟抬著棺木來到林中。他吩咐眾人把棺木放在一塊空地上，然后把一壇寶豐酒置于棺木蓋上，交待眾人道：“我若失手，請弟兄把我置于棺中送回安葬，不得與柳尚武硬拼，白白傷了性命。若勝之，聽我呼哨前來?！闭f完讓眾人退下。待眾兄弟隱蔽后，李老九這才閉目盤坐在地上，等待著柳尚武的到來。

三更時分，一陣輕風(fēng)微微吹來，李老九忙睜開雙眼，只見一條黑影從遠處飄然而至。來人身穿夜行衣，頭戴英雄帽，背插單刀，白眉倒豎，殺氣逼人。只見他把胳肢窩夾著的一個石磙輕輕放下，然后安然地坐在上面，臉不紅，氣不喘，輕蔑地看了李老九一眼，而后仰天長笑。李老九聽后不由毛發(fā)豎起，大汗淋漓，顫抖不止。來人正是柳尚武，他過去靠這一手先聲奪人，使不少綠林好漢束手就擒。

李老九強打精神，站起身抱拳施禮道：“來人莫非就是名捕柳大爺不成？”柳尚武坐在石磙上，說：“然也！我道你李老九是何等人物，原來竟是個猢猻模樣。好！好！今日你有膽量前來赴會，說明你是條漢子，那就不需老夫動手，你自個了結(jié)吧?！崩罾暇哦硕ㄉ?，滿臉堆笑說：“我與柳爺素昧平生，不知何時得罪，惹得你老人家前來興師問罪？也讓我死個明白！”柳尚武騰地從石磙上站起來，怒氣沖沖道：“你李老九本是個鄉(xiāng)下窮光蛋，竟敢跑到許州城里充大，我豈能看得慣？這是其一。其二，你用詭計吞我外甥的杠局，斷其財路，此乃不義之舉，我平生最恨這種鳥人。今日就是替少甫報仇！”李老九嘆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我已無話可說。不過，我李老九死到臨頭，只求你老人家答應(yīng)我一件小事，那我死也瞑目了?！薄澳阒v?！绷形涓甙恋卣f道。李老九說：“柳大爺乃是蓋世英雄，我想與你比武三局。若你勝了我，我立即死在老英雄面前，死而無憾。若你輸了，請把皇上賜你的黃馬褂送我，不知意下如何？”柳尚武大笑三聲，鄙夷地說：“就你那三腳貓功夫還敢與老夫比武？我只要動動小指頭，你即刻斃命。不過，看你今日抬棺而來，早有所備，也罷，就答應(yīng)你。說，如何比法？”李老九說：“第一局，比扣屁股，能使其發(fā)笑者為贏?！绷形湟宦?，好似受了侮辱，不由生氣地說：“你讓我扣你的屁股？”李老九點點頭，說：“凡求我辦事者，必須要過這一關(guān)，你若不答應(yīng)，就算你輸了一局。”柳尚武只得道：“真乃下九流也！第二局呢？”李老九說：“比喝酒！”柳尚武哈哈大笑道：“中！中！”他想：當年，我在甘肅干涼府曾與“草上飛”喝酒比輸贏，我連喝了八碗高度西鳳酒不醉。如今雖已年邁，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諒你李老九也不是我的對手，難道怕你不成？因此，就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李老九說：“第三局，我想跟柳爺學(xué)幾路刀法，到了陰曹地府小鬼欺負我時，也可應(yīng)付！”

柳尚武點點頭，把單刀從背上抽出，輕輕拋向空中，眨眼間單刀“嗖”地一聲落下，牢牢插入李老九腳下的地上。只見他袖子一卷，說：“第一局，我先扣扣你的屁股?！闭f著走上前來就下了手。半個時辰過后，李老九面孔緊繃，毫無笑意。柳尚武有點生氣，手稍一使勁，李老九便飛出丈外。只見李老九剛一著地，突然一個鯉魚翻身跳起來。柳尚武略吃一驚，道：“?。∧阈∽拥褂悬c功夫！”李老九嘻嘻笑著說：“此乃雕蟲小技也。”“柳爺，輪到我了?！闭f著李老九走到他的背后，左手扣住柳尚武的屁股，嘻嘻笑著說：“姑夫，還不發(fā)笑，更待何時？”同時伸出右手朝柳尚武笑穴上輕輕一點。那柳尚武只聽李老九喊他姑夫，心里不由一樂，卻無防備李老九點了自己笑穴，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小子果然鬼點子甚多，算你贏了一局！”

李老九笑著說：“多謝柳爺謙讓！”說著走到棺材跟前，說：“這是一壇寶豐老酒，咱們就喝個痛快！”柳尚武忙喝?。骸扒衣?！”說著走上前來，仔細瞧了一遍，看到酒壇泥封完好如舊，這才放下心來。只見他舉起掌來，暗暗運氣，朝酒壇輕輕一推，泥封立馬變成碎粉，紛紛落下，一股醇厚的酒香飄了出來。柳尚武不由叫了一聲：“好酒！”李老九說：“這是三年前寶豐酒坊的掌柜送我的一壇百年老窖，請柳爺先喝如何？”柳尚武說：“你鬼點子甚多，我不放心，若下了蒙汗藥，老夫豈不上當？”李老九正色道：“那是小人作為，我李老九一向堂堂正正做人，若柳爺不信，我先喝！”說著倒了滿滿一大碗，一氣喝下，抹完嘴笑著說：“老人家，輪你了?！绷形湟娎罾暇藕韧昃坪翢o反應(yīng)，這才把心放了下來。他走向前去倒出一碗，用舌尖一舔，感到美味無比，便一口氣喝下去。喝完他十分高興地說：“我此生外出闖蕩，喝過無數(shù)名酒，但與此相比，差遠矣！”說到這里，他話題一轉(zhuǎn)：“喝了美酒我也不會饒你狗命！”說著又喝下兩碗，頓時覺得心潮翻滾，剛剛叫了一聲“不好”，便栽倒在地。李老九哈哈笑道：“此乃寶豐酒王，高達七十八度，我諒你也喝不下這三大碗酒來?！闭f完打了一聲口哨，藏在遠處的眾人圍了上來。李老九說：“為了保險，再給這老家伙灌上一碗?！眱蓚€乞丐應(yīng)聲上前，撬開柳尚武的嘴巴，端起一碗酒給其灌下。可憐的柳尚武此時已爛醉如泥，昏死過去。

李老九立即讓眾丐把柳尚武置于棺中，合上棺蓋。他把單刀從地上拔出，輕輕一甩手腕，將刀插在棺蓋上，然后吩咐七八個小丐說：“你等把柳尚武抬到他的家中，就說與我決斗時中了我的神掌喪生，待拿回棺材錢后速速離開。”眾丐應(yīng)后抬棺疾走，不一會兒消失在夜幕之中。李老九又吩咐杠局的兩位弟兄，說：“你二人騎快馬前去縣衙，速請縣知事和仵作前去給柳尚武驗尸，不得有誤！”兩弟兄聽后飛身上馬，直奔許州。

李老九安排好后，出了一口長氣，坐在石磙上美美地又喝了一碗酒，便踏著月光興奮地回到杠局。

眾丐把柳尚武送到柳家，如此這般講完后，領(lǐng)了銀兩，還沒離去，一家老小便大放悲聲。

此時，許昌縣知事坐著輕轎，帶領(lǐng)仵作等一班人馬趕來。縣知事一到便點燃十余盞燈籠，照得柳家大院如同白晝，即令開棺驗尸。棺木打開，只見柳尚武靜靜躺在棺木之中，一股酒氣沖出。仵作上前一摸柳尚武的手腕，感到脈博微微跳動，忙伏下身子仔細一瞧，心中便知柳尚武是喝了高濃度酒昏迷過去。他忙讓柳家熬半桶綠豆湯來，給其灌下。一個時辰過后，柳尚武醒來，大叫道：“好酒！好酒！”他睜開雙眼坐起來，忽然看到縣太爺，頓時愣了，這才想起與李老九比武的事來。柳尚武頓時感到無地自容，說道：“我柳尚武英雄一世，沒想到今日栽到一個無賴手中，氣死我也！”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來，當即又昏了過去。

數(shù)日后，柳尚武感到末日將至，就把兒子和家人叫到床前，心情沉痛地說：“我與李老九比武，落到如此下場，怪不得他人，我死后你們不得前去報仇！”兒子和家人含淚應(yīng)下。柳尚武又道：“比武前我曾答應(yīng)李老九，若輸了把黃馬褂送他?？晌宜紒硐肴?，這件事萬萬不能答應(yīng)。我死后要穿上它入土。”說完大喊：“皇上，我柳尚武愧對于您，請您恕罪吧！”話音剛落，就雙目緊閉，了卻了英雄的一生。

正果

清朝同治十年，許州城太平街中段有一家協(xié)盛昌藥莊。掌柜姓魯，名兆青，臨穎縣人，自幼聰慧，十歲能誦《黃帝內(nèi)經(jīng)》，后投名醫(yī)為師，學(xué)得一手本領(lǐng)，行醫(yī)數(shù)載，收入頗豐。一日，他前往禹州行醫(yī)，看到藥棚林立，藥商云集，他想到，經(jīng)銷藥材比行醫(yī)賺錢多，且來的快。回到許州不久，他就掛起藥莊招牌，邊行醫(yī)邊經(jīng)銷中藥材。七八年過后，魯兆青就成為了同行中的名商，在穗、渝、滬等大城市均設(shè)有分號。但此人十分吝嗇，人們在背后稱其為“老鱉一”。

一日上午，協(xié)盛昌藥莊剛開門營業(yè)，只見一中年僧人身披袈裟，手持“萬善同歸”化緣缽和度牒來到門口。何謂度牒？就是寺僧外出的證明信函。只見這位僧人把鐵缽擲在門口，上前稽首畢，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道，貧僧法明，乃嵩山洪福寺弟子。平日多聞魯施主樂善好施，尊重佛家弟子，積陰德甚多，故特來拜訪。魯兆青已知其來意，就冷語問道，有事盡快講來，何必拐彎抹角？法明道，敝寺重修大雄寶殿，望魯施主大發(fā)慈悲，布施白銀千兩，此乃功德無量！魯兆青聽后不由皺起了眉頭，讓伙計朝他那鐵缽里扔進一文錢，揮揮手催他離去。法明道，魯施主，貧僧并非乞丐，豈能用一文錢打發(fā)走了不成？魯掌柜聽后有點生氣，說，你們做和尚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怎知我們做生意的甘苦？凡到我莊乞討，給的都是一些殘羹剩飯，今日看在佛祖面上，才肯施舍你一文錢。你既然嫌少，我還不想施舍呢！說完便彎腰從鐵缽中把一文錢撿起，仔細看后塞入腰包之中。法明合掌道，罪過，罪過，施主如此這般侮辱佛祖，休怪貧僧無禮了。若施主不肯施舍千兩白銀，我死也不離貴莊門口！說完便盤坐在地，兩目微合，誦起經(jīng)來。

魯兆青冷笑一聲說，好你個惡僧，竟跑到我家門口撒野，難道我怕你不成？說完扭頭進了藥莊。

法明和尚在魯兆青藥莊門前盤坐念經(jīng)，一連三日，招引不少人前來觀看，一時眾說紛紜。有的說，這和尚坐上半月，恐怕“老鱉一”也不肯施舍半文。有的講，和尚在此念經(jīng)，不吃不喝，萬一有個好歹，魯兆青恐怕要吃官司哩！還有不少外地前來協(xié)盛昌做生意的客商和求醫(yī)者，看到這般情景都紛紛離去。

魯兆青這時才明白，法明和尚此招甚是歹毒，不僅影響了藥莊的生意，還壞了自己的名聲。三日過后，當他聽到門外誦經(jīng)聲越來越弱時，不由暗想：照此下去，和尚倒斃在門前，麻煩事就更多了。這時，他才感到事態(tài)嚴重，每日飯茶不進，愁眉苦臉，卻想不出辦法來。夫人看他焦慮，便說，何不請縣大人派兵把他趕走？魯兆青道，那些官府之人，個個貪心，求他們辦事，千兒八百兩從不看在眼里。若去求他，豈不是自找晦氣？夫人埋怨道，你把一文錢看得比天都大。做生意之人，哪個不巴結(jié)官府？人家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都爭先恐后前往送禮，你平時連炷香都不舍得燒，有難之時，恐怕觀世音菩薩也不肯幫你。魯兆青被夫人說得半天無語，不由后悔起來，想當初若狠下心來拿出一些銀兩送給法明，也不會折騰到今日。此時，魯兆青頭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夫人提醒道，人常說李老九神通廣大，樂于助人，是個有名的大善人，何不求他？興許少花點銀子就能了卻此事。

魯兆青搖搖頭說，前些日我給山西那位客商治病之事，你還記得嗎？

夫人想了想，點了點頭，說，記得。

那日，山西商人唐掌柜路過藥莊門口，忽得急病，暈倒在地。眾人忙把他抬進藥莊，魯兆青道，此人病重，倘若缺銀兩，誰來付我藥費？旁人勸道，魯掌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先救人，待他醒來決不會虧待你的。魯兆青說，此事我已遇甚多，如今我的賬上還有三人欠五串零一文銅錢，拖了半載，也不見歸還。有人看他還不肯救治，便在那商人身上翻了一下，發(fā)現(xiàn)錢袋尚有銀兩，魯兆青這才為其針灸、灌藥。待唐掌柜醒來，他千恩萬謝，不料臨走付藥費時搜盡囊中銀兩還欠一文錢。唐掌柜十分尷尬，只好說，我先打個欠條如何？魯兆青說，你是外地之人，飄無蹤，行無影，為這一文錢，我豈能去山西討債不成？盡管唐掌柜再三哀求，魯兆青就是不肯答應(yīng)，攔住不讓離開。唐掌柜無奈地說，我這衣服也值數(shù)兩白銀，把它留下如何？魯兆青看衣料甚好，做工精細，若拿到市上也能賣個三五兩，就應(yīng)了下來。正當唐掌柜脫衣之時，李老九趕了來，他從衣袖中摸出一文錢扔給魯兆青，然后往唐掌柜手中塞了一個元寶，便揚長而去。臨走時還用鄙夷的目光狠狠瞪了魯兆青幾眼。

魯夫人道，事情已過多日，他怎能記得這些小事？況且李老九并非小肚雞腸之人，你去賠禮道歉，多多講些好話，我看興許可以。

魯兆青聽后，只得硬著頭皮前往李記杠局，見到李老九，裝出十分內(nèi)疚的樣子，說明來意。

李老九道，魯掌柜，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犯了做生意不惹乞丐、僧人之大忌。此事我也無能為力。說完站起來就要送客。

魯兆青十分失望。當他看到李老九長袍臀部上的油漬時，不由想起了他的怪癖：凡求辦事，不扣屁股、不笑罵者，他就是看不起你，辦事總打折扣。他本想前去扣其一下，但又想到，我這只手若沾上騷氣，恐怕以后難做生意。這時他靈機一動，破口大罵，李老九你這個混蛋，你姐夫有難，你豈能袖手旁觀？

這一招甚靈，李老九哈哈笑了起來道，你這個龜孫，常做生意卻不懂半點規(guī)矩，讓九爺為你效力，怎么不開個價來？

魯掌柜十分慷慨地說，事辦成后，我拿一百文錢請你喝茶如何？

李老九笑道，“老鱉一”果然名不虛傳！你讓九爺為你幫忙省下千兩白銀，卻拿幾個銅錢糊弄我，你把九爺當作何人？魯掌柜，實話告訴你，不拿六百兩銀子來，就另請高明吧！

魯掌柜聽后，驚得目瞪口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李老九若能趕走惡僧，就可減少損失四百兩?？蛇@六百兩白銀白白送人也實在心痛。李老九看他猶豫不決，就說，我看你沒有半點誠意，算了，我還要外出談一筆生意，請魯掌柜改日再談如何？魯兆青看到自己沒有講價的余地，只得在懷中摸了半天，掏出一張銀票看了又看，才遞給李老九，然后催他快去。

李老九站著不動，問道，近些年來，冒牌貨甚多。前日有兩個尼姑前來化緣，說是峨嵋弟子，三言兩語被我識破，這惡僧不知是真是假？

魯掌柜說，當初我也曾懷疑，前日我把他的度牒拿到洪福寺請住持驗過，沒有差錯。李老九說，度牒不就是一張紙嗎？無論到哪個寺院找著住持，花幾兩銀子買一個也非難事。接著他又問，從和尚念經(jīng)上也可辨出真假，不知———

魯兆青忙說，我請高僧前去偷偷聽他念了半天，高僧這和尚念的是什么《金剛經(jīng)》。

李老九搖了搖腦袋道，這倒是麻煩，若是假的，只要找?guī)讉€弟兄攆走就是了。這是個真和尚，強把其弄走，他若狀告官府，我李老九豈不要吃官司？難辦！難辦！

魯兆青冷笑一聲，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既接下我的銀兩，豈能推諉不成？

李老九哈哈大笑道，你說的也在理。好吧，你回藥莊點上一炷香來，待它燃畢，惡僧自然退去。

魯兆青只得返回藥莊，點上一炷香來耐心等待。誰知那香已燃了一半，還不見李老九蹤影。從門縫里朝外瞧，只見法明和尚仍有氣無力地敲著木魚，誦經(jīng)之聲細如蚊叫，頭上汗水如注。這幾日他顆米未進，卻仍強打精神堅持打坐。魯兆青在屋內(nèi)得意地笑了笑，暗道，真是自找苦吃，我看你還能待幾時？他又回到桌前，坐下望著那炷香來，只見一股青煙裊裊，慢慢散去。魯兆青忽然想到，李老九乃一無賴之徒，我給他六百兩銀票，他也沒有寫下收據(jù)，萬一他耍賴如何是好？待惡僧倒下，我豈不兩頭皆空？他越想越坐立不安……

又待了一陣，魯兆青猛抬頭，只見那香已經(jīng)燃盡，門外卻無半點動靜，不禁十分生氣。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叱喝聲，魯兆青忙走到門口，從門縫朝外望去。只見圍觀的人群中閃出一條道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婀娜走來，她厚粉涂臉，滿頭絨花，衣著華麗。魯兆青認得此人，她是許州城內(nèi)過去有名的妓女，人稱賽牡丹。他心中納悶，這個女人前來湊何熱鬧？只見賽牡丹來到法明面前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冷笑一聲，伸手在法明光頭之上狠擊一掌，厲聲喝道，法明禿驢，還認得我嗎？法明睜開雙目，忙站起來道，女施主，你我素昧平生，找我有何貴干？賽牡丹說，你這個壞良心的，我想你是出家之人，不打逛語。誰知你如此不講信義，在我家吃喝半月有余，老娘把你侍候得服服帖帖，臨走時未付半個銅子兒。你說要去外地化緣，少則三天，多則五日，歸來才肯還錢，誰想你一走就是半月，是何道理？

眾人一聽，不由哈哈大笑，罵道，這個和尚，如此不守清規(guī)，帶累佛面無光，成何體統(tǒng)？

法明急得兩頰通紅，辯解道，女施主，我乃佛家弟子，早已四大皆空、六根已凈，你怎能誣貧僧之清白？再說，我欠你銀兩有何證據(jù)？

人們一聽，覺得法明講的甚有道理，賽牡丹是個不良之輩，她的話豈能讓人信服？因此，有人說，賽牡丹，空口無憑，請把證據(jù)拿來，讓大家看看如何？

只聽賽牡丹冷笑一聲，問道，哪位大爺知道和尚脖子上掛的佛珠有幾顆？

一人道，這有何難，整整一百零八顆。

賽牡丹說，那就有勞這位大爺數(shù)數(shù)法明的佛珠吧！

那人走上前來，取下法明脖子上的佛珠仔細數(shù)來，卻只有一百零六顆。他不大確定于是又數(shù)了一遍，仍是一百零六顆。他覺得十分奇怪，只好如實說來。眾人不由問道，法明和尚，那兩顆佛珠跑到何處？法明頓時語塞，答不上話來。

這時，賽牡丹說，在這里！說著往腰中摸了一把，把手伸到眾人面前，果然掌中有兩顆佛珠。她扭過頭來，說，法明呀法明，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沒想到你竟如此沒有良心！你臨走時分文未付，我讓你打個白條，你卻千般推托，要不是我強行把你的佛珠取下，今日豈不是讓你賴掉二十兩銀子？

法明急得頭上冒出顆顆汗珠來，忙道，此言差矣，數(shù)日前我和師兄同來許州，我倆同宿一室，他可為我作證。你們看，我?guī)熜謥硪玻∷种赶蛉巳和饷?，眾人紛紛扭頭望去。這時，只見法明彎腰拾起鐵缽，撥開人群，行走如飛，一溜煙朝東門奔去。待大家明白過來，那法明早已走遠。賽牡丹惱羞成怒，奮力追去，邊跑邊罵，惹得眾人嘻笑一片。

魯兆青把這一切看在眼中，方知是李老九施的計謀，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來。

再說法明和尚奔出東門，徑直來到運糧河邊，喘息未定。他看看四周無人便朝地上一坐，脫下僧衣，取下人皮面罩，連同鐵缽一同扔進河中。原來法明和尚乃丐幫幫主曹長俊所扮。不一會，賽牡丹趕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嘻嘻笑罵道，李老九出此孬點，害得咱倆跑了半天，哎喲，累死老娘了！

曹長俊笑著說，賽大姐，九爺若不出此主意，如何整治得了“老鱉一”？快休息一番，找九爺領(lǐng)賞去吧！

魯兆青經(jīng)過此事，閉門三日思過。從這以后，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貧窮患者看病、針灸之術(shù)皆不收錢，遠道求醫(yī)者，還送路費。莊門前常備有藥茶，供行人飲用，并在莊門上掛牌告示百姓：窮漢吃藥，富漢拿錢。魯兆青做生意更加講信譽，贏得百姓和客商紛紛贊嘆不已，傳為佳話。李老九卻常常為此暗暗發(fā)笑，直到李老九百年之后，人們才了解其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