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達生這個人我一共見過兩次,一次是他過生日,一次是去參加他的葬禮。
這差不多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大概只有八九歲,跟著父親去朱達生家,那一年他過本命年三十六歲生日。依稀記得是在城南的一條很深的小巷子里,兩間老舊的瓦房前立著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榆樹。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爽朗地高聲叫道,達生,來客人了!老太太拄著拐杖,顫悠悠地起身給我們看座。朱達生撩開簾子從里屋出來,一臉的絡腮胡子,滿面紅光,豪爽的大嗓門如銅鐘擂響,怎么現(xiàn)在才來,快進屋喝酒,這是大公子吧?他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撫摸著我的頭,很親切地問。屋里只有兩桌客人,也就十幾個,不過氣氛倒很熱烈,高聲談笑,扯開嗓門劃拳喝酒。關于朱達生,我的記憶里就只剩這些,那次去他家,印象最深的是在書桌上看見一本翻得有些破舊的司湯達的《紅與黑》。當時就有些疑惑,他家里誰會讀這樣的書呢?這疑惑一直在我的腦子盤旋了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答案。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紅與黑》,突然發(fā)現(xiàn)朱達生身上隱約有幾分于連的影子。當然,這是后話了。
像朱達生這樣的人,注定是要經歷風浪的。他父親是五七年劃的第一批右派,被整得死去活來,后來終于熬不住,在監(jiān)獄里自殺了。不久,母親也改了嫁,朱達生便跟著他奶奶長大。奶奶很寵愛這個孫子,因為奶奶的呵護,父親的問題并沒有在朱達生的童年里留下多少陰影。不過,奶奶的庇護與時代的風雨相比畢竟是微不足道的,到十幾歲的時候,朱達生就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悶在家里。有一天,朱達生做了一件讓人震驚的事,他把奶奶心愛的貓點上汽油燒死了。貓凄歷的叫聲和朱達生發(fā)狂一般的笑聲讓老人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因為打架,朱達生被學校開除了,那一年他十五歲。朱達生和一幫像他一樣被拋棄的小青年混在一起,抽煙喝酒,自暴自棄。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沒有工作,看不到出路,朱達生下鄉(xiāng)當了知青。我父親就是在那時候認識朱達生的,他就住在我家隔壁。
那時,我父親是生產隊的會計,大隊的團支部書記,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混得很不錯的。像他這樣的正派人按理說與朱達生應該是格格不入的,只是因為例行公事,他經常做朱達生的思想工作,說白了也就是改造。朱達生不是輕易就能改造的,他有一顆花崗巖腦袋,常常與我父親爭得面紅耳赤,而很多時候往往是我父親理屈詞窮無言以對。我父親說朱達生滿腦子的歪歪道理,是貧下中農教育不好的。當時朱達生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問題,文化大革命還能搞幾年?這與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完全針鋒相對背道而馳的反動言論,如果上綱上線的話,定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綽綽有余。好在社員的政治覺悟還沒有這樣高,或者說他們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今年能分多少糧食,年底生產隊有多少分紅這些關系到穿衣吃飯的具體問題。沒有人把朱達生這些離經叛道的言論當回事,只是隊長偶爾會說,朱達生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還是老實點好好勞動,要不然回城的時候老子不簽字。誰都知道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是呆不長久的,哪里來的遲早還得回到哪里去。不過,在回城的問題上貧下中農是有發(fā)言權的,隊長的警告讓朱達生多少有些收斂。朱達生很少出工,實際上很多事情他也干不了,挑糞犁田這些重體力活不用說,就是娠秧嚆草也抵不上一個女人。隊長感嘆說,是啥人就是啥人,再怎么趕鴨子也上不了架。隊長安排朱達生去放牛,晚上到夜校做代課老師。這活似乎對了朱達生的胃口,他干得很認真也很賣力。在他的調養(yǎng)下,隊里的牛長得膘肥體壯,夜校也辦得紅紅火火,我母親就是在那時掃盲的,到現(xiàn)在她還感激朱達生。朱達生還有一門誰也不會的手藝,拉手風琴,他有一部蘇聯(lián)產的著名的庫克牌手風琴??臻e的時候,生產隊的年輕人都喜歡圍在他身邊聽他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當時,大隊組織了一支文藝宣傳隊,時常參加各種匯報演出,不過節(jié)目都是老一套,什么快板小合唱忠字舞。我父親動員朱達生加入宣傳隊,朱達生的情緒有些激動問:像我這樣的人,領導會同意嗎?我父親說,領導那兒他去做工作。朱達生點燃一支煙,手有些顫抖說:你是個好人。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朱達生和我父親漸漸成了好朋友。
朱達生當知青的表現(xiàn)說不上好,也不算壞,從來沒有評上過積極分子或先進之類。但只要能平平安安地熬幾年,回城應該是沒什么問題的。不過,就在知青大規(guī)模返城的頭一年,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在某種程序上說改變了朱達生一輩子的命運。那一年天大旱,生產隊打了一條渠準備從河里引水。正在節(jié)氣上,等著水栽秧,鄰近的幾個村也眼巴巴地望著。隊長派了一群年輕人去守水,頭幾天都平安無事。第三天晚上,有十幾人帶著鐵釬鎬頭把水渠掘了一條大口子。朱達生半夜里起來方便,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大叫一聲提了根扁擔就沖了上去。很快,雙方就扭打在一起,對方做賊心虛連爬帶滾跑了好幾個,最后抓住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鄉(xiāng)革委會主任的小舅子。不知道朱達生是不認得還是壓抑得太久了,拳打腳踢把那小子打了個痛快。后來,還是隊長趕來他才住了手。隊長只說了一句話,你他媽闖大禍了。朱達生被治安隊抓到鄉(xiāng)上,打折了一條腿,差不多養(yǎng)了半年才能走路。第二年,知青們一個接一個地返城了,可朱達生的政審表交上去卻如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回音。朱達生整日借酒澆愁,隔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爛紅苕酒的味道。隊長勸朱達生,別著急,他也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朱達生紅著眼睛說,等——我他媽的頭發(fā)都等白了。朱達生的鬢角真的有些發(fā)白了,也不知是以前就沒有人注意還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雖然鄉(xiāng)革委會主任不久就下臺了,不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朱達生回城的問題還是遲遲沒有解決。八十年代初,我父親調到農機站當站長,需要一個機修工,便把朱達生要了去。沒過兩年,鄉(xiāng)上的建筑隊搞承包,抵押金三萬元,這在當時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沒人敢接手。朱達生鼓動我父親以農機站名義把建筑隊接過來,我父親膽小,怕賠了夫人又折兵,下不了決心。朱達生說,送你一個金飯碗你都不敢要,你還是不是男人?我父親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么大筆錢,弄不好就搞得家破人亡。我早就家破人亡了,砍頭坐牢我去,你信不信得過我?見我父親還猶豫不決,朱達生轉身抓起一把砍刀,猛地剁下自己左手的無名指,說:我人一個X一條我不怕,信不信得過我你說句話!我父親被嚇愣了,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那根手指頭我父親一直保存著,很多年后,他給我講起當時的情景還心有余悸,禁不住連連搖頭,這個朱達生,猛賽張翼德,不過,他這步棋是走對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朱達生的后半生正應了這句話。
鄉(xiāng)建筑隊是個臨時拼湊起來的集體企業(yè),人員也都是來自各村的木工和泥水匠,沒有公公婆婆管,全靠自己找飯吃。朱達生帶著建筑隊,就像一個置之死地的將軍帶著一支游擊隊突圍。走南闖北,四處求爹爹告奶奶跑關系走后門,別人吃肉自己啃骨頭,朱達生憋著一股勁,經過三四年的打拼掙扎,不但還清了銀行的三萬元錢,還把建筑隊整個買了下來,八十年代中期,朱達生就成為遠近聞名的朱老板了。三十出頭的朱達生,事業(yè)上春風得意,身邊的女人也多起來。你時??梢钥匆娨粋€年青人,騎著太子王摩托車帶著漂亮女人風馳電掣地在街頭兜風,這幾乎成了城里的一道風景,那就是朱達生。不過,朱達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他沒有忘記我父親。那時候,農機站已名存實亡,朱達生便讓我父親去他的建筑公司當總會計。人有了錢難免說話就變得財大氣粗,朱達生已非當初那個吳下阿蒙,對我父親的話也不怎么聽得進去了。朱達生不滿足于給別人建房子,也覺得僅有錢是遠遠不夠的,他想當官。他這樣總結自己這些年的人生經驗,權和錢就好比雞生蛋蛋生雞的關系,用現(xiàn)在的術語來說就是良性互動。
朱達生是那種言必行,行必果的人,說到就要做到。他果真當官了,還是個肥缺,市建委副主任,主管城市擴建工作。至于他是怎樣操作的,外人不得而知,反正鈔票是用了不少。有了錢,當了官,肯定不能少了女人。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朱達生就栽在這女人身上。女人先是市京劇團唱青衣的,演貂蟬最拿手,特別是戲呂布那場戲,甩那個水袖,拋那個媚眼,簡直是風情萬種。朱達生不知怎么認識了這個女人,一見面魂就丟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女人的戲,場場必看。無論女人在臺上是多么光彩照人可望而不可及,不過在臺下還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沒幾個回合,朱達生就把她俘虜了。其實也說不清楚是朱達生俘虜她,還是她俘虜了朱達生,總之兩人是如膠似漆地在一起了。朱達生覺得把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放在劇團不放心,可美人又不甘心被金屋藏嬌,兩相妥協(xié),美人調進了電視臺當播音員(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主持人,都稱為播音員的)。事實證明,朱達生犯了一個錯誤,或許他是太相信自己了。美人在電視上讓千千萬萬的人看,一般的平頭老百姓看看也就算了,最多飽飽眼福過過嘴癮,可市長看到了就不一樣了。市長往電視臺跑得勤了,說是視察工作,這也無可厚非,領導重視宣傳工作,而電視臺是宣傳的前沿陣地嘛。一來二去,就有些風言風語傳到朱達生耳朵里,開始美人極力否認,沒多久,這事就鬧得滿城風雨,像廣告里說的地球人都知道了。朱達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有血性的男人,對這事他不能裝聾作啞。朱達生很苦悶,對方是市長,官大一級壓死人,可朱達生又不甘心就這樣被戴一頂眾人皆知的綠帽子。朱達生請我父親喝酒,自己灌了一瓶五糧液,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看著我父親,我父親沒說什么,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四個字“順水推舟”。朱達生看了哈哈大笑,也寫了四個字“奇恥大辱”。我父親知道朱達生是勸不住的,也沒再多說。在沉默了一段時間后,朱達生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他親自把兩個人捉奸在床,而且把市長痛打了一頓。痛是痛快,可朱達生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官丟了,財產也莫明其妙被查封了,自己也在監(jiān)獄里呆了兩三年。
雖然從小就時常聽父親說起朱達生,可我真正第一次見到他還是在他出獄后不久,也就是開始提到的和父親一起去他家過他的三十六歲生日。那一天,朱達生喝醉了,他拍著每一個人的肩膀說,我朱達生他媽的是一粒蒸不爛、煮不熟、炒不爆、響當當?shù)你~豌豆,別以為老子就趴下了,不,老子還要站起來,而且比以前站得還高。他奶奶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搶了他手里的酒杯說,和你父親一個德性,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這把老骨頭誰來埋呀!老太太渾身發(fā)抖,拐杖敲得篤篤直響。突然,朱達生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奶奶,孫兒對不起你老人家,朱達生的頭在地上磕得咚咚有聲。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有些濕潤,桔黃色的陽光照在老太太干瘦的臉上,眼角的兩顆淚珠格外明亮。
不過朱達生還是走了,他赤手空拳去了天涯海角。八十年代末期, 海南成為最大的的經濟特區(qū),全國各地的淘金者蜂擁而至,如今的許多大富翁就是在海南掙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當然也有不少人在那兒一敗涂地。那時候,海南的房地產業(yè)熱得發(fā)燙,海南的土地一時間身價爆漲,隨便圈一塊地就能賺大把大把的鈔票。那陣子,銀行也是門戶洞開,只要稍微費點功夫錢就如同開了閘的水一樣放出來。用朱達生的話說,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錢呀,能把人的眼睛給看花了。然而,朱達生身無分文,在這場狂熱的金錢游戲中他兩手空空沒有道具。但朱達生就像一顆種子,只要落在地里就會生根開花。他避開了最熱的海口、三亞,選擇了一個離海口不遠的H縣安頓下來。朱達生晚上住在最便宜的旅館里,白天揣著幾個饅頭背著一軍用水壺水,跑遍了H縣的每一個角落。幾個月后,他看中了海邊的一塊空地。那是一塊鵝卵石沙地,中間夾雜著幾小片沼澤,稀稀疏疏地長著的幾棵蝴蝶樹夾竹桃上纏繞著買麻藤羊蹄甲雞矢藤,地勢依山傍海,日落時分海風椰韻,讓人陶醉。朱達生一個人在那里靜靜地坐了一個下午,他認為又一次發(fā)財?shù)臋C會到了。他寫信讓奶奶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東拼西湊弄了幾萬元塊錢。朱達生交了三萬元訂金以每畝四百元的價格把那片地買了下來。朱達生在這塊地上搭了個窩棚,置辦了些農具,自己種了幾畝稻子蔬菜,當?shù)厝硕颊f朱達生是個瘋子。
其實朱達生自己也沒有把握,成天心里直打鼓,誰會把錢扔到這地方來呢?朱達生就像那個守株待兔的農夫,在等待那只他不曾見過的兔子。差不多兩年時間,朱達生一個人守著那塊地,炙熱的熱帶陽光把他曬得像非州黑人。時間越長,心里的希望也一天天泯滅。很多個夜晚,朱達生躺在用木棒支成的床上,望著屋頂縫隙里漏下來的點點星光,忍不住鼻子發(fā)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朱達生始終咬著牙沒讓它流下來。有時候,他也后悔自己當年的魯莽,如果不那么意氣用事,他怎么會落到今天住窩棚的地步?可轉瞬間,他就把這種念頭掐滅了。
大約又過了半年,那塊地上的雜草越發(fā)長得茂盛,朱達生徹底絕望了,看著鏡子中自己那張胡子拉碴的蒼老的面孔,一個念頭陡然涌上心來。朱達生獨自來到海邊,一個人看著湛藍的海水發(fā)呆。他坐了一個上午,又坐了一個下午,黃昏的時候,朱達生一步步向海里走去。微涼的海水從腳踝一直漫到他的胸口,他能清晰地聞到海水那咸苦的味道。朱達生閉上眼睛,任憑海水把自己淹沒……醒來的時候,朱達生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窩棚里,他以為做了個惡夢,卻聽見有人說,老板,醒了!一個須發(fā)有些發(fā)白的老者走過來,望著朱達生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么做過,幸好有人救了我,不然也就沒有今天了。老者環(huán)顧了一下窩棚,又問,你怎么一個人住在這里?朱達生長長地嘆了一氣說,就為了這塊地。這地是你的嗎?老者問。我是個笨蛋,花錢買了塊荒地。你不笨呀,很有眼光,我也看上了這塊地。一直站在一邊的年輕人說,我們老板在這里看了一下午,準備把這塊地買下來。真的嗎?朱達生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兩眼發(fā)亮,高興的樣子就像一個饑餓的孩子突然看見了別人手里拿著的一顆糖果。你不能賺得太多喲,老者拍了拍朱達生的肩膀笑著說。當然,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的命都沒了。開個玩笑,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過幾天我們派個考察小組來和你談,價格開夠哦,一口價,我不喜歡討價還價的。望著那輛黑色的奔馳車消失在暮色中,朱達生使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直到疼痛感傳遍了全身他才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在做夢。
那塊地最終以高出近五十倍的價錢賣了出去,這是朱達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一夜之間,他又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成了百萬富翁。手里有了錢,朱達生的賭徒本性就抬頭了,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急于下注。朱達生在那個海島上四處轉游,像獵人一樣在尋找自己的獵物。雖然在八十年代一百萬不算一個小數(shù)目,但玩房地產還是少了點。幾經權衡,朱達生用這筆錢建了個沙磚廠。翻了身的朱達生風光無限地回到故鄉(xiāng)招兵買馬,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那個偏僻山鄉(xiāng)的許多人跟著朱達生去了海南淘金,我父親也去了。沙磚廠的生意很好,可以用供不應求來形容,建筑工地為爭磚打架的事時常發(fā)生。水漲船高,磚價也一路攀升,最貴的時候賣到六角錢一匹。錢像水一樣流進朱達生的腰包,用我父親的話來說,那不是產的磚呀,那是一塊塊金子呀。至到今天,當我父親談起朱達生當年在海南的輝煌時,眼神中還會閃現(xiàn)一絲光亮,不過接下來總會長長地嘆口氣說,可惜呀,要不然,今天早就是全國也排得上號的億萬富翁了。
錢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數(shù)字,掙錢也就成了數(shù)字游戲。不過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游戲,喜歡看著自己手中的雪球越滾越大,朱達生也不例外。磚廠雖能賺錢不過檔次太低,朱達生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他想更上一層樓。人往高處走,這也是常情。朱達生似乎對房地產有著狂熱的迷戀,他決定傾其所有殺進去。在做出這個重大的決定前,他征求我父親的意見,說是征求意見,其實是尋找一種安慰和支持。我父親聽了連連搖頭說,強弩之末,千萬不能做。朱達生淡淡地笑了笑說,你真的老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朱達生的脾氣我父親知道,說一不二,也不再勸,就說,我又該回去了。朱達生聽了有些生氣說,每一次都潑我的冷水,不可能我每次都錯吧,就是扔硬幣,我也該贏一回了。我父親收拾行李黯然回家,朱達生開車去送他。臨別的時候,朱達生說,這一次我是背水一戰(zhàn)了,也許……我父親說,定了就好好干吧,不管怎樣,你的戶口還在我們村嘛。有你這句話我什么都不怕了,朱達生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眼睛有些濕潤。
雖然朱達生后來一敗涂地證明了我父親的預言,但我不想說我父親多么有遠見。其實他是一個膽小的人,和許多人一樣謹小慎微地活著,雖沒有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也沒有多少光彩,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朱達生成在炒地皮上,也敗在炒地皮上。沙磚廠給朱達生帶來了大把鈔票,可做這行畢竟很辛苦,用他的話說也不上檔次。也就干了兩三年,朱達生轉手把沙磚廠賣了,身上揣著幾百萬元的資金殺向??凇D菚r候,整個海口像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高樓如同蘑菇一樣一天天從地上冒出來。朱達生去得晚了,好的地段已經全部搶購一空,無奈之下,朱達生只好轉戰(zhàn)三亞。三亞雖不及??谀前銦狒[,不過溫度也一天天看漲。朱達生故技重施,用口袋里的錢加上從銀行貸的錢一共上千萬元資金圈了一大片地,他像一只母雞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一窩充滿希望的蛋一樣,等待著有一天孵出一窩又能生蛋的小雞。然而這一回,好運沒有降臨到朱達生頭上。先是??诘母邿釒缀踉谝灰怪g降溫,到處都聳立著動物骨架般的爛尾樓盤,很快,三亞秋色一片,許多投資商卷起鋪蓋逃之夭夭??粗矍耙黄s草叢生的荒地,朱達生欲哭無淚。不久,政府整頓房地產市場,因為長期荒廢,朱達生買的地被強行收回,他只得到不到購買價一半的補償金,還完銀行的貸款,朱達生已是一文不名。從此,朱達生一蹶不振,再沒有翻身。
我不知道朱達生是怎樣度過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的。他孤身一人悄然回到了老家,和他奶奶生活在一起,幾乎閉門不出。我父親曾想去看他,可他不見任何人,因此也無從知曉他的情況。只是聽人說,街上有一個揀破爛的,精神有些恍惚,看上去有幾分像朱達生,不過也沒有見過。大約一年后,聽說朱達生死了,是在河里淹死的,河邊停著一輛載滿破舊紙箱的自行車,也不知道是失足落水還是自殺。
我和父親去參加了朱達生的葬禮。朱達生靜靜地躺在那里,頭發(fā)和胡須都全白了,連我父親也幾乎認不出來了。朱達生的奶奶拄著拐杖站在一邊,滿頭銀發(fā)隨風飄動,來送朱達生的人都流淚了,可老太太始終沒掉一滴眼淚,因為她的眼睛早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