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相見,便覺你如一樹繁花,盛開在我心底。對你,我一直采取仰望的姿勢,知道我們之間將永遠也無法抵達……
那年夏天,他被單位派去一所大學參加一個學術討論會。負責接待的是一些大三的學生,都是年輕的男女,朝氣蓬勃而又殷勤備至。負責倒水的女孩,短短的馬尾,略圓的臉,掩不住的笑意盈盈。參加討論會的多半都上了年紀,發(fā)言大都照本宣科,枯燥乏味。只有他,干凈的白襯衣,有著略顯滄桑卻依然年輕的臉。他的發(fā)言幽默風趣,底下本已昏昏欲睡的一片人,不時爆發(fā)出會意的笑來。無意中,他看到那個善笑的女孩,正用仰慕的目光微笑盯著他看,那樣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如水。
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女孩來給他續(xù)水,拿起杯子,卻發(fā)現(xiàn)杯底下壓了一張紙條:這個城市的小吃非常有名,想不想去嘗嘗?抬起頭,正碰上她含笑的目光。心里就是一動。他正盤算著去哪里躲開觥籌交錯的無聊應酬,沒想到,這個女孩子卻給了他答案。于是朝著她,他微笑著點點頭。
那條著名的小吃一條街上,他和她慢慢走著。十年的記者生涯,他很快便探知她的名字。羅明琛,并不俗氣的三個字。她學英語專業(yè)。言談間,他說起自己的婚姻和六歲的兒子。
他們在夏天燥熱的夜晚,一家一家小吃店挨著吃,空氣潮濕而悶熱,他和她很快已經滿頭是汗。蘸著辣的肉串,他一邊吃一邊直呼痛快,她看著他貪婪地舔自己的手指,如同一個天真的孩子,不由得笑了。
第二天,會議一結束,他便走到她跟前,說,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下這個城市,你有沒有興趣當我的導游?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繼而充滿了笑意。
她帶著他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后面是深紅色的門簾。他坐在里面,覺得時光好像一下子倒退了好多年。她指給他看,這個是潘家湖,這個是楊家湖,那個地方便是包公祠。其實,這些地方他早就來過,卻不點破,只是想聽她說。最后,他們爬上高高的城墻,看著夕陽一點一點沉沒在西天邊。她說,每次遇到什么不高興的事,便會偷偷地來到這里,吹吹風,有時候趁著沒人,她會無所顧忌地大喊兩聲,感覺所有的不快便都煙消云散。他想問她都會有什么不快,卻又住了嘴,只不過是萍水相逢,他不想惹那么多麻煩。
回去后不久,他便收到她的來信。用淡淡的藍色格子的紙,明顯地像是從日記上撕下來的。她向他介紹她的大學生活,學校的食堂,她的同學,又說,那兩天陪他,她覺得很開心。他是個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思??墒撬X得,那只不過是一個青春期女孩的臆想罷了,因為他和她所有的同學都不一樣,便吸引了她。
他沒有回信,她卻不依不饒地寫來,一星期一封或者兩封,都是說她的生活。因為不問他,就像自言自語。有一次,她寄來了她的百天照,胖乎乎的嬰兒,兩只眼睛瞪得像兩粒葡萄,嘴巴大張著,一滴涎水正流到下巴上。她在照片下調皮地寫道:是不是很漂亮?一看就知道長大后是個美人。他看了,禁不住笑出了聲。
兩個月后,他收到那次討論會寄來的集體照,順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晚上妻子給他洗衣服的時候,翻了出來,她指著照片問他:這個女孩子是誰?他不經意地瞟過去,正是羅明琛。她就那樣側著臉,深情地看著他,那樣地不顧一切。他的心里一疼,輕描淡寫地對妻子說:開會時那個大學的一個女孩。又辯解似的說,還是個孩子呢。
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他第一次給她打了電話,他只喂了一聲,她馬上興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簡單寒暄幾句,他說,明琛,應該有男朋友了吧?大學里優(yōu)秀的男孩挺多的,如果沒有,可得抓緊了。她明快的聲音一下子暗淡下來,只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掛上電話,他點了根煙,深深吸一口。不是不動心,那樣聰慧的女孩子,即使只是看到她的笑臉也是愉快的。可是,他什么也給不了她,既然如此,他便不能闖進她的生活。
那次之后,她的信有段時間沒有來。她有他的電話,卻一次也沒打過。他在松口氣的同時,心里也不免有些失落。
轉眼便是11月份了,那天他一回到家,妻子便用疑惑的口氣對他說,中午的時候接到一個女孩子的電話,她一接通問對方找誰,對方便掛斷了。他胸口一驚,馬上猜出是羅明琛。隨口對妻子說,肯定是打錯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果然,隔了幾天,他便再次收到她的信,她說:初次相見,便覺你如一樹繁花,盛開在我心底。對你,我一直采取仰望的姿勢,知道我們之間將永遠也無法抵達。即使這樣,當我聽到你妻子的聲音時,我便知道了什么叫絕望與無能為力。
那天下午,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把以前所有她的信都翻出來,一遍又一遍仔細地看。心一點點慌起來,忽然那么想見到妻子,他要用她的存在來抵擋自己漸漸偏離的心?;氐郊?,他一進門便大聲叫妻子的名字,屋子里卻空無一人,他站在那里,像是被人遺棄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電話突然催命一般響起,是幼兒園的老師打來的,讓他們趕緊去學校接孩子。他知道,妻子一定又去打麻將了,她已不再上班,每天只是去做做美容打打麻將,有時在家里炒炒股,卻是只賠不賺。
他忽然覺得很厭倦,生活就像一碗米飯,日子漸久,便覺得索然無味,而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沙子,也會不時地硌一下你的牙,令人憤怒卻無可奈何。
他把孩子接回來送到孩子的姥姥家,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從沒有哪一個時刻,他如此想見到她,那個叫羅明琛的女孩??戳艘幌卤恚饵c鐘,他記得7點有一列開往那個城市的火車。他什么也不顧了,直奔火車站,在車上才打了電話給妻子,說出差了。
到達羅明琛學校的時候,已是晚上9點半。他給她打電話,說在她學校門口。她只答應了一聲好便匆匆趕來。她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有些瘦,更顯得眼睛明亮如秋水。
天太冷,他們只好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茶社。她沒有問他為什么突然造訪,只是問他近來可好,工作忙否。他看著燈光下她年輕光潔的面龐,那樣姣好。茶香氤氳,羅明琛漸漸有些醉,告訴他:自己在農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為了供自己和妹妹上學,母親吃了很多苦。她和妹妹就在生活中盡量節(jié)儉,從不和同學攀比。也趁著功課不緊的時候,去做家教賺錢,或是到學校幫忙。否則,那次亦不會見到他。又揮了一下拳頭說,等自己以后有了錢,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他憐惜不已。
心開始越滑越遠,在某些時刻,羅明琛的臉總會閃現(xiàn)在他面前。他忍不住又借著出差的名義,去看了她兩次。交往越深,他便越能感覺到這個女孩子身上有一般人不具備的東西,比如堅忍,比如聰慧、善良。
漸漸地動了離婚的念頭。那天晚上,吃過飯,他和妻子躺在床上,趁著氣氛不錯,他試探地說:喬,我覺得婚姻有些累,要不,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我先搬出去住。妻子笑一下,說:只要你喜歡,怎樣都行,離婚也沒關系,不過你得答應我,離了婚,就讓我做你的情人。這個世界上,我才是最愛你的那個人。
這樣的情形在他的想像之外,他有些動容,緊緊抱住她。當初也曾相互許諾白頭到老的,這十年來,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倦了。他曾抵御過各種各樣的誘惑,可是,上天卻讓他遇到了羅明琛。
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時候,他去幼兒園接孩子。遠遠地,他看見自己六歲的兒子正狠狠地用小拳頭一下一下地朝一棵樹上砸去。他慌忙跑過去,心疼地拉住兒子,問他怎么了。兒子說:我長大了要好好保護媽媽,誰要是欺負媽媽,我就這樣打他。又仰起臉問他:爸爸,你不會欺負媽媽吧?媽媽說你不要我們了,是真的嗎?
他的心頭一陣戰(zhàn)栗,他不知道妻子對孩子說了什么,但他知道她已經達到了目的。他那么愛兒子,視他如珍寶,不會忍心讓他從小感受生活中絲毫的陰霾。兒子固執(zhí)地重復:爸爸你真的不要我們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蹲下去,拉著兒子的小手,對兒子也像是對自己,說:我保證,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和媽媽。
他去找她,第一次緊緊地抱著她,刻骨地擁抱著。下著雪,雪花融化在他的臉上,終于變成了淚流下來。他們無法早一些相遇,當他用彈子打鄰居家玻璃的時候,她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孩子,當他長成翩翩少年時,她還只是個流著鼻涕的小丫頭。而如今,當他們終于可以平等地對話,他卻失去了選擇的權利。在愛情的路上,注定他們永遠也無法交集。
她送他去車站,快要上車的時候,他附在她耳邊低語:你一定要好好的,要比我幸福。然后跳上火車,看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羅明琛的臉,已是滿臉淚痕。
最后一次收到羅明琛的信,已是來年4月。她說,盼了那么久的春天終于來了,校園里到處都開滿了美麗的花朵。有些花到秋天會結成美麗的果實,有些,過些時候就凋謝了,可是不管怎樣,它們都曾美麗過。有個同學一直對我很好,我接受了他的感情。祝福我吧。
他看著信,陽光明明很好,他卻覺得刺眼,刺得他的眼淚終于流下來。他只是個懦弱自私的男人,無法拋棄結發(fā)的妻子和視如珍寶的兒子,亦無法抵擋來自羅明琛身上的明媚氣息。他做不到拋棄一切,做不到忍受眾叛親離,讓羅明琛跟著他走,亦不愿不負責任地讓她做他暗夜里的情人。他試探著前行,卻只是剛伸出一只腳便不得不折了回去。
坐在那里,依稀記得去年的時候,一個算命的先生曾說他有個劫,他不知道,羅明琛算不算他的劫。他曾經試圖掙扎著離開,最終卻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他只是知道,從此之后,萬丈紅塵在他的心底,亦只剩下妻子和兒子。而那場情不得已的愛戀,最終也只得情不得已地被慢慢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