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雨的江南,滿城都是濡濕的氣息。
“冷翠齋”里,苑姓的老板正端坐在柜臺后等生意。在這江南的小鎮(zhèn),提起“冷翠齋”,怕是沒有哪個不知曉的——哪家女兒的小小錦盒里少得了冷翠齋的玉飾呢?這苑老板,老兩口兒只有一個女兒,剛上豆蔻梢上,月牙一般纖細,溫婉淡然,自是二老掌上的明珠,況了這小姐又是慧比繁星的可人兒呢,彼時,苑老板的許多生意還得女兒的明眸鑒過,方才敢做。
此番,苑老板等到的這一筆生意,是為著一枚古釵。
唐介饒進店的一剎那,苑老板便知今天的生意非比尋常。唐介饒一身雪白湖綢,鴉色的綬帶上綴了黑漆珍珠。面色沉著,明目如炬。
捧了茶,唐介饒便開門見山說要買那枚古釵。說起那釵,還是五年前苑老板救了一位西域客人的命得來的謝禮。姑且不論值價幾何,僅此一項亦是彌足珍貴。三年前,苑老板將這古釵與了女兒,自此,玉淑小姐便從未離身,正是她穿心之愛,怎肯輕易與人?
而唐介饒,偏就指了這釵。苑老板不禁搖頭:“此釵已歸小女所有,老朽,怕是做不得主了。”
唐介饒此番前來,只為這釵,端的是志在必得,豈能因一言抽身呢?便不徐不急道:“冒昧相求本是不該,但,不知小姐可有何物欲得?任它價值幾何,介饒愿相換……”苑老板思忖了,似唐介饒的裝束,也不知道是怎樣來歷,貿(mào)然不得啊。但,那釵……再三衡量,只得道再議,二人約定三日后再談。
二
三日后,苑府邸。
唐介饒奉上禮盒,靜候小廝的通報。舉目打量這玉商的府院之際,一頂軟呢小轎徐徐而來,有風吹過,香氣襲人。便暗自猜想:該是苑小姐的轎子吧?
“可是到家了?”清婉旖旎的聲音自轎子中傳出。
唐介饒見一只細玉白瓷的纖手攀過簾兒,皓腕環(huán)了奶白的玉鐲子,兩相輝映,盈盈賽雪。心,已然蕩漾。及至簾兒微擺,一張淡如煙的臉龐朦朧呈現(xiàn),一驚,話也說不出半句。
那苑玉淑抬頭,正對上唐介饒如風的雙眸,心內(nèi)的桃花驀地盛開,粉白一片。
兩眼相望,剎那之間流盡余生。
玉淑倏地縮回了頭,仍是有雨水潸潸,驟打心湖。
本是半世人生,一切便不一樣了。
那一日,生意自然是談不妥當?shù)牧?。唐介饒一反前日的豪爽,竟似有意地拖延一般。苑老板雖然心里奇怪,因著是大主顧,得罪不得,只能打下詫異,再做商議罷了。
三
不料,自此那唐介饒竟似消失一般,音信杳無。
玉淑自是悵然,然而終究是明白的,不過是一眼,惦念又有何用?他于她,不過滄海匆匆過客罷了,人走茶涼。他,都不知是否記得那一眼相望。
苑老板也正思量之時,城外“瑞繡坊”的老板卻來拜訪了,瑞老板同時帶來的還有上好的錦綢:蘇州綺羅,貴州棉鏤,怡州凌綢,白州絳絹……均是細膩柔滑,淡雅素凈,滿滿堆了半屋。
苑老板奇怪,不知唐介饒因何如此動作。瑞老板哈哈大笑聲就震破耳鼓:“苑老板,那唐介饒公子如此的破費巴結于你,是為的什么寶貝?。俊痹防习逡泊笮?,心里卻在上下:“他唐介饒,為的就是那釵?”
然則不幾日,苑老板就知曉了其真意。家里的小廝是怎樣的會察言觀色,縱使是匆匆一瞥,也有人邀功地告訴了苑老爺。
卻原來,他唐介饒志在必得的,不僅只是古釵??!
唐介饒再來,竟是絕口不提那絲綢之事。自然,苑老板也壓住了陣腳,二人好似無事一般。
且說玉淑,自那驚魂一瞥,就知是命中的劫數(shù),而今,唐介饒又送來絲綢無數(shù),心里也知悉他的心意。然而……然而,不是不擔心的。他來這里,為的,是那上古之釵啊。怎樣的對自己,終歸是猶如骨鯁。
原來思念,已成折磨。
那唐介饒,苑府里走了十來遭,便是小廝也是相識了,只,不曾再見上小姐一面。雖則是痛腸徹髓的思戀,也只可隱忍。
一來二往,唐介饒離家已經(jīng)滿了三個月,唐老爺?shù)拇邥偷搅?。那玉釵還是水月鏡花,至今不得一見。
原是替爹爹備辦侍郎的壽禮的,孰料想,就遇見玉淑,許是前世因由,命中劫數(shù)。只能如此啊!
罷,罷,罷,唐介饒悟透玉淑所有心思,便橫下一顆心來,只修書說那玉釵早已賣與他人,無從找尋。唐老爺信以為真,也就不深究,再置辦其他就是了。
這邊的事情了結,唐介饒就備辦了厚禮前來提親。
這苑老板,本就是個開明的人。唐家,一方富甲,況又是知曉女兒心意的,于婚事自然是無話的,甚至,是樂見其成的,哪用什么細細思量,只是假言說商議罷了。
如若是別家的女兒,定然是歡歡喜喜地嫁了??善褪怯袷邕@樣一個心明眼亮的人兒。不是不明了他的心意,只是,不放心啊。他為著玉釵而來,臨了,卻是她做了嫁娘,那玉釵終究是個心結啊。苑玉淑何其明白,縱然,他有所交代,心亦是如麻的??扇缛粲疋O與他,又怎見其真意呢?
思量再三,苑家的答復是:迎娶玉淑,古釵之事,從此不再議。
唐介饒當然明白玉淑的意思。玉淑,自那日一見,便是種落心頭,根扎血內(nèi),無法解脫。莫說舍棄那釵,縱使碧落黃泉,半世付與流水,又能怎樣?
成親那日,玉淑一身紅綺羅明媚怒放,裙擺翻飛處,無限風情。
正是花開時節(jié)。瓔鉻流蘇,云簪細荷,清紗碧帳處,正是“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p>
四
既已婚配,自然是從了夫君。小住幾日,夫婦二人就別了苑老爺、苑夫人,前往杭州唐家。
及至唐家,玉淑特地換上一件藕底粉花的裙。唐夫人一見之下,暗自驚奇,怎會有如此可人兒,牙白面孔,輕靈眉目。難為的是那蘭心:捧著茶,就那么款款跪下,叫的是“母親”。惹得唐老夫人眉眼俱開。
因是唐夫人喜歡,便就辟了獨門的小院與他二人。唐介饒每日除卻生意就只與玉淑對弈梳心,生活正是怡然的幸福。
彼時,唐介饒出門,玉淑就只與珠兒,翠兒描書撫琴。唐家太過繁復,屋瓦房黛,不知道深深幾重,又有不知幾許閣樓亭臺間雜其間,本就不易識清,玉淑又是新婦,不便多問,因此上過門以來除唐夫人處外,竟是足不出戶的了。
這一日,玉淑正自描一幅荷花圖。翠兒張皇地撲進門來:“夫人,夫人她,夫人她來了……”
玉淑詫異,唐老夫人是從不來此地的啊,慌忙地整理衣衫來迎。
卻不是唐老夫人!
只見一位二十八、九歲的女子,婦人妝扮。蘇州的綺羅繡的是金絲的牡丹呈祥,頭,攏得齊整,珍珠滴玉的釵頭微微顫抖,臉勝白雪,雙目蕤濕,正笑吟吟地望她。
玉淑還在猜疑。翠兒,珠兒卻早已經(jīng)齊齊跪下,顫微微地叫:“少夫人……”
“少夫人?”玉淑的心,一凜。
那婦人道:“起來吧,跪著干什么呢?”又轉頭朝玉淑笑:“果然是個美人胚子!介饒都和我說過,原是該當親自迎接妹妹的,不巧又遇上省親,并不知妹妹早就回家來了。也沒有那么多的禮數(shù),就自己來看看妹妹……妹妹莫要見怪!”
玉淑只覺晴天霹靂,她,她,她竟是介饒的妻子么?自己,不過是他小小一妾么?
玉淑迷眩,失去知覺。
五
醒來,是唐介饒決絕的臉。本思量哪一天再告知她,豈料是此種結局。他并不想欺騙,然而娶妻在前,并無過錯,他又怎么能狠得下心來休妻?他,愛的,自然是玉淑,負的卻還有發(fā)妻啊。唐介饒望著玉淑蒼白的面孔,心,割裂,原是自己自私了,原是不該啊。
“玉淑,不是介饒騙你,實在情不堪……”
玉淑只覺無望,他的話是一句也聽不清。
原以為,古釵一試就是萬無一失的良緣,卻仍是滿盤皆輸,該當是命吧。凡塵一遭,本就只為那一瞥,殊不知,卻是錯了因緣,就了恨,不過是飛蛾撲火,心甘化灰罷了。
絕望之后,只掙扎著日子,竟似花農(nóng)一般,日日侍奉那些花草,不言亦不語,隔個半月,人竟瘦比黃花,恁的添了許多清冷淡漠到面色上來。本就淡然的性子,現(xiàn)下更是出世了,除卻那青綠的一片,目中,更無他。
那唐介饒,每日都靜立院門外,亦是不言不語,當初,只道參透她所有心思,卻忘了,她是怎樣的心氣。以為,愛她就好,卻原來,幸福太過飽滿,漲裂開來就只是四散橫流,無法收復。
珠兒、翠兒,日日相勸,終是無用。唐介饒何其明白,玉淑是再不會回頭看他一眼。但每日可以看她,也是好的,看她安然,也便是心痛之后的安心。
倒是那位少夫人,竟是姐妹一般地和玉淑來往。下人的閑言閑語,玉淑也好似沒聽見一般,本不是她的錯,何必相欺。俱是可憐的女子罷了。
唐老夫人無奈,只得差人送來白貓一只,自此人畜相守,倒也和樂。
六
又一年梅雨時節(jié),江南濡濕。
唐介饒與玉淑相識那一日。玉淑滿斟了梅子酒,只覺一陣甘甜,余下便什么也沒有,原來所謂的瓊汁玉液,不過爾爾。似那時一眼,一時絢爛。
及至唐家發(fā)現(xiàn),玉淑早已化煙飛去,只手里握著一只玉釵,清透熒光,就是那上古之物。唐介饒恍惚中才明白,是了,這釵一直就在玉淑身邊,所謂“古釵之事,不再議了”不過是試探,到頭來,她的不放心,終究成讖,一樣的結局。
唐介饒但覺抽筋剃骨,玉淑,我竟是負你,竟是負你……
據(jù)說,那一年,唐介饒郁郁而終,據(jù)說,唐家有一只傳家的寶物,好像是一只碧玉釵子……只是據(jù)說罷了,無從考證。浮生一世,又有什么是可以一脈相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