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篇

鐘樓遠遠地敲了七響，雨，不期然地落下。本想漫步一下的我，被措手不及地困在1路車站臺上。而雨并沒有馬上停止的意思，夜色越來越重。我看到北大校墻外有方影綽的招牌，于是跑過去，看到三個彩燈圍起的字——紅格子。

燈光一如逝去的夕陽般昏暗，映著稀稀落落的幾張臺子，杯中的紅燭被門外的風搖曳了一下，侍者悄然而至，似乎知道我心情般，帶我在一隅的小桌坐下。我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才醒悟吧臺前那位素衣女子不是雕像，錯愕間衣袖揮滅了杯中的紅燭，短暫的失明后，看到那女子依然端坐，除了隨風的衣擺和手中蕩漾的紅酒，她靜若處子。

冰冷的啤酒在手中凝結(jié)出細細的水珠，燭光下泛著曖昧的光澤，我攤開手掌，遠遠看去，那女子尖尖的下頜正在我的指尖。她依舊端坐，只是眸子閃了幾下波光，或許是調(diào)酒師飛舞的冰壺，讓我有借口停留了幾許目光。

這是個美麗的女子，質(zhì)感分明的長發(fā)從耳邊落下，如青衣的云鬢一樣，勾勒出她的臉龐。那是一絲什么樣的安靜啊，飛舞的冰壺也沒讓她的睫毛多顫一下。我長長吸了口氣，開始慶幸這深秋的雨如此可人。

調(diào)酒師的冰壺傾出一杯打碎彩虹，女孩微微側(cè)著頭，看著彩虹重新排列成雨后的樣子。只是短暫的一瞬，彩虹便被侍者取走。女孩留戀地延伸著視線，經(jīng)過我時短暫地一頓。她的眸子為我亮了一秒鐘。

啤酒冰涼，讓我安靜了許多。門外雨聲漸密，漂浮了一天的塵事重新落下來，心情油然變得沉甸甸的。我搖搖頭，生意的煩雜和家中的瑣事，一點沒因為我的偷閑而減少。習慣了悲觀思考的我開始想像走出這里的情景，門外的雨如果一夜不住呢？

女孩慢慢回到雕像的神態(tài)，只是臉龐略微偏向我這里些。她在看我嗎？啤酒讓我有些活躍，為了掩飾，我打開電腦，藍色的屏幕、橙色的霓虹和閃著綠光的手機同時輝映在小小的桌子上。我按下接聽鍵，她的聲音如利劍一樣刺出聽筒。

酒吧喑啞的音樂讓她沒有了借口，我關(guān)掉電話，女孩手中的紅酒只剩下杯上蜿蜒的幾縷殘紅，她卻依舊啜了一口。短暫的訝異后，一絲笑意在她嘴角出現(xiàn)。所有的煩躁都不在了，蒙娜麗莎的微笑也不過如此。

我該替她要杯酒嗎？女孩沒有招侍者。她是在等我嗎？女孩依舊端坐如舊。我的心跳有些慌張，她的姿勢是書中所說的暗示著期望嗎？我隨手敲了敲鍵盤，屏幕上出現(xiàn)一行毫無意義的字母。

我開始注意侍者的軌跡，如果，我想如果她連續(xù)三次經(jīng)過我身邊，我沒理由不為那個女孩要杯酒。她杯中的殘紅已經(jīng)聚集在杯底，是欲滴的暗紅，充滿欲望的樣子。她一定在等著什么，酒吧內(nèi)有輕微的嘈雜，沒人注意她，沒人注意我。或許，這杯酒之后我就可以走過去，說，“這樣的雨天不應該喝紅酒”？

女孩的身材玲瓏，高腳椅上是她柔和曼妙的腰臀圓弧。侍者手中的空杯放大了這樣的效果，而酒意讓我有膽量多看幾秒。她的下頜映著吧臺深處的燈光，向下漸漸變暗，巧妙的衣褶不能掩蓋她的身體。單薄的素衣下，她胸前的曲線如手中的玻璃杯般乍現(xiàn)。

女孩慢慢轉(zhuǎn)過身，眼神緩緩掃過我的方向，沒有停留，卻讓我無處躲藏，低頭看到屏幕上雜亂的字母越來越多。女孩依然在看，我合上電腦，背光熄滅，再打開，再合上。我試圖計算出屏幕背光熄滅的最小角度，每次的結(jié)果都不一樣。

女孩滑下高腳椅，無聲地落在原木地板上。她輕輕說了句什么，調(diào)酒師換了一支曲子。我要了第三杯酒，那曲子熟悉而動聽。女孩坐回去，看了我一眼。我終于沒有躲避，她的脖頸上有粒閃光的東西，卻掩飾不住她肌膚的雪白。

女孩終于離開目光。巨大的后悔讓我手足無措，如果我剛才微笑一下呢？如果她回應一下呢，或許我馬上就能聞到她同樣安靜的氣味了。

雨還在下，女孩以手托著下巴，她終于放棄了對我的注意。男人的劣根性被第四杯酒揮發(fā)出來，我站起來，嘗試著微笑了一下，臉皮有些麻木，或許會讓我看起來酷一些？一個35歲的男人酷起來多么可笑，我沒有在乎，繞過桌子，燭光被我?guī)е蝿硬灰选?/p>

女孩越來越近，那氣息像她的手指一樣纖細柔軟；調(diào)酒師知趣地走到吧臺一端，我開始想象女孩轉(zhuǎn)身對我微笑。我想，再有一杯酒，我就可以說出最想說的話。

音樂嘎然而止，遠處的雷聲趁機傳來。酒吧同時有女人嬌弱的驚呼。女孩同樣一振，酒杯落下吧臺，輕脆的聲音不絕于耳。

我沒再猶豫，買了單走出酒吧。鐘樓敲了八次，電話響起，我說：雨還在下，我等不到回家的車。

女人篇

很久以后，我都在想，遇見那個男人是一種幸運呢，還是不幸。

我是很乖的人，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不喜歡扎人堆，不去熱鬧喧囂的場所。我按部就班地生活，按部就班地過每一天。所有認識的人都夸我漂亮又難得的乖巧。長輩們是帶著贊賞和欣慰的表情，朋友們完全是不可思議的神色，她們有時會做出一副看怪物的樣子嘲笑我：“什么時代了，還有你這樣稀有的寶貝。你不是浪費你的美麗嗎？”她們雖然喊著寶貝，但我知道她們一直都不理解我。

我笑笑。連回瞪她們的眼色都是安靜的。

其實，我也不理解她們。每天逛街，買化妝品，做美容，泡吧，跟很多不同類型的男孩子約會，這有什么意思呢？她們還樂此不疲。我想，骨子里我根本就是一個非常叛逆的人，有著和很多東西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我喜歡簡單、安靜的生活。大家卻誤以為我乖。乖和叛逆、叛逆和安靜，一定就是矛盾的嗎？

那一天，我去了一家酒吧。平生第一次進一家酒吧。我一直不喜歡這種昏暗的地方。每盞迷離的燈都散發(fā)著容易滋生曖昧的光芒。據(jù)說酒吧是發(fā)生艷遇的最佳場所，我卻總是感覺那里面蘊藏著更多的悲歡離合。我不喜歡，沒有更多的原因，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夠灑脫地面對所有擦肩而過。無論相遇還是相離，如果只需要短暫的時間，我好像都難以接受。

那一天進去純粹是心情不好，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又碰巧避雨的那個酒吧的名字吸引了我?！凹t格子！”讓我想像穿著格子布做的大擺裙的女孩，還有家里溫馨的格子窗簾和桌布。這些，和我腦海里對酒吧的印象完全不同。而我，非常喜歡矛盾的一切。

我不想讓人看出我是初次進酒吧。我裝作很老練地找了吧臺前的一個位置坐下，要了杯“紅粉佳人”。那些酒里，我就認識這個名字。燈光是想像中的黯淡，不過倒是出乎意料的清靜。稀稀疏疏只坐著幾個人。也許是因為雨天的緣故。老實說，我很討厭這種雨，要么下大點，雷霆閃電嘩啦啦來得痛快。這種小雨，淅瀝淅瀝，綿長綿長地，漚得人在一瞬間都好像心發(fā)霉了。

調(diào)酒師在我面前表演，還時不時跟我搭腔。我喜歡看調(diào)酒時他靈巧的雙手，卻很不喜歡他那些無聊的話。我就一直只是安靜地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隱隱感覺有一束眼光在我不遠處直射過來。哼，不知道是什么無聊的人。我很隨意地用余光掃了一下，卻不禁有些悸動。那是多么英俊的一個男子??！我不敢多看，把目光調(diào)回來。

調(diào)酒師正從冰壺里倒酒。很玄妙的樣子，就像打碎的彩虹，但轉(zhuǎn)瞬又恢復了那種完美。侍者拿著它，走往那個男子的方向。我趁機很自然地又看了他一眼。輪廓分明的臉，漆黑如星的眼睛里，有一抹很重的憂慮。我忽然有點心疼。這種感覺嚇我一跳，為一個陌生男人感到心疼？

他好像也在看我。我沒有感到壓力。每次從鏡子里望自己，我也知道自己是年輕的、美麗的，我最喜歡我尖尖的下巴，那是惟一透露我叛逆的一個標志，也因此，我常有種冷漠地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倒也幫我擋掉不少麻煩。我微微把頭偏了點，可以用余光更好地看他。

剛才，我們竟然對視了一秒。電光火石的一秒。我有些失神。

他打開電腦。我忍不住笑。拿著手提電腦到酒吧？不會也是跟我一樣不熟悉酒吧的人吧？別人在酒吧里常常是燈紅酒綠到深夜?？涩F(xiàn)在，天色不晚，大概才七點多。真正泡吧的人會來這么早嗎？

這么想的時候，我看見他在接聽電話。朋友？情人？還是妻子？我一邊微笑，一邊猜測。順手拿起杯子，舔了一點點，心里有淡淡的酸和苦。

在錯誤的時間遇見一個對的人，這應該是什么滋味呢？

在錯誤的時間遇見一個錯誤的人，又是什么滋味呢？

我腦里滿滿的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句話。我的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我沒有掩飾，就那么大膽地看著他，想要看進他的心里。他也會認為我們的相遇是一種緣分，或者奇跡嗎？

沒想到，他似乎有點害羞。盯著電腦好像敲打著什么?？墒?，我在我的座位這邊，也發(fā)現(xiàn)了他忙碌的手一片混亂。

酒杯里已經(jīng)沒有酒了。不過我沒打算再喝。侍者來來往往走了好幾圈。他有些坐立不安，手里的電腦合上又打開，再合上又再打開。我的心莫名其妙又疼起來。我猜想，他也是和我一樣，是個表面很乖，但是心里卻叛逆，想要掙扎，卻又顧及很多的那種人。我不知道是為他心疼，還是為我自己心疼。

我滑下座位，讓調(diào)酒師換個曲子?！栋⑻m湖艾思》吉他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我很喜歡的。叮咚的流水一樣的旋律傾瀉下來，我被那種憂傷而嫵媚的聲音圈住了。就是那么的驚鴻一瞥，然后各自離去。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果。我已經(jīng)想到了。

用音樂安撫其實愈加善感，我不加掩飾地凝視著他。他這次沒有逃避，也清晰地與我對視。我在里面，看見一點深情。這讓我忍不住想流眼淚。

就再看一眼。我告誡自己。終于還是挑開了目光。

他站了起來，繞過桌子，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有些緊張。如果他跟我搭訕，我要理他嗎？我是不是就會輕視他？

他一直走，一直走。音樂突然停了，隱隱的雷聲從遠處傳來。他在我旁邊。他說話了：“老板，買單！”

我有些失落，卻又有更多的快樂。如果，他真的跟我搭訕，我甚至不知道會怎么看他。他和我，真的是一樣的人啊。我摸摸手上的戒指。就在那天中午，兩大家子的聚會，我和那個按部就班戀愛的人，彼此有了共同的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