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冬夜是怎樣地讓人寒心徹骨。
1987年的除夕前夜,母親和我們兄弟倆圍著爐火在等父親回來。父親那時有些經(jīng)濟頭腦,從兩年前就一直在外跑生意。敲門聲響起,卻是常和父親一起跑生意的隔壁四伯。四伯把母親拉到屋外,嘀咕一陣后,母親一臉慘白地回到屋內(nèi),淚水從她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流。原來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那女人是個寡婦,拖著一個孩子,父親和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的來往了。
我們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窖。
那一年,我17歲,正在縣一中讀高一,而弟弟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讀初三。
父親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為了供我們兄弟倆讀書,母親開始了長年勞累的艱苦生活。
我高中畢業(yè)后,按成績完全可以上一個好一點的大學。但在填報志愿時,我?guī)缀鹾敛华q豫地在三個志愿欄里全都填上了本地的一所師專。因為當時師范類院校不收費,而且每月還有生活補貼。
弟弟后來也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清華。我們兄弟倆啃著冷饅頭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學。
我被破格從師范類畢業(yè)生改派分到了一家電視臺。
參加工作報到的那天,母親陪我一起去。路上我聽見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弟弟分到深圳后,把頭三個月的工資近萬元全部寄回家,并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達十幾頁的浸著淚跡的信。
這一年夏天,我專程帶著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游了一趟三峽,她回來后嘮叨了很久,說那些山比咱家后山好看得多,四川的麻辣燙也很過癮。
生活原本可以在我們固想的方式里運行,但有時它卻在我們不愿意的地方拐了彎。父親的突然回來就像他驟然離開一樣,讓漸漸平靜下來的我們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突如其來。
1996年春節(jié)前,弟弟從深圳回來,我們在鄉(xiāng)下那間破舊的小木屋里忙碌著,一家人沉浸在團團圓圓的歡樂之中。
這個時候父親突然回來了。
父親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我們不知道他已經(jīng)站了多久。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母親,母親一言不發(fā),突然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父親有些驚慌,顯得不知所措,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衣服也很破舊,我憤怒地斥問父親:“你還回來干什么,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父親的回答有些木訥,他只是反復說:“我對不住你們?nèi)齻€,我錯了。”鄰居們聽到母親的哭聲后,也紛紛聚攏來指責父親。父親低著頭蹲在門檻邊上抽悶煙。
喜悅的氣氛剎那間被父親的回來沖得煙消云散。良久母親說:“回來了好,以后安安心心過日子吧?!蔽液偷艿軒缀醍惪谕暤胤磳Γ骸安豢赡埽覀兗覜]這個人!”
團年飯是在沉默中吃的,原來準備放的鞭炮被我一氣之下扔進了水塘。正月初二,弟弟就啟程去了深圳。弟弟前腳剛走,我后腳就回到了單位。
原來,那個女人的兒子成家時,花光了父親做生意時所有的積蓄,就把父親趕了出來。我能夠理解母親接納父親的善良和寬容,但我不能接受,我以前在母親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但為這事卻向母親發(fā)了好幾次火。母親只是說: “有些事你還不懂,藕斷了絲還連著呢?!?/p>
父親依舊跑他的生意,間或從鄉(xiāng)下捎些米和油來,送到我的住處。我結(jié)婚時,父親顯得異常高興,忙著幫我招呼客人,跑東跑西,客人漸漸去后,在我那間簡陋的新房里,父親摸著彩電、冰箱和家具,一遍遍地說:“好,好,我的兒子也能有些好東西了。”我聽了后,狠狠地回了他一句:“誰是你的兒子,做夢!”父親頓時像挨了當頭一棒,眼角就有淚水在蠕動。他在客人們驚詫的目光中默默走出房間。我在樓上看到父親在單位的花園里坐了很久,三月的天氣還有些春寒,父親的身子在寒意未盡的風中哆嗦著。
妻子懷孕后,父親跑得更勤了,送雞送蛋,讓她滋補身體。有一次寒冬臘月,妻子想吃鯽魚。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在冰冷刺骨的水塘里摸索了近兩個小時,才提了幾斤送來,結(jié)果凍得病了一場。女兒出生后,父親顯得比我還要高興。而我表現(xiàn)依然冷淡,從不讓他抱女兒,有時母親抱著,他也只能嘴里“噢噢”著,遠遠地逗一陣而已。這些年來,母親和我們兄弟倆攙扶著,走過了那么多的磨難與坎坷,我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
我的怨恨一直持續(xù)到父親離開人世。
1998年暑期,我抽了一個雙休日趕回鄉(xiāng)下,幫母親忙“雙搶”。
那天傍晚,等我們從田里回來,已是月朗星稀了。父親走在我的前頭,我看見他手中的煙火在稀薄的夜色中明明滅滅。
沒走多遠,我突然覺得小腿一陣鉆心的痛,借著月光,我隱隱約約看見一條細長的蛇游過。
父親聽到我的叫聲,幾步趕過來,脫下襯衣撕了一截綁住我傷口上方的腿腹,意識到問題嚴重,背著我就往家跑。
到家后,父親把我放在椅上,匆匆從碗柜里端出茶油,含了一口,俯下身就抱住我的腿在傷口上吮了起來,父親身上的汗味很濃,一股酸臭味強烈地刺激著我的鼻腔。這些年來,他的種種殷勤一直被我鄙夷地視為討好,油然而生的厭惡感讓我猛的一掌推開他:“走開,不要你管!”
悲劇就在這瞬間發(fā)生了。
那一刻父親已將我腿上的蛇毒吮出大半,因為我猛的一掌,父親來不及將含在嘴里的蛇毒吐出,情急之下竟吞進了肚里!
母親頓時就哭了起來。深重的愧疚感像從四面飛速而來的巨石,不斷地猛打著我的內(nèi)心。我連忙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父親,顧不得自己的傷,背起他就往外跑。
在那個小山村里,醫(yī)院離我家有近二十華里,而且全是山中羊腸小道。家里亂成一鍋粥,我的兩個堂兄追到了我,后面跟著嚎啕大哭的母親,瘋了似的。
趕到醫(yī)院時,父親開始出現(xiàn)了短暫昏迷、身體浮腫的癥狀。他躺在病床上一陣陣抽搐著,牙關(guān)緊咬,臉色蒼白。鄉(xiāng)村醫(yī)院的條件很差,沒有抗毒血清,只好給父親大量灌水,希望能稀釋他胃中的蛇毒,但情況越來越糟,父親全身的浮腫不斷加劇。
在父親的床頭,我長跪不起,泣不成聲地喊他“爸!”淚眼中,我看見父親的眼角緩緩流出一顆淚。多少年了,我一直以為這個稱呼已從我生命中消失了,但那種久違的感覺卻給我?guī)淼氖呛魢[而至的痛楚和悔恨,是那種尖利的、讓人顫抖的痛悔。
父親臨終之前,把我叫到身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說:“有些事我……錯了,你要原……諒我。我還有三萬多……塊錢,在你娘……手里,是我為你集資……買房子攢的……”那一刻,我已淚傾如雨。
我的蛇傷最終治好了。但父親的生命在我的一掌之后青煙般逝去,成為我生命里一道永遠也不可能愈合的傷口。
單位上的集資房早已建成,我也搬進了新居。我常常摸著潔白的墻壁,像是在感受著父親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