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來信
我一直是個普通的女子,平凡得如塵世中的沙粒。一路走來,只有父母的寵愛,連朋友也很少。
九十年代中,我上高中。同學間流行寫信。許多女生不僅收到家人朋友的來信,亦收到過本班男生的信。在她們嬌羞的悄語中,我無限向往:為什么沒有人給我寫一封信呢?
我渴望收到來信,更渴望能夠?qū)懶沤o別人。少女的心敏感多愁,那些自己也難以理清的情緒,需要有人傾聽。
高三上學期,我收到了生平的第一封信。是一張?zhí)稍谖曳艑W必經(jīng)林蔭小道上的迎春花叢上的明信片。那是長沙一個陰霾的冬日黃昏,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安靜地各自走著。我的眼光無意一瞟,便看見了一張彩色的紙片,落在矮矮的碧綠的迎春花叢上。我猶豫半晌,終于彎腰,赫然便看見上頭寫著我的名字:艾雅!用黑色的碳素墨水寫成的字,每一個都愣頭愣腦地剛勁著。我下意識地往后面看了看,人都離得遠遠的。
明信片上只有簡單的一句話:“艾雅,你的背影真好看!”署名叫王澤。
愣了半天,方才明白:這一定是我同班的一個男生,坐在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教室后部的。一絲奇異的感覺,慢慢地從腳底升起:居然有人在教室后面看著我。不知不覺間,我走路的姿態(tài)便輕盈起來,一份關(guān)注,一份青澀的示好,讓我黯淡的高中生活頓時明亮起來。
只是,教室講臺的座次表根本沒有王澤這個名字。是一個化名,我微微失落。不過一想起教室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在關(guān)心著我,心就變得柔軟而甜蜜,而脊背也挺得筆直。從此,便分外地認真努力,唯恐那個人擔心。
一直不出色的我,居然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這讓我父母驚喜莫名。
第二封來信
大學期間,與我通信的是父母。我在高中交的朋友并不多,有書信來往的更少。而本校的同學,都習慣地采用了電話的方式——每個宿舍都有電話。書信代表的意義,正慢慢被其他方式代替。
然而阿理,卻采用了書信的形式向我示愛。那是大三時,某天我抱著書本回宿舍,忽然間他匆匆跑向我,往我書本上扔了一個信封便跑開了。
看完信后,我有一種埋在心底已久,卻始終沒有爆發(fā)出來的喜悅。阿理后來還陸陸續(xù)續(xù)地給我寫過幾封信,我為這些信羞澀、欣喜。然而,卻始終不曾再有當初接到“王澤”的明信片時的悸動。雖然后來我到底答應(yīng)了阿理做他女朋友,可是心靈深處我依然在等著“王澤”的來信。大學三年都已經(jīng)過去,我的等待成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秘密。
我與阿理是同學眼中最為恩愛平和的一對,沒有吵架,生氣,誤會??吹贸鰜戆⒗淼牟粷M足:這樣的愛情,未免太過平淡。戀愛應(yīng)該在爭吵誤會與和好中愈演愈烈?;蚋鄲?,或分手,總是要讓人大悲大喜才是。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與他在一起時,臉上總是帶著微笑,他說什么,我答好;他說什么不好,我微笑不語,算是默認了不好。他想牽我的手,我也沒有太多小伎倆來逗他;他想吻我,我也那樣怯怯地讓他吻了。
是的,我的內(nèi)心,是少了一些年輕的戀愛者最基本的東西。內(nèi)在的,讓人激動也讓人安靜的東西。戀愛中女孩的柔順,只有兩種可能:她太愛他,與,她不愛他。這兩者之間,界限難以區(qū)別。阿理是個簡單的男孩子,便以為我是太愛他了。
大四上學期,當我焦頭爛額地在各種招聘會間跑來跑去時,我收到了“王澤”的第二封來信。從傳達室拿到那封信時,我一震,因為我那么熟悉信封上的字跡。雖然那字跡已經(jīng)進步不少,不再是當初愣頭愣腦的剛勁,然而,卻完全可以斷定,那出自“王澤”之手。
我心狂跳,是“近鄉(xiāng)情怯”的猶豫。將那信捂在懷里,手時不時地觸摸著紙質(zhì),猶自以為在夢中。奔回宿舍,許久,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信封。一張薄薄的信紙掉了出來,還有幾朵白色的玉蘭花。展開,短短的幾句話:“艾雅,從學校到你家的那條路上,闊葉玉蘭已經(jīng)開了,花香襲人。而那些枝椏,才四年的時間已經(jīng)伸到路旁人家的三樓上去了。常常記起你在這條路上走過的情形。這四年,你過得好嗎?”
沒有留地址,而郵戳,簡單地印著長沙二字。
握著信,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條路,第一層是低矮的迎春花叢,第二層,便是四年前才剛剛栽下的闊葉玉蘭,再過去,便是人家。王澤他,那時,定遠遠地跟在我后面,目送著我回家的背影。一瞬間,我恨不能時光倒流,我依然走在那條路上,那么我一定記得回頭一看……
于是,在招聘會上,我刻意地投了許多份資料給長沙的單位。當然,這是背著阿理投的。因為,阿理早與我商量好了的,要往南方沿海城市。
然而,當有一天我參加一家長沙單位在現(xiàn)場的面試出來時,發(fā)現(xiàn)阿理正等在門外。他倚墻而站,眼光里有種深深的無奈,他問我:“為什么?為什么要去參加長沙單位的面試?\"我囁嚅著嘴,勉強地找個理由:\"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父母都在那兒。\"
阿理走上前,將我擁進他懷里:“我不許你回長沙去,我要與你一起去南方。你的父母,到時候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的?!?/p>
他在我耳邊輕柔地說著,仿佛是喃喃自語,又仿佛是表達一種決心。我的心自然軟下來:他是愛我的,而且愛得如此之深。而我,又有什么理由,為一段還在迷霧里的感情而舍棄這個在我身邊疼我愛我呵護我兩年之久的男孩呢?
畢業(yè)后,我便跟著阿理到了深圳。
第三封來信
2003年,我與阿理結(jié)婚。我只是紅塵中普通平凡的女子,此生終究,只不過是要與一個人,在暮色四合的廚房里,洗手做羹湯。而阿理,整整愛了我七年,縱容我的任性,接受著我的缺點,還有誰比他更合適呢?
結(jié)婚前好友問我:“有什么遺憾嗎?”那一瞬間,我記起了那個自名為“王澤”的人,以及他的兩封信。我的表情里一定有太濃的惆悵。好友壞笑著點我的額頭:“好你個家伙,原來還真有遺憾啊?真是看不出。”
每個人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會有遺憾。每個人的遺憾又各自不同,有些是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有些是錯過的美麗情緣;而我的遺憾,則是不知道“王澤”到底是誰?他的第二封信是什么意思?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一遍遍地寫著“王澤”二字。然而,也僅能如此了。
結(jié)婚半年后的某天早晨,我剛在辦公室坐下,手機便響了。漫不經(jīng)心地喂了一聲,對方卻是長久的無聲,然而分明地,我聽見了他沉重的呼吸聲,我奇怪:“哪一位?怎么不說話?”他方才出聲:“是我?!蔽衣牪怀鰜恚皇且粋€沒有任何印象的男性聲音,甚至聽不出年齡。他吞吞吐吐:“你記得王澤嗎”“王澤?!”我失聲叫道!激動讓我語無倫次,我一連串地問:“你到底是誰?我后來查過班上的同學名單,根本沒有一個叫王澤的人?!彼谎裕烈靼肷魏髥栁遥骸澳懵牪怀鑫业穆曇魡?”我屏住呼吸,仔細地回想著這個聲音。卻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他笑,蕭索地:“想不起來吧!”不等我說話,他又問:“聽說你結(jié)婚了?”我猶豫著:“是!”他并不掩飾地嘆了一口氣。我滿腔的話,瞬間凍結(jié)了。他語氣里那深刻的惆悵,讓我的心有些揪起來?!翱钡匾宦曤娫拻鞌嗔?。等我醒悟過來,按照來電撥過去時,那邊竟告訴我,是一個公用電話。我手中的電話咚地掉了下去。
幾天后我接到他的第三封來信,很長。他說,他是坐在教室后部的某個男同學,然而,他那么平凡普通,一定從不為我注意過。所以,在那張明信片上,順手就寫下了王澤這個名字。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可是,他自己卻落榜了。我上大學的那四年,他在長沙的一個公司做業(yè)務(wù)員,無數(shù)的艱辛,無數(shù)的期望,都寫在了給我的每一封信上。只是,始終沒有勇氣寄出。眼看著我就要大學畢業(yè)了,自己卻還是一事無成。在某個痛苦難當?shù)囊雇?,將所有的信付之一炬。而第二天一早,卻忍不住,坐了很遠的車,去到那條路上走了一遍。然后回家,寫了第二封寄給我的信。
到了今天,他終于成了一個月薪上萬的銷售主管??墒恰谛诺淖詈笏f:“既然事情過去了這么久,告訴你我的名字也沒有太大意義,就……這樣吧!”
信的末尾,還是署著王澤的名字。郵戳表明,寄自深圳。也許,可以打聽到同學中還有誰在深圳。然而,又有什么意義呢!他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就是希望不要打擾我的生活。否則那天,他不會特意用公用電話打給我。他做好了準備:如果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便不再讓我牽起他一絲一毫,哪怕是一個名字。我望著最后面的省略號,分明地感覺到了他欲別終難舍的惆悵。
而后,在接下來的無盡歲月里,我走在深圳街頭的任何一處,都會習慣性地注意搜索著路人,我開始相信在這些陌生的面孔背后,都有一個欲說還休的故事。又或者,會有一張曾經(jīng)相識的臉,他也在默默注視我,并與我微笑著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