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并不知道病情的嚴重??粗》垦饽:?、痛得死去活來的病友,我在心里暗自慶幸自己的輕傷。我的身體仍然是完好的,沒有絲毫的外傷。醫(yī)生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中樞神經(jīng)暫時昏迷,就像人在突發(fā)的意外后會出現(xiàn)短暫的昏厥,好好休息,沒有關(guān)系。我相信醫(yī)生的話,所以仍然樂觀開朗,面對父母愁苦的眼睛,我安慰他們說自己沒事兒,同學們來看我,我依然和他們談笑風生。
纏綿病榻的日子里,夜里常常失眠,于是收音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午夜有一檔情感傾訴的節(jié)目,是我每天必聽的。我就在那時知道了這個叫程林的男人,他是這個欄目的主持人。每天晚上11點30分,他的聲音會伴著舒緩的音樂響起,他的聲音有濃濃的男人味兒,他說:\"不管快樂還是憂傷,帶上你的故事和我一起出發(fā)吧!\"程林總是親切地接聽每一位聽眾打進的電話,無論是生活上的煩惱,還是感情上的挫折,他總是安靜地聽,然后,提出建議,說一些鼓勵的話。
我漸漸成了他的忠實的聽眾。
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是在無意中。那天,做完檢查,粗心的護士把我的病歷忘在了床頭柜上。我好奇地拿起來看,一行粗粗的黑體字映入眼簾:“外傷性截癱!”我呆呆地看著病歷,那一瞬間,我是一個失去了知覺和思維的人,我的天塌了!
醒來時一眼就看到了一直守候在我床前的父母。父親那一夜間白了的發(fā)和母親紅腫的眼睛,在一瞬間刺痛了我的心。我瘋狂地撕碎了所有的課本,頭腦中一片空白。
父親終于告訴我實情:一個多月來所有的親友都在為我四處求醫(yī),但醫(yī)生們的結(jié)論驚人地一致--中樞神經(jīng)損傷,如果不是醫(yī)學特別發(fā)達,如果不是奇跡,以后就必須依靠輪椅生活了……
一連幾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病房里,不吃不喝,不準任何人探望,拒絕醫(yī)生的治療。如果只是一個軀殼留在世上,我寧愿選擇死亡!
但我不能拒絕程林的聲音,收音機里傳來他熟悉的聲音:“把你的煩惱告訴我,把我的快樂帶給你!”快樂?我還能有快樂嗎?
第一次,我撥通了那個熱線電話。聽到電話里程林親切的問話,我的淚流了出來,說不出一句話。他靜靜等著,溫柔地說:“朋友,有什么事兒你只管說,如果我能幫你,我會盡力的?!?/p>
我說:“程林,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兒,在學校是老師的寵兒,在家里是父母的乖乖女,她本來有著美好的前程,可是,因為一場意外,她的后半生將在輪椅上度過。這樣一個女孩兒,她的生命還有什么意思?……”我的聲音禁不住哽咽,淚如泉涌:“你告訴我,如果那女孩兒是我,我該怎么辦?”
程林半天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才聲音凝重地說:“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登山運動員,在登上南極之后,卻被凍壞了雙腿。后來,記者在他的輪椅旁采訪他時問道:‘你后悔嗎?’運動員沒有回答,只用無限神往的神色說:‘那一片茫茫雪原……’”
“給你講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你,健全的腿對任何人都是重要的,但世界上還有比腿更重要的,對于整個生命而言,腿不過是它的一部分。你會為了一棵樹,錯過整個春天嗎?”
最后,程林說:“有空能和你當面談?wù)剢幔恳苍S我可以幫助你?!?/p>
淚水,濕透了我的衣襟。
看到程林的時候并不吃驚,仿佛以前就很熟悉似的。倒是我把他嚇了一跳,他說我一張白皙的臉藏在中分的長發(fā)里,烏黑的眼睛盯著他,像個精靈。我笑了笑,他不可能想像以前的我也是穿著格子裙休閑鞋跳躍在陽光中的那種女孩。
開始和程林在一起,他是臺里的大梁,能給我的時間并不多。但他堅持每天來看我,有時候是我喜歡的書,有時候是喜歡的音樂磁帶,有時候是聽眾寫給他的信,他讓我?guī)退?。第一次給他的聽眾回信,他看后贊不絕口。我輕輕地笑著:“你忘了,我可是S大中文系的才女?。"可是話一說出口我就沉默了,才女?哈,現(xiàn)在是殘女了!無限的酸楚涌上心頭,淚又流了出來。
程林俯身過來,輕輕地擁住我的雙肩:“要是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彼募绨?qū)掗煻鴾嘏?,仿佛我一直期盼的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懷抱。那一次,我在他面前哭得肝腸寸斷,直到哭累了又在他的懷里安然入睡。
那是有病以來我睡得最香的一次。后來程林告訴我,我在他懷里像只柔弱無助的小兔子,不住地把頭往他的懷里拱,像是要找尋什么依靠,讓他止不住地疼惜。我這才知道,原來程林怕驚醒我,竟然抱著我坐了一夜。我定定地看著他:“程林,你會是我的依靠嗎?”
他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日子就這樣過著,已經(jīng)是春天了,窗外已是桃紅柳綠,我漸漸能夠從床上坐起來,自己梳頭洗臉刷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陽光晴朗的時候,程林會推我到外面曬太陽,蹲在輪椅前朗誦詩給我聽。他的聲音濃厚而有磁性,溫暖的陽光柔柔地照著,明亮的笑容在我的臉上展開。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上帝是想用我的雙腿來換取眼前這個男人的愛情,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還給他!
我想我是愛上他了,但是我不說。我沒有告訴他我每天晚上是抱著收音機聽著他的節(jié)目入睡的,沒有告訴他我為他寫了多少日記,沒有告訴他每天晚上我遙望著電臺高高的發(fā)射塔,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小小的鳥兒,可以飛過那塔,在他的窗前停下,陪他工作,聽他說話……
我不能說。
程林開始在他的節(jié)目中講我的故事,并請我在電臺做了特邀主持。他要求我為他的節(jié)目寫稿,逼著我,每天一篇。他不知道其實我心里有多么喜歡給他寫稿子,我什么也不圖,就為我的文字能通過他的聲音讀出來,那是我和他合二為一的一種境界。
開始不斷地收到聽眾的來信,鼓勵的仰慕的求助的,雪片一樣落在我的案前。日子變得繁忙而充實,越來越富有色彩。程林給我介紹了幾家雜志社的編輯,讓我多和他們交流,仔細研究一下各雜志的用稿風格,給雜志寫稿。他說,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其實有多么優(yōu)秀!
我終于出院了,程林幫我買了臺電腦,我正式做了自由撰稿人。我漸漸習慣在家讀書寫稿的生活,不斷地收到編輯寄來的樣刊和不菲的稿酬。我想我終于找到了自己能走的路,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憂郁傷感的女孩兒了。
程林,我是這樣愛他,我多么想干干凈凈、清清純純地做他的新娘。我偷偷在網(wǎng)上查遍了資料,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可喜的消息:專家正在研究這個課題,癱瘓病人有可能在三五年之內(nèi)重新站起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三五年,不算很久,我會等,等到有一天我健健康康地站在他面前,做他最美麗的新娘。
可是,我隱約感到程林好像有意在躲著我。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看不見他,打他的電話,不是關(guān)機,就是告訴我他在工作,很忙。我心里惘然若失,他到底怎么了?
6月31日,我23歲的生日。為慶賀我劫后重生,父親特意親自下廚,為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蛋糕上燃著23支紅蠟燭,營造出一團喜慶的氣氛。母親不斷地催我:\"再不吹,蠟燭可就燃盡了!\"我什么也沒說,是的,我在等一個人,程林,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能不來?
飯菜涼了,蠟燭滅了。我等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父親心疼地看著我,終于開口:“孩子,不要再等了。程林,他不會再來了!”
我驚愕地看著父親,心一下被揪了起來:“程林他,出了什么事嗎?”
父親搖頭:“他好好的,沒事兒?!蔽议L舒了一口氣,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卻聽父親繼續(xù)說:“有一件事情,我們一直沒敢告訴你。但是現(xiàn)在,我不得不說了,因為我怕你會越陷越深:程林,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我愣了愣,笑著說:“爸,你開什么玩笑?。俊备赣H沒有說話,淚卻從他的蒼老的面頰上滑落下來。
我的笑容慢慢凝固,突然發(fā)瘋般地推翻了桌子,聲嘶力竭地喊:“這不可能,你們都在騙我??!”
我病倒了,發(fā)著高燒,說些別人無法破譯的胡話,整整昏迷了3天。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程林,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下巴長滿了黑乎乎的胡茬。這個男人已不復有往日的俊朗豐逸,變得如此憔悴而疲憊。
我醒過來了,但我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程林,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我閉上眼睛,那些由程林陪著我走過的每一天每一時,都清晰地回放在腦海里。程林,難道他一直都在騙我?程林歉疚地為我擦去臉上的淚痕,說:“雪,其實早應(yīng)該告訴你的,可是你那么依戀我,我不忍。我怕會傷害你!你這個精靈一樣的女孩子,我害怕會真的愛上你??墒?,我有妻子,她一直支持我來幫助你……”
我無語淚流,我終于明白了,明白了為什么程林一直回避我的愛。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的,我的愛戀,我的癡迷,我的百轉(zhuǎn)千回的細密心思……只是,我們沒有緣分在對的時間遇見對方。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上帝為什么要放這一段情緣在我的生命里?
4年后的今天,當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稿子的時候,程林和他溫柔的妻子正在窗外的小菜園里摘豆角,他的寶貝兒子陽陽把我家的小貓追得滿世界跑。(他們一家三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我們家的???,每個雙休日都要來我家過。)我停下來,沖著窗外大嚷:\"程林,還不快收拾你那活寶兒子?咪咪都要被他害死了……\"程林回過頭,沖我笑笑,一如既往地溫柔。那一刻,從他的笑容里我突然明白了多年來一直迷惑的問題:原來,他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