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著名國學大師、書畫大師啟功先生于2005年6月3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啟功先生,字元白,1912年7月出生北京,滿族,長期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出版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等著作,1952年后任北師大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導師,歷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名譽主席等職務。
鮑文清女士原為外文局今日中國雜志社資深記者,曾采訪過諸多文化名流人物,自1979年與啟功先生結識后,一直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交往和友誼,并于2004年寫作出版了《啟功雜憶》一書,獲得了社會好評。為追念啟功先生,本刊特邀她撰寫了一篇文章。
啟功先生離開我們走了,永遠地走了。這噩耗既在意內,又在意外。前年這個時候,我曾到醫(yī)院去看他,實際上含有訣別的意味,但過了不久,他又奇跡般地出了院。后來聽說,他又住了進去,幾次進出醫(yī)院,直到最后永遠離開了醫(yī)院,也離開了我們。
2003年末,北京師范大學召開啟功先生的書法國際研討會上,啟功坐在輪椅上被推進會場,當他講話時緩緩起立,先給大家鞠個躬,然后講話,留給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我希望能多讓我活兩年(他伸出兩個指頭),這樣我也可以多做一點事情?!?/p>
有人說,人在臨走前總會想到許多東西,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一個人只能有一次生命,應該在這短暫的只有一次的生命中,努力做一些對別人有益,也無愧于自己良心的事情,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能做到這一點,一生再短暫,也算對得起這僅有一次的生命了??上У氖?,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這一點,更不用說做到了。我認為,啟功先生真正做到了這一點,他真正實現(xiàn)了自己生命的價值!
他的名片上只印著“啟功”二字
我認識啟功先生是在1979年,我第一次去采訪他的時候。那時,他住在西城區(qū)一條叫做“小乘巷”的胡同里。他談吐自然,藹然可親,一點架子也沒有,同他交談使人如坐春風化雨中。
我得承認,當我終于在幾株柳樹掩映中找到了啟功寓所的朱漆小門,準備抬手去拍響門環(huán)時,心里有點犯嘀咕,在我想像中,啟功先生應是一位文氣十足,脾氣古怪的老夫子。因為早就聽說他不僅學識宏通,書法精湛,而且又是清代皇家后裔,他會怎樣接待我這個不速之客呢?又一想既然來了,就硬著頭皮闖一闖吧!
敲門后,寂然無聲的小院里,立刻響起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門啟處,迎面站著一位面容和善,身材略胖的老人,只見他身穿中式對襟上衣,一頭灰白的頭發(fā),面孔紅潤,頦下無須,眼睛挺有精神,一份極和善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想像中的啟功先生,倒像是在北京街頭常碰見的老大爺。
“請問,啟功先生住在這兒嗎?”
他聽了微微一笑,眼神里透著親切和善:“我就是,請進,請進!”
他一開口我便聽出是地道的北京腔。
進到院里,南北各有房屋兩、三間,啟功先生指指南邊的兩間說:“我住在這邊!”這兩間房面積不大,也夠破舊的了,但收拾得倒還清凈雅致,窗前栽有幾株翠竹,室內挨排立著幾個書架,滿是古今中外的書籍,書架顯然不夠用,地上、床頭也都堆著書,最引人注目的擺設要算是橫在床上的那個紫檀木書架了,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和幾個古樸的印章盒,除此之外,通常一位學者家庭應該有的陳設,諸如沙發(fā)、落地燈、電扇、電視機等,這里一件也沒有?!澳@位大教授,生活真是夠儉樸的了。”他笑笑說:“這就很好了,人活著主要就是做事,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啟功先生在給我斟茶,看樣子家里并沒有別的人,我就問:“就您一個人生活嗎?”他說:“是的,我的老伴已經(jīng)在七年前去世,她沒有給我留下兒女,對面的人家是我的一門遠房親戚,平日一日三餐,就他們捎帶著幫我解決了?!蓖忾g房子的墻上,掛著一個牛皮紙袋,我好奇地問:“這做何用?”他說:“我每月的工資、稿費一分不少地放在里面,只要生活需要,遠房親戚可以隨便取用,我從不過問!”
如今20多年過去了,啟功先生的名聲越來越高,影響越來越大,可是啟功先生的人格卻絲毫沒有變。時下一些追逐名利之人,一張小小名片上,印滿了各種職務頭銜,而啟功先生的名片素來很平常,我記得他曾有一張名片,只印“啟功”二字,其他頭銜一概不提。其實啟功先生擔任的各種社會職務繁多,如果把頭銜羅列起來,恐怕不是一張名片所能容納得了的。
啟功先生從“小乘巷”搬到了北師大小紅樓,房子的面積大了許多,可是屋里的陳設,除增加了一臺電視,一個很硬的長沙發(fā),兩個小沙發(fā)外,沒多增什么物件。而且那沙發(fā)坐上去一點也不舒服,坐久了,腰背都硌得酸疼,一站起來,屁股和腿都感到酸麻麻的。這就是他的客廳兼書房的陳設。
客廳內有一門通向另一房間,是啟功先生的臥室,一張小鐵床擺在靠陽臺門東邊的墻角邊;枕頭邊放有兩個布做的動物玩具,床頭前立著一個高臺柜子,上面放有餅干盒和書報等,屋子里的三面墻和中間的空間,全放著頂天立地的書柜和書架,要想拿柜子頂層的書,必須登著椅子上去才能取下。
可見無論在外名聲有多大,啟功先生以書為伴的學人生活方式,始終不變。
他從不把苦掛在嘴上,寫到書里
如今啟功先生已經(jīng)走了,他的博學、他的幽默、他的超脫、他的慈善、他的坦然告訴人們;他看待人生的態(tài)度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啟功先生既是一位高逸之士,又是一個塵世凡人,在他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人間正道,善良、寬厚、情愛的美德,獨特的人格魅力!
一般老人多愛回憶,啟功先生卻極少回憶,即使回憶也只是文壇掌故,名士逸聞,并無傷感之情。“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啟功先生的生命極似原上草,頑強旺盛,是心智的力量填補了體魄的不足,嚇走了病魔。
“文化大革命”結束時,啟功先生已經(jīng)開辟了一條對古代字體和詩文聲律進行獨創(chuàng)研究的蹊徑,他已融合了古典文化、經(jīng)學、史學、哲學、宗教學以及書法史、繪畫史,禮儀民俗,古代典章制度等諸多學科,被他稱為業(yè)余嗜好的書法,由于史無前例的“運動”而練得“登峰造極”,所獲得的聲譽遠遠超過了他的本職工作。
他這個“右派”被徹底平反了,接著,書法家、畫家、詩人、文物鑒定家、教育家等各種頭銜來了,崇拜者來了,榮譽、地位、財富都來了!
這一切,啟功先生依然平靜面對,苦盡甘來,他輕聲吟唱:“榮枯彈指何關竟?!睙o論逆順伴隨,好丑面前,他都能心平氣和、不生煩惱。
難道啟功先生真的沒有悲傷,真的沒有煩惱嗎?不!他對自己的不幸經(jīng)歷從來沒有寫過任何回憶文章,也從來沒有對過去的人和事發(fā)表任何看法。我曾問過他:“您一生經(jīng)歷那么多的坎坷,為何還這樣開朗?您是怎樣對待人生的?”
他平靜地說:“人的一生主要是‘過去’和‘未來’,‘現(xiàn)在’很短暫,已經(jīng)過去的事還想它做什么?要多想未來。我幼年喪父、中年喪母、老年失去老伴、沒有子女,但很舒服,什么牽掛也沒有了。當時“右派”不許我教書,我因禍得福,寫了許多文章。幸虧有那些曲折,讓我受到了鍛煉,遇到挫折我不生氣。我最反對溫習煩惱,自討不痛快干什么?
啟功先生把痛苦放到哪里去了呢?
啟功先生說:“我是相信命運的,但不是通常大家理解的‘宿命論’的命運,這‘命運’是由時間、地點、條件構成的,三缺一不可,三方面差一點碰不在一起,也構不成我指的‘命運’,被劃成‘右派’,可以說是命運的安排?!?/p>
被劃成“右派”,受苦的不僅是他一個人,他說:“這場浩劫是整個社會的悲劇,是人們在歷史上寫下的一幕悲劇的延續(xù)!”他沒有指責而是默默地容忍了一切。他沒有把苦掛在嘴上,也沒有寫到書里,更不拿來顯現(xiàn)在身上,因為他確實不愿意讓它們流入這個世界,再次增加煩惱。
有一位先生當年批判“右派”時,批啟功很積極,后來見到啟功,覺得很不好意思,啟功反而安慰他說:“那個時候好比在‘演戲’,讓你唱諸葛亮,讓我唱馬謖,戲唱完啦就過去了。”
他不能忘懷的兩個人
在啟功的心底,有兩個永遠不能忘的人。
一個是他的恩師陳垣,一個是他的老伴章寶琛。
陳垣是北師大的校長。啟功認識陳垣以后,得到了在輔仁大學任教的機會。啟功從1933年教授附中一年級國文或大學美術課開始,直到新中國成立,在輔仁大學的講臺上,充分顯露了他的才華,先后教授過中國文學史、中國美術史、歷代韻文選、歷代散文選等課程,無論教什么課,都能得心應手,獨具風格,頗受學生歡迎。
啟功先生每當提起陳垣先生時,總是難以抑制對恩師的懷念之情。他說:“今天如果說我對文化教育事業(yè)有一滴貢獻,那都是這位園丁辛勤灌溉時的汗珠?。 ?/p>
老師去世后,啟功總想找一種辦法來紀念陳垣老師的教澤。
1991年11月陳垣先生誕辰110年之際,啟功先生在香港舉行義賣展。義賣獲得圓滿成功,籌集到163萬元全部捐給北師大,作為貧困學生的獎學金。當問他這筆獎學金如何命名時,他反對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而是用了陳垣先生的書齋名“勵耘書室”中的“勵耘”二字設立了“勵耘助學金”。
《捐獻書》中說:“我從21歲起,得識陳垣先生,從那時,受到陳老師的教育,直到陳老師去世,經(jīng)歷了近四十年。老師不但教導有關學術的知識,做學問的門徑,以至處世做人的道理,恩誼之深,是用簡單語言無法詳述的。我自老師去世后即想找一種辦法來紀念陳老師的教澤,又想不同于一次兩次的紀念活動,便想到籌劃一筆獎學助學基金,定時贈給學術研究以及教學有卓越成果和需要贊助的同學們、同志們,借此綿延陳老師的教澤,為祖國的科學教育培養(yǎng)更多的人才,或可以上報師恩于萬一。”
以此證明啟功先生不愛財,倒是把啟功先生的起點定得太低了。但是有錢可以設立獎學金,可以出著作,可以更多的人研究陳垣先生使更多的人知道陳垣先生,使陳垣先生更加不朽。
1932年,啟功20歲時,和章寶琛結了婚。老伴去世后,1979年,北師大黨組織正式為啟功平反,宣布“右派”系錯劃,為他加了一級工資,他讓給了更加需要的人,問他有什么意見,啟功喟然嘆曰:“改與不改,對我都無所謂了,當初知道我被劃為‘右派分子’特別為我揪心的兩個人,一個是我?guī)熽愒粋€是我老伴,現(xiàn)在兩個人都不在了……”說到此,不禁潸然淚下。老伴與他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吃苦受累,提心吊膽,沒過一天好日子,今天,終于直起腰來了,她卻永遠離開了他……。
啟功的老伴惟一的遺憾是他們沒有孩子,她一再執(zhí)著地認為是自己的過錯。啟功在輔仁大學教書時,經(jīng)常和一些女學生去看展覽。親戚中有一位老太太,好意地問她知道不知道,沒曾想她反而對那位老太太說:“不說他不會有問題,就是他有問題我也無怨言,我希望哪個女人能給他留下一男半女,也了我的心愿!”她的善良已經(jīng)到了超自我的程度。
妻子死后,做媒的人四面八方來,啟功先生不同意,介紹人竟來查房,見是雙人床,說啟功肯定有意。啟功知道之后,干脆把雙人床換成了單人床。啟功先生的好友張中行先生評價說:“像啟功的好老伴,世間上沒有超過她的,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啟功和章寶琛四十年的深遠感人的愛,催人淚下??!
回憶了以上啟功先生的一些人和事,令人終生難忘;但像如此難忘的人和事,還有很多很多……
啟功先生“學為人師,行為世范”,他做到了!啟功先生是個有血有肉,有苦有樂,是生動而鮮活的道德行為的典范;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精神文明的體現(xiàn)者。他一生不為金錢所動,不為功名所累,救世為民,淡泊名利。當今的和諧社會,一個具有高度精神文明的社會,多么需要千千萬萬的人,也具有這種“啟功精神”?。?/p>
啟功先生,您有數(shù)不清的兒女,您有數(shù)不清的學生在哭您,在送您!您安然地走吧,一路走好!
“啟功精神”永存!
2005年7月3日于北京花園村
責編:東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