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生好像是為酒而生的，打小時候起，見大人們那種酒后醉態(tài)，便深以為樂。“別人的父親醉酒惹人笑，自己的父親醉酒讓人羞”這是孩子們普遍的心理，很多孩子也因此而視酒如敵。而酒生卻不以為然，父親一醉酒，他就在一旁逗父親取樂，父親也一改平日里的燥辣脾性，樂坷呵地回應他。甚至讓酒生也來喝上幾口，說阿普海子的崽沒有不會喝酒的。酒生也就大著膽喝下辣嘴辣喉的燒酒，往往這時侯，父親就會瞇著眼笑瞇瞇地問：怎么樣?酒生張嘴吐舌哈氣道：難喝死了。瞅著他那副狼狽相父親哈哈大笑，心想：這孩子將來定是人間一杰。當然這都是瞞著母親干的。倘若被母親撞見，定遭一頓臭罵：光你一個酒瘋子還嫌不夠是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將來準又是一個酒鬼!酒生覺得母親的話太傷人了，想：我絕對不會成為酒鬼。這么難喝的酒我才不喝呢。同時他感到納悶，這些大人干嗎要喝這么難喝的東西，還奉為寶貝，叫什么醇醪佳釀，，喝酒分明是在吞火咽刀嘛。納悶之余，又生出些佩服：也許，這才叫男人。敬服父親的他也渴望著醉上一回，灑灑脫脫地體驗瞪著眼吆喝女人，嚇唬小孩的滋味。醉酒該是什么樣的呢，他總是在想。

他的第一次放開喝酒是在父親的葬禮上，那時他約摸十六歲，一則各路奔喪的親戚絡繹不絕，他作為獨子不能不應酬；二則他開不了喪腔，想借酒壯壯膽，因此喝了不少。但還是悶葫蘆一樣，盡管胸中有很多的情感愁緒要渲泄卻始終沒勇氣用喪腔訴說，讓人在背地里說子他不少難聽的話，有些人甚至當面斥責他說，像你這等兒子不如不養(yǎng)，父子一場到終了沒聽你開一聲喪腔，白養(yǎng)了你了。人們越這樣說他越哭不出來。、人們就罵他鐵石心腸，硬臉硬嘴連滴淚水都不流。這么一天，還是女兒好，一個個哀哀戚戚地哭得淚人兒似的。

他想不到他的醉酒是由遭人唾罵，指責開始的。他也深深地自責過，父親就這樣走了，可我卻沒開一聲喪腔，我真是太無用了。他真羨慕那些能放聲號啕，盡情哭訴的人們。他在人們的不解與斥責下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醉得不省人事。

二

酒場里，不乏被謔稱為“酒鬼”，“酒爸爸”，“酒徒”，“酒桶”，“酒渣”，“二兩”，“半斤”，“不倒”的人。他們各有脾性，各具醉態(tài)?；蚝婪呕蛄邌莼驉貉曰蛏妻o。但有一個共同特點是：他們都不獨飲。酒生卻與眾人不一樣，只要有酒，無論有伴沒伴，不管是清早傍晚，他都能喝。很投入，然后酣暢地醉。一見人家喝下硒后捧著肚子齜牙裂嘴作痛苦狀，他就夸起自己的胃說：“要說胃還數我這口最好，苦的辣的酸的甜的，只管倒下去?！闭f著，一口悶了一大杯，抹了嘴自豪地望著眾人笑。一口悶已成他的習慣。他常嘲笑那些母兮兮的人：“喝個酒有什么難的?不過是把酒倒進胃里而已。”當然也不忘譏諷一番酒場中最流行的那句掩飾酒后失態(tài)的話：“什么也不記得?哼!什么也不記得那怎么．不跳進水里不跳進火里?!我最見不得這號借酒發(fā)瘋的人?！本瓢职致犃伺乱鸨娋仆讲豢烀Σ黹_話題：“你才喝了幾天酒，所以敢這樣說。等你有我這把年紀你就知道了?！彼恍?，但酒爸爸是他敬重的人，也就不再理論，只是在心中回味著酒爸爸說的話：醉酒的人最先養(yǎng)成什么樣的習慣，日后便是什么模樣。第一次醉就裝模作樣，日后定然輕佻作態(tài)；第一次醉就酒德惡劣，日后自然不堪人流。相反，第一次醉酒沉穩(wěn)自重，日后必是酒場高人。他覺得酒爸爸說的很有道理。酒生自父親死后，開始進出酒場，漸漸地，形成了他自己一套獨特的醉態(tài)。

酒生喝酒永遠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把酒抿進嘴里，不即刻咽下肚，而是久久地咀嚼品味，似乎酒中有骨頭不把它嚼碎要遭哽喉，據說這習慣源自于一碗拌了酒的面條。

父母死后，酒生連遭厄運，情緒低落到極點。有一天邋遢疲憊的他走進一家飯館，準備飲二兩解解乏提提神，不想剛進去就遭冷遇，他想可能是要的酒太少，人家才給冷板凳坐。，于是他改口說要半斤酒。但對方說不買飯就不給賣酒，沒法，只得要了廣碗面條。他一說完，即刻有“哧哧”的笑聲傳來，循聲看去正碰上兩雙不屑的眼神。他明白人家笑的是他這不般配的酒菜，心頭冒火但他忍住了。他陰著臉尋一角落木木地坐著等侯，等了好久都不見端來。“哧哧”發(fā)笑的那兩位這時暈暈乎乎，信口開合，吹噓各自的酒量。酒生心想兩瓶啤酒就足以讓你倆面紅耳赤，還吹海量，心頭不免暗笑：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海量吧。他一邊聽那兩人的胡言亂語一邊等著。足足有半個時辰了，店空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只殷勤地穿梭于其它桌子之間，尤其那鄰桌，氣會兒嫌酒不好，一會嫌菜不行，百般挑剔。店主卻陪著小心，堆著笑臉侍侯。見此酒生不曲火起，大聲吼道：“怎么我坐了一半天了，沒人招呼，難道我是白吃白喝？太欺負人了！”聽到酒生發(fā)氣，那兩人極具夸張，大驚小怪地嘲諷說：“你要做啥子?你想做啥子引”正窩著一肚子火的酒生見那兩人一臉。的鄙夷，“嗖——”起身走過去，一腳踢開一個凳子，捏緊拳頭挑釁道：“再說一遍!”二人見酒生來勢兇猛不敢再說什么。見這陣勢店主怕出事，趕忙過來好語相勸。酒生晃著拳頭吼道廣我今天想砸你的店，你說我敢不敢?”幸好店主會事，她飛快地翻動兩片薄唇一面連說對不起，一面訓斥店員服務不周，隨即親自顫顛顛地端來熱騰騰的．面和香氣撲鼻的酒，又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后才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酒生輕蔑地掃視周遭那些不敢和他對視的人廣眼后，惡狠狠地把半斤酒倒進面里一陣胡攪，本想撤完氣就抬腿走路的，見鄰座不敢出聲，店主諂笑著垂立十旁，酒生心生得意，便將面和酒攪拌十通“呼嚕呼嚕”地吃起來，把整個店里的人看傻眼了。那拌了酒的面著實不好吃，但面對眼前這陣勢，他不得不裝著是個慣于吃鐵嚼石吞硬物的家伙。硬撐著把它吃完。但一吃完后也就趴在了桌子上。

后來，每每在酒場，即使人們不提這事，酒生都會說：“那碗面哪，真象吞‘塊骨頭，進了哪節(jié)腸子我都一清二楚”。然后作出蹙眉齜牙的苦楚狀，引得人們轟然太笑。從吃拌酒面開始，他的酒癮是越發(fā)地大了，而且覺得寡酒無味，喝酒非得找什么吃的蘸酒嚼上一通方才解癮。再沒吃的，也得拿個辣子蘸酒吃。但出門在外，不可能時時都有下酒的東西，就只有將酒含在嘴中品嚼一番了。火們見了，自然拿他調侃：“喝個酒也有嚼的，難怪有人能從雞蛋中吃出骨頭來?！彼f：“酒是有骨頭的，喝酒不咀嚼酒骨頭，糟蹋了酒不說難以盡興啊”。見人們聽不懂，悟不出其中深奧的道理，他望著他們壞壞地笑著；這壞笑平添了一股帥氣。

三

酒生象其他嗜酒者一樣，終于到了記不得昨夜醉事的年齡。眼下他正苦苦追憶著：昨晚我是怎么回的家?他看著全役好臉色的家人，知道昨夜肯定又醉得斗塌糊涂了，便也就知趣地不去探究。很久以來，酒生雖不像其他酒鬼霸道蠻橫，但隨著年歲增高，究不勝酒力一些，常常不能自己經佑自己，但好像沒酒他一天都無法過下去，哪里有酒奔哪里。而且一醉酒，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在他眼里沒有上輩下輩必須遵循的規(guī)矩，直呼其名甚至綽號。為此得罪過不少人，有些較真的人甚至還找上門來和他理論。，犧生的妻子覺得這些人真少見多怪，但還是壓住火氣以笑臉替丈夫賠不是：“你們誰不知道他那臭脾氣，一醉酒誰人他不罵?若與他較真只怕把人氣死呢；確實自從酒生酗酒后，妻子開始還時不對罵兩句，后來懶得理他了隨他想怎么醉就怎么醉了孩子更是對他老大不敬，沒人聽他的話。他憤憤地想：“這些小兔崽子全被他們媽媽慫恿著，沒一個是向著我的。我在他們這個年紀就已和父親喝上了，他們卻視酒如敵。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币幌肫鸶赣H，想起自己，酒生心頭酸酸的：“那時我們父子間的關系哪像現在的我們，那時的我好崇拜父親啊……”他覺得父親是那么和謁可親，人們說人上了年紀才知道想念父母，真不假。他努力回想昨天是怎么回的家，一邊想一邊找了幾個冷洋車和一塊干裂的蕎粑。吃著走著他突然記起來：“對了，先是遇到酒爸爸和大漢兒，他們是赴酒桶的喪回來的。后來好像爾哈買了酒，要是那酒是他特意為我買的話，其他人可是沾了我的光呢?！彼?。昨天的事情，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他記得比較清楚的是：酒德極孬老是惹是生非的酒渣，前不久，其家人才為他宰牛痛戒，不想才沒幾天，重又開了戒，痛飲痛醉的他，還辨解說：“誰說我連小白干兒都戒了?我戒得不過是啤酒!啤酒那東西的確喝不得，你們可別拿啤酒給我喝，我是戒了啤酒的”。大家正拿他取樂時，酒渣老婆似一股小旋風突然出現在酒場，一把奪過眾人手中的酒瓶酒杯，劈頭蓋臉朝酒渣砸去。在夾槍帶棒破口大罵自家男人的同時，把眾人也捎上一塊罵：“是哪個該死的挜他喝的？誰挜他喝誰賠我的牛，要不然，我走!不走這日子是無法過了。”甩下話就怒氣沖沖飛也似地奔家去了，眾人見勢不妙，頓時互相怪罪起來?！班?，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好像我把那女人臭罵了一頓”。怪不得家中妻兒們的臉色這么難看，肯定是那婆娘找上門來告狀了。想起這酒渣，也是戒酒遠不止一兩次子，宰羊屠牛，痛下狠心，指天發(fā)誓總不算數。久經酒場之人，真要遠離酒液談何容易，光酒場那份熱鬧就叫人難以割舍’，何況酒渣這種嗜酒如命之人。戒了酒的酒渣先是遠遠地看，見沒人搭理他便怯生生地磨蹭著湊近酒場。對傳酒給他的人說，只是趕熱鬧，不喝，再也不喝了。嘴里這樣說著一忍再忍。忍薊再也無法忍受時便偷偷地，伸手于暗牛飛快端起酒朝嘴里倒下幾個滿杯，并使眼色叫鄰座別吱聲，之后抹抹嘴若無其事地端坐于人群中。真難為了重新開戒的酒渣，怕家人知道，尤其怕一呼一吸中泄漏天機，不僅時時記著將頭別過一邊，而且時時提醒自己千萬別坐風口。就這樣喝了戒，戒了喝，多則戒數月，少則戒兩天，戒酒成為他一生的重大事項，人們覺得酒渣戒酒是搞要，都見慣不怪了。因此，這次殺牛戒酒人們都笑他的妻兒們也太把酒渣的話當話了，果不其然，沒上三天又開戒了不是?“不怪自己管不住男人，卻來怪罪別人”。酒生想起酒渣老婆攪擾酒場不說，還到他家告他的黑狀，氣不打一處來。據說戒酒第二天酒渣就偷偷喝上了。他想著酒渣老婆的德行，心中一絲快意浮上了臉。

酒生邊走邊想，邊想邊吃，“這洋芋蕎饃怎么這般哽喉呢？”正伸著脖頸努力吞咽時，忽聽背后有人“哧哧”笑著說：“你簡直不像個男人，吃什么洋芋蕎饃?扔了扔了，走，喝酒去!兩人走進酒場見有酒遞來。酒生恭敬地接住酒掃視眾人，見酒渣就在他身邊，便把酒傳給酒渣說：“洋芋、蕎饃扔了可惜呢，還是等我把它們吃了吧。你們沒見人死了抬上山的那天還要個上路蕎饃嗎?雷都不打正吃飯的人呢，等我吃了再喝?！贝蠹肄Z笑著看他費力地把洋芋蕎粑吞完后，呷了一口酒有滋味地嚼起來，同時用手掌抹了抹杯口后把酒傳給鄰座、一邊小聲地問鄰座這酒是誰買的。一問才知酒渣因為老婆哭鬧著回了娘家，沒了懼怕的酒渣索性大開酒戒，打酒款待眾人。酒生看著眾人那股歡勁，心想，這似糖非糖，似水非水的酒真是個怪東西，讓人這么依戀。他滿含一口慢慢嚼了一陣，咽下之后一臉滄桑地說：“好酒?！?/p>

就在這一天身經百戰(zhàn)的酒生倒下了，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抬進家門。臨死前他對圍在身邊的眾親友喃喃說道：“我覺著我是好不了了，你們就讓我最后喝一杯吧?！北娙艘贿叞阉銎?，一邊遞酒給他，他勉強咽下一口之后說：“死了也沒啥，只是我這一生因為這酒和家人沒幾句好話可說，也沒好好跟他們干過一天活，對不起妻兒”。接著他又深嘆到，在這一生中唯有兩杯酒讓他刻骨銘心，他說：“有一年，何苦阿普死了，讓我去通知他的侄女有作來奔喪，有作是一個寡婦，家境困難；常有斷炊之憂。到她那里甭指望有什么吃的喝的。我到她家，果然把她給窘住了。她見我一個大男人，即使沒啥吃的，也讓我喝口酒才好，便打發(fā)孩子滿村子去借酒，但那年那月的酒干貴著呢。 我怕她為難一個勁兒地安慰她，最后她怯生生拿出一點供奉祖先的酒，約有二兩，據說她家孩子總是病歪歪的，頭痛腦熱不斷，為此她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備著這二兩供酒。我看這二兩酒，大約擱了兩三年吧，里面浮滿灰塵，也把我愁住了。不喝吧，怕她誤以為酒少我不屑于沾嘴；喝了它，又怕她以后沒了供酒不說，要是她家的祖先降禍于我我可受不了。最后我委婉地笑著說，我不勝酒力喝一杯就是了。她聽了高興地說：這不就只一杯嗎。說著將酒全倒進杯里。我慢慢地一邊品嘗著，一邊傾聽她訴說孤兒寡母的不易。這一杯酒是所有我喝過的酒中最醇最香的。而有些酒就不那么好喝了。酒桶家的酒就最難喝。一說起酒桶，大家都知道他從來都是酒場吃白食的角兒，由于老婆孩子管得太嚴，他總是身無分文。偏偏這酒桶見酒垂涎三尺，所以只有在酒場低聲下氣蹭酒喝的份兒，酒友們又可憐他來又討厭他。后來酒桶終于把命搭在酒上了……”酒生歇了歇，接著說：“有一年，過年時他說他女兒今天肯定背酒來，硬把我拖到他家去喝酒。我去時他女兒還沒到，他的家人把一瓶喝剩的酒拿出來，只倒一杯給我就放回去，眼巴巴地把他晾在一旁，我好尷尬。不一會，他的女兒果然太包小包地背著回來了，一家人歡天喜地地迎接，酒桶一等再等不見女兒拿出酒來便催促道：‘孩子，快把酒拿出來，你看你酒生叔和我等著喝你的酒呢？他的女兒先一樣一樣把細軟吃食掏給母親，最后才拿出一瓶瓶裝酒，酒桶見了歡喜地嗔怪道：‘怎么不買散裝酒呢?這瓶裝酒的錢可以買好幾斤白干呢’。說著正要伸手去接時，他女兒似乎沒聽見他說話了把酒遞給母親?？赡艿K于我在場，酒桶老婆不好把酒收藏，于是，陰著臉把酒遞給他，說：‘給，你的喪食”。我覺得這不是酒，這簡直是毒藥，當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離開他家的。身后傳采酒桶嚶嚶地哭聲……酒生說著說著就沒聲音了，好像睡過去了一般，咽了氣。他的妻子好像沒悲傷也不痛苦，只幽幽地說了句：“一生不知喝了多少酒，怎么就獨獨記住這么兩件事呢”。

那年，酒生虛歲五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