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這幾天,一連飄了幾場大雪,中間還下了凍雨,弄得四野白茫茫一片。小時,遇到這種天氣,我們小孩些就糾合起來到竹林里去套麻雀。因這時的雀鳥沒吃的,它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從山上下來,到寨邊暖和的地方找東西吃。那時,我們寨里的人家房屋周圍都長了成片的樹子和竹子,遮天蓋地,密密麻麻,再大的雪也透不下來,地上就干巴巴的。那些鳥們有綠畫眉、土畫眉、畫眉、和尚頭、白眼鴿、黃豆雀、子米雀等等。我們最喜歡套相思鳥。這種鳥嘴巴就象抹了口紅似的。脖子上還戴了了塊紅圍巾,翅膀上披了兩點紅,美極了是??伤鼈兲貏e的笨。你只要在地上挖一個巴掌大的坑,放些白米或包谷面之類的糧食在里面,外頭再放一些,把套安放在坑門口,坑的主面用些草草或木葉遮攔起來。你離開不到三分鐘,它就成群地從竹枝上或樹枝上飛下來啄吃。吃完外面的,就去吃坑里的。只要它頭一往坑里鉆便倒網(wǎng)了,被套住之后,其它的仍不飛開。你就跑去捉了,解下來,再把套安上去,這樣不到個把鐘頭,又可套上四五只。但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這些竹這些樹早己蕩然無存了,自大躍進那陣亂砍挖來當園子種菜種糧食后,就再也沒有種竹子了。現(xiàn)在稀稀落落地依山而立的房舍直鋪上山頭,當然也就沒有雀鳥飛來了,所以現(xiàn)今的孩子們就再也套不成雀鳥了。
我依在大門旁,見侄兒和侄兒媳婦煮了兩大桶糯谷喂過牛后,又到屋后草堆處扯來兩木捆谷草,噴上鹽水給牛吃。他們的孩子也從牛圈樓上抱了一大捆曬干的紅苕藤來喂羊。末了,他們告訴、我,因為飄了幾天的雪,飼料飼草已剩下不多了,得勻些下采在往后的雪夭里喂,因此,他們要進山去吹些青竹葉來配著干谷草喂。說著,拿丁砍刀和背繩,頂了塊遮雪的塑料布,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消失在門前的山路盡頭了。
我知道如今的山,已退到離寨子十來華里遠。這也都是亂砍濫伐和開墾出來種糧食的緣故。我小時,我們砍柴割草放牛牧羊,出寨不到兩華里地便到了,每天要砍六七擔柴,要割六七挑草,攆牛攆羊在屋前屋后都可以敢。而今呢,還得爬很高的坡,得走很遠的路,得登上好幾匹荒坡之后,才見得到樹林,而且這些林中遍布的也只是些灌木,縱有稀稀落落的幾棵喬木或幾棵高一點的雜木,也都是些不成料沒人要的。那時的山中,在那些溝頭溝垴和浸水處,遍地長有成片青枝綠葉的水竹,因牛羊都喜歡吃竹葉,我們就時常把牛羊攆到這些地方來放。牛羊只要鉆到里邊去就不愿出來,我們就坐在林邊賽母豬棋或揀石子論輸贏。到了陽春三月,竹林里長了竹筍,我們就邊放牛放羊邊選那些嫩的粗的扯了拿回家煮來吃,還唱從大人那里學來的情歌:“二月討筍筍不生,四月討筍筍登林,那時討妹妹不嫁,如今討妹妹嫁人?!?/p>
十月間,過農(nóng)歷十月年前,要打掃屋里的陽塵收拾房前屋后,就去把那些隔年生的竹子選枝密的砍了,扎成掃把打掃衛(wèi)生。我們在街上讀高小時,學校規(guī)定我們扎竹掃把交上去,我們就超額地砍來扎上十來把扛起交上去。街上那些同學不想花錢買,就叫我們幫他們砍來后他們自己扎。那些年的冬天,下起雪來十天八天地不住,也得到山里去砍竹葉來喂牛喂羊,只要跟在阿爸阿媽身后,沿著阿爸阿媽在雪里踩出的足印,走不到二三里就砍到了竹葉,或就近砍屋側(cè)屋后的七八棵竹子,就夠牛羊吃上半天一天的了??扇缃裎輦?cè)屋后無竹子了,寨后近一點的竹林樹林也都開墾出來種糧食了?,F(xiàn)在要砍到竹葉喂牛喂羊,得走上十多華里了。
正當我為侄兒侄媳和他們的孩子擔心的時候,雪飄得更大了。寨里的那群年輕人吵吵嚷嚷地到我屋后來,說要去打兔子。他們說下雪了,那些兔子得出來找吃的,只要它一出來,雪地上就留下足印,跟起去,兔子陷在雪地上跑不動,百分之百地捉得到。還說黑沖下頭洛昂對面就有,那里種有豌豆,它們就常來吃。說前幾天還見它出來,是一對灰色的,蠻大,有六七斤重。爭論的人就說,鬼才信有兔子,荒坡僻冷的,草都沒長幾棵刺巴蓬也沒好幾蓬,它在哪里做窩?!爭論中大家一足深一足淺地往那里走去了。我數(shù)了數(shù),是六個人。都是赤手空拳的,連把柴刀都沒帶。似乎憑兩只手就能把兔子捉得到。他們走的那條路,早積被雪堆得尺來厚,這些青年走慣山路了,加上對這條路很熟悉,一個個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沒見哪個跌了跤。我因沒事便跟了去,可走到山腳,足下的雪太深了,路也很難辨別出來了,連連摔了好幾跤,跌得生痛。沒辦法,只得蹲在山腳看他們遠去,看見他們走在深溝底下就走成了一路,很快就爬上了對面的坡。那里就是黑沖,小時候,我們放牛牧羊常到那個地方,那時那里有成片的森林,長的樹就象柱頭一樣粗,林中有許多野兔,經(jīng)常出山來吃豌豆、大麥小麥,這種鬼東西,很賤,連蘿卜它都吃。我們曾捉到好幾只在坡上燒了來吃。順著那邊上去,那些年,那山中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紅青岡和白青岡,比碗口還要粗,阿爸和寨里的人就在那土坎處筑了兩個窯子,把這些青岡砍了燒炭,大家就吃住在山里守火。我也跟著到那里玩耍過。我們住的地方搭了個臨時窩棚,人住里面,火燒在外面,每到夜間,聽到山里野獸的叫聲傳來,:阿爸就告訴我們“唔唔”的聲音是野貓的叫聲,那“吙吙”的叫聲是野狗(狐貍)的叫聲,那“突突”的叫聲是穿山甲的叫聲,等等。在我們窩棚不遠處,有一大片闊葉林,那里就住了無數(shù)的雀鳥,它們早中晚準時叫三次。成百上千地在一起歌唱,那叫聲高高低低,柔聲柔氣,聽起來就象一首動聽的歌。它早上唱的,是叫你起床;中午唱的,是叫你吃晌午了;晚上唱的,是叫你收工吃晚飯了。特別是半夜的時候,有種鳥的叫聲是“呱呱呱”地,我們說是鬼叫,阿爸就說這是貓頭鷹正在捕食,只要它一叫,在地上活動的山老鼠就足肥手軟地癱倒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等著貓頭鷹抓了吃。阿爸還說,那花臉獐子也是這樣叫的,可這花臉獐子一叫,寨里就要死人。原因是這種花臉獐子常常地會變成鬼。說是有一年,山那邊的箐溝里有人在捕魚時,不知是誰打中了一只花臉獐給推下巖來,捕魚的人便揀了煮來吃,吃了之后,連喝了湯的人全都死絕。所以,這事傳開以后,都說花臉獐子能變成鬼來害人,因為這種獐子跑得很快,很難打著。還有半夜三更地,由于林里的鳥太多只要有只鳥莫名其妙地飛起來,或“啪啪”地拍一下翅膀,周圍的鳥都要被驚動,一陣陣地飛起來叫起來,就象山里來了許多吃人的野物一樣,嚇得我們動也不敢動。我清楚地記得有個飄雪的早晨,我們都在柵子邊烤火,突然有人說了聲巖子上有七八只巖羊!大家就屏住呼吸朝對面巖子上看。對面那巖子是一匹懸?guī)r,雖說很陡很陡,可那些巖石縫間就長有不少青草的。那群巖羊就在那里悠閑地吃著草,阿爸是帶著槍到山里去的,這槍是九子槍,大家都蹲下來看阿爸朝那里打。“砰”地一發(fā)子彈打去,打中子,那只被打中的巖羊就象“顆大石頭一樣從巖子上滾下來,“嘩啦啦”帶下石塊砂粒滾得山響,可惜只打中一只,其余的都跑掉了。大家跑去—看,是只公巖羊,足有百斤重。大家便把巖羊抬回山寨,按規(guī)矩羊皮和羊頭歸于我阿爸,羊肉就平分給每家煮來吃。如今早先有兔子的地方變成耕地了,那土中鋪了雪看得出來是一片斜坡地。只見一幫年輕人在山里瞎竄了一陣,帶去的獵狗也沒叫起來,我就斷定他們連根兔子毛也沒揀到。果然,他們返回來了,一個個凍得嘴皮發(fā)烏、直叫冷得很。我望著當年我和阿爸燒炭時打到過巖羊的地方,那里也不再有森林,當然也就不再象當、年那樣有許多野獸和雀鳥了,高高地突兀在那里的巖子;也不再有巖羊來吃草了。
我跟著這些青年們回寨來,剛走到大門前,正在抖身上的積雪時,侄兒、侄兒媳婦和他們的孩子也歸來了,他們一前一后地披著一身雪凌,就如同一個個雪人似的,肩上挑的不是竹葉,而是各挑了一挑柴回來。我問為什么?他們說,去來花了三個多小時,還把那些山里都找遍了,找到的幾凼竹林,那竹葉早被人砍光了,因山林砍的多,山窮水敗,從前那些成山成林的竹子也都全敗了。總不能空手走一趟啊,沒辦法他們就砍了些木柴挑回來。我說,要是這雪再飄下去牲口沒喂的怎么辦?他們說,浚有辦法,只得靠谷草來喂了,我說,我看你們那堆谷草已扯了一大半,不夠喂怎么辦?“就只有煮糯谷和包谷面來喂了,還好,我們家種了不少燕麥,到時可拿燕麥來喂?!彼麄冞€告訴我,如今不少的出砍光盾廣開墾來種糧食,沒地方放牲口,所以,他們就只喂了主頭牛五只單。要是從前的話,每家至少得喂十來頭牛二三十只羊。
立在這時,寨里的阿英手中提了三四斤牛肉,遞給我侄兒后對我說:“也不知你吃不吃死牛肉?先問一聲,若吃就請你去?!蔽覇枺骸澳銈兊呐K懒?”他說,每天喂的都是干飼料,沒青的來喂,加上天氣冷,早上剛死了頭小牛,中午又死了那頭老母牛,述有那兩只老羊也快死了。他責怪這鬼天氣飄的雪太大,不僅他家的死了,還有好幾家的也都,死了,我,叫他拿去賣。他說,要過四天才趕場,等不到趕場天了。況且到趕場天拿去賣,死牛死羊的,被查出來,還遭罰款啊!他說,你說這日子咋過?我們農(nóng)民種出糧來賣不到錢。每畝地就那么八九百斤,折成米還不到六百斤。我們每人只有幾分地,打下來的糧食就更少有余糧拿出去賣了,就算有余糧賣的,也不過八九角一斤,城里的干部連年提工資,一提就一個月幾十上百塊,用到我們農(nóng)民身上買糧食的錢僅僅才是二十來塊。就象他們打麻將那樣,我們還得不到他們輸贏—盤的錢。聽說現(xiàn)今的干部,大多數(shù)的工資上了千,還有不少人是成?千上萬地拿,他們連零頭都沒花在我們身上。每次糧食和豬肉漲幾角幾分,城里的人就叫喊不得了了,國家就趕忙撥款補差價、我們農(nóng)民投資下來,哪年不倒貼?可誰又來補貼我們農(nóng)民?!城里還有低保,只要是發(fā)了本本的,每月就補助二三百元,安逸得很,誰又來可憐我們農(nóng)民?!那些當宮的都是城里人,很少知道我們農(nóng)民的苦,時時處處就只知道維護那些城里人的利益,就怕他們起來造反嘛,我們農(nóng)民自來就沒人怕。所以,種糧換不到錢,大家只種來夠吃了事;投資不起,就廣種薄收,滿坡遍嶺地種,這樣一來就破壞了森林。還有,手邊無錢,連個鹽巴錢也難找,就得靠山吃山,就得砍樹子賣,反正有不少人暗中販運木材,就這樣,你砍我砍大家砍,砍得山林越來越窄,砍得坡上找不到一棵成材的樹。山窮水敗了,野物雀鳥沒處住了,四處荒山禿嶺,山不象山,林不再是林,往后這日子咋過喲。他說,大伯:你不要多心,我只是說給你聽聽罷了。
說著,拉了我便往他家里走。我再次走在這越飄越大的雪片之中,我想著他剛才對我講的話,想著童年雪天里的往事,回憶童年的故鄉(xiāng)一片青山綠水的樣子,淚水只得往心里流。我說:故鄉(xiāng)啊,你何時才能恢復當年那樣的碧綠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