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滇南,過大年,除殺豬、殺雞,腌臘肉、炸酥肉、炸油沁肉,貼門對、門神外,還必須舂糍粑 (糯米作成,圓型)。臘月二十七,我家把該備的年貨都備齊,并把碗筷洗刷一新,把房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就一門心思等遠在昆明的三姨一家到我們家來過年啦。臘月二十八,夜幕即將降臨時,三姨爹和表妹小云跨進了我家大門。
放下行囊,他們如釋重負,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終于到了!他們是坐車到八寨后,走二十來公里山路才來到我家的。三姨和詩諺老表沒來,留在昆明守家。這使我不免覺得有些遺憾,我有兩三年未見詩諺老表了,很想念他。前些年我們一起到外婆家過年時,他給我們弟兄三人講的《西游記》、《山海經》里的故事以及昆明西山、圓通寺、大觀樓等八大風景區(qū)的故事,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壁上。我很想再聽聽他講的故事,很想從他那里了解一些山外的信息??墒?,他卻沒來,真遺憾!不過,這遺憾被隨之而來的你一句我一語的問寒問暖和歡聲笑語漸漸沖淡了。
那是1977年過大年時的事。那時,我家還住在馬關縣篾廠公社粑粑廠村,這里雖然是公社黨委所在地,是公社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那時經濟落后,信息閉塞,不通公路,文化生活十分枯燥,三四個月才能看上一場露天電影。至于電視機,不要說見了,連聽都沒聽說過。要到縣城馬關,無論是走篾廠——八寨線,還是走篾廠——橋頭線,都得走二十來公里羊腸山路才能搭上班車。三姨爹和小云是從馬關——八寨一一篾廠線來的,三姨爹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在工廠干體力活,身子骨硬朗,走二十來公里山路累不倒他,幾杯酒下肚便解除了疲乏。小云雖然不是大家閨秀,可是在昆明也很少走這么遠這么崎嶇的山路,累得夠嗆,吃過晚飯便早早睡下了。三姨爹則和我們一家人款白(即,聊天)款到十一點多鐘才睡。第二天早上,我和兩個弟弟領著小云到粑粑廠街上玩,碰到村里的大伯大嬸和同學們,我都要對他們說:“這是我表妹小云,從昆明來我家過年的!”直到他們笑著說:“好,好,從大老遠的昆明來,真不容易!”我們才接著往前走,從街頭一直炫耀到街腳。當時,我巴不得把三姨爹和小云到我家過年的消息傳遍全世界。那時,在偏僻的粑粑廠村,無論哪家有親戚從馬關縣城來都是值得炫耀的,家里有從省城昆明來的親戚,更是稀奇,更是值得炫耀了!
大年三十早上,父親隨便炒了幾個萊,我們便開飯了。洗刷完碗筷,我們接著便準備年夜飯,父親和三姨爹生起爐火,燒豬腳、燉豬腳、殺雞,母親和面準備炸酥肉。我們幾個小娃娃幫母親撿完菜后到街上找同學們玩打戰(zhàn)、躲貓貓的游戲去了。待我們玩耍盡興乍乍呼呼跑回家時,正在炸酥肉的母親笑著對我們說:“放野馬的回來了,肚子餓了吧,快去洗洗手來吃酥肉!”聽到母親這話,我們高興極了,爭先恐后把手洗干凈走到飯桌邊時,母親已把一大碗黃爽爽的酥肉擺在桌子上,我們迫不及待地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塞,酥肉那色澤、那又香又酥的味道,至今想起來仍令人饞涎欲滴。吃完一大碗可口的酥肉,我們四個小娃娃又到街上玩打仗、躲貓貓的游戲去了。聽到遠處有噼哩叭啦的鞭炮聲,我們馬上意識到,該回家吃年夜飯了,撒腿便往家里跑。父親見我們跨進門坎,笑著說:“野馬放完了,這回該放鞭炮了。來,小平,到門口放鞭炮去!”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兩封電光炮和一支點燃了的香插棍,我領著二弟三弟到我家門口燃放了鞭炮,噼哩叭啦的鞭炮聲,為節(jié)日增添了不少喜慶的氣氛。放完鞭炮,我們回到堂屋,圍坐在擺有燉豬腳、白斬雞、清水酥等八大碗的飯桌邊,等待父親“吹哨子”便大開吃戒,猛力進攻這一盼望了三百六十五天的豐盛美餐。父親見大家都巳坐定,端起倒好的一小碗包谷酒,面向三姨爹說:“三妹夫,謝謝你們還惦記著我們一家,大老遠地從昆明到我們家來過年,來,我敬你一杯!”三姨爹端起酒杯說:“二姐夫,你們也太客氣啦,一家人咋說兩家話,咋會款到謝不謝的。來,為春節(jié)、為身體健康干杯!”父親美美地咽下一大口酒,把酒碗放在桌子上說:“來來來,大家吃菜!”我們邊吃邊款白,從六點吃到九點才收攤。洗刷好碗筷,我們圍在火塘邊款白一直款到深夜十二點才壅火睡覺。父母親說;大年三十晚,都要把火塘的火燒得旺旺的,一直要燒到十二點,來年的日子才會像熊熊燃燒的火一樣紅火。這是彝家人傳了一代又一代的古老習俗了。沒有電影、電視看的我們,圍著火塘無拘無束、天南海北的款白,便成了那時年三十晚上的“精神大餐”。大年初一,按我們彝家人的習俗,不宜舍友,不宜經商,不宜串門。每人吃過一碗母親煮的紅糖粑粑絲煮雞蛋,大人悠閑地在自家的房屋周圍遛達遛達,我們小娃娃則在房屋周圍玩丟手巾、老鷹捉小雞等游戲。吃過晚飯,我們兩家人又圍坐在火塘邊款白一直款到深夜十二點,殺了雞,煮了刀頭肉,放了鞭炮,打了牙祭,接了新水才睡覺。
初一過后至十五,是走親串戚的好日子。每年我家都要帶些臘肉、糍粑之類的年貨,分別到外公、叔爺、舅公和干爹家拜年。過幾天,他們又回拜我家。不管到哪家拜年,他家都要殺雞、燉肉、炒好菜、拿好酒來待客。這一來一往的拜年活動,其樂融融,親戚朋友的情誼得以加深,上下輩之間、同輩之間的感情得以進一步溝通。對于于我們小娃娃,來說更是喜歡過這段改善生活的“黃金日子”。今年,由于父親有“重要活動”,就沒有率我們弟兄三人外出給親戚拜年了。大年初三,父親和三姨爹開始了他們的“重要活動”。原來,父親和三姨爹商定,在這半月內要把家里那堆擺放了兩年多、已干定的椿木變成家具。這本該是包給村里的木匠干的話,可我家沒有這筆錢,只好另辟蹊徑了。家具樣式確定下來,父親和三姨爹便“乒乒乓乓”干起來。打家具,三姨爹是把好手,父親只能打打下手。當師傅難,做待弟也不易,三姨爹和父親都累得夠嗆。十三天過后,父親和三姨爹真的把家里那堆椿木變成了兩個2米左右高、1.5米寬,式樣美觀大方的衣柜。那天,母親特意做了一桌好飯菜犒勞父親和三姨爹,父親拿出兩瓶老白干和三姨爹開懷暢飲了一場。這兩個衣柜至今仍擺放在老家父母親的臥室里,父母一直甩它來裝衣被,母親總是把這兩個衣柜揩得干干凈凈。
修整兩天后,三姨爹和小云準備動身回昆明了,坐火車比坐汽車省錢,為省幾十塊錢,三姨爹決定從篾廠步行三十多公里到古林箐公社的大樹塘村坐火車回昆明,由父親和我送他們到大樹塘。正月十八早晨,我們六點半起床隨便洗刷一下,吃過母親做好的連湯飯,七點鐘便匆匆上路了。我和父親、三姨爹每人都用背篼背著二十來公斤重的臘肉和糍粑,開始時不覺得累,翻山越嶺十多公里盾,便覺得肩上越來越沉甸甸的了。小云雖然只背點換洗衣服和兩扁壺水,也累得氣喘吁吁。我們只好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等我們走到國營健康農場場部時,天已擦黑。這時,我們已經饑腸轆轆,腿腳酸軟,小云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若篾廠再不通公路,我一輩子也不來了。父親和三姨爹無言以對,我趕緊過去哄她,給她講些笑話,她才停止了哭泣。父親去找一個在場部工作的老朋友,準備找一些吃的東西填飽了肚皮歇歇氣再上路,不巧,那人出差了。我們回頭來找小賣部,哪有小賣部的影子?我們只好吃點自帶的干冷飯,喝幾口冷水,咬咬牙繼續(xù)趕路。又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后,才走到一個叫坡背的小山村。這時,天已黑盡,加之我們也實在是走不動了,只好放棄一天走到大樹塘的計劃,走進村子里找人家借宿。父親敲開村頭兩家村民的門,兩家都說沒有住處,敲到第三家時,從屋里走出來一個六七十歲的大爺,他打開手電筒,照了照我們,看了我們一眼,慢悠悠地說:“不嫌棄就進吧!”父親高興地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們一進門,有一對青年男女走過來幫我們卸背篼,放下千斤似的重擔,我們渾身輕松極了。好心的老大爺見我們疲憊不堪的樣子,說:“你們還沒吃晚飯吧?”父親趕緊笑著說:“還沒吃,還沒吃,太麻煩你們家了!”老大爺扭過頭去吩咐那對青年男女,叫他倆生火燒水煮面條給我們吃。那面條雖然沒有炸醬、沒有新鮮肉和雞蛋,只放了點豬油、辣子面、鹽巴和味精,但我們吃得很香很甜,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條。吃完面條,父親拿出20塊錢10斤糧票給那大爺,大爺怎么也不肯收,他說:“你們再客氣,就不要在我家住了,多個朋友多條路,等以后我們到篾廠去玩,你們不要說認不得我們就得了?!痹捳f到這份上父親只好把錢和糧票收起來。在閑談中,我們才知道那大爺姓李,那對青年男女是他的養(yǎng)子和兒媳,新婚不久。李大爺見我們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叫他的兒子兒媳找了兩床草席、兩床紅毛氈到二樓打鋪給我們睡,小云一個人睡一鋪,我和父親、三姨爹合睡一鋪,一覺睡到天亮,我見父親在疊氈子時,把錢和糧票放在了氈子底下。謝過李大爺一家,我們背著臘肉、糍粑,繼續(xù)趕路。從坡背村到大樹塘只有七八公里路,而且都是下坡,不久便到。我們到大樹塘火車站小賣部買點東西填填肚皮,休息不到半個小時,從河口到昆明的小火車便到了。目送三姨爹和小云登上火車的一剎那,我也很想和他們一起坐火車上昆明,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緊緊拉住我的手說:“回吧,小平,等以后爸爸再領你去!”
火車鳴著汽笛漸行漸遠了,我很不情愿地轉身和父親一起踏上回篾廠的崎嶇山路。直到如今,每次到菜市場買菜,看到一碼碼的糍粑時,看到電視里過年的鏡頭時,我總會想起三姨爹和小云到我家過年時的情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