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識王弗是在二十多年前。
那是一個天上刮著小雪的傍晚,生產(chǎn)隊(duì)的院子里鋪著厚厚的積雪。我背著—個行李卷兒跟在生產(chǎn)隊(duì)小隊(duì)長馬大愣的后面朝院子?xùn)|南角的馬圈走去。那時我剛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到這里,被分派去喂馬。
馬圈里靜悄悄的,橫竿上拴了有三四十匹馬,一排長長的馬槽子里光溜溜的,不見一點(diǎn)兒草料。有幾匹馬看來是餓急眼了,正咯吱咯吱地啃著馬槽沿兒。馬大愣見了,拉下了臉子,領(lǐng)著我大步朝里邊喂馬人住的小屋走去,一腳踹開了門。屋里,一盞昏暗的電燈高懸,一鋪大火炕上,炕席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燒焦的窟窿,一個臟乎乎的鋪蓋卷兒凌亂地堆在那兒。灶坑里燒著高粱秸,青煙繚繞,嗆人肺腑。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只大木頭箱子上,佝僂著腰,趴在炕沿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正吃力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見馬大愣踹門進(jìn)來,他趕緊跳起來,摸起一個料斗子就要往外走,嘴里道:“哎呀,馬隊(duì)長,實(shí)在對不住。您瞧,我把喂馬這茬兒又給忘了。我這就去,這就去。”馬大愣擋住老者,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王弗,你給我說說吧,你這都是第幾回了?啊?第幾回了?”未容王弗分辯,他從炕沿上抓起書,隨手往灶坑里一扔。王弗立刻撲了過去,顧不得燒手,一把掏出書來,一看,封皮已燒壞。他心疼壞了,揪起袖子,反復(fù)擦拭,漲紅著臉朝馬大愣喊:“我耽誤了喂馬,是犯了錯誤,你怎么批評教育我都行,可是你不能燒我的書。你知道嗎,書籍對我們?nèi)祟愂嵌嗝吹闹匾獑?你知道這是什么書嗎?這可是原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呀?!瘪R大愣冷笑道:“要論看書,誰也沒有你看的書多,你咋樣啦?不還是這副德行嗎?你少給我在這兒裝人得了?!蓖醺o聲地嘆息了一下,打開大書箱子,把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去,鎖好。這才直起身,長出了一口氣說:“馬隊(duì)長,您放心,我下次絕不會再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了?!瘪R大愣卻冷著臉表示,沒有下次了,這次就讓你戒嘍。他出去帶回了三個民兵,把土炕燒得直冒青煙,然后褪下王弗的褲子把他按坐在那里。王弗被烙得痛苦不堪,面色紺紫,呻吟不止。
馬大愣俯身到王弗臉前,略帶微笑地問:“咋樣,老王頭,烙得舒坦吧?”王弗使勁兒搖頭:“這怎么會舒坦?痛苦至極,痛苦至極呀?!瘪R大愣一笑說那就好,然后拿了紙筆讓他寫個保證書,保證以后再也不看書了,再也不耽誤喂馬了。王弗停住了呻吟,瞠目道:“第一條不能寫,第二條能寫。”然后,閉目、低頭、呻吟。馬大愣呆呆地看了王弗一會兒,揮了揮手說:“中了,中了,那你就寫第二條吧?!蓖醺ヌь^,露出了些許驚喜的樣子,問:“真的?”馬大愣說是真的。王弗說那他就寫。保證以后再也不耽誤喂馬了。他拿起了紙筆,手指頭哆嗦著一筆一畫地寫好,又看了一遍,無誤,方恭敬地交給了馬大愣。馬大愣看也沒看,順手把保證書往兜里一塞,帶人離去。在馬圈的過道上,馬大愣還偷偷地咧了咧嘴兒笑了一下,估計(jì)很是為自己的威風(fēng)凜凜而自鳴得意。
我趕緊奔了過去,從炕上扶下了王弗,他罵馬大愣不是東西,但卻很認(rèn)真地回了我一句:“要說馬隊(duì)長吧,他這千人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p>
王弗那年五十三歲,可看起來至少有六十三歲的樣子。他長得又老又丑,高顴骨,大嘴岔,額頭高聳寬大,跟個壽星老似的。牛鼻子,眼睛卻似禿鷲,炯炯有神。五短身材,走路一條腿還略有點(diǎn)兒瘸。此公相貌如此,卻是當(dāng)年北平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可惜時運(yùn)不濟(jì),早早被定為歷史反革命,收監(jiān)十年,出獄后被發(fā)配到這里勞動改造。王弗別無長物,只有一大箱子書,是入獄前寄存在朋友家里的,出獄后取過來長相廝守。
我和王弗同吃同住同喂馬,發(fā)現(xiàn)此公怪癖多多。晚上,屋子里太冷,喂完馬,我早早地就鉆進(jìn)了被窩。王弗從外面進(jìn)來,把料斗往墻角一扔,搓了搓手,就急忙打開了他的大書箱子,從里面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原文版莎士比亞全集看了起來。我從側(cè)面看著王弗那種專注的樣子,覺得很是無聊,慢慢地就迷糊起來了。王弗伏在炕沿上凝神看書,看著看著,突然拍著炕沿扼腕長嘆:“痛惜呀,真是令人痛惜。”想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被嚇了一跳,猛然醒來,喝道:“老王頭,你這是鬧鬼哪?”王弗趕緊抱拳說對不起,對不起,擾您清夢了,見諒,見諒。就這么一小段兒,就這么一小段兒,看完就睡,看完就睡。說罷又自顧低頭看書。我已了無睡意,盯著王弗看了好半天,問他,你成天看那些玩意兒,有意思嗎?王弗抬頭看著我認(rèn)真地說:“這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看它會使你受益終生,我希望你也能看一看,這樣你就會覺得活得有意思了?!蔽矣行┆q豫地說:“看看?看看就看看,反正也沒事兒干?!蓖醺チ⒖虩崆檠笠绲乇頁P(yáng)我:“這就對了,看來孺子可教,你就應(yīng)該看書?!彼麖臅渥永锬贸鲆槐緯?,遞給我:“你先看這—本吧,盧梭的《懺悔錄》,你看看吧,看吧?!蔽医舆^書,趴在被窩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起來。
漸漸地,我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了。在王弗的指點(diǎn)下,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看了他書箱子里的大部分中外名著,并對王弗產(chǎn)生了崇高的敬意。原來我叫他老王頭,這回我一口—個叫他王老師了。第一次聽到我喊他王老師,王弗的臉上且驚且喜,既而得意洋洋,神氣了得。他伸出一指,點(diǎn)到我的鼻子上,又勾回來點(diǎn)到自己的鼻子上道:“對了,你管我叫王老師就對了。既然你稱我為老師了,那我就要盡職盡責(zé)地培養(yǎng)教育你。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我就是了??梢院敛豢蜌獾卣f,以我現(xiàn)在的知識儲量,教你一輩子都沒問題。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一看便知,他也是給點(diǎn)兒露水就想發(fā)芽子那伙的。那咋辦,那我就得說信唄。
這期間,馬大愣搞上對象了,她的名字叫烏梅。烏梅家是另外一個屯子的,離我們黃崗子屯兒很遠(yuǎn)。她的父親原來是一個中學(xué)的校長,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只有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據(jù)說烏梅的父親早先有很多藏書,所以烏梅從很小就愛看書?!拔母铩钡臅r候,這些藏書被紅衛(wèi)兵付之一炬,她的父親也因?yàn)槌錾碛袉栴}下放到農(nóng)村,后被打傷致殘,癱瘓?jiān)诖病趺纺钔旮咧芯驮诩宜藕蚋赣H。烏梅的父親預(yù)感到自己來日無多,就托人趕緊給烏梅介紹對象,怕自己一旦撒手人寰,烏梅就會變得無依無靠。烏梅對父親是順從的,所以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也沒有拒絕。就這樣,馬大愣走進(jìn)了烏梅的視野。
烏梅長得絕對漂亮,但是個黑美人兒。她的皮膚是黑的,但黑得晶亮,黑得透明。在陽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她的臉上長著一層細(xì)細(xì)的絨毛,絨毛下的黑皮膚細(xì)嫩光滑得猶如綢緞。彎如月牙的細(xì)眉下藏著一雙清澈如泉的眸子。絕對的櫻桃小口,只不過嘴唇是黑色的而已。
在烏梅家里,媒人把他們互相介紹了以后就笑著掩門而去。馬大愣抬頭只看了烏梅一眼就傻了,立刻不斷地拿襖袖子抹腦門子上源源不斷涌出的汗珠子。烏梅則垂目不語,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二人沉默良久,烏梅試探著問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馬大愣一聽來神兒了,脫口而出:“我會打車轱轆把式。”烏梅一笑。馬大愣說,你不信?話音未落,三把兩把脫掉了衣服,就地打了兩個車轱轆把式,然后翻著眼皮問烏梅:“還用不用再來倆了?”烏梅忍不住一笑。就這樣,馬大愣憑著兩個車轱轆把式打動了烏梅的心。
烏梅的父親去世后,馬大愣和烏梅很快就辦喜事兒了。那天,我和王弗也應(yīng)邀前往。
正是仲春時節(jié),空氣清冽,到處彌漫著秋野里飄過來的甘甜氣味。馬大愣家寬敞的院子里擺滿了酒席,馬大愣帶著新媳婦烏梅站在大門口迎接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王弗見到烏梅時突然眼前一亮,便直直地看定了她。馬大愣毫無表情地指著我和王弗向?yàn)趺方榻B道:“他倆是咱們隊(duì)上喂馬的?!边@樣的介紹帶有一定的侮辱性,這讓見到烏梅眼前一亮的王弗感到難以忍受。馬大愣話音未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對烏梅表白道:“馬隊(duì)長剛才這樣介紹是錯誤的,最起碼是不夠全面的。喂馬,只是我表面上不得不干的一項(xiàng)工作,而實(shí)質(zhì)上,我是一個學(xué)者。”他又指了指了我道:“他,是我的學(xué)生?!睘趺返恍Φ溃骸罢娴膯幔强商昧?,我就崇拜有學(xué)問的人,將來你也收我做你的學(xué)生吧?!蓖醺チ⒖堂硷w色舞起來,說那絕對沒問題。又非讓我對烏梅現(xiàn)身說法:自從我成了他的學(xué)生以后已經(jīng)學(xué)到了多少多少知識云云。烏梅含笑靜靜地看著王弗,眼神里顯然有很崇敬的意思流露出來。王弗見狀,便愈發(fā)不肯離去,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炫才弄博。滿院子的人都靜了下來,怨憤地盯著他。烏梅覺出了氣氛不對,有幾次想委婉地打斷王弗,可惜他連—點(diǎn)兒這樣的機(jī)會都沒給她留。馬大愣終于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道:“王弗,你給我哪兒療陜哪兒呆著去。這滿院子的人就都得等著聽你在這兒白話呀?!瘪R大愣的話猶如導(dǎo)火索,立刻引發(fā)了滿院子人同仇敵愾地吼罵聲。
在人們的一片侮辱謾罵聲中,王弗佝僂著腰,走到了一個角落里坐了下來。但他依然挺著不屈的頭顱堅(jiān)定的向?yàn)趺返姆较蚩慈ァV钡窖郾牨牭乜粗鵀趺泛婉R大愣并肩走上了婚姻的殿堂,他才長嘆一聲垂下了眼簾,貌若甚戚。
天剛蒙蒙亮,王弗就一個人跑到了大甸子上,趟著露水,采集了一大束野花。清晨五點(diǎn),馬大愣和烏梅還沉浸在新婚之夜的倦怠之中時,王弗就手持那束野花敲響了他們的房門。馬大愣穿著大褲衩子,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打開了房門,王弗急切地朝里邊張望著,想就勢側(cè)身擠進(jìn)去,被馬大愣及時擋住。馬大愣:“你想干啥?”王弗:“我要獻(xiàn)花?!瘪R大愣:“給誰?”王弗:“美麗的姑娘烏梅?!瘪R大愣:“你凈扯這用不著的?!彼麖耐醺サ氖掷镆话艳哆^野花,像踢足球似的,—腳把那束野花踢飛到院子里,隨手摔上了門。王弗受到了重創(chuàng),眼睛發(fā)直,呆站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有頃,房門再次打開。馬大愣一頭躥了出來,如離弦之箭,直撲院子里被他剛剛踢飛的那束野花。烏梅隨后走了出來,朝王弗淡淡一笑道:“王老師,實(shí)在對不起,你看他不懂道理……”馬大愣拿著野花從后面塞到王弗的手里道:“那你就整吧整吧,我沒啥說道不就得了嘛?!彼呎f邊拿眼睛偷偷地瞟著烏梅。烏梅并不看他,只是瞇著眼睛,似笑非笑的樣子。王弗躬身把花獻(xiàn)給烏梅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要真誠地祝你幸福?!瘪R大愣插進(jìn)來道:“那還用你說了?你問她,幸不幸福,幸不幸福?那家伙,昨天晚上把她幸福的,都快喘不上氣兒來了。小梅,你跟他說說,是不是那么回事兒,是不是那么回事兒。啥叫幸福哇,那就叫幸福唄。”烏梅沉下臉來,對王弗道:“王老師,謝謝你能來給我送花?!彼啃绷笋R大愣一眼,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屋里。馬大愣對王弗:“你花也獻(xiàn)完了,還在這兒起啥膩呀。你沒看我媳婦兒都生氣了嘛,你還不快走?!蓖醺χR大愣哈哈笑道:“她哪兒是跟我生氣了?她那是跟你生氣呢,她是因?yàn)槟愕脑捳f得太粗俗了,你知道嗎?”馬大愣愣了一下道:“真的?”王弗:“那我還跟你開玩笑嗎?”馬大愣一言未發(fā),慌忙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屋里。
新婚后的第三天馬大愣就下地干活了。他領(lǐng)著社員們干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活就張羅著歇?dú)鈨?。社員們都說,這是叫新媳婦給累的。地頭上,馬大愣坐在那里,不覺哈欠連天。一些社員就開始逗他,讓他講講新媳婦好不好。馬大愣馬上來了精神兒。他說,你們問我媳婦小梅好不好,我要是說出來都得饞死你們。那家伙,把她光溜溜地往懷里一摟,你就摸去吧,那小腰,那小屁股,那個滑溜勁兒,嘿,你就別提了。社員們起哄道:那就你摸她呀,她摸不摸你呀?馬大愣認(rèn)真地:摸呀,她有時候也摸我,可都是得我求她她才摸。
社員們:她都摸你哪兒呀?馬大愣:你聽我給你們說啊……
王弗正巧走過來聽到了,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幾步搶了過來,指著馬大愣的鼻子說:“馬隊(duì)長,我希望你不要再講下去了。烏梅是你的妻子,你必須尊重她的人格?!瘪R大愣恍然,對眾人道:對呀,我跟你們說這些玩意兒,這不是埋汰我媳婦嗎。中了,中了,我可不跟你們說了,不說了。我舒坦我自個知道就得了。精彩的段子就這樣叫王弗給攪了,社員們就罵王弗狗抓耗子多管閑事兒。王弗憤然道:“怎么叫多管閑事兒?難道你們在背后侮辱烏梅,我聽到了會不聞不問嗎?”社員們一片哄聲道:你也不搬塊豆餅照照你自個兒,你這么向著烏梅,烏梅就能稀罕你是咋的。王弗不以為然聳聳肩膀離去。
轉(zhuǎn)眼秋天到了。一個云淡風(fēng)清,艷陽高照的日子里,社員都在院子里打剎繩。王弗抱著一摞一摞的書從馬圈里走出來,把書放在一塊塑料布上曬著。他把書都攤開了,一本兒一本兒地看,發(fā)現(xiàn)有折角的地方,就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fù)崞?。有社員問王弗,你那書里邊兒都有啥呀,看你稀罕的那樣兒?王弗回答說要什么有什么。有社員不懷好意地問:“有搞破鞋的嗎?”社員們都哄笑了起來。王弗抬起頭來,很認(rèn)真地回答:“那不能叫搞破鞋,那叫婚外情,是一種很美好的情感,這在一些優(yōu)秀的外國名著中描述得尤其多?!倍嗌鐔T聞言頓時來了興致,紛紛停下手里的活,圍過來,非要朝王弗借書,讓他們也長長見識。王弗聞言,臉上立刻大放光彩,連說那好,那好。
王弗找來了一些破木頭爛板子,在我的鼎力相助下釘成了一個書架子。他把書都從那個大箱子里搬了出來,擺到了書架上。一切都弄好了,王弗左右仔細(xì)看了看,滿意。對我一拍掌道:“看,我的鄉(xiāng)村圖書館就這樣成立了。我要利用這塊陣地傳播文化,開啟民智?!辈⒉粩嗟卣f,對此他非常有信心。
王弗開始在屯子里走街串巷通知大家他的圖書館開業(yè)了,歡迎大家前來借閱。許多社員從院子里和街道兩邊看著王弗,交頭接耳,竊笑。王弗走到烏梅家門口,特意多喊了幾聲,然后眼巴巴地朝院子里望,但院子里靜悄悄的,烏梅沒有出現(xiàn),這讓他感到失望。
王弗的宣傳奏效,一時間,馬圈里擠滿了興高采烈擠眉弄眼的社員們。他把書一本一本地發(fā)下去,讓我拿著個本都登記在冊。馬大愣擠了過來道:“給我也整一本兒,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王弗趕緊點(diǎn)頭哈腰道:“馬隊(duì)長,那好,那好?!碧袅艘槐具f給馬大愣。馬大愣把書往腋下一夾,朝社員們擠了擠眼睛走了出去。王弗漲紅著臉對馬大愣及社員們大聲道:“讀書吧,它會使你們擺脫愚昧和迷茫,點(diǎn)亮心頭的一盞明燈?!北娙撕逍χ娂妸A書而去。王弗朝他們的背影喊道:“你們一定要愛惜書籍呀,千萬不要給我弄臟弄壞了??赐炅粟s緊還回來,我再給你們換新的?!鄙鐔T們都爭相朝他喊,你就放心吧。
社員們都走了,王弗站在窗前張望了一會兒,走回來,坐在書箱子上,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我知道是為什么,但故意問他是怎么了。王弗以手托腮呆望著墻角道:“烏梅不來借書是我最大的遺憾。”這時烏梅靜悄悄地走了進(jìn)來,與我相視一笑。我拍掌叫了一聲:“來了?!蓖醺喩硪徽?,猛回身,見到了烏梅,驚喜地喊道:“烏梅?你終于來了?!睘趺肺⑿χ叩綍芮?,拿起了一本書問王弗:“王老師,可以嗎?”王弗張開雙臂,萬分熱情地說可以,可以,我的書,對你全部敞開。
三天后,有社員來還回了書。王弗一翻,頓時咆哮起來:“這是些什么人哪,太愚昧,太自私了。怎么可以這么做,怎么可以這么做?”我走過去翻了翻還回來的那幾本書,發(fā)現(xiàn)里邊凡涉及搞破鞋之處皆被無情地撕去了。王弗咆哮了一陣子,想了一下,匆匆跑了出去。
王弗開始挨家挨戶地收繳殘頁。有的社員還不錯,撕下來以后保存得挺完整,看來是打算留待以后反復(fù)研讀。還有些人心可就沒那么細(xì)了,看了一兩遍覺得不新鮮了,就把那些書頁撕下來當(dāng)卷煙紙了。王弗吼道:“你們就知道抽,就知道抽。知道你們抽掉的都是什么嗎?是人類文明釀造的財(cái)富,那是無價的呀。你們懂嗎,你們懂嗎?”那些人都搖頭說俺們不懂。
王弗找到馬大愣的時候,他正帶著社員們坐在地頭歇?dú)鈨?。他從后腰里拽出了王弗借他的那本書,從里邊撕下一條,把書一卷,又塞進(jìn)了后腰。他卷上了一支煙,剛點(diǎn)上火,王弗就奔了過來,一把從他的嘴里把煙抓了下來,展開卷煙紙一看,正是他的寶貝書卷的。王弗暴怒地盯著馬大愣喊道:“你……你十惡不赦。趕緊還我書來?!瘪R大愣吃驚不小,隨即與王弗對視起來,希望能震住王弗,但沒有奏效。王弗毫不退縮,兇狠地盯著他,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雙方對視了一陣子,馬大愣終于力不從心,敗下陣來。他眨了眨眼睛,冷笑一聲對王弗說:“我看你是瘋了?!蓖醺ヒа狼旋X地說:“你說對了,我就是瘋了。你趕緊還給我書?!瘪R大愣從后腰里把書抽了出來,扔給了王弗。王弗接過書,急切地翻開來看,見那本書已被撕下了十幾頁。他直直地盯著書,臉色鐵青,眼里涌出了一層薄薄的淚霧。
天近傍晚,王弗抱著一堆爛紙碎頁,哭喪著老臉回到了馬圖里。他把書往炕上一放,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書架子,兩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來。突然,他跳起來,抄起了墻角處的一只斧子,朝著書架狠狠地砍了過去??蓱z他創(chuàng)辦的鄉(xiāng)村圖書館,不到三天的時間就歇業(yè)大吉了。
王弗躺了兩天,第三天他爬起來,開始修補(bǔ)那堆爛書。他把一塊木板釘在兩個木頭墩子上,上邊放著幾本撕爛的書,旁邊放了一盆糨子,還有一支筆和一些白紙條。暖陽中,他坐在那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粘裱著,那個細(xì)致勁兒,就跟大姑娘繡花似的。只不過他的那雙老手太粗糙了,對縫對不齊。他不氣餒,屏氣凝神,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有時候涎水從嘴里淌出來他都不知道。當(dāng)我出于人道主義精神表示要幫他一下的時候,他回身乜斜了我一眼說:“你不行,你以為你能干得了嗎?就算你能干得了,你以為我能信得過你嗎?”
烏梅無聲地走了過來,站在了王弗的身后囁嚅道:“王老師?!蓖醺ヂ勓蕴似饋淼溃骸盀趺费?,你來啦?!睘趺伏c(diǎn)了點(diǎn)頭,面色難過地說,她為那些人的做法感到難過,她要替他們向他道歉。然后,她又看了看王弗粘的書,試探道:“王老師,我來幫你粘,好嗎?”王弗拍手道:“好,好。你行,他不行。”他指了指我。我轉(zhuǎn)身就走。
烏梅細(xì)心地粘書,王弗站在后面很開心地看著。烏梅粘到了一處接不上的地方,就問王弗道:“王老師,這兒怎么辦哪,接不上了?!蓖醺タ戳丝吹溃骸皼]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這是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第六章開頭的一段兒?!彼噶酥缸约旱哪X袋道,“都在我這里裝著呢?!庇种噶酥腹P和紙條道:“我背,你記吧。”烏梅拿過了筆和紙條鋪在了書上靜靜地等待著。王弗抑揚(yáng)頓挫地吟誦道:“正當(dāng)四月初旬,櫻草開花,一陣煦風(fēng)吹過新掘的花畦……人從花棚的空當(dāng)望出,就見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經(jīng)心,流過草原。黃昏的霧氣在枯落的白楊中間浮過,仿佛細(xì)紗掛在樹枝……”烏梅間或抬頭,欽慕地瞥一眼他。王弗已深陷意境之中,搖頭晃腦地接著吟誦道:“遠(yuǎn)處有牲畜走動,聽不見腳步聲,也聽不見叫喚……鐘總在響,安安靜靜的……”他突然停住道:“啊,多美的意境啊……”烏梅停下筆,仰頭閉目,微微頷首,細(xì)聲應(yīng)和道:“是呀,真的是很美的……”王弗深情地道:“烏梅呀,在這樣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也只有你和我能領(lǐng)略這樣美妙的意境啊。你說是這樣嗎?”烏梅突然不動了,就那樣仰頭閉目地停在了那里,細(xì)細(xì)地喘息著,不作任何回答。
烏梅每次來王弗這里借書只借一本,送回來的時候都用粉紅色的紙包好書皮兒,偶爾在上邊還畫一朵插花。每一次,她都會受到王弗的熱烈贊揚(yáng),說她才是真正喜歡書愛讀書的人。對王弗的盛譽(yù),烏梅總是顯得不卑不亢,淡淡一笑,拿了書就走。
馬大愣見烏梅一趟一趟往王弗這兒跑,借了還,還了借的,覺得她太辛苦了,就說,你不用這么一趟一趟地跑了,你要是真喜歡他的那些破玩意兒,明天我套掛老牛車把他的那個破箱子一下子都紿你拉過來得了。他還特意跟烏梅強(qiáng)調(diào),小梅呀,你覺得王弗是個人物吧,嘿,那是他在你面前。在我面前你看他啥樣?我說讓他咋的他就得咋的,我專治他這樣的人物。烏梅乜斜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覺得你特別了不起呀。馬大愣正色道,那可不咋的,在這一畝三分地兒上,他就得聽我的。烏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邊靜靜地看書去了。
馬大愣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帶了幾個基于民兵來到了馬圈對王弗說,你這一箱子破書我得給你收嘍,省得你一天鉆頭不顧腚地耽誤喂馬。王弗扯著嗓子喊,我什么時候耽誤喂馬了?自從你批評我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沒耽誤過。馬大愣說,沒耽誤過也不行,你的這些書都是大毒草,我不收了你的,我這個小隊(duì)長也坐不穩(wěn)當(dāng)。王弗一下趴在了箱子上,死活不動。馬大愣對王弗說,咱們好說好商量的,你讓我把書拉走,給你找個地方好好存起來,要不的,我一把火給你燒嘍。王弗決然喊道:“要燒你就連我一起燒了吧?!瘪R大愣朝帶過來的幾個基干民兵一揮手,他們就撲了上去,拉開箱子上的王弗,喊著號兒,把箱子抬到了外面的老牛車上,拉走了。王弗站在院子里,跺著腳,狼嚎一般地大哭起來,我費(fèi)了挺大的勁兒才把他拽回了馬圈。
王弗坐在炕上,拍著炕沿號啕道:“此舉不啻剜心,此舉不啻剜心哪?!蔽艺趧窠馑?,突然門被撞開了,馬大愣親自上手,和幾個基干民兵一塊兒,哼哧哼哧地又把大箱子給抬了回來,烏梅隨后跟了進(jìn)來。
馬大愣他們把箱子放了下來,但沒放到原來的位置。還沒等他們直起腰來,烏梅就輕輕喝道:“放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瘪R大愣就朝基干民兵喊:“放好,放好,原來放哪兒了再原封不動地給我放哪兒。還看啥呀,趕緊哈腰伸手哇。”他率先哈腰伸手。
箱子原封不動地放好了,馬大愣直起腰,長出了一口大氣,兩眼直勾勾地看定了烏梅。烏梅垂目道:“你別看我,你看著王老師?!瘪R大愣就轉(zhuǎn)頭,又直勾勾地看定了王弗。烏梅說:“剛才來的時候我不是都跟你交代了嘛,你應(yīng)該跟王老師說些什么了?”馬大愣應(yīng)聲道:“老王頭……”此話—出,即知失口,他趕緊怯怯地看了一眼烏梅,接著一氣呵成:“王老師,我把你的一箱子書都抬走了,是想給我媳婦放在家里邊慢慢兒看,我媳婦把我給教育了一頓,說我這事兒干的有點(diǎn)兒不是人揍的……”烏梅聞此言,皺了皺眉頭。馬大愣見狀,趕緊補(bǔ)充道:“不是人揍的這句話不是我媳婦說的,是我說的?!蓖醺ン@喜地對烏梅說,哎呀,原來馬隊(duì)長是想把書給你呀,我要是早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嗎,那我就什么想法也沒有了。他又轉(zhuǎn)身對馬大愣說,去吧,你再把這些書拉回去吧。放到烏梅那里,比放我這里更讓我放心。
馬大愣生硬地:“這回,你想給,俺們也不要了。”烏梅乜斜了馬大愣一眼,靜靜地轉(zhuǎn)身離去。馬大愣對手下人喊,跟上,跟上,緊隨其后,簇?fù)碇?,走出了馬圈。
王弗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年都要過圣誕。過去,每年的圣誕夜都是他一個人偷著過,這一次,他秘密地邀請了我和烏梅。王弗站在地上,微瞇著眼睛,手里高舉著一個玻璃瓶子在輪著8字搖晃著。玻璃瓶子的瓶口用玉米芯塞著,里邊可以看到粉紅色的混合液。在他前面的炕沿上擺著兩個商標(biāo)粗糙的酒瓶子,一個里邊裝有半瓶白酒,一個里邊裝有半瓶紅酒。我和烏梅隔著那兩個酒瓶子分坐在炕沿兩側(cè),都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王弗陡然停下來,把手里的玻璃瓶子往炕沿上一墩,哈哈一笑,搓著雙手道:“好了,雞尾酒調(diào)成了?!蔽抑噶酥改莾芍痪破孔?,狐疑地問他,就這么廉價的兩種酒往一塊兒這么一摻和就叫雞尾酒了?烏梅抿嘴一笑。王弗正色道:“是的,這就是雞尾酒。盡管這種雞尾酒的品位不高,但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勾兌程序卻是絕對規(guī)范的?!蔽亿s緊主那是,那是,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樣。王弗對我的話未予理睬,又端上了一個破盆子,里邊裝的是黃瓜丁、胡蘿卜丁和土豆丁,上面撒了一些白糖。盆子沿上放著三個鋁匙。面對我和烏梅狐疑的目光,王弗得意地說:“你們瞧,這就是我做的蔬菜沙拉。里邊的原料都是我從地里撿來的。你們看,這腌黃瓜雖說老了一點(diǎn)兒,但口感絕對好。這胡蘿卜丁,雖說失去了很多水分,但里邊仍然含有豐富的胡蘿卜素,極具營養(yǎng)價值。還有這馬鈴薯丁,很純正的。哈,這是一道多么獨(dú)具風(fēng)味的沙拉呀?!彼炅舜晔?,打開箱子,拿出了三只高腳杯子。我當(dāng)即驚訝,表示這樣的杯子,很少見過。王弗搖晃著腦袋說:“你當(dāng)然沒見過,這是我在北平念燕京大學(xué)時用過的,純正的美國貨呀,我一直珍藏著,平時是不用的?!彼帜贸隽艘桓覂捍执蟮南灎T,用菜刀切成了幾段兒,然后端來了一大碗涼水,把一段兒蠟燭放在水面上點(diǎn)著告訴我們這叫水上漂燭,也是圣誕晚宴所必備的。他把水碗放到了炕上,隨手關(guān)上了電燈。小屋里一下子閃爍起搖蕩的燭光來了。王弗坐在書箱子上,把雞尾酒斟進(jìn)了高腳杯,舉杯對烏梅和我說:“好,我們的圣誕晚宴現(xiàn)在開始。”我看了看那一大盆子蔬菜沙拉問他,這就是圣誕晚宴?烏梅忍不住笑著低下了頭。王弗一拍額頭道:“你看你看,我差點(diǎn)兒給忘了,還有,還有哇,我們還有一道西點(diǎn)沒有上呢。”他跳起來,拿了一個燒火棍直奔灶火坑而去。他從灶火坑的灰燼里扒出了一塊燒得糊巴巴香噴噴的豆餅。他把這塊兒豆餅用切馬料的鍘刀切成了幾片兒,放進(jìn)了盤子里,又在上面撒了一點(diǎn)兒白糖就端到了炕上。我不解地問,這不明明是豆餅嘛,怎么又成了西點(diǎn)了呢?王弗含糊道:“一切從簡,但用無妨,但用無妨?!?/p>
轉(zhuǎn)眼間到了1977年,我和烏梅都參加了這一年的高考。結(jié)果,我以三分之差落敗,而烏梅卻接到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只可惜,她始終沒能邁進(jìn)大學(xué)校門一步。起因卻只為王弗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烏梅和馬大愣結(jié)婚以后,烏梅不同意馬上要孩子,這一點(diǎn)馬大愣欣然接受。他怕烏梅懷上了就不讓他沾邊兒了,按他的話說,那還不得活活把他給憋死呀。所以,他們就一直采取避孕措施,主要就是帶套兒。據(jù)說烏梅不能吃避孕藥,一吃就惡心得不行。
烏梅接到錄取通知書,王弗親自前往馬大愣家,在對烏梅表示了熱烈的祝賀之后,他又當(dāng)著馬大愣家人的面兒做了一個大膽的預(yù)言。他說,如果烏梅能跨進(jìn)大學(xué)的門檻兒,必會有真正屬于她的白馬王子在那里等著她。這次他吸取前一次的教訓(xùn),沒用“鮮花”和“牛糞”等一類通俗的詞兒,而是改用了文雅一點(diǎn)兒的——白馬王子。馬大愣果然不懂,就警覺地問白馬王子是啥意思。烏梅聽了就抿著嘴兒偷笑。王弗則哈哈大笑起來,點(diǎn)著馬大愣的鼻子說,你連白馬王子都沒聽說過?整個一個文盲嘛。我所說的白馬王子就是烏梅心目中理想的情人。馬大愣:“情人?哪我算干啥的?”王弗決然道:“你?和烏梅比較起來,你什么也不是。”王弗對烏梅的一番熱烈贊美讓馬大愣一家陷入了冷靜的思考,最終,他們做出決定,絕不能讓烏梅上大學(xué)里邊兒去找什么大白馬去。于是,想出絕招。
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要報到上學(xué)去了,但烏梅卻感覺不對勁兒了,常常惡心厭食,就一個人悄悄到公社衛(wèi)生院做了個檢查,醫(yī)生確切地告訴她,她懷孕了。烏梅回到家里,坐在那里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就從馬大愣的枕頭下邊拿出了套子,仔細(xì)地檢查了一番,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上邊的針孔。
此后的幾天里,馬大愣、他爹他媽以及他們發(fā)動來的親朋好友走馬燈似的,輪番做烏梅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心意思是,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烏梅靜靜地聽著,不說—句話。
這期間,王弗也聞訊趕來,希望能和烏梅單獨(dú)談?wù)?,要在精神上給予她支持和鼓勵,但被馬大愣毫不猶豫地?fù)踉诹嗽洪T外。王弗不走,獨(dú)自一個人在那里踽踽徘徊良久,見終無機(jī)會可以進(jìn)去,最后朝院里喊了一聲:“烏梅,你千萬不要向惡俗勢力低頭,你要把握住你自己的命運(yùn)之舟啊,絕不能自毀前程?!瘪R大愣聞聲跑出來要揍他,王弗這才障悻離去。
烏梅一直沉默了三天,最后開口答應(yīng)馬家她不上大學(xué)了,把這個孩子給他們生下來。烏梅的退讓令馬大愣一家額手相慶。王弗聞言卻痛心疾首。夜里,王弗在馬圈的過道里走來走去,仰望著外面的星空發(fā)出長長的嘆息:“悲劇呀,悲劇。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女就這樣被惡俗勢力給吞沒了?!?/p>
高考落榜讓我心灰意冷,整天以酒澆愁。每當(dāng)我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王弗都會怔怔地看著我說,你這樣是自毀前程啊。今年沒考上,明年還可以接著再考嘛。一天早晨,宿酒初醒,我迷迷瞪瞪地睜開雙眼,見枕頭邊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個字:“男人不可學(xué)阿斗?!蓖醺ミM(jìn)來,低著頭對我說:“我給你寫的你都看到了,以后我也就不想再多說什么了?!蔽乙幌伦忧逍蚜嗽S多。從此我振作起來,發(fā)奮苦讀。而王弗則把喂馬的活全包了,不讓我分心。
烏梅為馬大愣家生下了一個兒子,令馬家欣喜萬分。但她心中的苦悶和悵然卻難以排解,閑下來的時候她就寫詩,她寫了很多首詩,但從來沒讓任何人看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馬大愣和剛剛滿月的兒子早已躺在炕上睡著了,烏梅還坐在她簡易的梳妝臺前寫詩。她時而抬頭凝思,時而伏案疾書。馬大愣突然醒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朝烏梅喊道:“梅呀,你還干啥呢,都啥時候了,快鉆被窩睡覺吧。”烏梅最后寫了幾筆,拉開抽屜,把詩稿放了進(jìn)去。她的那個抽屜里已有很厚的一疊詩稿了。烏梅脫了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馬大愣一只手摟住了她,順手關(guān)上了電燈。黑暗中,烏梅睜大著眼睛,馬大愣卻酣酣入睡了。
就在這—夜,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子夜十分,馬大愣穿著襯褲,披著一件棉大衣出去撤尿。外面的大雪依然地飄落著,但天靜靜的,一絲風(fēng)也沒有。他解完手,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進(jìn)來。路過對面屋他爹媽房門前的時候,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覺得情況有異,就推開了門,朝里一看,低聲驚道:“不好了,煤煙子把他們熏著了?!币婚W身就躥了進(jìn)去。帶著門弓子的門在他的身后很快就關(guān)上了,里邊就再也沒有動靜了。結(jié)果,馬大愣不但沒有救出他的爹媽,自己也被熏死在里邊了。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個男人驚慌的聲音在屯子里到處回蕩:“不好啦,老馬家三口人叫煤煙子給熏死啦……”就這樣,一夜之間,烏梅母子成了孤兒寡母。但更令烏梅感到悲哀的是,屯子里的人一下子都對她避而遠(yuǎn)之了。 人們在私下里議論說,她是個白虎精,一下就妨死了三口人,誰要是沾上她的邊兒,那可就晦氣大了。
冬日傍晚,烏梅胳膊上戴著一個孝箍,抱著孩子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路兩邊有人在后面朝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著什么。兩個屯子里的男人迎面走來了,烏梅讓到一邊,點(diǎn)頭勉強(qiáng)笑著向他們問好,而他們卻像見了鬼似的,一句話沒說,趕緊躲開了。烏梅輕輕地嘆了口氣,抱著孩子低著頭繼續(xù)朝前走。那兩個男人和后面路邊的人聚到一起,朝烏梅的背影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著什么。王弗從后面追了上來,嘴里大聲地喊著烏梅。烏梅沒有理會,低頭繼續(xù)往前走。王弗追了上來,攔住烏梅問:“烏梅,你怎么了?”烏梅猶豫了一下說:“王老師,我們以后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往來了,好嗎?”王弗很認(rèn)真地道:“那我就很費(fèi)解了,你能跟我明確地講出來到底是什么原因嗎?”烏梅垂目低聲道:“你沒聽大家都說我是白虎精,只會妨人的嗎?”王弗聞言,哈哈大笑。他伸出一指,點(diǎn)著烏梅的鼻子道:“烏梅呀烏梅,你怎么也這么趨俗啦,這么陳腐愚昧的說法你居然也把它當(dāng)回事兒了?要我看,你不但不是什么方人的白虎精,相反,你是一個最最優(yōu)秀的好女人。你知道嗎,你知道嗎?”烏梅的眼圈兒有些發(fā)紅,更深地低下了頭。王弗深吸了一口氣,挺胸抬頭,朝烏梅喊道:“烏梅,你看著我,像我這樣,抬起你高貴的頭顱,目視遠(yuǎn)方,走你的路??吹?jīng)]有,像我這樣?!彼呎f邊抬頭挺胸朝前走,給烏梅做著示范。烏梅忍不住略略一笑,微微抬起了頭,抱著孩子緊王弗而去。
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我終于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考上的是我夢寐以求的北大中文系。在馬圈里昏暗的燈光下,王弗在向我表示祝賀的同時,還暗示要給我一個更大的驚喜,但現(xiàn)在不能告訴我,明天到烏梅家再宣布。我將信將疑。
第二天中午,我和王弗來到了烏梅家??磥頌趺肥窃缬袦?zhǔn)備,地中間已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擺著三副碗筷,還有一壺散裝白酒正放在一個銅盆里燙著。王弗和我相對而坐。烏梅端上了兩盤菜,朝我們笑了一下說還有兩個菜,馬上就好,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王弗問我:“你認(rèn)為烏梅如何?”我說她是很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王弗頷首,說:“你若是錯過了這個女人,就等于錯過了你一生的幸福”我驚異地問他:“你說什么?”這時烏梅端著兩盤菜走了進(jìn)來說:“咱們開始吧?!狈謩e斟了三杯酒,坐了下來。王弗舉杯,看著我說:“來,首先讓我們?yōu)槟憧忌媳贝蟾梢槐YR你終于改變了命運(yùn)?!蔽覀?nèi)伺隽吮?。我偷偷地看了烏梅一眼就趕緊低下了頭。烏梅若有所思地瞇著眼睛看了看我,又朝王弗看去。王弗呷了一口酒,慨然道:“在我這一生中啊,就有兩個最得意的學(xué)生,那就是你們倆。若論才德容貌等諸多方面,你們都堪稱是天下絕配,如果你們兩個能走到一起,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但由于天意人緣未至,直到今天你們才有了這種可能。我希望我的這一熱切期盼能夠得到你們的認(rèn)可,并希望它很快就能變?yōu)楝F(xiàn)實(shí)。為此,我要祝福你們。來,來咱們干一杯。”烏梅咬著下嘴唇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端杯。我怨憤地瞪了王弗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王弗春風(fēng)滿面,躊躇滿志地說:“好了,我的意思已經(jīng)表達(dá)清楚了,你們倆可以談?wù)劯髯缘南敕耍f吧,沒關(guān)系的。”我沖口對他說:“王老師,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很荒唐嗎?”王弗愕然。我又問烏梅:“烏梅,你認(rèn)為我們兩個合適嗎?你不認(rèn)為王老師這樣安排我們兩個有些強(qiáng)人所難嗎?”烏梅臉色一下變得緋紅,不安地朝我笑了笑,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弗直愣愣地看著我道:“我的這個期盼荒唐嗎?不,一點(diǎn)兒也不荒唐。我敢說只要你和烏梅相處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烏梅站了起來,打斷了王弗的話道:“孩子這會兒怕是要醒了,我過去看看。你們倆多吃一點(diǎn)菜,少喝一點(diǎn)兒酒,好嗎?”王弗和我都陰沉著臉,勉強(qiáng)朝烏梅笑了笑。烏梅輕輕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王弗和我互相狠狠地對視著。良久,王弗說:“說說吧,你怎么回事兒?”我冷著臉說:“平心而論,我并不討厭烏梅,甚至有些地方還很欣賞她,但也絕談不上愛她。你在事先沒有征得我同意的情況下就這么做是對我的不尊重。如果烏梅也不明就里,那你也是對她的不尊重。你喜歡烏梅那是你的事情,怎么可以移花接木讓我當(dāng)替身?怎么說我也還是個處男啊,而烏梅呢,孩子都那么大了……”王弗聽我說到這兒,臉色一下變白了。他手指顫抖地指著我的鼻子道:“我……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一個凡夫俗子。好了,我們沒有什么可再談的了?!闭f完,怒沖沖地拂袖而去。我呆坐了一下,也隨之而去。
轉(zhuǎn)眼間,開學(xué)的時間就要到了,明天我就要告別五年的喂馬生涯,離開黃崗子屯,前往首都北京去報到了。在此之前的一段時間里,我和王弗一直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這天晚上,王弗默默地坐在大書箱子上看書。我收拾好行李后,走過去小聲告訴他明天我就走了。王弗頭也不抬地:“是嗎?那好。”我問他是不是還為那件事兒和我生氣呢,他生硬地:“不敢?!卑焉碜优さ搅艘贿?。我一時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再說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背著行李卷兒獨(dú)自一人離去。我走到了黃崗子屯外停了下來,向前望去——一條鄉(xiāng)間的土路從腳下伸開,蜿蜒著繞過—片枝葉繁茂的楊樹林,消失在遠(yuǎn)方。我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正欲向前走去,王弗手里抱著那本封皮被燒焦了的原文版莎士比亞全集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見到他,我且驚且喜。王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和烏梅的那件事情,我反復(fù)想了想,還是我做得有些唐突。我向你道歉,有機(jī)會,我還要向?yàn)趺返狼?。好了,這事兒我們就不說了?!彼涯潜緯f給我,“你也知道,除了書,我沒什么能夠送給你的了?!蔽业难廴河行┌l(fā)紅,手哆嗦著接過了那本書。王弗揮手道:“好了,就這樣吧。不送,珍重?!比缓蟮纛^而去。那一剎,我看到他的眼中淚光一閃。
在我離開黃崗子屯的第三年,王弗給我來信說,厄運(yùn)再一次降臨到了烏梅的身上。她被確診為骨癌晚期,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救治的機(jī)會。王弗在烏梅確診后的第二天就毫不遲疑地從馬圈搬到了烏梅的家里,他要伴著烏梅走完人生的最后旅途。
那是—個寒風(fēng)凜冽的傍晚,許多村民站在烏梅家鋪滿積雪的大門口朝院子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著什么,王弗背著一個行李卷,手里拎著洗漱用具匆匆而來。眾人們見了,都閃開了一條路,王弗目不斜視,徑自走了進(jìn)去。屋里面冷冷清清,毫無生機(jī)。烏梅蓋著一床被子躺在炕上,五歲的兒子坐在炕沿下的一個小板凳上,頭頂著烏梅的頭,不停地蹭著,嘴里反復(fù)低聲地叫著:“媽媽,媽媽?!睘趺烽g或從被子里伸出手無力地?fù)崦幌聝鹤拥念^。王弗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見了,立刻扔下手里的東西,一把抱起了孩子,愴然道:“孩子,不怕,還有我?!睘趺敷@愕地抬起了頭,和王弗四目相對,眼圈兒都漸漸地潮紅起來。那天晚上,孩子已躺在炕上沉沉睡去。烏梅披著衣服和王弗各坐在一張椅子上,遙望著窗外的一輪皎月。沉默良久,王弗說:“烏梅呀,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會替你去做的?!睘趺废肓艘幌?,站起身,慢步走到梳妝臺前,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厚沓稿紙,走回來,交到王弗的手里說:“這是我這么多年來寫的一些小詩,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鳖D了一下,她輕輕嘆道,“以前我還一直想,我要是能夠親眼看到我的詩結(jié)成了集子,那該多高興啊??墒乾F(xiàn)在看來,這也只能是個美好的愿望而已了?!彼⑽⒁恍?,把詩稿交給王弗,“等我去了以后,你就替我保管,好嗎?”王弗接過了那些詩稿,深深地望著烏梅。
王弗住進(jìn)了烏梅家另外的一個屋子里。那天整整一夜,他都沒有睡,在地上走來走去,手里拿著烏梅的詩稿不停地看著。時而扼腕長嘆,時而以手捂面劇烈地抽泣。天剛蒙蒙亮,王弗走進(jìn)了烏梅的房間。烏梅正躺在炕上瞇著眼睛看著房頂出神。王弗站在烏梅的頭頂上說:“烏梅,我要讓你見到你的詩集?!睘趺费銎痤^靜靜地看了王弗一會兒,微笑著搖了搖頭。王弗說:“你等著,好嗎?等著!”
王弗來到了一家個體印刷廠找到廠長,把烏梅的詩稿遞過去問要把這些詩稿印成詩集得需要多少錢。廠長翻看了那堆稿子后,問道:“你一共要印多少冊?”王弗伸出一根指頭說:“就印一冊?!崩习灞牬笱劬Γ骸熬陀∫粌?那你想干啥呀?!蓖醺フf:“有特殊重要的意義。”廠長給他核算完了,說至少也得一千塊錢。王弗的臉一下漲紅了,笑著說:“您看啊,是這樣的,我……我吧,一時還拿不出這么多的錢來?!睆S長不悅地說:“你拿不出錢來,那你來扯啥來了?”王弗猶豫地問廠長他們廠子里是否需要打零工的?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不可以替他們打點(diǎn)兒零工把書錢給頂上。廠長翻著眼皮看著王弗道:“你能干啥呀?”王弗趕緊表示他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把詩集印出來,干什么都可以。廠長想了一會兒,答應(yīng)可以讓他試試,不過得等到他什么時候把錢掙夠了,什么時候才能開印。王弗趕緊表態(tài)說好的,好的。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王弗每天起早貪黑地在骯臟嘈雜的車間里干著重活,吃力地扛起一件—件的大紙包。一天,王弗蹬著一個拉滿了印刷品的三輪車吃力地上坡。接近坡頂時,他實(shí)在蹬不動了,三輪車順坡退了下來。車翻了,他重重地摔倒了,臉上蹭出了很大的一片傷痕。他艱難地爬起來,扶起了三輪車,把散落的印刷品一件一件再裝上去。
這天晚上,孩子睡著了以后,烏梅從炕上起來,倒了一盆熱水洗了洗臉,簡單地擦了擦身子。然后走到梳妝臺前坐下來,對著鏡子開始慢慢地梳妝打扮起來。烏梅雖然重病在身,但美麗依舊。她對著鏡子又仔細(xì)地看了看自己,然后慢慢地走向王弗的屋子。
王弗披著一件開了花的大棉襖,側(cè)著臉趴在炕沿上睡著了。露在外面的那一側(cè)的臉上又青又腫,凝著一些血痂。他前邊的炕上擺著一碗結(jié)了冰碴兒的包米精子粥和吃剩下半根兒的腌黃瓜。烏梅輕輕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站在那里靜靜地看了王弗好一會兒,淚水漸漸地涌上了她的眼簾。有頃,她掏出了一個手絹,沾了一點(diǎn)兒唾沫,走到王弗面前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擦拭著。王弗睡得更甜了,居然還打了幾個大大的鼾聲,然后就突然地,一下子醒了過來。他看到了烏梅,既意外,又高興,就欲站起來給她讓座。烏梅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你別動,你別動,我再給你擦一擦?!庇谑撬湍敲错槒牡赝χ敝碜幼?,任由她輕柔地擦著他的臉頰。烏梅擦了一劊乙,直起身子輕聲問:“你這一生中從來就沒有嘗到過女人的滋味,是嗎?”王弗深吸了一口氣:“是的?!睘趺烽_始慢慢地脫下了自己的衣服:“我……我要讓你得到補(bǔ)償。”
燈光下,烏梅黝黑的皮膚像綢緞一樣閃著光澤。她的脖子細(xì)長而又溫潤,一團(tuán)又濃又密黑得發(fā)亮的頭發(fā)綰起來,松松地?cái)n在脖子后面。她的乳房硬硬地挺著,覆著一層隱約可見的黃色絨毛。兩只乳頭呈淡粉色,周邊看不出一點(diǎn)兒乳暈。她的乳房并沒有因?yàn)樯撕⒆佣獾饺魏纹茐?,這幾乎還是一對完美的處女乳房。
王弗鼓起雙眼,狠狠地凝望著烏梅赤裸的上身。他的臉漲成了紫色,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條條綻起;他的喘息呼呼有聲,喉結(jié)不住地蠕動,就像—架破風(fēng)箱被猛烈地抽動著,有一種急促掙扎的感覺。他的嘴張大著,甚至還有一串兒口水不爭氣地悄然滑落出來。長時間的沉默。烏梅垂著眼簾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好嗎?王弗嗚咽道:“好,好,簡直美得無與倫比?!?/p>
烏梅細(xì)細(xì)的聲音:“那,送給你好嗎?”邊說邊把王弗的頭按在自己的胸上。王弗渾身驚顫,非常響亮地咽下了一口涎水,然后狠狠地閉上了眼睛。有頃,烏梅柔聲道:“我怕是很快就要走了,現(xiàn)在不給你,怕就沒有機(jī)會了。好吧,那就來吧……”說著,欲往炕上引領(lǐng)王弗。王弗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烏梅的腰,愴然道:“不,不要,烏梅,不要,這樣就足夠了。我……謝謝你,謝謝你。這一刻,我會永生珍藏在心底。”王弗的眼淚大顆地滴落下來。烏梅抱著他的頭,眼淚也在無聲地流淌……
烏梅的病情很快惡化,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而就在這一天,王弗終于掙夠了那一千塊錢,烏梅的詩集開機(jī)印刷了。早晨,王弗站在烏梅的頭上小聲說:“烏梅,堅(jiān)持住,我今天要送給你一個珍貴的禮物,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啊?!睘趺访銖?qiáng)一笑,用細(xì)若游絲的聲音說:“今天雪大,路上多……多加小心。我等……等你回來?!?/p>
晚上,在漫天飄飛的大雪中,王弗抱著一本剛剛印出來的詩集踉蹌地跑進(jìn)了烏梅的家里。然而,晚了。烏梅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她的小兒子坐在炕沿下邊的一個小板凳上,掛著滿臉的淚痕,抱著烏梅的一只胳膊睡著了。王弗滿身是雪,手里托著那本散發(fā)著墨香但裝潢粗糙的詩集奔到炕前,急切地呼喚道:“烏梅,烏梅……”烏梅沒有任何反應(yīng)。王弗伸手試了烏梅一下鼻息,然后木然地站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看著炕上的烏梅,小聲說:“烏梅呀,我終于把你的詩集印出來了,我終于能把它獻(xiàn)給你了,你能睜開眼睛看上一眼嗎?”烏梅靜寂地躺在那里。王弗喉結(jié)抽動了半晌接著說:“烏梅呀,我還給你的詩集作了個序,我現(xiàn)在就念給你聽聽,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詩集,聲音哽咽道:“我初識烏梅是在一個花香輕飄的春天里……”
當(dāng)我得到消息趕回黃崗子屯兒時,得知烏梅已經(jīng)下葬了,便急忙來到她的墓地。在茫茫的雪地中,烏梅的新墳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格外顯眼。王弗帶著烏梅的小兒子正站在墓前,我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腳步,在不遠(yuǎn)處看著刪L
王弗從懷里掏出了那本詩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墓前,然后拿出一盒火柴小心地點(diǎn)燃了它。詩集很快變成了一團(tuán)火焰,在寒風(fēng)中輕輕地跳躍著。王弗凝視著火焰大聲道:“烏梅呀,帶上你的詩集高高興興地遠(yuǎn)行吧,去尋找真正屬于你的那一片家園去吧?!被鹧鎿u曳跳動著……烏梅的兒子指著火焰道:“那里有什么?”王弗摸著孩子的頭頂?shù)溃骸澳抢镉心銒寢屝撵`的聲音?!被鹧鏉u漸熄滅了,隨后被一陣清風(fēng)飄然卷走。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
題 字 張學(xu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