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潮
為了收集素材,我學(xué)著蒲老先生的樣子,在門前掛了個“海潮故事館”的牌子。
這天,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走進來,要給我講講他女兒的故事。
老漢姓范,家住嵩陽縣離城四十五里的石頭坡村。老漢喂了一頭牛。山里許多人家都喂牛。坡地沒法機耕,大部分得靠牛去犁耙。老漢把牛飼養(yǎng)得膘肥體壯,兩只眼像倒車鏡一樣看得見影兒。
可老漢牛丟了。
老漢找了兩天,整個山都找遍了,親戚鄰居也問遍了。老漢把頭指給我說,以前都知道他有一頭好發(fā),鐵絲桿一樣硬,煤炭一樣黑,“可我一急一愁,這頭發(fā)一夜就變得花白了?!?/p>
我說,你趕快報案吶。老漢說,是啊,我買了一盒金芒果去派出所報案。說心里話,我活大半輩子,還沒進過派出所大門吶。
老漢說:我走進派出所,院子好大啊,還種著花草,像個公園似的??稍鹤永锢淝迩宓摹N衣犓L室有人說話,走過去,原來一群人正在搓麻將。見我往里邊探望,所長兇巴巴地問:干啥?我嚇得腿都軟了。我想派出所就是抓壞人的地方啊,好人都怕成這樣,壞人一定更害怕了。我壯著膽子說:我牛丟了。所長說:報停!我一聽不對勁呀,我來報案,咋會叫報停呢。另一個人嘩就把牌推倒了,哈哈笑道:摳起來。那所長臉色就不好看,罵了聲:今天手臭透了,眼看十拿九準贏牌,總是差那么一兩張。另一個人笑道:昨晚一定沒干好事,又去紅燈街摸翠花咪咪(奶子)了吧?所長沒搭理那人,對我說:你牛啥時候丟的?我說前天早上。前天都丟了,你咋現(xiàn)在才來報案?我說我不是去找牛了嗎?那所長邊碼牌邊說:你回家拿錢吧,五百塊。我問:拿錢干嘛?給你找牛??!我一下就愣住了。五百塊,我往哪弄五百塊?有五百塊,我再買頭牛崽養(yǎng)著呢。那所長像吆喝牛一樣說:你還愣著干嗎,回去取錢唄。他們又開始搓牌。我心里那個氣呀,所長咋這德行?國家養(yǎng)著你們,皇糧讓你們白吃了!
我邊走邊發(fā)牢騷,出派出所沒多遠,一個女子把我叫住,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閨女,氣我一個人受就夠了,給你說說沒用。那女子說,你跟我說說,或許我會幫些忙。我看那女子像從大城市來的,說話好聽,態(tài)度蠻誠懇,就前前后后跟她說了一遍。那女子聽了很氣憤,說:大爺,你現(xiàn)在就拐回去,對那所長就說我老任讓他給你找牛去。我問她這樣能行?那女子說:你就這樣說!我看那女子說得堅決,心想行不行試試。
所長見我回來挺驚訝,問我:一會兒可把錢取來了?我說我往哪取錢啊,咱又沒開銀行。他一聽沒錢,臉就耷下來,問:那你回來干啥?我就照那女子的話說:老任讓我回來的。老任說她讓你給我找牛去。那所長不聽則罷,一聽就火了:老任?你咋恁聽老任的,老任是你娘你那么聽她?梁作家你聽聽,這是啥話?還是派出所長呢,開口就罵人,真不是個東西。
我對老漢說,你是不是扯遠了?你不是給我講你女兒的故事嗎?咋講半天還沒聽你說女兒一個字?老漢說你別急,“這時候,我聽身后有人接腔:老任不是他娘哩,他是老任的爹哩。我扭臉一看,說這話的就是剛才問我情況的那個女子,她就跟在我身后,臉繃得緊緊的,很嚴肅!所長一見那女子,臉刷地就變白了,牌也不打了,灰禿禿地,腿都站不直了。我后來才知道她是我們縣剛來的公安局長。”
我說老漢,還是說說你女兒的故事吧。老漢說:“那公安局長就是我女兒呀?!蔽也恍牛核悄闩畠海坷蠞h說:若不是我女兒,她會說出那樣的話嗎?
我想了很久,把這故事寄給了《金山》雜志,《金山》雜志很快登出來,還寄來了不菲的稿酬。我把稿酬按照老漢留下的地址,親自送給了老漢。我想讓老漢再買一頭那樣的好牛。
沒想到,老漢頭發(fā)全白了,一個人蹲在村頭大槐樹底下抽悶煙。老漢見我就哭起來,哭得揪心般痛。老漢說:你不知道,任局長來這三年,俺村再沒丟過一頭牛哇。
我也哭起來。幾個月前,老漢的“女兒”因公殉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