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仁
村里有個叫王官仁的小伙子來找我,要看些農(nóng)業(yè)科技方面的書籍。我將他請進(jìn)屋里。王官仁在這一帶算個知名人物。幾年前,王官仁中學(xué)畢業(yè),挺著小胸脯去考大學(xué),可惜只差一分,只好留校補(bǔ)習(xí)。第二年高考,王官仁滿有把握進(jìn)了考場,結(jié)果差兩分。于是第三年差三分,第四年差四分,隨著高考次數(shù)的增加,差距也增大。到了第八年,家里所有的豬、羊、牛包括兔子老母雞賣得精光,實在交不起補(bǔ)習(xí)費,只好作罷了。王官仁含著兩眼熱淚揮揮手告別了學(xué)校和老師同學(xué),背著鋪蓋卷兒回了村。
王官仁爹王官仁媽跟著王官仁進(jìn)了窯洞,王官仁媽不會說話,一聲也沒敢吭;王官仁爹安慰說,回來也好,就是考上了,咱也上不起啦!
王官仁回到村里,一連數(shù)日悶在家中不出門。王官仁爹王官仁媽怕王官仁悶出病來,被窩里商量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王官仁爹坐王官仁頭跟前,說,官仁,咱們蓋個雞窩吧。王官仁想了想,然后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披衣服說,蓋吧。王官仁爹忙著找工具去了。一會兒,王官仁交給王官仁爹一張蓋雞窩的圖紙,王官仁爹把圖紙端在粗糙的大手掌中,翻過來調(diào)過去,咋也看不懂。就說,一共就圈兩只草雞一只公雞,還用畫個圖紙?王官仁不做聲。王官仁爹看不懂圖紙,就不能當(dāng)老師傅了,只好當(dāng)小工,和泥、刨土基,給王官仁打下手。
王官仁彎下腰開始蓋雞窩。王官仁沒干過土木營生,剛張羅,兩手就不見了白肉皮,變成十根剛從泥地里拔出來的胡蘿卜。王官仁的膝蓋不會打彎兒,所以彎腰的時候屁股就撅起半天高。
這樣也好,泥點子就濺不到鞋上了。但鞋上雖然濺不到泥點子,可其它部位照樣濺了不少泥點子,到最后眼鏡也被泥巴糊住了。雞窩總算蓋成功了,王官仁爹退后兩步端詳,咋看咋像個大會堂。
王官仁媽也到雞窩跟前看雞窩,王官仁媽也退后兩步端詳,咋看咋像個大會堂。王官仁媽想,到底念過小二十年書,雞窩蓋得也和旁人蓋的不一樣,王官仁媽很高興。
王官仁媽有慢性疾病,由于沒錢看醫(yī)生,沒錢抓藥,所以老是好不了,好不徹底,這次又犯了。王官仁說,去醫(yī)院吧。王官仁媽說,不值得,扛兩天就好了。王官仁又強(qiáng)調(diào)說,去醫(yī)院找醫(yī)生看看吧,王官仁媽不說話,王官仁爹說,是哩,早該去了。王官仁看看二位老人不動彈,知道村里人觀念趕不上趟,便提高嗓門氣憤地說,有病就該去醫(yī)院,都啥年代啦還這么僵化!王官仁爹媽都不做聲。王官仁爹忍不住了,說,哪有錢兒,能賣的東西齊賣光了。
王官仁頓時不做聲了。王官仁想了想,說,我給您兒治一治吧。王官仁媽不知道王官仁在城里念了十幾年書學(xué)會了治病救人,高興得兩眼放光,說,快給媽療治療治吧,難活死個我啦!啊呀呀!王官仁爹說,能治?不花錢?王官仁說,不用。王官仁用燒酒給他媽擦了手掌心,王官仁從燈口里引出兩根電線,叫他媽一手拉一根,說,您的身上有病菌,用電可以殺一殺,病就好了。王官仁媽說,對對,快殺吧。王官仁爹想了想也說對對,說快殺吧。王官仁一家人同時認(rèn)為,小小病菌,哪頂?shù)米‰姷耐Γ?/p>
王官仁媽就一手抓牢了一根電線。王官仁仔細(xì)檢查了一下他媽手中電線的接觸情況,然后一拉燈,王官仁媽滿頭白發(fā)齊刷刷站起來,王官仁拉滅了燈,王官仁媽躺在地下站不起來了,可是頭發(fā)還齊刷刷站著。
我問,村里人說著玩吧?
王官仁臉紅了。說,真的。
丑老漢
傍晚,丑老漢拿著一封信跑來找我,垂頭喪氣的樣子。我有些納悶,丑老漢雖然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rèn)得,可丑嬸子年輕時畢竟唱過幾天戲,也就識得一些戲文,一封百字不到的短信,意思還是揣度得下來的。果然丑老漢有無限心事,他接到一封叫他左右為難的信。
丑老漢的老母親五十年前就嫁到遠(yuǎn)在內(nèi)蒙海流圖的一個叫做“羊圈”的小村子里度日月,現(xiàn)在老得不能動彈,沒人管了,想回來,當(dāng)?shù)氐拇逦瘯蛯懶沤o丑老漢。那邊雖然是商量的口氣,其實就是讓他往回接人。
丑嬸子和丑老漢母親皮不沾肉不連的,見過幾面也早忘了,現(xiàn)在聽說要往回接她,管吃管喝不說,將來還得端屎端尿,明擺著十二分的不愿意。丑嬸子就說,尿她!當(dāng)初誰攆她走來?當(dāng)初她扔下你們不管,跟個野漢子跑內(nèi)蒙好活去啦,現(xiàn)在沒人要啦又想回來叫這些人伺候,沒那好事兒!
丑老漢就說,當(dāng)初也不是扔下我們不管,當(dāng)初是生活所迫嘛。以后,不是經(jīng)常送衣裳送錢接濟(jì)我們?
“那些人為什么不管,她在那里不是養(yǎng)了個蒙古人嘛。老韃子死了,小韃子也死啦?”
“信上不是說,那人殘廢了嘛。”
“該著。誰讓他偷人家的羊,捶死他也不為過?!比缓笸诳喑罄蠞h道,“你媽那破褲襠里,還能抖出個好東西來!”
丑老漢大怒,發(fā)聲喊,把手里的飯碗砸在地上打個粉碎。丑嬸子嚇一個愣怔,見丑老漢沒了下文,馬上回過神兒來,撲上來抓破丑老漢的臉,嚷道:“你甭拿碗出氣,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你殺了我吧!”丑老漢見狀,氣早就泄了,看看招架不住,且退且分辯說:“不讓我打人,還不讓我打個碗?”趁有人拉架,落荒去了。
果然看見丑老漢脖頸和臉上的指痕。來我家聊天的人勸解一番,丑老漢撓著頭皮回去。
丑老漢回家后,丑嬸子的氣已經(jīng)消了,盛了飯放在丑老漢面前。丑老漢沒有搭理。一會兒,丑老漢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丑嬸子道:“我媽都八十八啦,能活幾天,接回來也吃不了幾天干飯啦,從經(jīng)濟(jì)上考慮,還是接回來合算?!?/p>
丑嬸子很注重實際問題,丑嬸子就說:“你媽連個鋼崩兒也沒有啦,合算個啥?咋,再給你媽嫁個老漢過幾個錢兒?”
“你看你看,”丑老漢說,“沒有一點兒腦子。我爹死去小六十年了,總不能在陰間打光棍吧。在我手里,好賴也得給老漢配個鬼妻吧。把我媽接回來,三兩個月死了,省得給我爹配鬼妻。你算算,這要省多少錢?”
經(jīng)丑老漢提醒,丑嬸子不響了,暗地里扳了扳指頭,豁然大悟。丑嬸子雖然苛刻刁蠻,但向來佩服丑老漢的見識,最后就同意了。丑嬸子還加了自己的高見,說:
“這樣也對,又是原班人馬!”
丑老漢就接回個木乃伊似的老人來。
此后不久,婆媳二人不和,丑嬸子多少有些磕打老人。吃飯的時候,丑嬸子把飯碗搡到老人跟前,說,給你,填吧,填飽了有精神上街嚼舌頭罵人!老人立刻把那對遮了一層灰色云翳的眼睛閉住,像只曬太陽的蛤蟆似的不響也不動了。丑老漢也沒有辦法。丑老漢苦惱了很長時間,最后終于把家庭矛盾化解開了。因為丑老漢又想出了新點子。丑老漢開導(dǎo)丑嬸子道:“我聽人家劉增元說,誰家的老人活到九十歲,政府就獎勵一臺大彩電。咱總能得這個獎?!?/p>
丑老漢的老母親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買來的女人
那年冬天,女子被人販子擁下火車,連飯都來不及吃,就被一輛“發(fā)家”牌農(nóng)用三輪車?yán)酱謇飦?。進(jìn)村的時候已是黃昏,看樣子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反抗了,被幾個門扇似的男人挾持著,立在車廂里。車下圍著一群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人販子說,誰看對了,快點兒。丑邦在車下,一眼就看中了她,點過票子,人販子把她推下車,然后丑邦連拉帶拽,后面有人推著,弄回自己的土窯院兒里。
頭幾天,女子只是痛哭流涕,哭訴自己和家里的諸多不幸,央求丑邦放她走??纯纯拊V不起作用,女子就絕食,粒米不進(jìn),滴水不沾,閉著眼,流著淚,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擺出一副往死餓自己的架式。絕食也不會起什么作用,被人捏著鼻子灌羊奶的滋味比饑餓更難受。于是福妹便開始打鬧,見誰抓誰,逮啥砸啥,碰頭撞墻,尋死覓活,弄得丑邦家就像養(yǎng)了一頭什么小獸,門上加閂,窗戶釘板,院子里面白明黑夜有人看守。但瞅見個空兒,女子就逃,
鉆羊圈草房,跳地窖茅坑,丑邦家是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丑邦的父親老邦就說,丑邦丑邦這也不叫個事兒,半個月啦還是個這。哪有娶上媳婦自個兒招攬不住叫旁人照看的道理?該做啥就得做啥哩!
丑邦跑到不知誰家喝了半斤酒,心一橫,回家關(guān)了窯門就剝女子的褲。
女子操起雞毛撣子,掂了掂,跟著“叭”的一下,丑邦頭上開了花。
丑邦的酒醒了。丑邦松了手。就聽窗外老邦說:“捶那鱉子!”
丑邦不高興,捂住頭說:“爺偏不!”就拉滅了燈,蹲在原地不動彈。丑邦不動彈,女子也不敢動彈,二人就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那么僵持著。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的下半月,月亮出來得晚,等月光照到窗戶上,就是深夜了。丑邦就著月光朦朦朧朧看見女子團(tuán)縮在后炕底,眼光幽幽的,頓生憐憫。最后丑邦說:“你睡會兒吧,我不強(qiáng)迫你。”退回自己的被窩里。
女子不放松警惕,盯著丑邦花枕頭上的黑腦勺,直到窗戶發(fā)了白。
白天相安無事,到了晚上,女子見丑邦又蹭過來,便退到后墻根,說:“你越強(qiáng)迫我我越不依你!”說罷嚎啕大哭。
丑邦沒奈何,鉆進(jìn)自己的被窩兒里。
這天晚上,丑邦串門子回來,摸著黑開鎖進(jìn)了自己的窯。丑邦拉著電燈,見女子還是團(tuán)縮在后炕旮旯里,心軟了,幾乎就決定送人家回四川啦。好在女子沒有哀求,丑邦也沒有沖動。女子見丑邦進(jìn)來,捂住臉又吸吸嗒嗒哭起來。
丑邦也掉了淚。丑邦委屈地說:“我,父子二人種十畝黍子,十畝谷子,十畝山藥,我哪點兒不如旁人?我家有十袋粉面,二十袋小米,三十袋黃米和兩窨子山藥蛋,我哪點兒不如旁人?旁人的侉子鬧爭個十天半月就回了頭,就停停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了,你就鬧個沒完沒了。我問你,我哪點兒不如旁人?”
女子還是哭,丑邦也不敢靠前,抱著膝頭陪她坐著。到了人定月發(fā)的時候,女子的哭聲降下來,像是怕驚了村里人的夢似的。女子的哭聲時斷時續(xù),像月光下小溪的細(xì)流一樣。
女子紅腫著一對桃子似的毛眼睛,幽怨地盯著丑邦,哽咽著說:“你越強(qiáng)迫我我越不依你。”
這天夜里,月色很好。
我問女子:“你現(xiàn)在真的愿意和丑邦過啦?”
女子笑了笑,趕著羊群走了。
養(yǎng)蜂人
杏樹開花的時候,養(yǎng)蜂人帶著他的蜂箱匆匆趕來。
雙泉溝一帶干旱少雨,無霜期甚短,故爾夏季短暫清涼,冬天漫長寒冷,日平均氣溫不過6度。低溫干燥不但使柑桔石榴不能成活,就是紅棗板栗也適應(yīng)不了這里近乎嚴(yán)酷的氣候,所能生長的,只有杏和李子。杏樹是這里的優(yōu)勢樹種,三月底到四月初,杏樹的花蕾開始萌發(fā)膨脹,遠(yuǎn)遠(yuǎn)望去,嫣紅如云,在光禿禿的荒野上,非常醒目,非常壯麗。幾天后,杏樹開始開花,先是濃重的粉紅色,像一盞盞擦亮的小火柴頭兒,接著全樹的花都開放了,變成了淡粉色,又變成白粉色。如果沒有早春的霜凍,五月中旬,就有火柴頭大的小杏子從花落處誕生。
霜凍雖然經(jīng)常降臨,杏花還是每年都要開放的。
養(yǎng)蜂人住在帳篷里,他的帳篷先安扎在道路旁邊,再安扎在田埂下面。他的家在南方。他帶著他的蜂箱、帳篷、一應(yīng)的生活用品,追隨著花的腳步,從南方一步步遷移,到這里時,剛好杏樹就開花了。杏花釀造的蜂蜜是有藥用價值的,養(yǎng)蜂人在這里要呆到五月的中旬,然后才向海拔更高的地方遷升,去采油菜的花蜜。
村里的一頭脫了韁繩的毛驢跑到蜂箱旁邊。這頭毛驢注定要倒霉了,因為它用多事的驢嘴去掀動飄來花蜜香味的蜂箱。它覺得它的皮夠厚的,便是被蜂蟄了也無所謂,還是嘴巴要緊啊。哪知一只蜂硬是鉆進(jìn)它的耳朵眼兒里蟄,毛驢驚恐慌亂,又跑又跳,便掉到溝里摔斷了脖子。
驢的主人提了半節(jié)棒子追過來,鉆進(jìn)帳篷里,叫醒了喝多了蜜酒正在酣睡的養(yǎng)蜂人,讓養(yǎng)蜂人包賠那頭掉到溝里摔死的貪嘴毛驢。養(yǎng)蜂人按照驢主人的要求,賠了驢主人一頭騾子的價錢。
村里人都笑,說養(yǎng)蜂人缺個心眼兒。
和養(yǎng)蜂人喝的蜜酒比一比,村里人喝的酒,實在是不能叫做酒的。村里人喝的酒是酒精兌自來水,有時候水兌得多些,有時候酒精兌得多些,難免有時淡得寡味,有時又苦得難以下咽。有一次小賣部進(jìn)回來工業(yè)酒精兌水冒充的白酒,結(jié)果就有人喝壞了身體。有些體面人,如村里的干部,經(jīng)常到養(yǎng)蜂人的帳篷去閑坐,說些有事盡管言語的話,就嘗到了養(yǎng)蜂人的好酒;稍有一些劣跡的閑漢也能隔三差五品嘗得到。就很叫一些饞酒的人口里生津了。于是有人想出了一個奇妙的辦法,他背了噴霧器,故意走過養(yǎng)蜂人的帳篷,說,長蟲子啦,該給杏樹打農(nóng)藥了。于是養(yǎng)蜂人將他讓到帳篷里,從隱蔽的地方拿出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