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　雪

生命里那些隱忍的痛苦和短暫的歡悅，是散文詩。

后半夜，起風(fēng)了

我注定要醒來，雖然我不認(rèn)為，我是被后半夜的風(fēng)給驚醒的。那風(fēng)掠著幾片枯葉，從屋脊和房后的墻根刮過，不忽略黑夜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從東到西，墻上的塵土不斷剝落。漸漸地，我感到了我和這個世界，越來越薄。

屋頂上，幾只剪紙一樣薄的鳥還沒站穩(wěn)，就被吹得翹起了尾巴，順著風(fēng)向，它比枝頭的枯葉墜得更快。遠(yuǎn)處的樹林里，好像有什么被圍困，無數(shù)條皮鞭在抽打夢境。

驀然問首，我們似乎擁有了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更遠(yuǎn)處，一閃一閃的燈火終于滅了。我不知道，是人把它掐滅的，還是秋風(fēng)把它吹滅的?

后半夜了，萬事萬物，也該入睡了。

而我注定要醒來，雖然我不認(rèn)為，我是被后半夜的風(fēng)給驚醒的。我坐在故鄉(xiāng)溫?zé)岬耐量簧细械揭唤z絲的清冷。想象從遠(yuǎn)處卷來又被卷向遠(yuǎn)處的紅塵，有多少，來自那些無法入眠的心靈。

聽見火車

聽見火車，是多年以前的舊事。

那時候，我常常聽見黑黑的、長長的火車，穿過比火車頭更黑、比我的內(nèi)心更空的黑夜。

那時候，我就喜歡在深夜把頭探出暖暖的被窩，眨巴著一雙比夜色更神秘、比星星更閃爍的小眼睛聽火車。我能敏感地分辨出，火車在深夜鉆出一個洞子，又扎進(jìn)另外一個洞子的聲音。我還能清晰地感覺到。火車那負(fù)載過重的大鐵輪子，從一節(jié)鋼軌碾過另一節(jié)鋼軌。那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總是那么震撼人心，總能把我?fù)雜而陳舊的想法帶到遠(yuǎn)方。

聽見火車。我聽見喘著粗氣、冒著黑煙的長長的火車，穿過空曠荒涼的原野，吃力地從一個小鎮(zhèn)奔向另一個小鎮(zhèn)。

一想到它把一車皮一車皮的煤和糧食運向天邊，我失落的內(nèi)心，就像堆滿暖人的篝火。

我愛你，秋天的稻草人

沿著春天飄滿蒲公英的小路，順著夏天越來越流行的熱風(fēng)，撩開秋天密密匝匝的草叢，我總能夠找到你。

整個季節(jié)，我長不過一顆小麥，高不過一株苞谷。我的長勢遠(yuǎn)不如向陽坡上，那一片片為太陽表揚而出類拔萃的禾苗。

當(dāng)一畦畦小麥、一洼洼苦蕎都揮舞起手中沉甸甸的熒光棒，我就像秋天熱情洋溢的主持人，歡迎你這位頭戴草帽的鄉(xiāng)下大明星。

白打綠油油的穗頭，有了第一滴奶水般的幽香，鴉雀就從四面八方趕來，聚眾，鬧事，起哄。而你的蒞臨，就像警察或者明星，使得整個大地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莊稼地里的大明星，我愛你!

當(dāng)爺爺叫你張開雙臂，讓你試穿那件我們兄弟仨穿得不能再穿的破汗衫。當(dāng)秋風(fēng)漫過原野，你彎弓搭箭的樣子，就像傳說中射雕的英雄。我喜歡你，喜歡你那下里巴人的樣子。喜歡你給我傻傻的童年帶來的，那一場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虛驚。

雁陣，在天上寫下“人”字

那是我在天地間讀到的第一粒漢字。

那是我迄今見過的，最大的象形文字。

天空，萬里無云。

一隊路過故鄉(xiāng)的大雁，在一張?zhí)齑蟮募埳?，即興寫下鋪天蓋地的“人”字，猶如神來之筆。

那是秋天，故鄉(xiāng)頭頂上最遼闊的一幕。

一只只大雁遷徙，在高遠(yuǎn)的天幕上進(jìn)行隊形變換。它們展開翅膀，一字排開，又在行進(jìn)間翅翅相接，——撇一捺，巨大的“人”字落墨驚風(fēng)。

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能打動人心的中國書法。

天地之間，“人”字。被近千只大雁揮灑得如此地蕩氣回腸，靈動飄逸，淋漓盡致。

炊煙，飄向美麗的天堂

今天，我想起母親。

今天，我在他鄉(xiāng)，想念故鄉(xiāng)。

今天，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朦朧之中，一縷炊煙，緩緩飄向美麗的天堂。

多少年了，母親老了，故鄉(xiāng)舊了。而在凝望中，在煙雨濛濛的午后，炊煙依舊，裊裊升起。

多少年了，故鄉(xiāng)還是那么矮矮地，靜靜地，在陽光的恩澤中變舊，在風(fēng)雨的剝蝕中越來越淡，就像一張漸漸模糊的底片。

就像一件多年不穿的舊衣服，每一處隱忍的傷口上，都蒙著一塊鮮艷的補丁。

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

地平線上，一叢叢楓樹，失火一般焚燒。

風(fēng)，還在助長火勢，把我眼里的幾朵火燒云也映得通紅。

那時候，趕路的人不再說話，和沉默的風(fēng)雨攪在一起。有人在回家的路上，依稀聽到，那發(fā)自土地腹部隱忍的雷聲。

地都歇了，好像人們看過的報紙。那些開過花的作物，就像卸了妝的女人。

風(fēng)中，萬物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走向寒冷的步履。

秋天深了，天空和大地一覽無余。

我們的心事一覽無余。

只有燃燒得有些窒息的楓樹．迎風(fēng)燃燒。

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勢。

層林盡染，多像我們愈演愈烈的人生。

午夜下了薄薄的雪

那一夜，我們躲進(jìn)暖暖的被窩，一直不肯露頭。

風(fēng)，在黑夜里呼呼地撕著窗紙。但我們就是不愿出門看看，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寧愿把所有的膽怯和想象，寄托在含混不清的夢里。

我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故事，我們寧愿秘密在心里發(fā)霉、變質(zhì)甚至腐爛。雖然，許多情節(jié)，早已家喻戶曉。

這是一種幸福，一種自己動手掩埋隱私的幸福，一種天亮了也不肯起床的，很保守、很懶惰的幸福。

就像午夜不知不覺下了一場雪，薄薄的。而一村子的狗，誰都不肯叫上一聲。

我在天邊放羊

一出村口，我就看見太陽。

陽光暖暖的，像棉花彈在地上。

山坡上，我的羊越來越白，就像天上的云朵，越來越多。

昨天，我們還在天邊邊上流浪，在落日長河里沖了個涼。我喜歡把雪白的羊群放牧成云朵。

每天，我都要面朝太陽唱上一句：

要放就放最白的羊，

最白的羊都在天上。

如果不信，你問問羊。

堆雪原名王國民，1974年出生于甘肅榆中縣，1988年開始在《詩刊》《星星》《散文詩》《詩選刊》《西北軍事文學(xué)》《解放軍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文。散文詩入選《2004中國散文詩精選》等選本?，F(xiàn)為駐疆某部政治處干事，上尉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