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　君

1

我已做好了寂寞的準備。我說，路邊的野花我不采。

朱蓮笑了說，我采。臉上頓時有了輕描淡寫的酒窩，很好看。我初見她時，她手里是有一把野花的，后來她在作文里寫道，我從山中來，路邊開滿了小朋友一樣的花朵。那時，她十三歲，剛剛從童話里走出來。

此時，她中專畢業(yè)，義無反顧回到了山里，在村小學當了老師，這樣，她就可以一邊教書，一邊照顧親愛的母親。此時，我即將走入大學。

我把心留給朱蓮，留在了那個海拔近四千米的山里。那里的月亮很大，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里的桂樹，朱蓮卻說那是丁香。她家四周長滿了丁香樹。朱蓮在哪里，我的心就在哪里，我叫她丁香姑娘，只是不要她結著愁怨。

大學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身邊的同學多數(shù)已有了女朋友，日子飽滿得像豐收年里的麥穗，像兒歌里說的笑彎了腰。

我和朱蓮過著兩地書的日子，日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就像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朱蓮說她想我，說她在煤油燈下時最想我，說要是有個電話機，不知道閃電時，電話會不會響？我也想她，可是想念有時很單薄，很蒼白，我想把她抱在懷里，吻月光一般的唇，這些在假期她都給我了，可她不能給我更多，她說，我得問問媽媽。說完她就亮亮地笑，像山里的流泉。

再有半年，我要畢業(yè)了，那些憧憬了四年的美妙事情，肯定要到來了。

愛情說到底有些功利，我不能免俗，但我沒有因為求之不得，而蠢蠢欲動?？墒虑檫€是發(fā)生了。

阿沙是我室友女朋友的朋友。她有一雙大眼睛，跟趙薇差不了多少，說水靈也行，說傻里傻氣也行。室友跟他女朋友說話，她閑坐著，我也正好沒事兒，她說，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咱們出去，積點兒德，給別人一些機會？

她這樣說了，我就不能當燈泡了，雖然我呆在三尺寬的床上很舒服。

這樣，我們坐在一棵樹下。

她說，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就知道她心中的白馬王子現(xiàn)身了。她就這么直接地說，我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但是她頻繁地來我的宿舍。沒有人知道阿沙有多么熱情。沒人的時候，她會毫無顧忌地對我說愛，甚至她會環(huán)住我的脖子親我的臉頰。我在她第二次表白時，對她說了我有女朋友，她很美，也很好。話到這個份兒上，多少對阿沙有一些打擊，她再也沒有來找我。

這個城市落了第一場雪。我早早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煸谌雺羿l(xiāng)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阿沙。她說她煤氣中毒了，讓我去她租住的小屋。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她的住處。

敲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阿沙喝多了。我說：“阿沙，你這是為什么？”阿沙說：“都是為你，我想你，愛你，我已經(jīng)完了。”說著就流眼淚，淚珠很大，像是滾豆子。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我覺得了一絲危險。

我站起來，我說，可是我?guī)筒涣四?。她一下抱住我說，要是你今天晚上走了，明天只能來收尸了。她說她不會害我的，遺書都寫好了，只是說她是為愛而生的，也是為愛而死的。

我不能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輕人不要命了，所以我留了下來。

我在心里說，一定要沉著冷靜。但是后來的事卻不是我能掌握的。在那天夜里，我和她都結束了一個時代。不同的是，我的第一次給了一個我并不喜歡的女人。而阿沙卻是把她給了她喜歡的人。第二天，我看著別處，不停地對她說，對不起。她像貓一樣依在我的懷里，撲閃著她的大眼睛幸福地呢喃著：我是你的了，我終于是你的了。那傻樣兒，讓我沉默良久。

我不是被阿沙誘惑了，而是被青春期誘惑了。

2

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但是我一個字也不能對朱蓮說。雖然我對阿沙明白無誤說過，發(fā)生的這樣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沙笑了說她僅僅只是愛我，她得到了，足夠了，呵呵。

我不能做到心止如水，欲望像是一個窗口，一旦打開，關上很難。在某些夜里，我承認我不止一次地回憶我和阿沙那一夜的點點滴滴，我不能無動于衷。

當我出現(xiàn)在阿沙面前時，她跳了起來，她說她知道我會來的，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這話讓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我說，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辦法。她吃吃地笑，我有啊。

每一次歡愛之后，我都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也不了，可我做不到。

朱蓮還是有信寫來。一樣的深情，滿是對我的思念。我也回信，也深情，也思念。我和阿沙的關系還在繼續(xù)。我就樣成了一個很惡心的人。

兩個月后的一件事徹底讓我崩潰了。阿沙懷孕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哭了，我恨我自己。我?guī)е⑸橙チ艘粋€離學校很遠的醫(yī)院。她躺在那個冰冷的產(chǎn)床上表現(xiàn)得據(jù)說很堅強?？墒钱斸t(yī)生把一個長長的金屬器械放進去的時候，我在外面聽到了她歇斯底里的叫聲。我不顧一切沖了進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汗珠也很大，滾豆子一樣的。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對阿沙負責。

我給阿沙煲湯，給她洗內(nèi)衣，在夜里給她掖被子。

阿沙說，她知道我心里苦。她不會讓我為難的。愛了，也就愛了，不要心里三長兩短。

她這樣說，我更加內(nèi)疚。

朱蓮來信說母親病了，那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她突然覺得這詩并非只說愛的生不逢時，當親人漸老時，才能體會這詩的悲切。說她母親念叨著我，如果我有時間就回來一趟，母親有話對我說。

她說丁香花開了，很香。山上的野花也開了，它們都有春天。

3

我回去了，我沒有理由不回去，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一切，也許我該告訴她，雖然很難，就算我有一萬張嘴也很難開口。

走在山路上遇到她村子里的一個人，他飛快地走著說是要告訴朱蓮。山里人都很熱心。

可是朱蓮卻在來接我的路上永遠地離開了。走了那么久山路的她竟然滑下了懸崖。是我發(fā)現(xiàn)的，懸崖邊有一束散亂的丁香花，一種不祥鋪天蓋地，那么深的懸崖，我什么都看不見，我發(fā)瘋一般地朝村子里奔去，我多么希望能在路上遇到她，能在教室里見到她，能在她家里見到她。

可是沒有，沒有，沒有。

村里所有的人都出動了，他們喊著她的名字，他們喊一聲，山就應一聲，除此之外，一切都沉默著。

朱蓮在懸崖下面，我永遠不想說我看到她的樣子，永遠。我抱著她，一直抱著回家，我跑下來，輕吻了她的冰冷的嘴唇。

母親折了很多丁香花，放在她身邊。母親終于老淚縱橫，我喊她媽媽，媽媽。她伸手扶起了我，自始至終，她只說了一句說，還是入土為安吧。

送走了朱蓮，我走了，我決定畢業(yè)之后再來。沿著朱蓮走過的山路，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她的夢幻之中。

她十三歲，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走著這條山路去鎮(zhèn)上念書。扎著長長的兩個辮子，穿著一件蘭花布上衣，手里有一束野花。

這是我記憶中最早的關于她的美好印象了。我和她是同桌，那時我們會為誰的胳膊超過了黃金分割線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我叫她花花，因為班主任家的狗叫花花。為此班主任批評過我，可我依然冷不防地叫她一聲。朱蓮傷心地哭過，我見過她的眼淚如珠子一樣從她白皙的臉龐滑落。一年之后她不再和我同桌。那一年我也是十三歲。我體會不到我對她的傷害。只是不和她同桌了，我的心里隱約感覺有一些后悔，因為她的成績很好，考試的時候偶爾還會抄點她的，不至于分數(shù)太低。

初中三年很快過去了，我們都長了三歲，我胡子已經(jīng)有一點黑了，她也長成了160CM的大姑娘，如果老師要我解釋亭亭玉立這個詞，我肯定說，像朱蓮那樣的就是。

在畢業(yè)留言冊上，我向她道了歉。我是真誠的，我求她原諒我的無知。隨后她也給我寫了留言。很細膩的語言，讓我做她的哥哥，因為她們家三個女孩，沒有男孩。寫下的名字，卻是“丁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她說她生在丁香花開的春天，所以媽媽就叫她丁香，她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知道一個女孩子的小名兒，對于我來說，像是嘴里含一顆薄荷糖，清清爽爽的甜。

中考來臨了。丁香是我們學校惟一考上中專的。這在鎮(zhèn)中學還是首次，所以學校給她開了一個歡送會，送她那天我去了，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在一個拐彎處，丁香伸出了她的手，我笨拙地握了一下，那是我長大后第一次握女孩兒的手，我的心里一陣慌亂，我至今也想不起來，那次握住丁香手的感覺。丁香說，以后我給你寫信。丁香羞澀地看著我，還有一臉的調(diào)皮。

我上高中的三年，她就像冬日的暖陽，懶懶散散地照在我的身上，但我覺得溫暖。同時她又像是一個時鐘，總在我的耳邊響著鏗鏘有力的聲音，時間不多了，你要努力喲。那三年，我一直很努力。我想我要考上大學，要當她的男朋友。

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第一個想著的就是要告訴她，那次我對她說，路邊的野花我不采。在密密的山林里，我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柔軟的雙唇……

4

我回到了學校。

朱蓮的一封信安靜地等著我，她在信上說，現(xiàn)在丁香花開得正旺，你有沒有聞見花香呢？你聽到丁香開花的聲音嗎，聽說丁香花開的聲音，是世界上最有靈性的聲音。你知道丁香的別名嗎？我來告訴你是‘百結，這是我剛剛知道的，想著那時給你留言，明明有名字的，卻偏偏寫上丁香，是不是冥宴中的安排，你可別笑我，那么早那么小就愛上了你……

我在信封上寫了序號，201。這是她最后一封信，四年，她寫了201封信給我。

我一直想要給她寫一篇文章，我一直沒有動筆，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又從哪里結束。2005年的某一天我在大街上聽到一首歌：

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憂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當花兒枯萎的時候/當畫面定格的時候/多么嬌嫩的花/卻躲不過風吹雨打

飄啊搖啊的一生/多少美麗編織的夢啊/就這樣匆匆你走了留給我一生牽掛……

歌聲像一只手提起了我的耳朵，我不知道誰還會為這首歌哭泣，我想我會為朱蓮哭泣一生的。君生我亦生，卻不能，日日與君好，就算我知道了丁香的別名，去和誰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