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水落花
1
宴妮最初認識蘇楊,是在一次宴會上。那是個高大的男人,眼睛清澈透亮。兩個人比鄰坐了,三天后開始戀愛,說不上誰追誰了,反正就是快樂。
在宴妮心里一生就此滿足了,青春年少的幸福不知內(nèi)斂地張揚給朋友看,就有早早嫁了的死黨都米笑,點著她的鼻子說:早晚有一天你會倦了的,喜歡龍蝦還不能天天吃呢。宴妮不信,幾乎和都米急了的樣子惹周圍人笑。
不久,宴妮就嫁了,想:自此蘇楊就是最大的麥穗了,怎么可能倦了呢?
2
婚后,都米常常來玩,對往日的玩笑全然過眼云煙般釋然。來了,一條腿架在茶幾上,抽煙喝茶吃零食,沒一點婚后女子的顧忌。在蘇楊面前,都米亦不知道收斂,橫沖直撞的話,驀然間脫口而出,從不考慮別人尷尬與否。蘇楊眼里漸漸有了不悅,私下里說:這樣的女子誰肯娶?
宴妮笑:人家早早就嫁了呢。蘇楊悶悶不語,末了,突兀地來一句:終究是過不到老的。
這一句,竟然成讖。
淺淺淡淡地兩年過后,都米離婚,但并不見怨婦模樣,據(jù)說拿到離婚證的晚上,她在自己酒吧的吧臺上光著腳丫子跳舞,以示慶祝,宣告自己的婚姻時代結(jié)束,從此后兩情相悅不拘情式。
這樣的話被都米自己說過來時,蘇楊對她的不悅更多了幾分,大有希望宴妮從此后對她敬而遠之的暗示。
3
一年后,蘇楊被派去北京辦事處待一年,把宴妮丟在南方,一百萬個不放心,不是擔(dān)心宴妮有什么男女際遇,倒是怕了都米,這個瘋張的女人,趁自己不在把宴妮帶壞了。走時嘴上不好說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約束太多就煩了,這一點蘇楊還是懂的。只好逮著機會就往回跑,本來電郵快件就能解決問題,在蘇楊,必要親自跑回來。大家心知肚明,不說破就是了。
每一次回來,蘇楊都能看見宴妮眼里的寂寥,遂說:寂寞了你可以去找都米玩啊。這樣說只是試探,宴妮并不中計,笑而不答。
其實,宴妮常常找都米玩的,大多在周末的白天。晚上絕對出不來,夜里的酒吧生意正濃,這個女子雖然瘋張但賬頭卻絕對清爽,對錢的親切,超過了任何一種感情。當(dāng)宴妮說她重錢輕友時,都米叼著煙,玩世不恭的樣子反駁得宴妮無話可說:錢最實在了,你們都被快樂逮走了,誰想過我???也就它了,手里攥了,走到哪里心里都不虛。
沒有蘇楊的夜是寂寞的,宴妮突兀地發(fā)現(xiàn),寂寞在婚前婚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婚前它是一種既定的形式,而婚后的寂寞,是拎了淺淺的無奈,一種想抓卻身不由己的感覺。即使電腦里有蘇楊的電郵,被思想美好著,人卻寂寥得更厲害。常常是接完電話,一個人發(fā)呆,想想蘇楊在時的好,身邊的房子空蕩到寂寥。
那晚,終是敵不過滿屋的寂寞,宴妮套上衣,穿過了濃濃的夜,奔進都米的酒吧,要了一杯茶,看都米忙來忙去,邊調(diào)酒邊調(diào)笑。都米開的是靜吧,除卻緩緩的音樂,很少有人喧嘩,倒不像了她的性格,都米偶爾爽朗笑一下,所有人的頭就仰起來。
小康就是這樣認識的,抬頭笑,宴妮看見他直直盯在自己身上,眼睛驚悸著跳一下,沒逃出都米的眼睛,她捅宴妮胳膊一下,笑得驚艷而沒惡意。
宴妮刷地紅了一下臉,垂頭喝茶。細細密密的,茶杯上就有了淺淺的潮濕,憑空的,空氣里多了一些窒息。一杯茶沒喝完,宴妮拎起包說:回家了。都米不語,只高聲喊:小康,送送宴妮。
宴妮慌忙擺手說了不,逃一樣狼狽地出去了。
一路上,小康的眼神刀子樣一刻不停地在心里剜來剜去?;丶野炎约核ぴ诖采希瑤啄炅?,以為和蘇楊之后這樣的感覺就不再了,今天卻還是被襲擊了。
半夜,電話冷丁地響,都米哼哼地笑。宴妮笑著罵了她一聲狐貍精,都米竟然叫起來:啊呀,我是狐貍精怎么沒見誰沖我放電哩。
宴妮說了一聲討厭扣電話,心撲撲得更厲害。
4
許多天沒去都米的酒吧,一個人埋在雜志里,蘇楊來電話,說說最近忙些什么,下文基本上就是在家好好愛護自己什么的,千篇一律。蘇楊有幾個月沒回了,宴妮遂在電話里說想他了,他也說想啊,沙沙弄得報紙響,隔著電纜打了一個飛吻,收線。
終究還是沒捱得住,宴妮被寂寞趕到了都米的酒吧,理由牽強,想去而已,還有莫名的緊張。
這一次,都米不言不語啞了樣的讓宴妮不習(xí)慣,終究沒抵過身后焦點一樣的眼神,回了頭,粲然溫婉地一笑,小康就像釣線上的魚,一路水滑地走過來。破天荒地,宴妮喝了酒,都米的笑藏在眼里。
酒后的宴妮微微有了點肆意,對小康肆無忌憚的目光說:你要叫我姐姐啊。
最多不超過22歲的男孩子,宴妮想:如果自己再大上兩歲,叫阿姨都不為過的。小康就笑,那樣心無雜質(zhì)地笑。
高腳椅上,小康的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上宴妮身上,堅硬溫?zé)嵋蝗缡^。
后來呢,宴妮想不起來了,想不起小康是怎樣一次次來,鮮花背后陽光燦爛的臉叫了宴姐姐,然后怎樣的兩個身體貼在一起,艷遇就迫不及待地來了。
事后,宴妮常常被冥想中的場景嚇壞了,比如說某天恰好被蘇楊撞上了,那樣千口莫辯的羞辱,想著想著冷汗刷地下來,心上長滿毛茸茸的細毛,遂躲了小康,連都米的酒吧也不去了,寂寞被縝密的心事?lián)頂D到稠密。
但小康這個不知就里的孩子,像貪吃的貓,青春茁壯,很多東西無所顧忌。宴妮不接電話他就把門鈴按得山響,沒人開門決不罷休。怕被鄰居看見,宴妮只好開門,小康就沖進來,一把抓起宴妮,鏗鏘的味道,像極了強盜,這樣豪放的愛情,是宴妮從未有過的臣服感。宴妮突然地知道了男人原來還有另外一種樣子,蘇楊總是把紳士風(fēng)度帶到床上來,但宴妮更愿意男人像小康,風(fēng)馳電掣溫柔執(zhí)拗。
關(guān)于蘇楊,漸漸遠了,想念他的好都沒有空隙。他的電話來,常常是小康還在床上,宴妮蜷了身子接電話,瘋張與溫婉之間,自己就不知哪個更真實。
放下電話,和小康就有了片刻的僵,彼此不說話,淡漠尷尬里,小康就擁著宴妮灰暗地說了關(guān)于一輩子的話。
猛然間就嚇著了宴妮,瘋張過后,關(guān)于一輩子,是沒想過的事。和蘇楊不可能分離,從開始就沒想過的。只好抓了小康的手,說:有一種天涯是心,雖然身體咫尺;有一種天涯是身體,咫尺是心。小康就愣愣地看她,說:你的意思我們是前者?
宴妮沒語。小康一聲不響地穿衣,起身走人。關(guān)于挽留,宴妮想了很久,直到他摔門而去,理由片語無有。
宴妮想這樣也好,過不多久蘇楊就回來了,一切開始或者結(jié)束都應(yīng)該是時候。
5
那天夜里,都米打了電話,讓宴妮快過去,末了說:宴妮,不是我說你,游戲歸游戲,玩到傷人就不太好了吧。
正是梅雨季節(jié),街上散著淡淡的霧氣,彌彌漫漫地讓酒吧的門口就有了神話洞穴的樣子。
小康坐在酒吧里眼睛通紅,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看見宴妮時眼神騰地軟了,像陽光下的雪人。宴妮心一酸拉起他,說:街上走走吧。小康說:算了。
宴妮哭,說,小康對不起,你能不能讓我好受一點?
小康望著她,抬手給她擦淚,他鍵碩的手掌柔情地拂過宴妮的臉,不若未經(jīng)事的男孩子。
一個夜晚,兩個人走在街上,牽了手游游蕩蕩,小康的所有,那一晚宴妮才完全了解的。小康這個在社會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從小到大,溫暖是他致命的誘惑,宴妮身上的溫婉正是的。
天微微泛藍了,站在街頭,小康突兀地說:是不是因為你大我八歲?
宴妮搖頭,生活已經(jīng)既定了,分分合合是個浩大的工程,誰能篤定激情過后不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再者如不是蘇楊北上,連小康都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人物,這不過是自己沒耐住寂寞追逐的一場游戲,卻又不能明說給小康而已。
做我的姐姐可以么?小康望著她,滿眼的乞憐。
宴妮點點頭,說:好好愛自己。
經(jīng)歷小康之后,宴妮眼里有了淺淺的憂傷,連蘇楊的回與不回都淡漠了,只在電話里問候。那邊也是忙得不成樣子,聽電話時,宴妮聽見那邊地板上有高跟鞋走過的聲響,本來可以問,但因了小康,很多質(zhì)疑可以忽略掉,想了想,蘇楊已經(jīng)有5個多月沒回了。身在異鄉(xiāng)的男人嘛,被陌生與寂寞以及燈紅酒綠追著,像舉落不定的棋子,很多時候,很多東西由不得自己。
宴妮想,當(dāng)這一年是個夢吧,回來后好好開始,原不相信愛情脆弱到經(jīng)不起分離,這一年之后,她信了,任何事情都是可能有變故的,生活以及愛情從來就沒有定數(shù)。
6
這樣難耐的煎熬,一直翻滾到蘇楊從北京回來。以為可以翻過歷史重新再來,但情況似乎有了微變。
時常電話響了,總是兩個人一同撲過去,小康在電話里喊宴姐姐,蘇楊就放了電話,疑問在眼里卻不說。
對于蘇楊在陽臺上沒完沒了地接手機,遲遲的晚歸,宴妮也是不問的,生活逐漸平靜到波瀾不驚,愛情竟?jié)u成了無蹤影,一年的時間很多東西都在悄然質(zhì)變,宴妮想不到的是,愛情也變了,無聲無息淡化在兩個人心里。
小康電話里問:宴妮,你還愛他么?宴妮想了想,不能說不愛,說了只能瘋了另一個人,便順口說:怎么會不愛呢?我們一直很好的。小康就不語了。
然后是都米的電話:宴妮,你這個傻子,蘇楊從北京帶回了什么你知道嗎?宴妮快快說了:你胡說什么,我表妹嘛。都米哼哼冷笑:真是想不到謊言可以這樣編,宴妮,你到底要遮掩什么?
宴妮扣了電話,所謂幸福是一張臉,自己沒命的替它化妝打扮給別人看。
幾年戀愛三年婚姻,難道經(jīng)不起一年的分離?關(guān)于一些事實,不必親眼目睹亦可以想到,多年前宴妮就習(xí)慣了從容不迫的氣質(zhì)而不肯狼狽。
夜里,蘇楊突兀問:小康是誰?宴妮說:一個小朋友,介紹給你們認識好不好?蘇楊一臉的了然。宴妮悄悄落了淚,自己擦掉。蘇楊爬起來走了,連搪塞的理由都不肯給。
7
日子如水流逝。不熱不冷,不尷不尬。
半個月后的一天,宴妮接到電話,小康出事了。
警察是根據(jù)小康口袋里的一封信找到宴妮的,大而結(jié)實的牛皮紙信封,寫著宴妮的名字,拆開,落出來幾張照片,是蘇楊和一個女孩子的。
據(jù)警察講,這些日子,他騎摩托車挎著相機跟蹤一個叫蘇楊的男人,追車時被迎面而來的集裝箱車吞沒了。他不過想證明蘇寧有了新歡而已。宴妮掀開白色的單子,凝視著他寧靜慘白的臉笑笑:你這個傻孩子,我都明白了他,你又何苦去證明具體。
轉(zhuǎn)身,淚潸然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