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
起因
在夢中我不停地旅行,不斷地誤了車、船,在孤零零的港口,揮別那些無法挽回的損失和錯誤,像告別自己的明天?!督鈮魰氛f,夢見旅行意味垂死。對于一個時刻生活在過去的人,這有什么關系呢?
他們說,旅行是一種宿命,是一個人氣息、血脈中不休不止的渴望。對我而言,行走卻是一次逃離,一次將庸常生活中興味索然的背影放逐的突發(fā)奇想和突然決定。
旅程
隧道,一個,接著一個,一次次體驗:白與黑,明與暗,生與死?;疖嚶÷。氖幹鵁犸L,運載著各個方向的思緒,像欲望之海中僅存的孤島。
驀地,我發(fā)現(xiàn)了你。從悶罐子一樣的車廂,從密匝匝的人叢中,長發(fā)遮住的面龐下掃射出兩束似曾相識的亮光,又倏地消失于無形的空氣。
心海的颶風吹動飽漲的白帆,向你。而又一個隧道,像一個世紀那么久的黑暗卷了過來。
我再也尋你不見。在整列火車,在散發(fā)著各種氣息的人群中,我的孤獨被擱在高處,如得不到應答的旗語。
吉首
吉首。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如此熟悉。童年時代所有的夢想和歡樂與它相連。冰冷的放學時光,搜集各色火花是我惟一的安慰。吉首火柴,靜靜地等待我的采擷。
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猶見到自己,在冬天,在路上,呵著白氣,兩眼放光地逡巡著……而在這個夏天的清晨,空曠的吉首火車站前,那個小小的影子重新回來,疊進我時日不多的青春。
鳳凰(一)
親愛的,我來了,我到了,這是你想往的邊城。
風也靜止,陽光垂直地濺落,如急急的暴雨。尖尖的瓦屋頂,古樸的木板壁,狹窄的青石板街,好像從歷史深處走來,靜靜地世俗著、煙火著,有一種虛幻的真實。
一個內心狂熱的人與一座沉睡千年的古城,是對視一眼擦肩而過,還是會因一次激情的碰撞、智性的搏弈和靈魂的交融而相互迷失?我久久品賞著你,你細細審視著我: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鳳凰(二)
他們說,腳下這每一寸石板路都是我要的鳳凰。鳳凰是觸手可及的,但她又是遙遠的、不可知的,如瞬間時空的交錯,我真實地觸碰到了她,卻無法——哪怕短暫地——擁有她。
鳳凰屬于拿著棒錘在沱江邊浣衣的苗族婦女,屬于烈火、旋風一般的土家漢子,屬于拿著草編的小蚱蜢、小蝴蝶舉到你面前,央求著“叔叔、叔叔,買一個吧”的小女孩,屬于深宅古院中獨坐冥思、自說自話的盲人,屬于身背竹簍、不徐不疾細數(shù)石階的老婆婆,屬于撐著竹篙、搖著木槳、自得其趣的艄公,甚至屬于那些行走世界的“驢子”們,惟獨不屬于我。作為一個天生的旁觀者、悲觀者,一個始終躲在一邊的人,錯過和隔閡是他的宿命。
沈從文
誰能在逝去的年代里走得更遠,誰就擁有更持久的青春和更深刻的迷惘!這座邊城,是你永恒的風景,而你,則是她不朽的傳奇。
先生,我瞻仰你的故居,瞻仰這人潮涌動,喧擾無比的凈地;我閱讀你的墓碑,閱讀那雋永的緘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
在璀璨的農(nóng)耕文化、楚巫文化和民族文化之上,這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命題,一個澄徹空靈的境界物我合一,人我合一,以至天人合一。
而這種理想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幻想了。在這個浮躁得連一張書桌都已放不下的時代,還有誰會以如此艱苦卓絕的努力去探究內心、詢訪自我、拷問靈魂?
親愛的,你常常詰問我持久的沉默,你說沉默是冷漠的外衣。其實,面對比宇宙更深邃的內心,我常常騁于玄想,卻只能止于無言。這是對生命和神明由衷的敬畏呵。
篝火堂
唱起來!舞起來!歡樂起來!
這熊熊的火,比盛夏的太陽還要熾烈的火,點燃了夜空,也點燃了這疲憊的旅程。
上刀山、下火海、狩獵、農(nóng)忙、紡織、……土家漢子的剽悍,是一陣銳不可擋、所向披靡的勁風,是一聲雄渾奇邁、氣動山河的長嘯;苗寨少女的柔情,是一碗甘洌芳醇、清心醒神的美酒,是一場無聲無息、滴進靈魂的細雨。
趕尸舞
一片靜默。幾聲不悅的哨言撕裂著夜色。來了,恐怖之王,詭異的精靈開始翔舞。
那一身大氅、長發(fā)曳地、呼嘯而來的,是不是我們命運中最黑暗的部分?那高蹈而來的死亡之神、那被抽去思想的僵硬軀體、那蕩在空中無所皈依的靈魂,是不是我們幽暗的前世,抑或是無法逃脫的明天?
這是邊城的禁忌之舞、神秘之舞、宗教之舞。若有異鄉(xiāng)之人客死當?shù)兀讕熒駶h會用法術將其尸體驅趕回鄉(xiāng)。親愛的,若我一時人生脫軌,靈魂出竅,你會用愛心的、理性的長鞭將我抽打,將我從迷途中趕回么?
我轉向沱江。盈盈一握的秀水啊,時而歡騰喧囂,時而靜默無言。
深夜
皓月當空,夢境升起。燈光明滅,匹周的搗衣聲漸漸寥落,間或有一盞固執(zhí)的窗不肯睡去,像癡癡的眼。
這長長的、窄窄的石板街承載著我的腳步,發(fā)出柔和的囈語;大部分的鳳凰,已經(jīng)睡熟。
告別吧。明天,我將轉身,回到自己的軌道中,肉體悠閑,靈魂焦灼,生命中那些沒有盡力的痛悔,白白消耗了時光的懊喪又會重來,將我席卷。而關于邊城的點滴,關于我們此時的約定,將時時落在記憶的屋頂,如隔世的雨水,淅淅瀝瀝,隱約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