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獻
在那個青澀的年代里,舞會在大學里流行了起來,舞廳里充塞著擁擠的年輕的人群,到了周末,連餐廳、禮堂都改成了臨時的舞廳。
但這一切,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微笑著看著宿舍里那些與我一樣同屬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們,她們?yōu)榱藚⒓游钑?,開始買平生第一支口紅、第一支眉筆、第一條裙擺很長,褶皺很密,旋轉(zhuǎn)起來像盛開的花朵—樣絢麗的跳舞的裙子……夜里自遠至近傳來她們從舞會回來后那興奮的、壓抑著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了的笑語盈盈,全是舞會上旖旎的風光。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沉下去。而窗外那明亮的上弦月卻一點一點地升上來了,如水的清輝透過高大的梧桐樹婆娑的枝葉,照在我的臉上,照在我眼角冰涼的淚上。我在心里說,真羨慕你們,一樣的青春,你們的,和我的,卻是不一樣的。
進了大學大約有一年了,我猶豫、掙扎了很久,終于說服自己,去舞會上看一看。是的,只是去看一看,去看一看幾乎每個周末我想去卻最終失去勇氣沒有去成的地方;去看一看年輕的同伴們無數(shù)次用興奮的口吻描述過的地方;去看一看甚至是夢里都想去的地方。
我坐了公共汽車,幾乎穿越了整個城市,來到了市郊的一所大學。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我確信,所有大學的舞會,都是大同小異的;更重要的是,這里離我的學校非常遠,應該不會遇到我的同學或朋友;而記憶中,似乎也沒有高中校友在這里就讀。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卻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踏進聲樂柔曼、衣香鬢影的舞會里,緊張之余,我竟有一絲無奈。
出于本能,我捧了一杯橙汁,把自己藏身于一個最暗也最不易于被察覺的角落里。是的,我來了,我終于來了,但我仍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勇氣,更遑論踏入舞池了!我只作壁上觀,在那些紅男綠女輕盈如夢的旋轉(zhuǎn)中,發(fā)出輕輕的嘆息。
“如此令人沉醉的時空,竟然會聽到嘆息聲。‘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果真如此呵?!?/p>
許是我太專注于舞池中的人們,竟沒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小圓桌的對面,坐了個男孩。他樣貌出眾,身材高大,一看便知是舞會上的高手與女孩子們的寵兒,而且,看得出,他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我不認為這樣的人,與我會有什么共同語言。我不出聲地看了他一會兒,又捧起杯子,慢慢地喝我的橙汁。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拿掉我手上的杯子,微笑著詢問:
“我有這個榮幸,請你跳一支舞嗎?”
那天我穿了一件純白色綴滿了細細的蕾絲花邊的長袖上衣、一條印滿了淺綠水草的深綠色長裙,微卷的栗色長發(fā),直垂至腰際,看起來清純美好,像一切那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但我深知,一旦我起身,不要說跳舞了,就是走路,那美好的幻象,便立時像水中之月被一只頑皮的手攪亂一樣,慘不忍睹。那之后將是他的震驚、失落、彼此的尷尬,和潛藏在這一切中的我的羞辱。
能來到舞會上,我似已用盡平生勇氣,跳舞?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男孩耐心地等待著,靜默之中,我搖了搖頭。
“為什么?”他溫和地問。
“因為……”
反正是萍水相逢;反正我說過,喝完這杯橙汁就該走了,而橙汁所剩已不多;反正從今而后,就像流星劃過的天際,重歸沉寂。但,要在一個陌生的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坦然地說出自己身體的缺陷、心理的沉疴,多少年來我心底里最大的傷痛,到底不是易事。所以,我仍舊沉默著。空氣,似乎有點兒凝固了。
一曲終了,又一曲開始了,舞會已接近尾聲。
我只是個匆匆的過客,又何必將一個謎團留給眼前的這個無辜的人呢。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突然就說了,平靜地帶著些許的悲涼說了。
長長的,長長的,仿佛地老天荒般的沉默。
終于,他推開椅子起身了。
是的,是該走了。他或許在心中后悔,在像我這樣一個女子的身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和那么一點情感吧。情理之中,我能理解。況且素有自知之明的我,自始至終,就沒有期待他這樣的人,能在我身邊稍作停留?!吧砣绮幌抵?,心如已灰之木?!痹揪蜎]有寄望,也就談不上有—點失望。我甚至微笑著,目送他離去。
然而,他并沒有離去。
他繞著桌子,緩緩地走了一圈。
我看著他,有那么幾秒鐘,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我明白了,他的腿竟然與我的一樣。
多少年呵多少年的歲月流逝,始終不能忘記那個虞美人花開似火的暮春的夜晚,那個男孩輕輕地擁著我,慢慢地滑向了舞池,開始跳我生命里的第一支舞。我緊緊地跟著他,卻怎么也跟不上樂曲的節(jié)奏。曲終之際,大廳里善良的人們,給予不完美的兩個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終身難忘的掌聲。
(選自新加坡《新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