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諾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多血的一次,一串一串地從鼻孔中流下來,但卻是我最不感到害怕的一次,可能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它們那嚇人的鮮紅色。
一切也是在我看完《發(fā)條橙》這部電影后發(fā)生的。原因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總之就是看完這部電影后,我看到的一切只剩下黑白,沒有了色彩。
“醫(yī)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突然變成了色盲?”我在開始色盲的第二天去看了醫(yī)生。
“若你沒遇到任何傷害,突然變成這樣,實屬罕見??煞裾f說在此之前,發(fā)生過什么事?”
“色盲前一刻,我只是在看電影罷了。”對于這難以相信的事,我也有點難于啟齒。
“是否這部電影有些很刺激的視覺效果?”
“我看的不過是《發(fā)條橙》,雖然內(nèi)容是暴力,但效果很普通的?!?/p>
“那最好找個專科看看?!彼f了張眼科醫(yī)生的名片給我,“你的鼻子最近還流鼻血嗎?”
“當然,這是不治之癥。昨天就流了一次厲害的?!?/p>
“那你不是很害怕嗎?你那么怕血!”醫(yī)生說。
“奇怪的是,我現(xiàn)在變成色盲,看不到那紅色,竟然沒了那恐懼?!?/p>
醫(yī)生好像不太相信似的,望了我一眼便垂下頭去寫病歷表。
離開醫(yī)務所后,我沒有立刻到眼科醫(yī)生那里去作檢查,因我約了亞海去吃下午茶。
“為何這么遲?”這是他每次的開場白,而的確我是沒有一次比他早,但并不是我遲到,只是他不知為何養(yǎng)成一個早到的習慣,他喜歡在約定時間的半小時前出現(xiàn)。
“你昨日看完《發(fā)條橙》有沒有什么……”我不知該怎樣正確地提問。
“有什么?”
“有沒有什么變化?”
“你不是說看完后,領略到什么人生大道理?”他喝著他極喜愛的奶茶。
我沒有打算將我變成色盲這件事告訴他,雖然我跟他是要好的朋友,但母親有個影響我最深的做人道理,是不要對任何人輕易坦白所有,我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不過也沒因為這樣而損失什么。
“你那遺書寫得怎樣?”為了不至于尷尬,我轉(zhuǎn)了個話題。
“也是不太合心意,要修改很多地方?!?/p>
亞海有一個令人咋舌的愿望,是要寫一封令所有人都感動的遺書,他不是有尋死的念頭,只是覺得能有一封感動人的遺書,就算自己生前做錯過任何事,死后也沒有人會再怪自己。雖然他一直也沒有得罪過什么人,不過卻總有一點罪惡感,這是來自他身體上奇異的特征。他右手的食指上,是有四個關(guān)節(jié)的,常人只有三個,而為了可放下四個關(guān)節(jié),他這只手指是較長的。一般人手掌上最長的是中指,他卻是食指。所以他的右手看上去,是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我初次認識他,也為此感到很錯愕。人對于異于常人的人,都先是報以一種怪異的眼光,之后才是同情,可能的話,最后才會是接受。我跟他正式成為朋友,是在我認識他兩年后。因為朋友間的信任,所以我仔細地研究過他這支手指。
當然我不是做什么醫(yī)學上的研究,我只是好奇一支有四個關(guān)節(jié)的食指,是怎樣過著跟我一樣的生活的。這樣好像說食指這東西,在生活上占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當然任何一項天賦在肢體出現(xiàn)了變化之后,那種不便是可以想像到的。但亞海的情況有點不同,我見過一些缺了某只手指,甚至更多手指的人,他們的不便,只要我縮起手指來裝扮,是可以感受到的,雖然只是一個膚淺的程度??墒俏覅s沒法做任何事,去感受一個食指上有四個關(guān)節(jié)的人的不便。
我這樣想感受他的不便,也是基于母親的一個教導:凡事都應處于別人的立場想想,關(guān)系才會長久。作為他的好友,當然想能好好地相處,所以我想知道他的不便。
他告訴我不論是拿起筆寫東西,或者拿起筷子吃東西,都沒有任何問題,所以不明白我所指的不便是什么。但我總覺得他只是裝著沒有問題,來回避我罷了,不過我沒有怪他,因為即使他確實地告訴我怎樣不便,我都是不可能真正明白的。就好像看那些說可使自己變得聰明的書一樣,它分析了很多名人的聰明事跡,但我不是他們,所以永遠也沒可能變得像他們。
“如果臨死前可以吃一樣東西,你會吃什么?”亞海問我。
“……沒有想過?!?/p>
“我一定要喝金寶忌廉雞湯?!彼f。
“為什么?”
“相信不會是臨死前想試試,一直都覺難吃的東西吧。”他的答案總是令我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無聊。
“你覺不覺得很悶?”他問我。
“感覺到悶,是最真實地知道自己活著?!蔽姨子靡痪洳挥浀迷谀膬嚎催^的話。
“但也要解決的。想些什么出來玩玩吧?!彼@句話令我想起《發(fā)條橙》主角的口頭禪。
我們討論過幾個玩意,不過都是得不到最終的決定。亞海說給他一晚時間,明天告訴我一個有趣的玩意。
有些人看書時喜歡大聲念出。有些人喜歡用手指引著視線去看。有些人看了數(shù)遍也不知書中說些什么。而我是屬于看得很慢的那類,一本常人只用兩三個小時看完的書,我至少要花上八個小時。要用別人四倍的時間去做同一件事,感覺很沮喪的。而且以這樣的速度,到我死的那天,也絕對沒可能看完所有的《衛(wèi)斯理》,所以我到了社區(qū)中心上了一個速讀班,它的宣傳單張上是這樣說的:“一本要用十個小時來看的書,你有否想過可用十分鐘去完成?”
第一堂并不是教授怎樣可以速讀,而是做了整整一小時的眼球運動,那個看上去應該不超過八十磅的女導師說,一般人的視線范圍是很窄的,這會使閱讀的速度大大減慢,速讀的先決的條件是,令視線擴闊,務求做到一目十行。像我這樣初學者的目標,是要一眼盡覽一整行A4紙那么闊的文字。起先練了數(shù)次,疲倦得不停流出淚水,但不到一星期,我閱讀的速度已經(jīng)快了很多,也是因為這樣,我多出了很多時間。
與亞海在餐廳分開后,我到了附近的一間書店去,感覺很特別,因為在我面前的書,全都是沒有顏色的,像置身于一部早期的黑白電影似的。我完全沒沖動去看那個眼科醫(yī)生,可能是覺得自己正常得有點平凡,所以不想修改這個突如其來的缺憾。一個人要在別人心中留個印象,必須有著什么特別才行,如果我能有這樣一項特別,我不介意它是好或是壞的。
在陳列著新書的桌面上,我看到一本《發(fā)條橙》的原著小說,便毫不考慮就買了下來。我對“原著”這東西,是病態(tài)地喜歡的,每看完一部改編過的電影或電視劇,我都希望可看看原著的內(nèi)容究竟有多少被改動。這種心態(tài)有點像傳統(tǒng)宗教對一些異端的反感。
究竟這本《發(fā)條橙》的封面是什么顏色?相信也離不開橙色或是紅色。因為速讀的關(guān)系,我很快就看完了這本書。那段主角接受改造治療的情節(jié),比經(jīng)過改編的電影刻劃得更動魄驚心,而且原著結(jié)局是讓人舒服的,這令我覺得那部電影有點欺騙觀眾,因為這兩個結(jié)果,會令人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第二天一早,電話響了很多次,最終我也敵不過它,爬起來接聽,是亞海打來的:“我想到一件很有趣的玩意?!?/p>
我們約了在昨日的餐廳見面,他當然也是比我早到。叫了兩客早餐后,他便告訴我想了一整晚的玩意:“尋找失物。”
“已不是小學生了,還玩這個?”我有點失望。
“你先聽我說清楚。我們丟一樣什么在街上,之后在周圍貼通告,說我們要尋失物,看看是否有人真的找到?!?/p>
“之后呢?”我提不起勁地問。
“你不覺得有趣嗎?”
不知是否因暑假太無聊的關(guān)系,我的接受標準也放寬了,竟愿意和亞海一同進行這件事。首先到他的家選一件東西,作為這個游戲的重要道具。我們把一個鬧鐘、一部相機、一對波鞋放在桌上檢視一番,像要挑選一個最佳的人去完成一件艱巨的任務似的。
“這幾件東西……”我覺得它們在某方面是不太適合的。
“有什么問題?”
“換了是我在街上看到這些,應該不會太留意到?!?/p>
“說起來也是。它們沒什么特別的地方,這很難寫那張尋找啟事?!?/p>
“你家里還有其他東西嗎?”我問。
他聳了聳肩,表示沒有頭緒。我們只好到街上去找,也不記得是誰建議到垃圾站去的。我們閉著氣在里面搜尋著,雖然閉著氣,但那股惡臭像看得到一般,仍然使我不自在。真是佩服在這兒工作的人。垃圾站內(nèi)的垃圾是包羅萬有的,很多更是好端端的,不明白為何它會被放在這兒。我見到一條一直想擁有的牛仔褲,像祭品似的完整無缺地躺在一堆垃圾袋的上面。突然對那些拾荒者明白起來,因我像聽到這些枉死的廢物的呻吟,可是我沒能力拯救他們。
“這個可以了吧?”亞海從垃圾站的另一邊叫起來。
我們找到的是一部折疊式的單車,也是不明白為何被放逐到垃圾站去的,看它的樣子,相信買了不超過兩個月。
“如果就這樣把它放到街上,我怕會被人就此拿去?!眮喓牡卣f。
“那弄破它的車輪怎樣?”
“還是不好,會有人把它換上新車輪的?!眮喓I钏剂艘粫?,“徹底一點,松開折疊處的螺絲,把它拆成兩件。”
雖然我認同他的說法,因為一定會有拾荒者拯救它,使它得以延長生命,可是我始終下不了手,這樣做好像把它由垃圾站這樣可怕的地方,帶去另一個更可怕的地方。
“有否想過,究竟劊子手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我說。
“一份職業(yè)罷了?!眮喓2鹬鴨诬嚨穆萁z。
“會有陰影嗎?”
“能夠繼續(xù)的,應該沒有?!?/p>
“那放棄了的,會否仍被纏繞?”
“你不要說得像鬼故事一般好嗎?”亞海像不想被我騷擾他專心拆單車似的。
“我相信我不能夠跟一個劊子手相處。”
“沒可能有這機會?!?/p>
我曾經(jīng)見過食人花,就在我的睡房內(nèi),那時我五歲,過后很多人告訴我,那不過是個夢境罷了。不過我見到它的時候,正在細嚼著一只腳,第二天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一滴相信是血跡的東西,因此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從那天開始,我不時都會流鼻血,是毫無預兆的,這令我很煩惱。我曾與一個女生約會,我不停地流鼻血,雖然大家也接受過相當?shù)慕逃?,但有些人相信只有好色鬼才會流鼻血,就這樣那個女生沒有再理睬我。也曾在泳池游泳時,不可收拾地流出鼻血,整個泳池都被我染成淺淺的紅色,泳客們都掃興地離開,這件事還上了報紙。
流鼻血不但影響我的日常生活,而且更令我步入恐怖的境地,因我是一個極度怕血的人,每當見到流血,即使不是自己的,全身的神經(jīng)也會抽搐起來,頭也像被什么抓著似的很痛。曾妄想若是女生,可能就不會怕血怕得那么凄慘,因為她們每個月總要面對流血這回事,應該會習慣起來。人生中很多事,也是沒頭沒尾地出現(xiàn),像突然來臨的色盲,使對血那恐懼感消滅得徹底。不過最想要的是,可以停止再流血。
將單車拆開后,亞海便拿出一次成像的相機,為單車的后半部拍照,用來放在尋物的單張上。
“為何不把兩半都拿去當失物?”我問:“這樣會多個機會使人找到?!?/p>
“但把兩件都拿出去,好像會有點……失落?!彼悬c不好意思地說:“很奇怪吧?”
“可以理解的。那一半就當是為這個中三暑假留的紀念?!?/p>
我們在寫這張尋物通告時,遇到一個大疑難。
“應該用什么作報酬?這是令發(fā)現(xiàn)它的人找我們的最大關(guān)鍵?!?/p>
“要是用錢……又不知該用多少才對?!蔽矣檬置鴨诬?,想約略估計它的價值。
“太少又沒有吸引力,太多我們根本拿不出?!?/p>
“會不會有人不計報酬,而把它拿回給我們?”
“你認為呢?”亞海有點恥笑的意味。他從袋中拿出一張唱片來:“如果以這只Brothers的限量唱片作報酬,應該沒問題吧?!?/p>
“如果是這張唱片,何止是這半邊的單車,他們連命都愿意給你。”
Brothers——是來自北歐的一人樂隊,近年在全球掀起熱潮,他的音樂是很特別的,但很難用言語來解釋,只有聽過的人才會明白,這也是所有樂評人對他的評價。另一個令人們瘋狂迷上他的原因,是他說自己來自離地球十四萬光年的M13系星球,起初當然大部分人都認為他是胡說,但他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在推出第一張唱片前,他在全球超過四百個電視頻道,作了一個歷史性的廣播,邀請了二十幾個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即場講解了一些高科技的技術(shù),例如一個只需用兩天時間,便可由十四萬光年以外的星球來到地球的飛行器。在場所有的科學家分析過這些理論及設計后,都認為是可行的,不過以地球現(xiàn)有的技術(shù)還不可能做到。當主持人訪問科學家們,是否相信他是來自外星時,大半的科學家都說,他們不相信地球上會有人懂得這些技術(shù)。這令所有地球人都瘋狂起來。
被問到為何要來地球時,他說是要幫助地球人解決問題,而音樂是能夠接觸到最多人類的工具。他的樂隊之所以名為Brothers,是寓意不要把外星人視為敵人,其實大家就像兄弟一樣。
就這樣他的唱片大賣起來。但同時有很多媒體,都刊登懷疑他是否真的來自外星的報道。其中一篇最重要的,是一個在法律上是他母親身分的女人,高調(diào)地向所有人道歉,說他自少就有妄想癥,只是想不到現(xiàn)在嚴重到這個地步。這女人也展示了多張醫(yī)生證明書。地球上總有些事,我們窮其一生也想不明白的,這當然是其中一件。究竟當中是否有什么陰謀,這只有局內(nèi)人才清楚,而且很多人都只會選擇相信較實際的一面。Brothers第三張唱片,又離奇地限量推出,有些人相信這是一個鬧劇最好的結(jié)尾手段。不管這張限量唱片背后有什么原因,很多人仍千方百計想得到它。警方報告說,唱片店是近兩個月來最大的偷竊目標。
這晚我和亞海行動了,我們把單車放置在一個公園的草叢內(nèi),之后便在附近貼上那些尋物啟事。
“你真會把那張唱片給那個找到單車的人嗎?”我問。
“當然?!?/p>
“但它是我跟你排了數(shù)個通宵的隊才買到的。你舍得嗎?”
“首先這個玩意是我想出來的,為了使它能實行,我是不計代價的。而且我要拿出的那張,不是我們排隊買的那張?!彼B泊在路上的車也貼上尋物啟事。
“你偷來的?”
“我怎會這樣做。不過是在巴士上拾到的?!?/p>
“怎會有人這樣不小心,這唱片現(xiàn)在炒賣到了上千元?!蔽液荏@訝地說。
“總是會有這樣的人?!?/p>
“不知是個什么人?!?/p>
“沒有人會在意這個的?!彼淅涞卣f。
回到家我的鼻血便流出來了,在我看來這些灰色的液體,好像是腦漿似的。記得在一些記錄片中看過,埃及人制造木乃伊時,就是在死者的鼻孔內(nèi)用力插進一支管,整個腦就會從鼻孔中流出。不知腦漿經(jīng)過鼻孔時,是否同樣也有陣血腥味?
坊間有超過一百種的止鼻血方法,可是全對我無效,惟一可以做的就是找個地方,讓它安心地流,等它自然停下來。我把頭擱在洗手盆上,讓血沿著向下的弧度,流進水洞去。差不多兩分鐘,血就停了。鼻孔內(nèi)充滿著凝固了的血塊,很不舒服。躺在床上,希望能快點入睡,忘記那鼻孔的不適。但心血來潮爬起來,把Brothers那限量唱片放進唱機去,重復地聽著三首歌,“Truth?”這個問號使我想到很多事。他是用法文演唱的,所以我不知道內(nèi)容是唱什么,不過這是我對音樂的選擇,喜歡一些非母語的歌曲,就這樣只享受音樂及聲帶的引領,可進入到一個幻想更大的空間。因所有聽不明白的語言,都比母語更有幻想的空間。這也是我和亞海成為朋友的一個契機。
身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是聽本地流行歌曲,在這層面上我是沒朋友的。我覺得我早就聽夠了本地流行歌曲,再聽下去只是沒趣。所以便改聽其他地方的不同類型的音樂,但這個改變使所有人都認為我是信了邪教,因當時我很愛迷幻的音樂,為此父母更開了個家庭會議,希望我不要令他們擔心。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也不使其他人影響自己,我只在每天放學后,躲在學校的更衣室聽。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跟亞海熟絡起來,因他也是同道中人。亞海說自己其實起初不是真的喜歡這些音樂,只是因自己的手指問題,所有人都視之為怪人,他便賭氣起來,要徹底地從各方面怪起來,便聽聽這些一般人認為是怪的音樂。
過了兩天,亞海打電話給我說:“有人找到那單車了?!?/p>
“那你打算怎樣?”
“不想這么快就玩完?!?/p>
我不明白究竟他在其中得到什么樂趣,這件事其實是很無聊的,所以我也沒有理會他是怎樣去打發(fā)那個人,使他這個尋物的游戲可繼續(xù)。
為了使身體看上去不那么瘦弱,我到健身室去。這是一個廉價的健身室,所以任何時候都很多人。在入口處放了一排大約二十部的跑步機,全都有人在用著,這是件很壯觀的事。不過感覺又像是進了一個人體再造的實驗室,但不要這樣想比較好,我不想把自己看成是一件實驗品。只要走到健身室較深的地方,就不難發(fā)現(xiàn)健身室里用了清新劑,去掩蓋那股反胃的臭汗味。雖然大家都不介意這掩耳盜鈴的手段,不過更衣室若不設在這么深入的地方,應該比較好。我最常用的健身器材是跑步機及劃艇機,雖然說是想使自己變得強壯一點,但我沒想過要去舉啞鈴,因我不想擁有漫畫中那樣夸張的身型。
亞海知道我去健身室,曾問過我:“有沒有美女?”
“健身室內(nèi)與健身室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有兩個不同的標準。在里面自己原來的標準也會暫時改變。即使擁有壓倒性的美貌,若沒有一個健美的身段,在那個肌肉掛帥的世界便都是平庸的。”
“那我還是不去好了,我接受不了自己愛上的是肌肉?!彼f。
我正專心地在跑步機上時,有人在后面叫我,她曾經(jīng)是我同班的同學,想了好一會我才想起來她的名字,不是不記得她的名字,而是那個字很難記得怎樣讀,她叫鷸。在公眾場所遇上一個沒想到會遇到的人,是我一直都覺得會發(fā)生的,所以我想好了幾個在這情況下用得上的開場白。
“很久沒見了?!?/p>
“在這兒干什么?”
“最近在做什么?”
但我一個也沒有用到,因這些開場白完全不適用于她身上。說很久沒見?但上星期在街上才碰過一次。另外那兩個問題也是多余的,她不正是跟我一樣在放暑假期間做健身?所以開場白由她負責起來。當我們坐在一旁休息的時候,她說:“我這件衫美不美?”
“……還可以吧?!边@個問題對于色盲的我確是一個難題。
“你覺得黃色好一點,或是綠色好一點?”
“各有各的好?!?/p>
“你等一會有什么事做?”
“可能回家?!?/p>
“不要那么頹廢,常躲在家。我要去配音,你一同去吧。”鷸說。
鷸在小學的時候,寄了一盒錄音帶到電視臺自薦,成功地當了配音員。這件事令我很敬佩她,因她在那個年紀,已經(jīng)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我到現(xiàn)在還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你有否想過改名?”配完音后在電視臺的餐廳時她問我。
“當然有的,但又想不到一個合心意的名字?!?/p>
“我想改個簡單一點的?!柄栒f。
“人總是這樣,自己沒有的才覺是最好?!?/p>
“可能吧,但有一個這么難寫難讀的名字,其實不太好受?!?/p>
“當你有子女時,就緊記這一點?!蔽铱粗魞蓮堊赖哪莻€明星:“不過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容易令人留下印象。人最想的都是別人記得自己。”
“是這樣的嗎?”
“一個平凡的名字,會使那個人都平凡下來。”我說。
“你那個長手指的朋友,怎么樣?”鷸忽然問。
“什么怎么樣?”
“我覺得他會很刻意的去做些奇怪的事,我想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嗎?”
“他怪嗎?”我說,“一點點吧。”
“他總是把手表倒轉(zhuǎn)來戴,這已不是少少怪。”
“你最近有沒有看到一張尋物啟事,說以Brothers的限量唱片作報酬,要找回只剩一半的單車?”我說。
“真是他做的?我見到時也有此預感。”鷸像獲得什么頭獎般興奮。
“不過當有人找到時,他又說不想這么快玩完?!?/p>
“絕對是他的作風?!?/p>
“你覺得這件事有趣嗎?”
“也可以這樣說。”
我打了個電話給亞海:“你那尋物玩意,現(xiàn)在發(fā)展成怎樣?”
“除了上次那人外,便無人找過我?!?/p>
“你怎樣打發(fā)那個人?”
“我告訴他打錯電話。這里沒有人找什么半截的單車。”
“不是吧?那單車是否仍在公園中?”
“我去看過,仍是在那兒。所以那個人應該是來搗亂的?!?/p>
“也不一定的,因為你以這張唱片作報酬。”
“其實我們放單車的地方,也不是太隱蔽,怎會沒人發(fā)現(xiàn)?”亞海真的很疑惑。
“那不如我們把它放到另一個地方去?!辈恢獮楹萎旡栒f這件事有趣后,我好像很想把它做得好一點,雖然仍覺這件事是無聊的。
我們把單車由草叢中拉出來,它上面多了幾片干了的鳥糞。我下意識地向樹上望去,竟然有一片鳥糞恰到好處地落在我的額上,那種濕暖使我全身打顫。亞海笑得合不上口,我只有氣沖沖地去公廁清洗。我合上眼將頭放近水龍頭,拿著紙巾猛擦,當我站直身子張開眼,就突然感到有些驚慌:“怎么……怎么會這樣?”我擺動頭顱,四處看去:“怎么會看得見顏色?”
在公廁外等我的亞海依然笑著,我找不到一個適當?shù)膽B(tài)度去應付他。究竟身體是怎么一回事?
因尚未想到一個適合的地方擺放這半截的單車,便在附近的籃球場看人打籃球。
“會不會有人覺得是一個騙局?”亞海說。
“你指這個尋物游戲?”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把一直扶著的單車平放在地上:“你信不信Brothers真的來自外星?”這是我們第一次討論這個話題。
“不是太不相信?!?/p>
“你說什么?”
“有些事不想搞得太清楚?!?/p>
“這是你新的做人宗旨嗎?”他說。
做人宗旨這件事,使我想起學校門口大大地掛著的幾個字“明智顯悲”,是我校的校訓?!懊髦恰钡囊馑际怯弥R、修行啟發(fā)學生內(nèi)心潛在的智慧,“顯悲”是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guān)懷周遭的人和物。我初到這所學校時,很受這校訓所感動。不過當我發(fā)覺校內(nèi)沒有一個老師,是以這校訓作為教育宗旨時,我覺得校訓不過是一個裝飾而已。
“不如把這截單車拿回去裝回原狀。”亞海說。
“你放棄這玩意?”
“最初的目的不過是打發(fā)時間,這也算達到了。況且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功課尚未做完?!?/p>
就這樣中三的暑假結(jié)束了。每個暑假都必有一份功課,是要寫下暑假期間發(fā)生過什么事,而這些事又令我們有何體會。我當然不會寫上我怎樣看完電影后變成色盲,又因中了鳥糞而痊愈,更不會寫上和亞海到垃圾站的經(jīng)過。雖然我是希望能在什么方面令人留下印象,但我不想把這么難得的、私人的經(jīng)驗跟別人分享。而且要令人留下印象,辦法多的是。因此我在這份功課上寫:在暑假期間我看完了所有Agatha Christie的小說,而最喜歡的一本是《Sleeping Murder》,只要寫上一本說是自己最喜愛的,就會有人相信你真是看完了她的所有小說。
九月二日,開學的第二天,全球所有報紙的頭版都是Brothers失蹤的消息。不知他是否已回到自己的星球呢?
(選自香港《文學世紀》2005年第1期)
·責編 廖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