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炎章
我的幼年在大山里度過,那里叫大南山,是個風景優(yōu)美,環(huán)境恬適的小山莊。那座山很高,通往外面的路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不能通車。山里人每日三餐,燒火做飯,用的是山里取之不盡的柴草,不用出錢,一天可扛幾大捆。但柴火用后即滅,不暖家。山里人不燒木炭,嫌費木料。要度過數(shù)九寒天,就得考慮一點高消費,備點煤炭了。
山里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驢,毛驢兒一年繞著碾道轉(zhuǎn),到冬天時,便得接受新任務(wù)——馱炭了。
我七八歲上就跟著哥哥和鄉(xiāng)親們一道去馱炭,我的父親是個殘廢。據(jù)大人們說,有一年夏天,我父親在地里揮汗如雨刨地,我哥哥在地邊玩,一不小心就掉進溝里的漚麻池里,我父親奮不顧身跳進陰冷、冰涼的水中,救出我哥哥,父親卻從此落下了殘疾,再不能下地干重活,甚至不能挑水,我們哥兒倆早早地就得擔負起部分家庭重擔了。
父親身殘志堅,要強得很,總想讓孩子讀書,欠上一屁股債務(wù),還要供我們哥倆上學(xué)。哥哥上完小、中學(xué)后,馱炭的任務(wù)就落在我的身上了,我從9歲起就一個人趕著毛驢馱炭。
馱炭是要早起的,雖然不遠,只二十多里路,但買炭的人多,排不上隊回來就會摸黑。所以每次天不明就得起床,收拾好馱筐,喂飽小毛驢,吃點米飯,揣好干糧——兩個窩窩頭,帶上從雞屁股銀行里摳出來的幾角錢就上路了。
天還未明,寒氣襲人。有月亮時還行,無月亮時,一個人確實有點害怕,偶爾黑老鴰“哇”地從頭頂飛過,或什么小動物在山坡上流竄,遠處貓頭鷹“嘿嘿”地冷笑,都會嚇人一跳,頭皮發(fā)麻。更不能想狼呀、鬼呀一類東西。毛驢只知低頭走路,不知與人交流,干著急。
走出山洼,上了山梁,情況就好多了。山下傳來“骨碌”“骨碌”聲音,是同路買炭的牛車,他們趕著一種叫“連天轉(zhuǎn)”的小車,從城關(guān)、柏木、中峪、法中等地起早貪黑趕來,遠的有七八十里路,來回得三四天,常住在沿河每隔十里就有一家的騾馬大店里。
柏河水像一條玉帶從遠山飄來,日夜不息奔向遠方。聽著流水的歡唱,陣陣松濤轟響,驢鈴兒叮當,啟明星高掛,人的興致也來了,忍不住高唱“灰毛驢驢上山灰毛驢驢下,一輩子呀?jīng)]啦坐過好車馬”的小調(diào),緩緩走下山來,遠處也應(yīng)和起“當光棍的真惶,這日子真沒法過”的小曲一起匯合在山下大路交叉口。這時,如果有詩人、畫家、音樂家或攝影家描繪、錄制下這情景,一定是獲展出、得大獎的佳品。
我要去的地方叫楊范溝,屬于柏子鎮(zhèn),是百里之內(nèi)為數(shù)極少的煤礦之一。礦小,卻熱鬧非凡。大小幾十輛牛馬車擠滿炭場,有裝車的,有啃干糧的,有喂牲口的,有趕車下山的。天灰灰的,地黑黑的,方圓幾百平方米的地方,卻如同趕會一般。
這里,也有深厚的文化積淀,流傳著許多優(yōu)美的故事。柏子據(jù)說是周文王得第一百個兒子的地方,楊范溝則是民間故事里大名鼎鼎的薛仁貴的兒子薛丁山征西故事里的重要人物——樊梨花的第一任丈夫楊藩的老家。
窈窕淑女樊梨花武藝高強,還是個風流情種。她討厭自小訂親的、又黑又丑又粗莽的楊藩,狂熱地愛上了貌若潘郎、百看不厭的英俊小將薛丁山,執(zhí)著地要嫁給他。為了崇高的愛情,竟然不惜當殺人犯,殺了楊藩全家,甚至殃及自己的兄弟。憑著自己的高強武藝,制服了薛丁山,強迫成親。哪知這只是一廂情愿的事,樊小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換來的卻是薛丁山的冷淡與鄙夷。樊梨花又羞又怒,一氣之下回了自己的山寨。
正巧唐朝敵兵壓境,朝廷里無人抵敵,屢吃敗仗。萬不得已,只得讓薛丁山請樊梨花出山,樊梨花這下可抓住了有把兒燒餅,哪肯輕易答應(yīng)。放出話來,要薛丁山叩頭來見。你想,薛丁山堂堂男子漢怎肯輕易拜倒在女流之輩足下,身為唐朝大將豈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最后,皇帝老兒只好出面,敕令薛丁山三拜九叩首去請樊梨花,請不回來,斬首是問。其實,也有成全二人婚姻的意思。君命難違,可憐薛丁山只好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一步步捱上山寨。
男人們的軟骨頭、“妻管嚴”病恐怕就是這時落下的。
樊梨花暗暗高興,正好擺布一下這小冤家,讓他以后識相點,服服貼貼些。于是安排瞞天過海計,預(yù)備打虎擒蛟龍。
薛丁山好不容易拜上山來,卻聽說樊小姐已氣絕身亡,入斂待葬。睹物思人,才想起樊梨花的諸多好處來。她的美貌多情,她的高強武藝,她對大唐的一片忠心,她能與自己一同為國立功……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傷心,而且完成不了使命是掉腦袋的事。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薛丁山在靈前哭得如喪考妣,心想,與其回朝問罪斬首,倒不如在此了結(jié),殉情而死。當不了元帥就也當個情種?;蛟S這家伙看破了機關(guān),假戲真做,也未可知。反正他哭著、想著、念叨著就一頭向棺材撞去……
樊梨花在里面又好氣,又好笑,你也有今天,你再神氣。聽聲音,像是真情,得啦,考驗合格,可以過關(guān),就饒了他吧,心上人哭得怪惶的。再說,也得掌握好火候,不然鬧出人命,好事就變成了悲劇。說時遲,那時快,薛丁山動作再快也沒有說書人的嘴快,樊梨花從棺材里出來時剛好擋住薛丁山……以后的事還很多,馱炭要緊,不好再饒舌。反正是大團圓結(jié)局,小倆口重歸于好,為國征西立功去了。
但楊藩能是省油的燈盞?他也是不好惹的角兒,豈肯就此罷休。生命沒了,但一腔怒氣不滅。投胎樊梨花,生下薛剛,同樣又黑又粗莽。薛剛闖下滅門大禍,薛家被滿門抄斬,才還了這段孽債。
可能因為楊藩這個名字終究不雅,后來這里就變成了楊范溝。
小時候,這段故事聽得入迷,津津有味,真相信是真的。這里附近還有梨花寨,養(yǎng)老山,放馬灘,據(jù)說都是樊梨花活動過的地方。戲劇《樊江關(guān)》、《薛剛反唐》、《徐策跑城》講的就是與之有關(guān)的故事。
楊范溝看炭場的老頭叫老尤,當時我還認不得“尤”字,總聽成“老有”或“老油”。老尤在炭場幾十年,風雨無阻守在那里。老漢光棍一條,常穿一身又黑又破的棉衣棉褲,帶一頂破棉帽,滿臉滿身黑炭,幾十年一個樣。坐在那里,和黑山一樣顏色,難以分辨,只在說話時,露出兩排白牙,才看清是個大活人。老尤的衣服油津津的,所以人們都以為他叫“老油”而深信不疑。并不是老頭油滑,其實老人挺和善,對我尤其好,每逢我去,總先招呼我揀大炭塊裝。那些先來的幾十號人不僅不生氣,非常贊許,而且也幫忙將炭簍抬在驢背上,并不用散一根煙。這不是我人小人緣好,實在是那年代民風好,現(xiàn)在就罕見了。因為人們有錢了,一闊臉就變。
如果沒人抬炭簍時,老尤就叫我拉著驢子,鉆在炭簍下,驢兒也善解人意,自動馱起了炭簍。
每次下山,他總一再叮嚀我小心點。于是我就揚鞭趕驢,悠哉游哉哼著小曲兒下山去了。日子久了,沿河上下的人都認得我這個馱炭的小孩。
那時的炭極便宜,只需兩角錢就可以裝滿滿一炭簍,大約二百多公斤,只用四五個雞蛋就可以換來。
中午飯有時我就到鄰村舅舅家吃,也喂喂毛驢,更多的時候是在煤窯的焦炭火上和老尤一塊烤窩頭吃,也和老尤換著吃。
文革時,有一次趕會,我在戲院又看到老尤,他穿著新棉衣棉褲棉帽棉鞋,人挺神氣,再不是那種邋遢樣子了。他告訴我,退休后,用攢下的錢娶了老婆,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我為他高興,向他祝福。他快樂之余,也不時露出留戀過去炭場工作的神情。
去得多了,礦上的工人也熟了,他們便招呼我進坑玩,或揀大炭塊裝??粗诤木?,總有些怵,大膽進入坑內(nèi),四周漆黑一團,只有礦工頭頂?shù)碾娛療粲幸稽c豆大的微弱亮光。我托著工人的車尾下去,到了坑底,工作面較開闊,有院子那麼大呢。工人們有的裝車,有的打柱,有的鉆炮眼,坑壁上滲出一道道細細的水流,是大山的汗水吧,地下溝里有潺潺的流水,黃中帶紅,是大山的血液吧。
當時我心里很害怕,萬一轟隆一聲大山塌下來,可沒處躲,咋辦?心里七上八下,口里卻不敢說,因為礦上忌諱這些話??茨切┕と?,卻渾然不覺,埋頭干活,還不時談些笑話逗樂兒。真有些羨慕這些采烏金的人們,真有膽量,了不起,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那時看見小山一樣的煤堆,就驚嘆不已。這些幾十萬年前形成的煤,千秋萬代也用不完。什麼時候能擁有這麼一座礦山,把它變成化工產(chǎn)品,造福萬代。但到現(xiàn)在,我家消費的煤也有一座小山那麼多了,家鄉(xiāng)的煤一二十年間在什麼“有水快流”的潮流里,一家伙冒出成百座大小煤窯,幾百座焦炭窯,整個柏子到處是黑炭,到處是黑煙。公家采,個人采,有證采,無證也采,亂哄哄的。有能耐的腰纏萬貫,出來氣呼呼的,不少縣鄉(xiāng)黨政干部也趁機大大地撈了一把,口袋迅速膨脹起來,還美其名曰“小深圳”。直挖得百孔千瘡,兩頭透氣,還不肯罷休??嗟亩际囚[莊稼人,糧食歉收,土地銳減,賺了不少肺病,癌癥,還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病。地下的烏金再也不能滾滾而來,而環(huán)境惡化的后果多少代人也享用不完。多少年前多少人的夢想也隨之破滅了……
我現(xiàn)在是早已告別了馱炭生涯,買炭的條件也逐漸改善,由牛車、小平車、拖拉機、汽車,到專門有人上門送煤球,或者干脆燒煤氣,但我仍然久久懷戀那馱炭日子,那小毛驢,那“連天轉(zhuǎn)”、楊范溝、老尤、礦工,那辛苦而有滋有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