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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里物語

        2005-04-29 15:52:15張行健
        黃河 2005年5期
        關鍵詞:鄉(xiāng)人老鐵故里

        張行健

        三嬸兒

        三嬸兒是故里二奶奶的兒媳婦。

        聽人說二奶奶一輩子生養(yǎng)過三個娃娃,老大老二沒有超過五六歲便先后夭折了。老三倒長得粗壯結實,五六歲時二奶奶提心吊膽,怕過不了這個坎兒,整天求神拜佛祈求老天爺保佑。村里有個好事的神婆,給二奶奶出主意,說,只要給老三找個童養(yǎng)媳,陰滋陽欠互補著,三娃會平安跨過這個坎兒的。

        二奶奶當然信以為真的,一刻兒也不敢耽擱,顛著兩只粽子腳,十里八村,前川后山地四處托人,終于在后山的一個貧寒人家,覓得一個柴禾妞。

        柴禾妞黑干黃瘦,又弱小得可憐,幾縷泛黃的頭發(fā),更附托了她的病態(tài),就像后山的旱坡上,那一棵缺糞少水的谷苗兒。柴禾妞雖瘦瘦小小,卻大三娃三歲。晉南素有女大三的習俗,二奶奶亦堅信女大三抱金磚的至理。這樣,柴禾妞一夜間便成了張家的童養(yǎng)媳,成了三娃,也就是我的三叔預備的媳婦。

        六歲的三叔有了九歲的童養(yǎng)媳,真的跨越了兩個哥哥的死坎兒,一路順風地長成個半大小子。

        晉南農(nóng)家,童養(yǎng)媳是和女傭人小丫環(huán)沒啥大的區(qū)別。那時候,二奶奶的家道在故里是頗為殷實的。二爺爺在縣城經(jīng)商,雖說生意不大,卻也得花了心思和全部的精力,而家里,便由了二奶奶去操持。因有為數(shù)不少的土地,就終年雇了長工,收秋打夏時,還得雇鄰村的一群短工幫忙。柴禾妞到張家后,除了收拾家務的一些粗笨活路外,二奶奶便悉心教她針線活兒,縫補剪裁和各種農(nóng)家飯菜的做法。針線活兒和廚房活兒的賴好,是衡量一個鄉(xiāng)村媳女的最好標準,也是一個女子立足家庭影響鄰里必不可少的本領。二奶奶是個細心人,她給張家留下了傳宗接代的三叔,也給故里留下了無所不會的好名聲。從紡線織布,量體裁衣,納鞋底,上鞋幫,到蒸饃發(fā)糕,曬醬淋醋,面食炒菜,囫圇花兒饃,還有繡枕巾剪窗花做乖巧的小老虎……二奶奶的手,是鄉(xiāng)人熟知的實用而工藝的楷模,故里因了二奶奶這等婦人的一雙雙巧手,變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了。

        瘦小的柴禾妞因了二奶奶的悉心調教,幾年下來學會該學的手藝。二奶奶頗有些欣慰地說:“妞妞行了,咱這個家,你可以慢慢地學著掌管了?!?/p>

        柴禾妞沒有因二奶奶的贊賞而改變自己,她除了言聽計從地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做事外,如同剛來時一樣,早起遲睡,早起給二奶奶報個早安,睡時給二奶奶報個晚安,端尿盆,送尿盆,隔三差五地溫了一木盆水,給二奶奶洗澡擦背,剪趾甲揉腳。她天性靜默,不多說一句話,眼睛里卻出活兒,整天價低了頭,里里外外地忙碌。柴禾妞長到十六歲的時候,三叔十三歲了。二奶奶請了親戚朋友,鄉(xiāng)鄰鄉(xiāng)里,熱熱鬧鬧地給他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柴禾妞便成了我的三嬸兒。

        成了張家媳婦的三嬸兒身份有了些變化,身骨卻依然瘦瘦小小,依然日日廚房里進,織布房里出,依然盡心地侍候著婆婆,照護著丈夫。所不同的是,她穿著過門媳婦的衣裳,干凈,周正。細心的鄉(xiāng)人還發(fā)覺,三嬸的一張苦瓜臉兒上,被拜天地的喜氣,染出一縷淡淡的潮紅。

        三嬸兒的臉上就掛了這淡淡的喜悅的潮紅,更勤懇地料理著家務,更周到地伺候著家人,也更細心地操持著一個殷實家庭里小媳婦的一應活計。

        三叔其實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毛手毛腳,楞頭楞腦的樣子,結婚對于他,無非是和柴禾妞搬一塊住了,以前一直是和二奶奶一起住的。以往睡覺前,是二奶奶吵嚷著叫他洗腳的,如今是柴禾妞不聲不響地把一盆溫溫熱熱的洗腳水端到他跟前了……和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一樣,三叔能吃能喝能睡,水渠邊的楊樹一樣,噌噌噌地瘋長著個子,無憂無慮,缺心少肝。

        三叔對三嬸兒呢,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反正和過門前一個樣兒,三嬸兒首先是他的一個貼身丫環(huán),其次呢,也好像是他的一個姐。

        這樣的半大小子,有誰會為他擔心呢?

        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應當說,這是一個家庭大大的意外。

        成親的第三個年頭,三叔十五歲那年春上,一支隊伍從村路上走過,隔了好幾畛子地,三叔像一只壯實的野兔,追著那支隊伍跑了。

        后來人們才知道,那是一只八路軍的隊伍。

        那會兒季節(jié)已一步步走向清朗,渾黃渾黃的田地里,早有一片片翠綠的點綴,油菜花兒黃得讓人心醉。正在田地里安排長工干活兒的三叔,望見了油菜地那頭兒有一長列隊伍走過,前面的已拐進了山彎,后邊的已快離開了油菜地。三叔早就心儀地望著,臉上旋出了鮮有的表情,就在后邊的隊伍也即將沒入山彎的時候,他突然咬咬牙,就野兔一般朝部隊追去……長工們后來對二奶奶敘述道,他們從未見過磨子少爺那樣不管不顧地奔跑,跳地埝躍地垅像頭追趕獵物的小豹子,磨子少爺最后消失在山彎那邊去了。山彎那邊也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兒。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兒。

        長工們說給二奶奶的時候,三嬸兒就在二奶奶身邊,她停下手里的活計,瘦瘦窄窄的小臉慘白慘白的,她意識到出大事兒了,此時像一只極可憐的小母雞,眼窩眨呀眨地,瞅著她的婆婆,我們的二奶奶。

        二奶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從不慌亂的她也沒了主意,派家里的伙計快快到縣城召回二爺爺,想一些挽回的辦法。

        能有什么好辦法呢,二爺爺打點一些銀兩,派人打聽三叔的下落,再慢慢從長計議。

        兵荒馬亂的,什么年月喲,誰知道以后會有什么事呢。

        二奶奶心里怕怕地想,卻不敢把想法說出來。

        二奶奶紅了眼窩憂愁的時候,三嬸兒默默地跟了嘆一口氣,她不會說寬心的話,只是輕輕地給二奶奶捶背,更體貼更殷勤地照料著二奶奶。似乎三叔的出走是她的過錯了。

        這時候,家人與鄉(xiāng)人的眼窩都掃描到三嬸兒的身上,看三嬸兒干干癟癟的肚子上,沒有任何突兀的內容。家人都想,假如三嬸兒給三叔生下一半個崽子,抑或懷上個崽子,也會收收三叔的那顆心的。掃描的一對對眼窩就變成了責備。

        三嬸兒就理虧地埋下頭去。

        家人轉念一想,三叔一個十幾歲的毛娃娃,可能還不曉男女床笫之事,夫妻二人,是不可以單單埋怨女方的。家人一對對責備的眼窩,便漸次地諒解和柔情了,眼窩里也眨出一些些憐憫??粗@個小模小樣的小婦人,覺得她也實在可憐。

        三嬸兒埋下去的頭,卻依然沒能抬起來。

        自三叔走后,三嬸兒便低了頭出出進進,原本就默默啞啞的人,現(xiàn)時話更少了。

        鄉(xiāng)村的時光,在忙碌與悠閑中流逝著。

        在以后的幾年里,由于戰(zhàn)亂和局勢的動蕩,二爺爺在縣城的鋪面被迫關閉了。

        二爺爺從那會兒起回到了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的光景立刻便顯得窘迫。

        二爺爺不善農(nóng)事,再加上也上了年紀,理所應當?shù)卦擆B(yǎng)老賦閑。

        家里不得不精減人員,經(jīng)再三商議和斟酌,賣去部分土地,只留下一個不可或缺的長工。這樣,三嬸兒除了忙碌一家人的飯食和所有家務外,還時時得走到地里去,去疏苗兒,去鋤草,去打底葉兒,去八月的煞煞白的棉花田里,一包又一包地摘棉花。

        鄉(xiāng)人常??吹剑趶埣疫€算肥沃的莊稼地里,有三嬸兒的瘦小身骨在作著有關勞動的各樣造型,或蹲,或站,或彎著那一條細窄的腰身,她比鋤把還細的胳膊,用力地拉了鋤把在除草,她比谷捆兒要窄許多的肩膀,卻一次次扛了谷個子走往秋場上。三嬸兒失去紅暈的瘦臉上倒時時掛著一串串汗珠兒。二奶奶經(jīng)常苦中打趣說,磨子家的臉兒上能掉下八月的黃豆兒。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兒,磨子家的,是二奶奶和二奶奶一輩的鄉(xiāng)人,對三嬸兒的稱謂。

        麥苗青了。谷子黃了。

        門前的老椿樹,年年春上都探出長長的枝子,吐出長長的葉子,給村巷留一片濃蔭,給鄉(xiāng)村蕩一陣清香。

        日子雖清苦些,但在三嬸兒和全家人的勤勉里,過得還是有滋有味兒,像椿葉兒一樣散發(fā)著清清淡淡的馨香。

        鄉(xiāng)人各自忙碌著各自的生計,各自過活著各自的光景,三叔的事兒,就遙遠得有些縹緲了。

        春上,有些微的風,拂動著故里的村舍和遍野的莊禾,風里就傳來鄉(xiāng)人的口信,口信斷斷續(xù)續(xù)的,但卻表達著同一個內容,三叔,在戰(zhàn)亂中陣亡了。那時候,三嬸兒正在自家的田土里疏著谷苗兒。疏谷苗是個吃力又細致的活兒,用眼,用手,用心,還得用全身的力氣。三嬸兒腰彎得發(fā)酸,腿蹲得發(fā)澀,剛剛坐在地垅上小憩的時候,風兒就把這口信帶到她的耳朵里。

        “陣亡!陣亡?”

        三嬸兒偏過臉兒來擦擦汗,聽來人的敘說里不時出現(xiàn)這兩字,就疑疑惑惑地問一句:

        “陣亡是個啥兒呢?”

        口信者原本是忌諱說那個不好聽的字眼兒,見三嬸兒半天聽不明白,就戚戚地坦率地解釋說:

        “陣亡就是在打仗中歿去了,死去了——”

        哦——

        那一刻兒三嬸兒的腦子里白成了一片,像那一刻兒頭上的天,渾白渾白的。瘦小的身軀不自覺地站起來,呆呆地栽在地垅上,栽成一棵瘦小的杜梨樹。許久了三嬸兒無力地癱下去,啞啞地卻盡情地哭著,一顆顆澀巴的淚珠把三嬸兒一張寡瘦的臉,洗沖得紅脹起來。天黑下來的時分,三嬸兒走到村旁的黃鹿泉,把滿臉的憂傷和淚跡洗得一干二凈,盡量平靜著回到家里。

        三嬸兒要嚴實地封鎖噩耗,她不能讓公婆承受打擊。三嬸兒要一人咀嚼這個突來的痛苦。

        三嬸兒依然埋了頭,家里家外地忙碌著。細心的鄉(xiāng)人發(fā)覺,三嬸兒自那時起更沉默了,還發(fā)覺,她的臉上倏忽間就布上了好幾道紋路,枯黃的頭發(fā)呢,也被那個口信染得灰白起來。

        故里的日子,在憂愁和傷感中度過著,當然,還夾帶著幾縷隱隱的僥幸的企盼。

        三嬸兒的企盼是潛意識的,如同大旱中的禾苗盼著萬里無云的天空里,會忽然刮一陣風,會忽然下一場大雨一樣。

        雨,伴著鄉(xiāng)村的風刮來了,是口信者送來的喜雨。

        那會兒,三嬸兒正在自家的場院里漿著待織的長線,線是一冬里熬夜紡好的,三嬸兒在故里是一把紡線的好手。冬日夜長,是三嬸兒紡出的一縷縷白花花長線兒,把冬夜縮短了,靜寂的冬夜里三嬸兒搖著紡車,舒緩著手臂,制造出了紡車的音樂,三嬸兒在傾聽著紡車的鳴響中,又制造出比夜更長的一團團銀線兒,千條萬條的線兒們就結實起來,柔韌起來,按到織布機上,只消月余,手快的三嬸兒就使它們變成了一簾長長的布匹。

        口信者依然是神秘兮兮的樣子,將三嬸兒叫到一邊,斂了嗓子說:

        “以前是口誤,現(xiàn)在有確切的消息,說你家磨子壓根就沒有陣亡,而是負了些輕傷,然后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又跟上了大部隊的,如今你家的磨子可不是過去的那個毛頭小子了,磨子的官兒已升任團長了。”

        “一團人?!?/p>

        口信者說:“一團人哩,千軍萬馬呀,可比咱一村子人多得多呢……”

        喜悅如同場院的漿線,千條萬條鋪陳在三嬸的眼前,又呼呼啦啦布滿三嬸兒的心里。三嬸兒沒說什么,直拉著口信者的手,拉到二爺爺二奶奶跟前,讓他大聲地復說了一遍。

        喜悅立時就溢滿了張家的院落。

        后來的日子是平靜而充實了。

        三嬸兒的臉,雖說一如往常地寡瘦,但眉稍里,皺褶里,卻有詳和的喜色氤氳,就像他們過著的日子,因為喜悅而充實,又因為實在而平靜。

        說話間就到了這年的臘月。

        進入臘月的鄉(xiāng)村,已有了濃郁的年味兒。

        三嬸兒瘦小的身骨扛動著臘月的繁忙。

        制年衣,購年貨,漿洗被褥,灑掃庭院,烹炸煮煎。窗花兒早早貼上的時候,神子早早供上的時候,除舊迎新的氛圍也早早地在三嬸兒的手里醞釀好了。就等著喜慶的炮仗響起來,就等著噴香的餃子吃起來,新的一年,兆示著風調雨順的新的一年,便又在鄉(xiāng)人的渴盼中開始了。

        年的雙腿走到了除夕這天。蒼黃的天忽地起了一些風,風撼動著大門口剛剛貼就的紅紅的對聯(lián),啪啪地有了聲響。

        這時候三嬸兒的眼皮忽地跳起來,一會兒左眼,一會右眼,二奶奶也跟著惑然,左跳財呢,右眼跳……她不敢說出來,心想這大年三十的,會有什么事兒呢?

        三嬸兒和二奶奶包餃子,包到傍晚時分,鄉(xiāng)人的炮仗已零星地燃起來。風停了,在緩緩地靜等一個歡樂的時候。

        這時候院門啪啪地響起來,使屋里的人一驚,鄉(xiāng)人有誰還會在除夕串門呢?

        “媽——,開門,我是磨子,我是磨子,我回來啦……”

        “是他——”,“是磨子——”。

        兩個女人幾乎同時起身,同時步到院里,同時拉開院門的門拴。

        一個高大魁梧的穿一身筆挺軍裝的中年男子身后,是一個同樣挺拔苗條的白凈富態(tài)的女人,女人的身側,是兩個半大男娃兒。

        事情就來得這么突然,這么猝不及防,在這除夕到來的時候。

        精明的二奶奶一眼就看出,磨子是帶著他的城里的洋媳婦和兩個兒子回來了。

        那時候二爺爺早已得了老年癡呆癥,猛然間見了多年沒見的兒子,他先是抱了他的胳膊嗚嗚哇哇大哭一氣,哭得山搖地動,涕淚橫流。二爺爺?shù)目拮匀桓腥玖巳?,男男女女以淚洗面;繼后二爺爺就拉了三叔嗯嗯地笑,三叔走到哪里,二爺爺也跟著笑到哪里。

        從看到三叔引了女人和孩子,三嬸兒的臉就煞白煞白了,腦子里嗡嗡地響著一窩蜂,之后就麻麻木木的,她給三叔一家人倒水、下餃子、炒菜,干這一切都是機械性的。那會兒三嬸兒沒有思維,她只覺得心里堵得慌,虛汗從她寡瘦且多皺的臉上拉下來,她用袖管揩著,她已經(jīng)忘了該拿毛巾……三嬸兒卻依舊殷勤地招呼著三叔的一家,加飯、添菜,像侍候二奶奶一樣……

        三叔的大兒子說:

        “這位是爺爺,這位是奶奶,那這個人是誰呢?”他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指著三嬸兒。

        二奶奶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三叔也一時愣怔。還是三嬸兒自己說:“好娃兒哩,你就喚我姑姑吧……”說罷三嬸兒的眼圈紅了,一串淚珠兒趁勢流下來。

        這是三嬸兒最難熬的除夕夜。

        三嬸兒原本住在北房和二奶奶相對的西側屋里。三叔的一家人貿(mào)然回來了,她把干凈暖和的屋子讓出來,自個兒住進了堆放雜物的冷冰冰的南房里。

        夜深了。除夕夜是守歲的夜。

        故里的炮仗密密麻麻,在空中炸著歡樂與祥和,炸著喜慶和幸福;故里的爆竹也炸出了二奶奶家的尷尬與無奈,炸出了三嬸兒此時的痛楚和辛酸。

        二奶奶顛著她年邁的粽子腳,在通明的燈影下,來到她平時極少光顧的南房里。

        “磨子家的,咱,咱就認命吧,人來到世上,就是受罪來的,你可得尋思開喲,別人能不要你,我可離不開你。磨他人大了,心野了,當媽的我管不了啦……”

        二奶奶勸著三嬸兒,自個兒倒抽泣開了。拜天地前,二奶奶一直叫三嬸兒妞妞子,拜天地后,就一直喚她磨子家的。二奶奶哭著說:

        “這個死人磨子,出去就黑了良心,人,總得有個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么……”

        三叔也到三嬸兒的冷屋里,他先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又說多年交通不便無法和家人聯(lián)系,就沒有一點點音信。他后來說他們二人當初是娃娃親父母包辦的,雖說拜了天地但法律上不承認,和沒結婚一樣。她說三嬸多年來對二老的照顧無微不至,就當他磨子的親姐姐吧。

        三叔城里的女人也來到三嬸的屋里。這女人高大白凈,一頭蓬松的長發(fā),她穿著皮鞋,個頭兒就顯得更高了。她說話綿軟細膩,講的是一些三嬸兒似懂非懂的道理。她和顏悅色地說:

        “童養(yǎng)媳是舊社會的產(chǎn)物,是剝削制度的產(chǎn)物,你其實是這個家庭的犧牲品,你的年紀并不算大,完全可以離開這個家庭,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等不來的,就像你多年等待張磨一樣,等來的只是一場惡夢,一次致命的打擊,一個永遠的傷痛。幸福要靠自己去爭取……比如說,在前些年你完全可以和家里的長工好上的,即使偷情,也是一種反抗,一種自我命運的抗爭……”

        三嬸兒只聽懂了一句讓她和家里長工相好的話,她紅腫的眼睛看了一眼這個搶了她位置的女人,才發(fā)覺這女人漂亮的臉上,有一對很厲害很惡毒的眼睛,三嬸兒不敢看那兩只刀子一樣的眼睛,她軟軟地低下了頭,又哀哀地抽泣了。

        一晃就過了初五。

        這中間三叔曾和二奶奶商量,要帶二老到他工作的那個東北城市里居住養(yǎng)老。二奶奶深深嘆口氣說:

        “你爸他老成這個憨樣兒,到了外面不好照顧,我們也受不了大東北的冷,再說了,我們走了,不忍心丟下磨子媳婦的……”

        在三叔一家探親的日子里,二奶奶一直稱呼三嬸兒是磨子媳婦,真的,在眼下這情形里,三嬸兒不僅是她的兒媳婦,還是她的親生閨女。二奶奶不愿意跟三叔到東北,最大的原由是離不開三嬸兒。

        “你去吧,磨子,好好干公家的差事,看到你一家和和美美的,當媽的我就放心了,家里你不用操心,有磨子媳婦照顧著,我和你爸就會好好的……”

        這是三叔一家走時,二奶奶留給他的話。

        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這是故里的一句俗語?;謴土似届o的日子還是在拮據(jù)與窘迫中一天天過去了,過得有滋有味,也有聲有色。

        三嬸兒又成了以前的三嬸兒,她寡瘦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她的憂傷就在那個除夕之夜被淚水洗完了。

        鄉(xiāng)人發(fā)覺,三嬸兒的臉上又多了皺褶,且頭發(fā)也灰白起來。

        故里的閑人老五也風聞了三叔的探家,且知曉三叔早娶了城里的洋媳婦。鰥居多年的老五思慮再三,還是步到了二奶奶家,拐彎抹角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末了閑人老五臉皮涎涎地說:

        “我倒沒有別的意思,上歲數(shù)的人啦,還要咋樣,我是覺得磨子媳婦太委屈,太憋屈,多半輩子活寡不能再守下去咧,我、我、我就是覺得我倆應該嗯嗯……”

        二奶奶很寬容地笑一笑,說:“這事兒我這個老婆子哪里作得了主,你還是找磨子媳婦說說吧?!?/p>

        閑人老五懷著鄉(xiāng)村一腔少有的熱忱,也懷了強化了的欲望,找到了正在地邊拔草的三嬸兒。

        三嬸兒很奇怪,她很少和老五這樣的閑人交往的,盡管在一條胡同里。

        三嬸兒絕沒料到老五有和她成親的想法,就如同她沒想到拔草會拔出一根納鞋底的針。這怎么可能呢?三嬸又氣又笑,說:“五哥盡說笑話哩,我和磨子早就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的人了,你怎么能有這個想法?你要閑得沒事了,可以拔拔地邊的草啊,你看這草荒得不得了。”三嬸兒說罷擰過身子噌噌地拔草,再不去搭理老五了。

        老五還想說什么,看三嬸兒那一條氣憤的脊背,只好訕訕地離去。

        三嬸兒是在二爺爺去世第三年、二奶奶去世第二年后生重病的。病中她一直想要一張三叔的全家照,她想在死前再看一眼三叔,可惜的是照片寄回來的時候,三嬸兒就歿去了。三嬸兒的墳堆緊靠在二爺爺二奶奶的高大墳堆側,像瘦小三嬸兒的身骨一樣,墳堆也是極清瘦的一條兒。

        多年后我們在清明節(jié)前去上墳,上完爺爺輩奶奶輩的所有墳塋后,有人會忽然想起什么,說:

        “還有三嬸兒哩,三嬸兒的墳頭呢?”

        真的,風吹日曬雨淋后,三嬸兒原本就瘦小的墳頭居然沒有了,看不出一點點突兀的標志。我們小字輩就尋覓半天,判斷半天,比劃半天,用腳步丈量半天,確定了大概位置后,才小心翼翼地給三嬸兒磕一個頭,給三嬸兒燒一炷香……

        球癡小鎖

        鄉(xiāng)人都喚他球小鎖。

        球小鎖不叫球小鎖,叫秋小鎖。

        只因了秋小鎖會打籃球,又打得特別好,對籃球的癡戀超過了他的小命,鄉(xiāng)人就叫他球小鎖。

        在秋球之間,鄉(xiāng)人的發(fā)音還是有區(qū)別的。

        球小鎖一副瘦小身骨,干癟腦袋隨意地栽在細弱的肩上,極不打眼的樣兒。

        球小鎖老母死得早,和老爹兩人過日子,日子就過不出一點點條理。飯是對湊著吃,衣是湊和著穿。家里便亂七八糟,身上便破皮爛片。人前人后的,成了大小伙兒的球小鎖顯出的仍舊是卑微和委瑣。

        讓球小鎖心理增添卑微的,是他家那個黑色的成分,還有,他老爹那些永遠也說不清的歷史。

        這樣,球小鎖就成了村里的可教子女,就首先享受干臟活兒累活兒的優(yōu)厚待遇。比如給生產(chǎn)隊出豬圈,出羊圈,出驢馬圈;比如,把各家各戶的茅糞掏出來再挑到地里去。

        生產(chǎn)隊的豬圈和驢圈里,時時生發(fā)出球小鎖吃力的鏟糞聲,吭哧吭哧的;鄉(xiāng)村光潔的土路上,常常點綴著一條挑了糞擔的單薄脊背,脊背彎彎的,不堪重負的小樣兒。

        球小鎖像故里山坡上的一棵草兒,因沒長在田野里,鄉(xiāng)人就沒鋤掉它的必要,又因了它長在荒坡里,鄉(xiāng)人也沒多去看它一眼的必要;這樣,球小鎖就荒草一樣生存著。

        讓鄉(xiāng)人留意他的,是在公社舉辦的一次農(nóng)民運動會上。

        故里翟村在河東一帶是個大村落,大村落就得有個大村落的架勢,光人口多還不算,事事處處得走在全公社十幾個村子的前面,尤其是開運動會這樣露頭露臉的事。

        農(nóng)村運動會也有很多項目,籃球是最能證明各村實力、也最能給村里長臉面的一項。

        球小鎖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村里的籃球隊已挑好了隊員。那會兒他正往地里擔茅糞,渾身像有一股電流在涌動,平時那顆失灰灰的心,這會兒如草坡上的兔子,蹦著跳著。慌忙中把兩桶茅糞潑灑在地里,就一口氣跑到村里學校的操場上。

        操場上,被挑選的十幾個農(nóng)民,當然這會兒成了籃球隊員,正接受村里民兵營長的訓話。民兵營長頗喜打球,他既是領隊,又是隊長。

        “劉哥——”球小鎖叫;

        “劉哥——也讓我參加咱村球隊吧?!?/p>

        球小鎖哀求;

        劉營長先聞著一股濃濃的大糞臭,臭味后面,冒出球小鎖一張臟污的臉。

        “你——?你搗什么亂,不好好挑大糞跑這兒干啥?參加球隊,看你個鳥樣?讓球打你吧……”大個劉輕蔑地撇一撇嘴角,罵他。又驚訝這小子今兒咋就吃了豹子膽?

        下面有人笑,怪怪的,嘲弄的那種。

        又有人對大個劉說:“前幾年這小子還上中學時,倒見過他打球,嗯,還像回事兒?!?/p>

        上初中時小鎖曾是校隊的主力隊員,那會兒又沒有校際間的什么比賽,偶爾耍一耍,無法引起鄉(xiāng)人的注意。

        “是么?”

        大個劉回過臉來。

        大個劉見小鎖一掃平素的卑瑣,又聽有人這樣補說,一張方形大臉子就舒緩下來,頓一頓,道:

        “先投幾個球兒,讓老子看看——”

        球小鎖就把一對臟破的鞋子甩到一邊,忽覺得不妥,又提了鞋子,整齊地并放一塊兒。赤了雙腳,狐子一樣快疾跑到球架邊,揀起新買的籃球。他深情地注視著久違了的籃球,細小的眼窩一掃往日的黯淡,有麥苗一樣青綠的光,在球兒的周身流蕩。

        球小鎖拍著球兒,先輕輕拍幾下,極愛撫的樣子,慢慢就快了,就重了;兩手像有兩根無形的線兒,把球兒牽過來,帶過去,前面,背后,左側,右側,腿叉間,運來運去,球兒在他手里,如一只活潑聽話的小狗兒,很靈性地做出一些實用又好看的穿插來。也僅是短短的分把鐘,小鎖覺得自己的腿腳和雙臂不似掏大糞時那般僵硬,筋骨在短暫的拍打中也活泛了許多。這樣,赤足的他運了球兒朝球架疾去,一個輕巧快捷的三大步,打板入筐。那球兒在籃中旋了幾旋,就順從地落進去了。球小鎖換了一個方向,運球又是一個三大步,這回他沒有打板,在身體跳至極高的時候,高舉右臂托了球,輕輕放進籃筐里……球小鎖并未停下,他從左中右三個不同位置中距離投籃。他是跳投的那種,拍著球,忽然躍起,身體微微后傾。

        他出手很高,球兒在空里劃一個柔和的美弧,極準確地闖入籃心兒……

        其他隊員一時看得發(fā)呆。讓眾人驚訝的是,這么一個從不被鄉(xiāng)人正看一眼的小角色,居然還有這幾下。

        大個劉的雙眼忽閃一亮,他知道沒有一定基本功,是做不出這等動作的。大個劉嗬嗬笑著說:“沒想到你小子還有一手,老子就留下你,當個替補隊員吧,可得給老子好好打喲?!?/p>

        這樣,球小鎖就擠進了故里的球隊。打一天球,生產(chǎn)隊里給記十分工,每日中午還在大隊部的食堂里吃一頓飯。飯菜里偶爾有幾塊豆腐和幾片豬肉的。小鎖覺得自己進了天堂。

        鄉(xiāng)人整年過著苦焦日子,且忙碌,且勞累,農(nóng)閑時也不見得悠閑。今年有別于往年,農(nóng)閑季節(jié)農(nóng)民運動會,全公社的各村巷里,滿蕩著過年般的喜氣。

        籃球賽場就選定在故里翟村,一是因了村子大,觀眾多,二是場地寬敞且平整。這就大飽了鄉(xiāng)人眼福,老漢娃娃姑娘媳婦,更多的是故里的小伙子。大凳子小馬扎,黑壓壓圍著球場坐了幾大片。

        大個劉率領的球隊,因了天時地利人和,就進入了決賽,大個劉心里明白,能闖進決賽,球小鎖功不可沒。

        替補隊員球小鎖一開賽就沒被人替換下過場。他在場上打兩個位置,一是后衛(wèi),一是左前鋒,這要看具體賽事而定。打左前鋒較單一,位置固定,只要有好的接迎,好的穿插,抓住時機上籃便是。前鋒也是個顯功的位置,大伙拼死爭活奪得一球,首先想到傳給你,你得分的機會就多于他人。鄉(xiāng)人看球賽其實是看個熱鬧,能看了門道的極少。看熱鬧就看誰進球多得分多,得分多了自然顯露臉面的。打后衛(wèi)則不然,后衛(wèi)統(tǒng)領著全局,也調動著全局,像村里的革委會主任,是村里的首腦中心一樣。后衛(wèi)的球傳得到位了,線路跑得順暢,整個球隊的血脈就活泛起來,教練的策略與意圖,后衛(wèi)是最見效益的實踐者。

        在半決賽和決賽的重要賽場,大個劉就安排球小鎖打后衛(wèi)。

        決賽這天,觀眾人山人海,不僅僅是故里鄉(xiāng)人,各個賽事已畢的隊員,也都前來觀陣。

        兩支球隊打得難解難分,比分咬得賊緊,人盯人戰(zhàn)術,容不得有半點松懈。整個上半場都顯得拘謹艱苦,比分拉不開,戰(zhàn)術放不開。

        中場休息時,球小鎖對大個劉說:“劉營長,咱得換個打法,硬拼不行,咱的實力不如人家,咱得巧打,改打聯(lián)防吧,興許能把比分拉開哩。”

        大個劉早沒了主意,說:“就依了你吧,反正是不可以給老子負球兒的?!?/p>

        打聯(lián)防果然有了效果,速度跟上去,三調兩調,球兒運來傳去,叼住空子上一個籃板球,比分立時就開了。

        對方賊精明,不等你超過五、六分,便叫個暫停,也改換戰(zhàn)術。比分,又緊緊相咬。

        對方此時把兩個得分的前鋒緊緊死貼,不給一點點機會。而攔卡球小鎖的,又是一個高個隊員,大且壯,力量也兇也猛,幾次爭搶中,把瘦小如猴的球小鎖,撞得飛到場地邊上。

        鄉(xiāng)人看到,球場上的球小鎖雙目圓睜,眼仁暴突,身條靈巧地穿插在許多粗壯大漢之間。個兒矮,卻有極好的彈跳,對方傳給前鋒的球,他有超前的預感,在疾跑與彈跳之間,似乎有一個提前量的微妙計算,高高地躍起,倏忽間就搶斷了來球兒,讓鄉(xiāng)人看得開心痛快,叫好不絕。

        最后的幾分鐘,因比分緊咬,也到了賽事的高潮。球小鎖看到前鋒指望不上,搶斷后索性自個兒帶球突破。誰料攔卡他的大個也是個高手,左攔右擋,使小鎖沒有出路。眾人著急,小鎖更急,忽見面前的大個子彎下腰來,張圓了手臂攔他,兩條長腿也跨得好大。小鎖一個激靈,有機可乘了。他蝦起腰來,球兒運得特低,脖子一縮,像一只地鼠從大個子襠下鉆過,帶著球兒直奔籃下,一條龍帶將下去,快速流暢,慣性使這個三大步顯得神速突兀,但見小鎖一個魚躍,將球兒輕輕地送入籃心兒……

        鄉(xiāng)人大笑亦大驚。大笑小鎖破天荒地鉆人家襠突破,大驚小鎖這一連串越山跨水的起伏動作。

        小鎖的入球是戰(zhàn)局的轉折。對方有了急躁,急躁了就易慌亂,一慌亂就出差錯,失誤連連,不是接球失手,就是投籃不準。小鎖反而沉穩(wěn)下來,又充分地調動了中鋒和左右前鋒,自個兒掏空子再進幾個遠球。結束的鑼聲一響,居然超出了十多分。

        球小鎖名震故里,從此后鄉(xiāng)人就喚他球小鎖了。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如同鄉(xiāng)人勞作間隙一個甜美的盹兒,忽地醒來,歡樂就去了,接下來,又是漫長單調的勞作。

        除了挑糞出圈,球小鎖便和社員在大田作務,不同以往的是心里有了些指望。暗暗地盼著,來年的農(nóng)民運動會。有了心勁,活兒就做得賣力氣了。

        忽一日,大田的另一頭,民兵營長大個劉領了六七人,在路邊喚他:

        “球小鎖——球小鎖——,我們和莊村聯(lián)系好嘍,到那兒打場球賽哩,快跟老子走喲——”

        大個劉的嗓音悠悠然然的,像一條帶子,緊纏著球小鎖;大個劉的叫聲急急切切的,如同一根鋼針,扎刺著球小鎖。

        大個劉和球小鎖所在生產(chǎn)隊的隊長關系不鉚,互相不尿球。大個劉就撇開隊長,在田頭大喚球小鎖。

        一聽有球賽,喜悅就蕩滿小鎖全身。涎涎的,厚著臉皮,來到隊長跟前請假。

        對民兵營長大個劉,隊長不好深得罪,又怪那家伙的無禮,要用我的人,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心里惱惱的,對球小鎖的請假,便不爽快。

        “你看著辦吧,要去呢,這一天的工分就沒有咧?!?/p>

        球小鎖左右為難,要打球,全天工分就丟了,老爹會罵死自己的;要不去,就失去一次比賽的機會,咋能不去呢?球小鎖朝隊長卑謙地一笑,跑向了地那頭。

        ……

        球小鎖在故里一帶就有了一些名氣。

        鄉(xiāng)人見了小鎖的爹,會比往日多出幾句話:

        “喲,你家小鎖,球兒打得好著哩——”

        小鎖爹對兒子極不屑的樣子,皺起兩道淡疏的眉,苦著一張核桃臉,憤憤然說道:“哼,莊戶人歪門斜道,不踏實作務莊稼活路,打球能頂了飯吃,還是能有了衣穿?”

        言畢,弓了一條瘦削的老脊背,卑微而憤懣地離去。

        后來的日子,球小鎖仗了他的球技,一度就有了飯吃,也有了衣穿。

        那些年縣里體育活動開展得頻繁,“五一”和“十一”,各機關各廠礦之間賽事不斷,這使得各單位的有關人員,四處物色籃球高手。

        先下手為強,縣化肥廠就派下人來,和村干部交涉著,欲把小鎖辦到化肥廠去,當個合同制工人。

        村干部卻不答應,心里醋醋的,說小鎖爹有歷史問題,小鎖是個可教子女,許多貧下中農(nóng)的子女都在村里受苦哩,咋能放他去工廠喲?

        來人極耐心開導說,可教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農(nóng)村是接受農(nóng)民的教育,到了工廠是接受工人教育的,只要不放松教育,不是一個理兒么?干部們見來人極固執(zhí)的,鐵定了心地要人,便動開腦筋,說當合同制不行,臨時借用還可以考慮,小鎖在我們村,可是個強壯勞力的,不是說借就可以借走。你們用人要緊,我們也只好發(fā)揚風格,誰讓工農(nóng)是一家呢!工人大哥的利益當緊了,自然就先犧牲農(nóng)民伯伯的利益咯。不過,廠里每年得照顧村里幾大車化肥的。來人咬咬牙,答應下來。

        走了一個荒草一樣的球小鎖,村里每年能換回便宜的化肥,鄉(xiāng)人的精明和算計還是略勝一籌的。

        球小鎖就如魚得水地活躍在縣城里的賽場上。

        有了較好的伙食,有較寬松的環(huán)境,球小鎖的一張娃娃猴兒臉上,臘黃就一點點駁去,紅潤便一點點浸來。有了固定的訓練,悟性很高的球小鎖比在鄉(xiāng)村又有了長進?;蕪S的球隊,以前只是個三流球隊,因了球小鎖的加入和超常的發(fā)揮,居然打進了縣聯(lián)賽的前四名。

        球小鎖參加的每一場球賽,都能給縣城的觀眾帶來一些驚喜。

        一場接一場的比賽,把球小鎖鍛煉成了一個很成熟的后衛(wèi)。

        他會根據(jù)對方的實力,來調動隊員和穿插運球,無形中左右著戰(zhàn)局,球隊就圍繞著他,開展每一場球賽。

        縣體委主任還有一幫老教練們,都看上了球小鎖。不久,球小鎖被抽到了縣籃球隊。

        那些年,每一個地區(qū)縣與縣之間都有循環(huán)賽,連訓練帶比賽,常在兩個月左右,一年兩次,合起來就有四個月,再加上縣內各機關間的比賽,化肥廠內各車間各班組間的比賽,那就更多。球小鎖幾乎成了職業(yè)球員。

        沒有賽事的時候,小鎖就抽空子回村看望老爹。孝敬老爹的唯一禮物,就是他各類比賽時發(fā)下的球衣,秋衣秋褲,絨衣絨褲,背心褲頭的,他穿不了,就帶回三件五件的。

        老爹那會已很老了,背與腰厲害地駝著,卻穿著一身嶄新的、印有化肥廠字樣的球衣,不倫不類的模樣,走在鄉(xiāng)村土路上,常引來一片好奇目光,惹來一陣曖昧哂笑。

        “你家小鎖出息咧——”

        鄉(xiāng)人送去一個軟軟的笑臉;

        “也算是咱村闖出去的人才咧——”

        鄉(xiāng)人臉上的表情雜七雜八的。

        “不正干的東西,就一個心眼打球兒,球兒強過了他的爺兒老子,除了這,啥也拿不起咧,出息個啥呀!”

        被運動服包裹的胸腔里,便暴出猛烈的咳,沙啞而蒼老的那種,細辨,卻能聽出那含糊的咳中,居然還蘊藏有一縷豪氣。

        球小鎖也多少把球衣送予大個劉一二件,報答恩德的意思。大個劉就整日穿著縣籃球隊的球衣,很威風地走在故里人來車往的官道上。

        球小鎖的球兒早已在縣城打出名氣,體委主任就多方活動,打點關系,終于占了化肥廠一個合同制名額,辦成合同制工人。領著化肥廠工資,人卻被抽調到縣體委,成了專業(yè)的體育人員。

        沒有賽事的時候,球小鎖就一人在球場上苦練投籃,一投就是兩三個小時,近距離,中距離,遠距離,還有兩邊零度角。近距離練勾球兒和磕板;中遠距離是青一色跳投。他不允許自己在投出的十個球里,有兩個出現(xiàn)偏差,有了偏差了,就從頭再來。

        縣城的夜,死靜。球小鎖從不一人在屋里靜呆,頂了滿天星星,他會在球場上練。季節(jié)不冷時,他會脫了鞋子,光足踩著涼涼的場地,在一個大大的長方形里,度來走去。用心去丈量,他深切愛戀的球場,用心去體悟,這靜默而靈性的圣地。在籃筐下,他久久地呆著,眼窩不眨地盯了那一圈黑黑的圓。那個圓也像一只夜的眼,很企盼地注視著他。小鎖知道,那可是個神奇的魔圈兒,你用血肉和真愛鐘情它,便會把你投出的每個球,都吸入圈兒內的。小鎖的心就不平了。移了眼窩去瞅更遙遠處的那一枚圓圓的月,他想把月摘下來,一個跳投,投進那個黑黑的圓里。

        更多的時候,球小鎖是脫掉球衣,鋪在地下,爬臥在球場上。他的四肢緊緊地貼了地面,額頭也似乎觸著地皮,他覺得身下有咚咚的響,是后衛(wèi)運了籃球,尋機突破的那種帶球的響聲。他又懷疑是自己的心跳,便靜下細聽,終于聽清是地心傳上來的,一下又一下,隱隱的,不慌不忙的,卻一下又一下?lián)暨抵男摹P℃i就把瘦削的胸脯緊貼地皮,讓心跳附合著地心的叩擊,他用心去傾聽,去感受,去全身心琢磨這激越魂魄的圣音。有時候,他就在這種爬臥的聆聽里睡去了,睡得好穩(wěn)好沉,是凌晨的寒露淋濕了他,凍醒了他的。

        球小鎖進了縣籃球隊,球隊如一只充了氣的飽滿籃球,蹦著跳著,有了活力,連續(xù)幾年在全地區(qū)打出了惹眼的成績。

        球小鎖是在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里摔傷了小腿的,準確地說,是毀了右腳腳踝。對方在最后的拼搶中,故意犯規(guī)弄傷的。那時候他的小腿處于麻木中,還感覺不到痛,但是無法行走了,他堅持著要自己罰球,讓隊員將他扶到罰球線外,一條腿支撐了全身。另一條腿虛虛的只是一個點綴。他穩(wěn)穩(wěn)自己的情緒,揩把眼窩四周的汗水,他知道,這兩顆球,進一顆就和對方平了,再進一顆就超對方一分。比賽還有20幾秒,只要全隊卡緊對方,不給上籃機會,就會贏得這場比賽。

        第一個球如愿以償罰進,他聽到場外爆發(fā)的雷一樣掌聲。忽然,腳踝處鉆心地痛了,讓他打一個趔趄,一條腿蹦了兩蹦,金雞獨立狀。他只感到汗水拉下來,卻看不到自己的臉兒煞白。

        咬咬牙,他拍了兩下球,托起來,憑著手腕的力,球兒彈了出去,身子卻一仰,倒了后去,他的后背著地時,空中的球,聽話地飛入籃筐……

        那場球他們勝了,球小鎖卻不知道,至勝的那個球也是他籃球生涯的最后一球了。

        小鎖治療二十天后出院,他的右腳腕腳踝由于骨頭碎裂,已永遠不能打球了,走路也有些搖晃。他成了一個跛子。

        球小鎖心灰如鐵,人一下子成了一顆放了氣的籃球,里外全癟了。那個寒冷的冬季,讓他欲哭無淚,徹骨透涼。

        告別籃球,球小鎖的價值一落千丈,縣體委無奈將他退回到化肥廠,有了殘疾的他當了個看門房的,也兼收發(fā)報紙。人們看到一跛一跛的球小鎖,常常顛著輕重不一的步點,把報紙信件送到每個領導的房間里。

        無事的時候,球小鎖一人常在化肥廠空闊的球場上枯坐,呆呆的,像一根樹樁;也偶爾站起身來,輕輕重重的步點敲打那片深情的場地。

        化肥廠后來的日子一天難過于一天,如同小鎖走路的兩腳,步履維艱的,終于,廠子解散,工人下崗,原本是合同工的球小鎖,只有卷鋪蓋回家。

        故里卻不見球小鎖的影子。對于小鎖的下落,鄉(xiāng)人無從談起。

        小鎖的老爹已老得不成樣子,人一老就憨了,像是老年癡呆。他整日在村口憨憨地站著,口里含含糊糊地說:“這小狗日的,城里不行就回來么,回來咱爺兒倆日弄莊稼咯……”

        當鄉(xiāng)人快要忘記小鎖的時候,小鎖卻有了下落,那個下落也真叫鄉(xiāng)人傷心。

        那是縣城一家大企業(yè),為宣傳自己的品牌,邀請了省級四支有些名氣的籃球隊,專業(yè)術語叫甲A球隊,在縣城的籃球場四對面比賽,打三個晚上,一晚上兩場。這樣高級別比賽是要收門票的,甲票一百,乙票伍拾。就這樣,依然人山人海,觀者如云。最后一場結束后,工作人員清理場地,才發(fā)覺西墻根下有一團兒模糊的黑,走過去才知是一個剛剛死去的人,他的雙目卻圓圓地睜著,很有些怕人。

        經(jīng)現(xiàn)場觀察,又從死者新骨折的雙腿看,死者是從外面兩丈高的磚墻上掉下來摔壞的。人們猜測,他一定為了躲票而跳下來的,是跳下來還是在墻上看著看著不小心掉下來的,誰也說不清了。

        早已退休的縣體委主任很費勁地認出了死者,他很吃驚地說:“這正是前些年在咱縣隊打球的球小鎖么,是他,是球小鎖?!?/p>

        后來是大個劉領了幾個鄉(xiāng)人把球小鎖拉回故里的。封口那天,球小鎖的兩眼仍然圓圓地睜著,大個劉撥拉幾次也沒能合上。大個劉奇怪地看時,就發(fā)覺那僵硬的瞳仁酷似一顆籃球,心下一時大驚,想了想,又想了想,便款款跑到鄉(xiāng)鎮(zhèn)商店里,買一顆新嶄嶄的籃球,裝入小鎖的棺木。

        球小鎖僵硬的雙目,終于順從地閉合上了。

        鐵匠老鐵

        那些年,故里動聽的音樂并不是上工的鈴聲。盡管鈴聲也脆響也悠遠,也能撞進人的心里去,可鈴聲太催人,催人下地、催人開會、催人去做許多并不想做的事情。故里的鈴聲常叫人心里發(fā)毛。

        那些年,故里動聽的音樂是從鐵匠老鐵的場院里傳來的。那是打鐵聲,叮叮當當?shù)?,有時很緊湊的,有時很舒緩的,有時呢,緊湊和舒緩在一起裹著,纏著,就纏到一條條村巷里了。便有閑適的老漢和忙里偷閑的漢子們,伸伸懶腰,或打一個呵欠,款款地迎了叮當聲響,朝著老鐵的鐵匠鋪兒步去。

        老鐵的場院不比其他鄉(xiāng)人,其他鄉(xiāng)人的場院里,點綴有濃濃的生活的物象,有豬圈、有雞窩,豬在圈里拱,雞在滿院跑,桃樹下還拴有一頭山羊或兩只綿羊。老鐵的場院曠闊卻無它物,無豬,無羊,無雞。院當間,三棵高大的椿樹伸展開去,三棵樹的支桿就充當了一架高大且簡陋的棚子的枝干。棚下,自然活動著鐵匠老鐵和他的兩個兒子大鐵、小鐵,當然,還置放有打鐵的一應用具,火爐、鐵砧、風箱、鐵盆、大錘、中錘、小錘、大鉗、中鉗、小鉗……在這諸多的用具一側,堆放著準備回爐的各樣廢舊鐵器,有殘破的家具、農(nóng)具、灶具,還有許多不好歸類的廢棄鐵物。這一切都無序地堆于木棚下,等著有朝一日,鐵家父子的眼窩,光顧了它,鐵家父子的大手,翻揀了它,回爐,燒煉,然后鍛打成鄉(xiāng)村最實用的物品,一柄鋤頭或一彎麥鐮,一頁犁鏵或一把菜刀……

        鄉(xiāng)人是不懼日頭和風雨的,何況整日與生鐵、熟鐵廝混的鐵家父子。場院上空借了高大的樹身搭一木棚,一是有雨的日子不誤打鐵,二是給前來送活兒和觀活兒的鄉(xiāng)人一個遮陽避雨的好場所。

        飯后的晚上,鐵錘的擊打聲像根繩子,把許多的鄉(xiāng)人從土屋拽出來,牽引到老鐵的木棚下。

        遠遠的,老鐵場院里的那一爐炭火,會映紅大半個院落,隨了夜色的濃郁,火紅就愈加擴大。

        烈烈火色的四周,是一張又一張鄉(xiāng)人的臉,蒼老的自然多皺,年輕的相對光亮,從多皺和光亮里,會閃出一只只眼窩來,把夜色也眨得生動。

        眼窩們關注著火爐和圍繞火爐的鐵家父子。進入角色之前,父子三人為鍛打做著一應準備。老鐵瞇縫著雙眼,眼皮下卻擠出一縷光線來,掃描一下爐火,察看著此時的火候。鐵匠留心爐火,有著審時度勢的意味兒,炭火的“悶”,炭火的“翻”和炭火的“旺”,均要看對鐵器燃燒的成色決定。一塊毛糙的生鐵,放進爐膛里了,這便需要些許時辰的“悶”。鏟一锨飽滿的煙炭,送進爐膛,倒置于鐵塊四周,或干脆將生鐵覆蓋。煙是濃郁的黑,大團大團地冒過,漸變得乳白起來,蒼藍起來,紅紅藍藍的火苗兒,從黑青色的炭下竄出,弱弱地舔舐鐵塊,這就是煙火的“悶”,是對炭塊自身的“悶”,也是對生鐵的“悶”?!皭灐边^舔過,炭火漸次地明朗開來,由幽黑變得青藍,火紅從膛心朝四周擴張,這時候便要第二道程序“翻”。

        “翻”是炭火由“悶”到“旺”的過渡,悶的時辰久了,炭火會銹煉在一起,炭與鐵也會暖昧在一塊,遏止火勢的進程。每此時,匠人的手會掂了火棍,或一根笨重的通鐵,適時地插進爐膛,掀翻炭盤,搗碎粘連,火勢騰一下,有了新起色?!胺钡倪^程,僅憑炭火自身的力量尚不夠,得憑借外部風的力,這就忙碌了那面高大的風箱和吃力拉風箱的一只手。這只手,通常是鐵匠老鐵的手。

        老鐵的手,拉著風箱的木把,看似不輕意的樣子,卻從容沉實。有呼呼的風勢助著火勢,藍的火苗和紅的火焰,一起歡快濃烈地竄出,在鐵塊的周身繚繞,炭火與鐵塊均呈了彤紅的那種,火勢便達到了“旺”。只有旺旺勢勢的火候三袋煙功夫的燒燃,那塊毛糙的生鐵,才可以燒透燒熟的。

        鍛打前的老鐵留意著火候,是在風箱前的木杌上坐著的。大鐵小鐵不可以坐,大鐵朝水盆里再加些許水,為稍后對鐵塊的冷卻,做著必要的準備,順便再把三人使用的鐵錘,仔細察看一下,看錘頭與木把的連接,是否有哪怕一點的松動;小鐵則清理著腳下,揀拾起被截掉的一片鋼板或一節(jié)鐵棍,把部分尚未鍛打成形的器具,朝木棚的最后邊置放,小鐵還忙中偷閑地放開眼光,看木棚四周,漸漸多起來的鄉(xiāng)人,一張十分年輕的臉,便涌起瓷亮的黑紅。有鄉(xiāng)人的圍觀,小鐵就盼著早點一顯身手,走進對鐵塊鍛打的緊張里。

        同人們的想象有所出入,老鐵沒有慣常打鐵人的粗壯和膘悍,相反的,老鐵單薄削瘦,寡寡的長條臉,鮮有表情,像故里落霜時節(jié),依然懸掛的老絲瓜,任一腔熊熊爐火,化不掉表層的霜冷。

        老鐵的一對眼窩,卻是職業(yè)性專注的眼窩,眼仁是泛紅的,那是被多年的爐火烤熾所致。而眼白卻涂著厚厚的青,那是鐵器經(jīng)了冶煉,忽又進水冷卻的顏色。這時刻眼窩微微瞇了,盯著火爐,盯著火爐中被偶爾翻轉的鐵。被高度燃燒的鐵,在旺火中被燒到了極致,老鐵的眼窩就睜一下,左手探了火鉗,將鐵塊夾出。被燒軟的鐵,像一塊泥,濺著火星,密密麻麻的,被老鐵夾到鐵砧上,老鐵的右手就掂了一把小錘,試探性地敲一下砧,再敲一下,然后擊在鐵面上,他擊打得并不重,只起個引領作用,引領之下,大鐵和小鐵的重錘,便先后擊打下去。

        老鐵是導演兼主演的角色。他默默的,用極簡單的動作,引導、啟發(fā)和指揮著他的兩個兒子。鄉(xiāng)人看到,削瘦的老鐵,卻有著樹根一般粗硬的胳膊,胳膊上青筋暴突,如同故里的幾條青蛇,在緊緊地纏繞樹根。他裸著上身,肩上和胸上,在他揮動鐵錘時,就滾動著可怕的疙瘩肉,過來過去的,像驚慌的老鼠,在他的皮下竄動。

        大鐵和小鐵異于老父,首先是身材,兄弟二人虎背熊腰,爐火旺旺地照著,腰身和脊背,一齊呈了古銅色,汗油滋滋地涌出,流動,滴下來,在火光里表達一些勞作的艱辛。異于老父的還有,大鐵和小鐵的表情,比老父要生動,比老父要活泛。沒有鄉(xiāng)人觀看的時候,大鐵和小鐵就依了程序,依了老父的引導,按部就班地擊打,該輕不重,該重不輕;有了圍觀的鄉(xiāng)人,鄉(xiāng)人又不盡是老漢和漢子,還偶爾點綴著姑娘與媳婦,大鐵和小鐵的心,像此時燃燒的火爐,也像激濺火星的鐵塊。依了老父的指點,輪起重重的大錘來,便輕輕巧巧,如媳婦們穿針引線,也如同漢子們播種搖耬。

        打鐵是個力氣活兒,也是個手藝活兒,三人合作的活路又是個眼色活兒,大鐵和小鐵依了老父的小錘,體會著老父的意圖。就在尺把見方的砧上,發(fā)揮了自個兒的想象;就在丈把見方的場地,夸張了打鐵的力量,這種夸張是有節(jié)制的,因為面對著需要鍛打的鐵,面對著時時鍛打他們的如鐵的老父。

        三人打鐵,節(jié)奏感要靠撐錘者把握,需要三人間自然形成的默契,它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日的磨合,更是心靈的感應和溝通。

        老鐵的臉,常常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平板,即便是在鍛打鐵器的激烈中,臉也是一面冷卻過后的鋤面,絕不會迸濺一星半點的表情火星。鄉(xiāng)人的談論和圍觀者的贊嘆,他似乎壓根兒就沒拾進耳朵,他像他錘下的那面鐵砧,除卻鍛打發(fā)出的叮當聲響外,本身永遠保持勞作者的耐力和緘默。

        老鐵輕易不罵他的兒子,兒子打得稍有偏差或節(jié)奏不合拍了,他用小鐵錘就能敲打出他的不滿。小小鐵錘,同樣敲打在鐵砧上,它表達的意思卻不盡相同。有停頓、有提醒、有警告、有等待,還有別人看不到的,大鐵和小鐵能感覺到,感覺到了,就得快快地,依了老父的意愿去打,把自己的動作,糾正一下。有時候,老父的心思他們一時不好理會,手里的鐵錘,就打得猶猶豫豫,動作就拖泥帶水。老鐵便拉下原本就屬于長條形的臉,繃著,青著,任旺旺的爐火,也烤不紅那一層鐵青。右手的小錘擊著,在錘與錘擊打的空隙里,他只甩一句話——

        “打鐵,要用你的心去打的!”

        大鐵和小鐵在打鐵和不打鐵的時辰,常常這樣琢磨著:要用自個兒的心去打鐵哩……

        老父的一句話,讓大鐵和小鐵在以后的日子里,學會了動腦筋,知曉了打鐵這樣的苦累營生,僅有蠻力還是不夠的。

        對故里的鄉(xiāng)人來說,熱鬧和好瞧的是,鐵家父子鍛打大家具的時候。

        大家具是大鐵器,家戶用的較少,大都是村里的磨坊和油坊里使用的器皿。

        一塊碩大的被煉燒通紅的鐵,老鐵雙臂運了大鉗,夾到了大砧上,大砧的底座是一粗大的槐木木樁,柔韌耐用,堅硬結實。木樁上嵌著扁平的大鐵砧,它原本是四方四正的形狀,接受鐵錘的鍛打和承載鐵器的歲月,使它的四周一點點翻卷下去,周邊也顯出了回縮下壓的態(tài)勢。使人感嘆錘頭的威力和鐵匠父子的厲害。

        鐵塊放上鐵砧時,四周的人,身上和心里立即熱了,是那種被近距離烤炙的熱,還有,這種熱帶來的些微懼怕。都下意識地后退幾步,空出一個大大的圈兒來,看圈兒中的鐵家父子,如何擺弄這怕人的通紅的鐵塊。

        鐵家父子的身影,火光里先有一個生動造型,都掂了手中的錘,都看著火紅的鐵,眼窩在選擇著,尋找一個下錘的擊打點。父子仨,無論高大粗壯,無論干巴削瘦,都光了膀子裸著上身,讓鐵的熾熱,涂一些古銅的油亮。這是很沉寂的一瞬,這一瞬因了靜又顯出漫長,漫長里能聽到四周的鄉(xiāng)人,斂了氣的呼吸,能聽到爐膛里,火焰的叫嘯,能聽到那塊被燒軟的鐵,在大砧上扭曲的呻吟,還能聽到老鐵或是大鐵小鐵的胳膊關節(jié),在等待中,嘎巴嘎巴地脆響……

        終于,老鐵的小錘,在輕擊鐵砧的邊沿,一下、二下、三下,拉開了擊打序幕,那是緩慢而輕微的提示,這中間,大鐵的大錘加進來,小鐵的大錘加進來,均是試探性的,不輕不重的。

        漸漸,老鐵的小錘加重,加重的同時亦加快,在小錘鍛打過的地方,便有大鐵小鐵的重錘擊來,速度也隨了老父的節(jié)奏,快速起來。數(shù)錘過后,大鐵和小鐵步子朝后移著,拉開了擊打空間。隨了老父一聲沉悶的咳,大鐵小鐵手中的錘,便掄大了幅度,兩顆青黑的錘頭,從紅的鐵塊起飛,在空中劃著一個有力的圓圈,又蹦在紅的鐵塊上,交叉著起飛,交叉著落下,交叉著夯打,大小三顆錘頭擊出輕重不同的聲音,?!敭?,?!敭?,形成鄉(xiāng)村夜晚的獨特音樂,結實、短促、響亮、動聽。

        這是展示鐵家父子的大好時光,這是大鐵小鐵最能一顯身手的美好機遇,兩柄沉實的錘,在他們手里,掄打出輕松,掄打出花樣,掄打出實惠,掄打出力量。每一錘下去,就有火紅的星子朝了四周飛濺,而大鐵和小鐵的胸脯與脊背,是阻擋火星的寬闊的墻壁,火星濺到墻上,滋滋地一響,那是火星和皮膚表層汗水的接觸,產(chǎn)生的最初反響,紅火星子彈過來,地燒一下,冒一縷細氣,火星就變青,就發(fā)黑,嗖嗖地落下去,場地上便有一層薄薄的、青青的、雪的鋪陳了。

        鄉(xiāng)人的眼窩,被鐵家父子的錘柄,掄打得晃悠起來,平靜慣了的心,被錘柄舞得欣喜,就驚訝鐵家父子,能把渾身的力揮發(fā)得如此豪氣,還有,在這種豪氣下,感受到的一種快樂,就是鄉(xiāng)人說不出的那種喚作藝術的玩意兒。

        鐵塊再大,也是懼怕錘頭的,何況是鐵家父子,那樣猛烈緊湊的錘頭?;鸺t在鐵塊上尚無褪盡,形狀已是面目全非,它不再是以前的鐵塊,但離某器皿的雛形還有距離,它就是那么一種要被反復冶煉和錘打的、并不時改變面貌的過度中的鐵。

        大鐵和小鐵的任務,是把鐵塊制服,即,生鐵打成熟鐵,把原本那么一個粗糙笨重的東西,再打成某器皿的雛形。剩下的,就留給老鐵去侍弄。

        老鐵不慌不忙,人依然沉默得如一疙瘩青鐵。右臂揮打著錘,左臂則不時翻動手中鐵鉗,每一次手的翻動里,錘下的鐵就有一個變化,每一錘下去,鐵就接近要鍛打的形狀。

        老鐵是鄉(xiāng)村匠人,老鐵也是故里藝人,不是說老鐵能制造鄉(xiāng)村的音樂,不是。面對一塊原生態(tài)的生鐵,他首先要精心構思,構思其未來的面目,鍛打之后的模樣,這需要他優(yōu)美而合理的想象。鍛打的過程是安排和布局的過程,也是過濾與組合的過程。大鐵和小鐵的大錘是完成這一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情節(jié),老鐵的輕輕重重的小錘卻是點綴情節(jié)的細節(jié)。這一切都是在創(chuàng)造中,老鐵的價值在于不停頓地創(chuàng)造,如同一個鄉(xiāng)土作家,不斷書寫鄉(xiāng)土小說一樣。

        老鐵一對粗大的手下,錘打出鄉(xiāng)村最靈巧的家什,錘打出實用而漂亮的工具。大件如犁鏵、耙子、方頭锨、圓頭锨、大镢、小镢、鋤頭、刨鋤、大鎬、小鎬;小件如麥鐮、草鐮、耙牙、大鏟、小鏟、瓦刀、泥壓……還有家用的菜刀、剪子、火銑、火棍、爐圈、爐蓋、豬槽、羊銑、臉盆、雞盆、馬勺、銅勺……老鐵打出的活兒結實、靈巧、漂亮、實用。許多家什是很講究形狀的,不少鄉(xiāng)村的匠人活兒打得結實,卻笨重有余,靈秀不足。鄉(xiāng)人的眼光也是很懂審美的,對物器的評判也不乏挑剔或挑三揀四。老鐵的活兒卻不然,似乎每一個物件上,都體現(xiàn)著他的內秀,即使是一些笨重的用物,如犁鏵镢頭之類,本是無須精細講究的,老鐵也把它們打造得結實而好看,有棱有角,當平則平,該凹就凹。每個側面的光滑里,都布滿著老鐵的細膩與精到。至于許多的小件物什,特別是家用器皿,老鐵是將其視作藝術品,去細細侍候了,如臉盆、菜刀,如爐蓋、鐮刀,如泥壓、瓦刀。精細是需要精力和功夫的,正如作務田土莊禾需要功夫和精力一樣。不同的是鄉(xiāng)人將汗水滴到綿軟的田里,而老鐵把心血花費在堅硬的鐵上了。

        鄉(xiāng)人深愛鄉(xiāng)土的同時,也深愛著作務鄉(xiāng)土的家什,鄉(xiāng)人把家什看作自個兒的手臂,或者勝于手臂。活兒干完了,先不去洗手腳,先要把锨呀鏟呀鋤頭呀瓦刀呀擦拭得干干凈凈,打磨得利利索索。很自然的,鄉(xiāng)人對工具的愛,會追溯為對老鐵的愛,這種愛,把土地和工具,把工具和牲口,把牲口和鄉(xiāng)人,就這么緊緊地拉拽到一疙瘩哩。

        干完一整天活路,觀賞完鐵家父子的勞作,鄉(xiāng)人帶著滿足從老鐵的場院離去,場院的兩扇木門便被關閉。大鐵去封爐火,小鐵去收拾場地,將生鐵熟鐵分開,把各種模子分類。老鐵則坐在爐邊閉上眼養(yǎng)養(yǎng)神,或若有所思地吸著他的旱煙袋。待兒子們收拾利落,很是順從地坐在他跟前,老鐵的眼緩緩睜開,眼睜開,嘴也張開,他開始總結這一天的得失,講兄弟二人多少錘頭打在了點兒上,多少錘頭偏重和偏輕,又有幾錘頭打得歪了斜了。一整天兄弟二人的錘頭,和他們的汗滴一樣密集,但錘錘都跑不脫老鐵的眼窩。兄弟二人便驚訝老父的細心與留意。老鐵在鄉(xiāng)村靜謐的夜里進行歸納和評判,有時是和風細雨的,有時卻狂風暴雨,那是針對兒子的失誤和偏差。老鐵激動的唾沫星子,像他手中的小錘,濺在大鐵和小鐵的臉上,卻重重地擊在他們的心里。這樣每每擊打一次,兄弟二人就多了幾分自覺,對眼前的一堆生鐵一堆熟鐵,從心里生發(fā)出一些些體悟。

        日子像鐵匠爐膛里的火,使勁拉著風箱,火苗就旺勢了。老鐵不敢松勁地拉著風箱,生意和鄉(xiāng)人的光景一樣,折騰出幾分紅火和熱鬧。

        十里八村的鄉(xiāng)人,也尋了打鐵的音樂,顛顛地跑來,肩頭掛一口破鍋,或手里掂了半截鐵杵,讓鐵家父子們,給鍛打一彎鐮刀兩口臉盆和三張鐵锨的。鐵家父子的名聲,如同動聽的錘點,被鄉(xiāng)村的風,飄得好遠好遠。故里也因了鐵家父子,被河東一帶諸多的村落所知曉。

        光景水似的淌著,密密集集的,像鐵家父子勞作的汗滴。幾年下來,大鐵和小鐵在老鐵的調教下,居然都有了老鐵一樣的技藝,靠這一身技藝,大鐵小鐵可以出師帶徒,另起爐火領班子了。

        鄉(xiāng)人都說,這下,鐵家可要大興旺咧!

        從老鐵的臉上,卻看不出興旺的那種喜悅,他依然鐵青著臉,依然在一天的活路忙完后,嚴肅地總結著,認真地調教著他的大鐵和小鐵。

        這中間有件事,使他們鐵一樣嚴謹?shù)纳?,生發(fā)了一些變化。

        城里成立了一家鋼鐵公司,公司內有一個鑄造分廠,新任廠長是老鐵的舊交,準確地說,是早年間老鐵一塊學徒的師弟。他們相處得親兄弟一般。后來,師弟放棄了立爐招徒的鄉(xiāng)村匠人活計,在城里闖蕩多年,如今,倒混出個模樣來了。這一日,作為不速之客的師弟,如今鑄造分廠的廠長,帶了三瓶汾酒兩條香煙和一肚子的真誠相邀,出現(xiàn)在鐵匠老鐵的木棚之下,火爐之前。

        望著眼前依然沉默如鐵,依然揮汗打鐵的師兄,師弟的一對眼窩,倏忽間就被淚水浸紅了。

        “師弟——,你咋就就,咋就來到這里了?”

        老鐵顯然被驚喜擊打,放下錘頭的雙手,不知所措地在圍裙上搓揉。

        故里村落雖大,卻山高水遠的,偏僻荒涼。鄉(xiāng)人眼里的城市,簡直是人間的天堂。從天堂里來到這窮鄉(xiāng)里的師弟,著實讓老鐵驚異。

        “是鐵家父子的好名聲,牽引著我尋來的?!?/p>

        師弟廠長打一哈哈,握緊了師兄那一雙樹根般的粗糙大手。

        這一天,鐵家木棚下的爐火,破例地早早封爐,鐵家場院的木門,破例地早早關閉。鐵家父子好酒好菜,款待老鐵的師弟,大鐵小鐵的師叔,遠道前來的鑄造廠廠長。

        酒過三巡,師弟廠長的一張臉,紅成了故里八月的棗兒,借了酒的豪氣,坦言道:

        “師兄,我今兒來,可不單單是為看你的,我是來借,借,借人的?!?/p>

        “借人?!”

        老鐵不解,大鐵小鐵也一團困惑,忙著給師叔夾菜,忙著給師叔倒酒。

        “我這一借,可就不還啦,”師弟廠長嗬嗬一笑,看著鐵家父子憨厚誠實的臉?!皫熜?,我是來借你的,讓你到咱鋼鐵公司的鑄造廠,像城里人一樣上班哩;像廠里的老師傅一樣,領班帶徒哩!”

        城里人?上班?帶徒弟?

        老鐵真有些措手不及。再鐵砧一般實心眼的他,也懂得,按師弟的話去做,就意味著老鐵身份的改變,老鐵的下半輩子將作為職工,作為師傅,在城里度過了。

        “這,這,這可真是,這——”

        老鐵一時結結巴巴,無言以對,拿一對悵悵的眼窩看大鐵和小鐵。大鐵埋了臉吃飯,夾菜的筷子卻顫顫抖抖的;小鐵漲紅了一張臉,眼光卻熱熱地看老鐵。

        “師兄,你好好想想,并不要你馬上答復,我明天要到后山去招工,十天八天返回來,到時你給我個準確話兒?!?/p>

        師弟走了,卻把一個難題留下來,十天八天的,要讓老鐵解答和決斷。

        其時,老鐵并不老,四十六七的樣子,只是多年的打鐵歲月,將他鍛打得沉默而蒼老??克膬刃愫徒?jīng)驗,到了全新的鑄造廠,不出一二年,定會作為出色的師傅,定會帶一班合格的徒弟……,老鐵的心,此時像爐膛的火一樣,呼呼煽煽燃起來。

        這把年紀了,還要進城做甚?俗話說三十還不學藝哩,再說,自個走了,丟得下這一大堆鐵匠攤子?割舍得下那一腔烈烈的爐火,富有靈性的錘頭,還有整天纏繞耳邊的叮當聲響?老鐵的心,此時像那一堆未曾整理的廢舊鐵器,橫七豎八的。

        老鐵有些混濁的眼光,落在了埋頭干活的大鐵小鐵身上。

        大鐵小鐵都有一面寬闊的脊背,都有兩條粗壯的胳膊,都有一身的好力氣和一手的好技藝,不同的是,大鐵心眼瓷實,小鐵心眼活泛,對鐵器,也都有屬于他們自個兒的悟性兒……老鐵在心里,暗暗一笑,曾經(jīng)混沌的目光,被鄉(xiāng)村的及時雨沖洗得明凈起來。

        大鐵小鐵照常干著一應活路,這同以往別無二致,只是把師叔新新鮮鮮的話題拾進了耳朵,把老父奇奇怪怪的表情拾進了眼窩后,人就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一個悄無聲息的期待,如同故里的五月榴花,竟然在各自的肚里飽滿地開放。新鮮和新奇的城市,遠比眼前的鐵和鐵一樣生硬的父親,更充盈別樣誘惑。他們踏實地做著活路,他們使勁掩飾著表情,兩顆年輕的心,忽忽悠悠傾斜了,錘點打下去,就不似以往那么準確和集中。

        十天八天像十個八個時辰;十天八天又像十年八年。終于,師叔廠長從后山回來,路過故里。

        “師弟,你若看得起你師兄,你就引了你這倆不成材器的侄子吧,到你的手下,該錘就錘,該削就削。我只是想讓他們,去過一過不同我的日月,我就厚著臉皮求你一回了?!?/p>

        老鐵說過,像鍛打了一件大鐵器,一身一臉的汗;

        師弟明白了師兄的心,緩緩的卻使勁地點一下腦袋;

        “還不快給你師叔跪下!”老鐵的聲音嚴厲卻爽朗,他看大鐵小鐵齊齊給師弟下跪作揖,其實是完成了他們那個時代的拜師儀式。‘老鐵目光綿軟地送走了師弟,以及師弟身后的大鐵和小鐵。

        鐵家的場院一時間空落起來。

        鄉(xiāng)人不解,問老鐵,兒子們就能出師帶徒了,咋撒手放走了他們?

        老鐵悠悠地答,此一時,彼一時哩,太興旺了,也就快不興旺咧。

        鄉(xiāng)人依然迷惑。

        老鐵未曾招徒,火爐仍舊燃著,鐵砧仍舊支著,掄動他的小錘,力所能及地鍛打著小件物什。

        很快地,在鎮(zhèn)上的商店里,在村中的供銷社里,便有大批鐵器家具和家用物什回來,擺在那里,一排一排的。

        鄉(xiāng)人是圖個便捷的。等用了,塊兒八毛買一件,還能挑選,還算便宜。一來二往,就有些冷落了匠人老鐵。

        冷落老鐵的同時,猛丁地醒悟過來,才知道老鐵的話是有著預兆的。

        鄉(xiāng)人并不明白,這一批又一批的貨物,就是大鐵和小鐵上班的鑄造廠里,機器造出來的。

        鄉(xiāng)村的音樂雖然稀疏起來,卻并沒有消失。叮叮當當節(jié)奏分明的錘聲,仍執(zhí)著地隨了鄉(xiāng)下的風,在村巷里繚繞。

        異于以往的是,那兩扇大場院的木門,不知何時起悄悄關閉了。那動聽的錘打聲,是從門縫里擠出來的。

        匆忙或悠閑的鄉(xiāng)人遠遠看了大木門,就奇怪,奇怪失了買主的老鐵,還在不停地鍛打些什么。

        叮當——叮當——叮當——

        一年,二年,三年……

        關閉的大木門和清脆的叮當聲,成了故里的一團叮當作響的謎。

        某一天,細心的鄉(xiāng)人聽出,音樂一樣的錘聲停下來了,鄉(xiāng)村上空,除了悠悠山風,就是靜謐的天籟。

        咋回事?

        是報喪的大鐵小鐵引了鄉(xiāng)人打開木門的。

        那時,歿去的老鐵已被兒子們抬上了土炕,鄉(xiāng)人看到,老鐵的臉,失卻了往日的鐵青,紅潤與平和的表情,永遠凝固在上面。

        讓鄉(xiāng)人驚訝的是,老鐵的土屋里,擺滿了他幾年里打就的工具物什:一排犁鏵;一排鋼锨;一排鋤頭;一排鐮刀;一排釘耙;一排鏟子;一排瓦刀;一排……

        有鄉(xiāng)人數(shù)過,每一排都超過了一百件的。

        “我的老爹呀——”

        大鐵小鐵猛烈地哭起來,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師兄呀——”

        師弟廠長也紅腫著眼窩,那是哀哀的悲傷;

        鄉(xiāng)人的眼里都蓄滿了淚。

        鄉(xiāng)人的心里都顫顫悠悠的。

        根壯老漢

        根壯老漢出得門來,清涼清涼的山風,把他蒼灰的發(fā),掠成一團草了;從山峁邊彈出的日頭,晃呀晃的,把一對老眼窩,割成一條縫了??p兒慢慢地張開,大了,就有一大片嫩嫩的翠,擠進來,灰黃的眼仁,被染得濃綠,就像昨晚他做的,那個有關大山的夢。

        使勁兒咳兩聲,很有底氣的樣子,把翠綠中的山鳥兒,驚得飛起來,飛到山的蒼茫里。

        又是一個爽朗的天!

        根壯老漢笑一笑,勒勒褲腰,勒出許些的豪氣,豪氣就牽帶了兩根長長的腿,走到那條細瘦山路上,開始他一天的勞作。

        細路是一條帶子,把山腰纏繞。換一個地場看山,山還是座禿山,土黃土黃的,綠,只是土黃中的一小點。

        哎,這日頭,這黃黃的日頭,是日頭把大山,把土地曬黃的,咋就曬不綠呢?狗日的呢……

        細路上走著的根壯老漢,一人怪怪地想。其實,他也知道,一場跟一場春里的風,能吹綠草木百禾,卻貴賤吹不黑他滿頭的灰發(fā)一樣。

        從根壯住的土窯,到埋有樹苗兒的大土坑,足有半里山路。這半里地,根壯閉著眼也能摸到。

        當初選這么遠的土坑,來貯存那一排樹苗兒,根壯是動了老腦筋的。大熱的天里,整個山,都旱成一個燙疙瘩咧,這土坑里,卻活泛著成群的黑螞蟻,在潮濕里,悠悠地爬。根壯就知道了,這土坑一帶,有旺旺的水脈,它和山那邊斜坡的山井,是一族一線的。根壯老漢就浩嘆,這大山的神奇,還有,這水的神奇。這么高的山,在山的一個斜坡里,就有一眼山井,井里就有清清的水,有甜甜的水,你說怪不?

        那次,兒子上山給他送來面米,父子坐在山坡里,他問兒子這是咋回事?兒子在城里上一個林業(yè)學校,放假來山里看望他。

        兒子說,地球是圓的,地球轉動著,地下水就順著水脈流動……

        根壯像聽天書,山上的水,對他仍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謎。

        帶了一團兒謎,根壯老漢就下到土坑里,很謹慎地提起一棵樹苗,又用土,把其它的樹苗根子埋好,便朝了那一簇翠綠里步去。

        一族翠綠,點綴在渾黃的山上,是頗惹眼的。根壯每每提了樹苗走著,眼窩就讒讒地,就貪貪地瞅,一顆年邁的心,就綠綠地浸一些柔意。

        這是一大片新植的幼林,上坡是山楂和紅果樹,中坡是柿子和核桃樹,下坡是根壯老漢今年要植的毛白楊。毛白楊剛植三十株,那是根壯老漢開春半月栽下來的。故里的這座東山,氣候異于他地,每年春里,根壯能在山里栽三個月的樹;到了秋里呢,又能植三月的樹,一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一天兩株,就可植三百六十株,這就頂了一天一株。根壯老漢想再活十年,這山上,就又多了三千六百株樹,整個這片山梁,你看那個綠吧……

        根壯老漢想著,兩腳已踏進下坡。那里,一排新植的毛白楊,擺動著柔柔的枝條,接迎著他。除了樹,坡里還有一把鋼锨,在日頭下閃著一些亮;還有一條擔子和兩只水桶,桶口幽幽地,泛著一些黑。根壯老漢的工具就放在這兒。他知道丟不了。鄉(xiāng)人是很少來這里的,偶有一半個來了,砍柴的或挖菜的,也知道屬于山里那個種樹老漢,沒人去動它們。

        天淡淡的,云綿綿的,藍的天和白的云下,根壯老漢掂了鋼銑,在挖今天的第一個樹坑,老漢挖樹坑,要挖三尺深三尺見方的。他不管多小多細的樹。根壯細高的身影,隨了土坑的漸深,也漸漸陷下去。

        山坡的土,就是這樣,一尺內呢,是黃綿土,二尺內,是沙石土,三尺下面,那就說不來了,有大塊小塊的石,還有非石非土的東西,把锨刃也硌得生響。生硬的沙石不敵根壯老漢的耐力,耐力是一點點生發(fā)的,通過根壯老漢的兩臂,傳到锨柄,又通過锨柄,揮發(fā)在锨刃上。當然,還有他左右腳的蹬力。勞作中的根壯,能清清地聽到,锨刃切斷雜物的脆響,遇有頑石了,他用锨角試著挑,小石一挑,便挑出來,大石挑得松動了,他便用粗大的手,搬它出來。根壯老漢把坡上的黃綿土,一锨锨填進坑里,那可是肥肥的綿土,日頭不知曬過多少年了,里面摻和了羊糞鳥糞,還有許多野獸的糞。鄉(xiāng)人說,山坡一锨土,勝過一車糞哩。根壯老漢填進二尺的黃綿土,就下去用腳踩,用锨把兒把角角落落都弄得實實在在。綿土被踩下去一截時,根壯老漢就把樹兒栽上,把剛翻出的潮濕的土,攏在了樹根下,攏在樹根四周,小樹立起來,他又填土,踩踏,再填土,再踩踏,用锨把在樹下細細地、用力地擠壓……根壯覺得這株樹植得瓷實了,就把樹坑四周,弄成弧形的,外高里低的那種,在以后落雨的日子里,能蓄一些山坡的瀉水。

        接下來呢,是該放下鋼锨,挑起水桶了。根壯還不哩,他要拔袋煙喘口氣,在暖暖的坡上放一泡老尿了。

        山坡上無一人。只有高遠的日頭,和日頭下的這一片幼林。根壯老漢還是往旁側挪了幾步,背對了亮光光的日頭。在一株樹下,他松下褲襠,掏出來,努了幾努,一柱黃黃的液體,才射在樹根下的土里,土里,立時有一團氣,冒上來,又霧一樣快快地蕩開去。似乎是尿凈了,又好像沒有,根壯使勁努著,還是有殘剩的少許,滴落在褲腿上。

        哎——果真老了么?根壯往回收拾著,一邊想。

        日光暖暖地,照在坡里,也照在根壯山坡一樣的臉上。吸著煙,眼光就透過蒼藍煙霧,投放在更遠的坡上。一縷縷煙霧,扭著他清晰的思路,回到故里,并不遙遠的昔日……

        那些年,故里東邊的這座山,并不是現(xiàn)今的禿山,東坡北坡和斜坡,遍布著高的樹木和低的灌木。斜坡里,是長有百余年的松樹,高大挺直的那種,喚叫落葉松的,一年四季里,都是郁郁的,青青的。北坡里是鄉(xiāng)人最熟悉不過的柿樹,還有桑樹,一春一夏,都是翠翠綠綠的,秋里呢,黃的柿子和紅的桑果,把東山裝點得像村里俊俏的小媳婦。南坡陰,大方的日光卻絕少光顧這里,這里就生長一些叫不上名兒的灌木,一叢叢的,雜雜亂亂的,遠遠看,卻像一大片綠毯,懸掛在南坡里……鄉(xiāng)人把這座山,叫做東山,更樂意喚作綠山的。常常在故里的村路上,有鄉(xiāng)人這樣問,今兒去做啥?答說,綠山去拾些柴禾,或到綠山去弄些菜葉兒。聲調朗朗的,潤潤的,是綠山上的綠把鄉(xiāng)人的心,浸得滋潤了……

        那些年,根壯還是壯年漢,粗胳膊粗腿,如綠山上的松樹,布滿著力量的疙瘩。憑了一身力氣,鄉(xiāng)人選他當了林業(yè)隊長。林業(yè)隊長是領了一幫鄉(xiāng)人,在綠山上伐樹。起先,用鋒利的斧頭,后來,用手拉的鋸子,再后來,使用了飛快的電鋸。電鋸的叫嘯聲在東山彌漫時,一片又一片的綠,如一汪一汪的水,從東山悄悄流走了。

        斜坡的松,放倒一車又一車,運到城里賣了;北坡的果木,也砍倒,除做了鄉(xiāng)人用的犁呀耙的粗笨把子,枝枝梢梢全成了鄉(xiāng)人爐膛的柴禾;南坡的灌木也沒放過,一把大火燒了……上面說,要把東山,變成一層層梯田呢……

        樹,就一天天,一年年少了,山上的綠,一片一片地褪了,而他根壯家原本光光的墻上,花花綠綠,貼滿大大小小的獎狀……

        那些年的東山,是他根壯顯身手的地場。粗粗壯壯的他,專對付粗粗壯壯的樹。掄起鋒利的斧頭,精氣神全聚在斧頭上了,斧刃對樹身的切入,是穩(wěn)準狠的那種。被切開的樹心,流出白白的汁液,根壯漠視了,那是樹的淚,是樹的血……高大的樹,帶著呀呀的呻吟,那是無奈的撕心裂肺的哀鳴,它轟然倒下了,帶著濃濃的綠和碩大的冠。每每這時根壯都有一種快感,征服者的快感,像在故里所征服的一個個女人。他喜歡那些漂亮而碩大的女人,把她們一個個放倒在土炕上,在她們的身上起伏,傾聽那種深深長長的呻吟……他有勝者的傲了。

        饑餓的日月里,鄉(xiāng)人帶著活命的欲望,爬到東山上,拔山坡的草,摘樹上的葉兒,剝榆樹的皮,是草是葉是一層層樹皮,幫鄉(xiāng)人度過了困苦的日子,臉腫了,腹脹了,命卻保下來。是綠的山和綠的樹,使鄉(xiāng)人有了存活的保障。可是,這一切,砍樹的根壯全忘了,他砍樹,把自個兒的心,和青綠的日月,一股腦兒都砍掉了。

        唉,真是作孽,作孽咧……

        往昔的這一切,像煙云一樣從眼前飄過時,根壯的一顆腦袋,便沉沉地低下。對禿的東山,對那面土坡,他愧,他悔,他肚里那一盤腸子,早悔得鐵青啦。

        低沉中的腦袋,又一次抬起來,抬起來,根壯定一定心,吐一口氣,很深長的。起身把身子上的土,使勁拍幾下,似乎把不快的往昔,也抖落掉了。挑了水桶,就悠悠地朝斜坡走去。

        斜坡真是片好坡,春風這么猛猛地刮著,日頭這么暖暖地曬著,幾年過來,就從過去的被砍過的朽爛的根下,長長短短地,長出幼松來了。根壯老漢看著高高低低的幼松,像看到自個大大小小的一群孫子。他的心里有一股濃濃的甜意掠過。有苗兒就不愁長哇,有苗兒就不愁長哇!他說著故里的一句常說的話,皺皺的臉上,就有幾分光亮。

        踩著日影,其實是踩著日頭下自己的身影,根壯老漢挑著水桶從細瘦小路朝斜坡爬,只爬一截兒,就到了斜坡的一個山凹,山井,像山的一只眼,就長在山凹里。以前,山井里有旺旺的水,人在井口蹲著,伸了手,就能掬起一捧來,送到嘴里,涼、純、甜,還有一種,大山的幽香也在水里,喝下去,從皮膚到心里,從頭到腳,里里外外,都是舒服痛快的,鄉(xiāng)人會生發(fā)一聲嘆,說,美咂了……

        伐樹的日子,山井的水,奇怪地少了,是一天一天地少,等到斜坡的松樹砍完,北坡的柿樹、桑樹,還有少量的榆樹全鋸掉后,山井就成了一眼黑枯的洞。鄉(xiāng)人覺得日怪,卻不知道緣由,根壯心里怕怕地,搬了一枚石板,輕輕蓋在井口上。

        多年后根壯已成老漢。根壯老漢決計上山栽樹時,先一人悄悄來到斜坡,先找那眼被他覆蓋了石板的山井。光陰使石板早已斷裂,掉進井里,井口周邊的磚呀、石呀,也隨了石板,一起填進里面。還有枯干的樹根,還有老死的山鼠,還有莫名其妙的一只鹿的角。根壯老漢就在井口,枯枯地坐了許久。許久后站起來,拿了帶來的锨、鎬,還有耙子一樣的兩手,朝外清理著井身。雜物一點點搬起來,扔上來,清理上來,井壁復原了,原有的筒狀,三尺下去,五尺下去……根壯老漢如一只穿山甲,他要從口子上,一直穿下去,要見到潮濕的土和粘粘的泥為止。

        井下的時光是靜止的,根壯不知挖了多少時日,當絕望要降臨時,希望卻出現(xiàn)了,他兩只出血的手,欣喜地觸到了潮濕,瞬間,潮濕的泥就軟了,像黑黃的面團兒。根壯老漢快快地爬上來,搬來一片石板,蓋住井口。坐在井邊,他的心咚咚跳著,像昔日的掘金漢,守著一口寶藏,更像一個災區(qū)的饑民,護著一缸玉茭。

        地氣回來時,水脈也回來咧!根壯老漢坐著興沖沖地想。那些年砍樹砍跑了地氣,風水輪流轉哩,今兒,地氣回來咧。

        隔了三日,根壯搬開了石板,石板下,是一眼的好水,水已升到磚棱上,離井口,也僅有三尺高了。他的眼,立時清亮起來。跪在井口,朝下探著,清亮的水面,映出一片老漢的臉,笑兒笑兒的,七七八八的皺紋,被水面慰藉得柔和了,平緩了。

        從那會兒起,根壯老漢就別了家人,別了村落,倔倔地,孤孤地,住到故里的東山上。

        是山井的水,滋養(yǎng)人哩,是山上的氣,潤澤人哩。根壯老漢住進山里,渾身覺著好清爽,往日的咳,漸漸地住了,沉重酸疼的老胳膊老腿,利落輕松起來,走山路,不覺著喘了。出一臉一身的汗,山風,就是最好的毛巾,把他的老皮膚揩得好舒坦。山上的日頭也潔凈,像小娃娃一樣嫩紅的臉,不摻一點點假,就那么笑著,跳著,從山的東頭,蹦到山的西頭,在蹦跳的一大圈里,把山,把坡,把石,把坡上的他,還有他那張老臉,曬得熱烘烘,烤得黃澄澄的。根壯老漢在山上,就覺著自個有了精氣神兒,眼窩也亮了,興致也高了,往日笨鈍的老耳朵呢,在山上便能聽到刮風聲,風吹過他植的紅果樹柿子樹林的聲音,還有,在鄉(xiāng)村看不到的好多山鳥,在林子里,在山井邊,脆亮婉轉的叫聲,那可真是和唱歌一樣哩。平時在村里,在家里的土炕上,睡覺總是睡個半截截,如果前半夜睡著,后半夜就一直醒著;如果前半夜翻來覆去,后半夜才可迷糊一陣兒。根壯老漢知道,人一上歲數(shù),瞌睡就會少,比不得年輕人的。老人的夜是難熬的夜。自從到了山上,每天掏兩個坑,栽兩棵樹,挑六趟水,出幾身老汗,跑十幾個來回,夜里躺在土窯里,一覺就美美地睡到天亮了,狗日的,和年輕那會兒一樣,也做夢,清清楚楚地,白天還能想出個頭頭道道來。這會兒,根壯老漢挑起滿滿的兩桶水,從山井邊朝了林子這里走。桶是舊式的老鐵皮,深、粗、厚,水在其中,穩(wěn)當當?shù)?,不蕩,不溢,不灑。根壯挑擔的步點,節(jié)奏不緊不慢,他是隨著步點在悠呢,這一悠,擔子顯得輕了,身子隨和了,同時,輕輕地晃悠,又在催促著腿腳,不停點地朝前邁動……,這樣,山坡挑水,就不一定是件辛苦事了。

        根壯老漢栽好樹的土坑,要倒進三擔水的,三擔是六桶,前兩桶倒進去,一眨眼就滲沒了;三四桶倒進,滲得便緩慢;五六桶倒進呢,隔夜才可能滲下去,這一滲,就和地下的墑,接上茬子哩。樹要栽活,水要澆到,當然,還要看土質呀,養(yǎng)分呀,氣候呀。根壯栽樹一栽一個活,像他婆娘年輕時養(yǎng)下的娃子,養(yǎng)一個活一個。這要看你在心了,把心全操在這上面,沒有不活的理兒。

        山上的后晌,是前晌的一個重復,依舊是兩根長長的腿,兩只粗大的手,在坑里取苗兒,在坡里刨坑,在山井挑水,粗粗圓圓的水桶里,各自裝了一顆日頭。第一趟,日頭黃黃的,在水面浮著,第二趟,日頭桔紅的,在水面蕩著;第三趟呢,日頭血紅紅的,在水面涂著,把最后一桶水倒進坑里,就把一個后晌倒進去了。根壯老漢就擇了一塊山石,坐下,老臉朝西,吸著煙,看山看坡,看山那邊的落日。

        這會兒的山,還有山坡上的樹,坡上的草,坡上的石,均被遠處的落日,染得紅紅的了。許多的山鳥,在一片紅里劃著弧形,很優(yōu)美的樣子,翩翩的雙翅,在空里悠然地翻飛,又把一個后晌,給卷到林子里了。根壯老漢看到,有三只五只的山雀兒,朝他前兩年植起的幼林里飛來,啾啾地叫著,像要在林里過夜。根壯美美地想,三五年過后,他的林子,就成了小小的氣候,那會兒,什么樣的老鷹山鳥大鴿子,也會飛到他的林子里。

        日頭說話間就栽進山下了,剩一些薄薄的殘紅,涂著西天,襯著山坡,把坡里的根壯老漢,也襯在里面……根壯老漢的心,被揪一下,使勁揪一下,像有一根拴著的線,被下沉的日頭,拽疼了,根壯老漢想到了自個的年紀,自個的壽命……

        常常在細瘦的山路上,面對了新植的幼林,根壯就想,他能在壽命的盡頭,完成那個數(shù)目么?

        砍倒過多少樹,現(xiàn)今兒就得栽植多少樹的。

        那些年,林業(yè)組長的他,領著全村的青壯小伙,砍了滿山的樹,這個賬,沒法算了??伤鶋炎詡€兒,親手砍了多少,他這個數(shù)目,就得一棵一棵地栽上哩。

        根壯老漢笨拙地懂得,動彈一天,就離那個數(shù)目近一截了。根壯老漢一顆贖罪的心,也會好受一點。

        當然,根壯老漢知道自己的日頭,會在山頭多多游移游移的。

        這樣,根壯老漢既緊迫又悠然地,在渾渾黃黃的東山上,開始了固執(zhí)的蠕動。

        入夜。東山的夜是又一番景致。風,從樹稍上來了,從草叢里來了,從山坡的滾動里來了。沙沙的,像故里的老漢,對東山的永恒訴說,又像是東山,在接納一個故事,平凡又真實的故事。一彎月兒,悄悄地,露出潔凈的臉兒來,當然,有時這張臉兒是圓的,它和斜坡的山井對望一下,笑著,把清清的暉,涂在山山峁峁。清暉里,那一片幼林,幽幽地很朦朧,也很神秘的,像在山坡里滋長和漫延。獸類的叫,也很迷人,無論短促或是悠長,都能融匯在山的話語里。根壯能辨出,哪是野獾的叫,哪是禾鼠的叫,哪是早已罕見的,山狽山狐的叫了。

        根壯老漢會靜靜地聽一會兒,坐一會兒,夜有些寒時,他才步入自己的小土窯。小土窯簡陋且干凈,一面土炕,一應灶具,一套鋪蓋。窯后,還有一口新嶄嶄的棺木,棺木用松木做就,小窯里就散發(fā)著濃濃的松香味兒。讓人驚訝的是,棺木蓋子敞開著,里面還鋪了新新的被褥。

        根壯老漢知道,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自個兒已一把年歲了,枝枝杈杈的事兒,得防個萬一。哪天身骨不適了,哪天有了什么預感,他會展展地躺在棺木里,悄悄地走到那一個幽靜里的。讓家人和孩子們,就葬他在這孔土窯里,這里,能看到那一片幼樹,長成一片大林子,他的靈魂會走進那片林子里,駐留在林子里,一棵一棵的樹,像他的一群兒子,一群孫子,在兒孫們中間,他的心,會年輕起來。融進這一片濃濃的生命里,根壯老漢從此不再有孤獨和沉寂,他會整日整夜地,傾聽大山和樹林的對話,傾聽悠悠山風和密密樹木的交談。當然,還有樹和樹的絮叨。他會參加進來,對山坡,對石頭,對樹林,訴說他一肚子的心事,表達他永久的情懷……他游走在山坡和林子間,也守望在山坡和林子間。

        夜愈來愈深,根壯老漢的土窯里,會有一團兒夢彌漫開來,濃濃的,綠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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