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嗚
1
1944年7月,我的父親還未滿14周歲。14歲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只能算是少年??墒?,不滿14歲的少年父親,做出了決定他一生的大決斷:上太行。
那年7月的一天,在山西榆次南莊村外,青紗帳高高支著,秋莊稼正在抽穗,一切都預(yù)示著今年又是豐收。父親后來對我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特奇怪,一直與百姓作對的老天爺,那幾年態(tài)度格外好,該下雨下雨,該刮風(fēng)刮風(fēng),可謂風(fēng)調(diào)雨順。老天爺也可憐咱中國人。
趁著中午地里干活的人回家吃飯歇晌,我那少年父親急急忙忙走出家門,沿街向東出村,穿過茂密的高粱地,向村外壩堰走去。
父親走上高高的壩堰,站在這里可以看到周圍的情況。他四處張望了很久,除了莊稼就是莊稼。累了,他就坐在一棵榆樹蔭涼下默默等待。他背后是寬寬的水渠,渠水快樂地流著,這是他和村里孩子們耍水的好地方。父親水性非常好,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十幾米外才探出頭來,什么“狗撲蚤”,“死人漂”,都是他的拿手好戲。祖母怕寶貝兒子出意外,嚴(yán)禁他耍水,但就在祖母嚴(yán)厲禁止下,父親水性越來越好。
但今天父親不想下水,他沒心思。年少的父親已郁悶很久,他覺得他在家已經(jīng)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想走,鐵了心地想走。他想一會兒若能見著“二掌柜”,說什么也要跟他表示不可動搖的決心。十四歲雖說不是大人,但也絕不是娃娃。
“二掌柜”名叫呂子興,和父親同村同宗,是八路軍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的代理縣長。因為原來的縣長呂惠民人稱“大掌柜”,呂子興便成為“二掌柜”?!岸乒瘛彼氖畾q左右,紅紅的臉膛,總是瞇著細(xì)眼睛,腦子千般好使,為人和氣,在榆太祁地區(qū)極有群眾基礎(chǔ)?!岸乒瘛痹缒旮篙呍诤邶埥粋€縣城里做染房伙計,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后來回到榆次,認(rèn)識了村里的小學(xué)教師、地下黨員桑凱如。桑凱如是榆次人,二十歲時去北京念了師范大學(xué),入黨后回晉,在榆次地區(qū)作地下工作。“二掌柜”就是在他的影響下,接受了共產(chǎn)黨的教育,在三八年秘密入黨。
“二掌柜”精明果斷機(jī)智勇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即任榆太祁抗日政府代理縣長,和“大掌柜”呂惠民一起,領(lǐng)導(dǎo)榆太祁百姓打鬼子除漢奸遠(yuǎn)近聞名。父親的南莊雖屬敵占區(qū),但因為有呂子興、呂惠民、桑凱如等一批人活動,人稱“小延安”。但鬼子漢奸不喜歡,叫它“匪村”。
一九四四年夏天,鬼子漢奸活動得厲害,有時晚上也進(jìn)村?!岸乒瘛睘榇_保安全,一般只在村外活動。而我的父親今天到壩堰找他,純屬感覺。他給兩個“掌柜”送信有兩年,熟知他們的活動規(guī)律。果然不出父親所料,過了半個多時辰,一陣莊稼聲響過后,“二掌柜”和幾個人露面了。
“二掌柜”本地農(nóng)民裝束,白褂黑褲。怕早晚涼,他披了件黑夾襖,腰里別著盒子炮和手榴彈,一見父親就立刻從壩堰那邊走過來,還問:“二東子,有事?”
父親呆在這里好半天,熱得直冒汗,見了“二掌柜”就說:“爺,我想跟你說我上太行的事兒。你不是說太行山里有陸軍中學(xué)和太行中學(xué),只要有人介紹都能上嗎?我實在是想上太行,當(dāng)八路?!?/p>
“二掌柜”很清楚父親的心思,他知道父親為了當(dāng)八路已從家里跑過一回?,F(xiàn)在聽父親的話,想了想說:“你的事我一直都記著。你先回家,‘大掌柜這幾天山里受訓(xùn),等他回來我們再商量。”
父親一聽就著急,他說:“我可不能再等了。昨黑夜我姥姥讓人從車輞村捎過來話,說我二舅從克難坡捎來信兒,過些日子他就派警衛(wèi)員到車輞,接我和兩個表哥去克難坡吃兵餉。我二舅是閻錫山野戰(zhàn)醫(yī)院的大夫,我媽都跟他說好了。我媽不放心我一個人去太行,她說去克難坡有二舅照應(yīng)。”
“那不行!你早就是咱們的人!”“二掌柜”有點兒急。他又想了一下,“你先回去,三天內(nèi)我給你準(zhǔn)信兒。”
2
我的少年父親認(rèn)識八路軍、共產(chǎn)黨是因為那些歌。
在父親的南莊小學(xué),除了那位桑凱如老師給他們講抗日的道理外,還有一個人經(jīng)常在學(xué)校小操場上揮手教放學(xué)的孩子唱抗日歌曲。
此人非常年輕,二十來歲,黑褲褂,頭上包著晉中青年人愛包的大花手巾,腰里別著盒子槍。他來村里沒幾天,就和孩子們混熟了。他叫王維則,住哪里誰也不知道,但常來南莊,一來就住好久。他還經(jīng)常到附近的村子里走街串巷。父親后來才知道這是他的工作,他真正的身份是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民運科科長,他走街串巷是宣傳抗日。
王維則聰明精悍,會講大道理,辦事靈活。他特別喜歡小孩兒,經(jīng)常能看到他和孩子們扎成一堆兒,孩子對他沒大沒小。每天下學(xué)后所有的孩子都會撲向他,王維則每次都等孩子們鬧夠了,才開始給孩子們講道理:“中國,是咱中國人的,不是日本人的。日本國旗是個大紅蛋,絕不能讓它來中國搗蛋。別看咱年齡小,可不能當(dāng)亡國奴,更不能做膽小鬼。等咱們有一天長大了,就要拿起刀、槍和日本鬼子干!”
每當(dāng)村里放學(xué)的鐘聲敲響,王維則就會出現(xiàn)在學(xué)校操場上,孩子們一看到他就會歡呼著圍上去,這個扯衣襟,那個抱腿,他如果不招架,就會被孩子搬倒。等鬧夠了,王維則就開始教唱歌,孩子們愛唱:
鬼子真叫狠,
鬼子真叫狠,
奸淫擄掠,
放火又殺人,
你看他,狼心狗肺多殘忍。
還有一首:
青天呀藍(lán)天這樣藍(lán)的天,
這是什么人的隊伍上了前線。
老鄉(xiāng)呀你們仔細(xì)聽分明,
這就是那艱苦抗戰(zhàn)的八路軍。
父親是從王維則嘴里知道八路軍共產(chǎn)黨是打日本鬼子的。鬼子誰人不恨?而參加八路軍就能參加抗日,就能把日本鬼子從中國趕出去,這給不愿當(dāng)亡國奴的父親以極大安慰。別看南莊小,日本人沒忘記他的奴化教育,孩子們要上日文課,一個日本老師每天從十幾里外的東陽村來講課。日本老師“幾里哇啦”地喊,脾氣還挺壞,誰念不來日語就打誰的手板。但即使打手板,父親和幾個同學(xué)還是在上課時用棉花把耳朵塞住。硬死不做亡國奴是孩子們的信條。
父親生性內(nèi)向不善言辭,但他不愛說話的天性,卻被“大掌柜”看中?!按笳乒瘛眳位菝窈汀岸乒瘛币粯?,都是父親的本家爺爺?!按笳乒瘛比碎L得粗胖,紅光滿面,會左右手同時寫字,還會刻圖章,山西梆子尤其唱得好。
有一天“大掌柜”托人捎話,讓父親晚上到村外路口一趟。父親有些納悶兒,一個大人找一個小孩兒作什么?
待父親趕去,“大掌柜”見他就說:“二東子,你能給我送信嗎?”
父親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知道“大掌柜”每天都在搞秘密抗日的事兒?,F(xiàn)在讓他參加,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兒。
他立刻點頭。
“大掌柜”見父親同意,便看了一下自己身后,并把頭稍稍低了些說:“每禮拜六下午,你先去二迭洞口大石頭下拿信,然后按信皮上的地址送到。記住,是二迭洞。信一定要放好,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如果碰到麻煩,馬上把信毀了。還有,這事兒不能對任何人說,就是你爹你媽也不能說。我有掛破車子,如果送信的路遠(yuǎn),你就騎上它??啥加浵铝??”
父親點點頭。
父親被“大掌柜”看中,理由有三:第一知道他相信八路軍;第二小孩子不易被人注意;第三就是沉默寡言心中有數(shù)且從不張揚的性格。父親是他看著長大的,可靠比什么都重要,這是敵占區(qū)。
從此,每逢禮拜六,十二歲的父親取了信掖好,然后騎著“大掌柜”的車子往村外跑,從沒出過錯兒。但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日子久了,村里還是有人知道父親通八路,便去日本人那里告密。
有天早晨,一個日本鬼子和一個漢奸,亮著刺刀把父親從家里抓走,直押到村西頭的村公所里。父親被押著的路上便想著對策,要按“大掌柜”說的,一問三不知,反正敵人拿小孩兒是沒有辦法的。
果然審問父親的日本人一見父親進(jìn)屋就有些生疑,他圍著父親前后左右直打量,說什么也不相信眼前這個黑皮膚、大眼睛的小孩敢給八路送信。他通過翻譯問過來問過去,連哄帶騙帶嚇唬,沒用。父親只是瞪著他的大眼睛搖頭。
無奈,日本人認(rèn)為可能是情報有誤,便把父親放了。父親到家時祖母已哭得死去活來。都知道日本人殺人不眨眼,她以為父親永遠(yuǎn)回不來了。
我少年的父親就在給兩個“掌柜”送信的日子里長大,并且明白和懂得不少革命道理?!岸乒瘛鼻那乃徒o父親一本書,那書從書皮看是本經(jīng)書,但翻開一看,才知是那篇著名的《論持久戰(zhàn)》。父親看了很久也看不大懂,但他懂得珍藏,他把它放在家里很隱蔽的炕洞里。
從兩個“掌柜”嘴里,他知道在同蒲鐵路東邊有個太行山根據(jù)地,那里有八路軍的總部,還有幾十萬抗日大軍。他想有一天能去那里參加抗日。在父親的心底還有一個想法,這也是促使父親離家的原因之一,他想向全村的人證明:你們不要小看呂家,呂家不全是只會“鬧嗜好”(抽大煙)的人,還有一個敢抗日敢給八路軍送信,不怕殺頭的人!而只有參加八路才能證明這一點。
那時常有一個八路軍的小戰(zhàn)士來南莊辦事,父親和他混得熟,羨慕他十五歲就成了八路,就跟他說參加的事。小戰(zhàn)士眉毛一挑,漫不經(jīng)心地說:“嗨,這還不容易,我知道八路軍辦事處在哪個村,我領(lǐng)你們?nèi)ァ!?/p>
“真的?”父親真有些喜出望外。
但小戰(zhàn)士又把眉毛放下來說:“但是你得真心,可不能半道上又后悔。我就遇見過幾個沒出息的,年齡還比我大,清早說得好好的,半道上變卦,說他想爹媽了?!?/p>
父親立刻賭咒發(fā)誓,說是鐵了心的。又說了些好話,那小戰(zhàn)士總算同意第二天親自引他去參加。
父親回來立刻約了三個同學(xué),去之前四人一起賭咒發(fā)誓,都說決不想家,誰想家就是孫子、小狗兒。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從家里偷跑出來,在鄰村大常集合。但還沒等到小戰(zhàn)士來,一個孩子拐彎抹角地說他沒吃早飯,回家吃了飯再來;第二個孩子被聽到信兒的哥哥趕來拽回家去。父親和另一個孩子倒是挺堅定,但跟著小戰(zhàn)士到了目的地,人家八路軍的領(lǐng)導(dǎo)左看右看都嫌他們小,說他們沒桿槍高,搖頭謝絕。
平時不愛說話的父親,那天也急了,跟人家死纏硬磨了半個上午,那個領(lǐng)導(dǎo)笑瞇瞇的就一句:“十二歲的小孩兒,怎么都是部隊的累贅?!?/p>
中午時,祖父騎著自行車趕到。是祖母聽到父親偷跑的信兒,逼著祖父來找的。
無奈,父親只好跟著祖父回家。父親第一次參加八路的事兒就成了泡影兒。
回家的路上,祖父怕父親從車上跳下逃脫,他要另一個孩子坐在車子后邊,父親坐在前邊。
3
祖父一直有些怕父親,因為父親在家是個特別。大爺可以跟著祖父上當(dāng)鋪或去集市變賣家里的東西,父親卻不。面對家里越來越難的家境,他越發(fā)沉默寡言。誰也不知道他沉默后面有什么想法。
呂家是明清兩代發(fā)展起來的龐大晉商群體中的一個“毛毛戶”。但就是一個“毛毛戶”的家產(chǎn),也足夠幾代人享用??上x商后代多數(shù)不成器,祖父就是如此。
祖父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一生惟一會做的事是:花錢。優(yōu)越的家境讓人失去生存的本能,甚至連守家的本事都沒有。呂家的祖輩們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通過自己的拼搏,闖關(guān)東販藥材,掙下了偌大的家業(yè)。曾祖父在世時還備了蓋五間樓的木料,只是因為去世早,才未得實現(xiàn)。他們以為自己的萬貫家業(yè)會帶給后世幾代人幸福,誰知僅傳到祖父手里就敗了。
父親從家庭變故中得出一個真理:先人給后人留下什么都不要留下錢。
其實,吃不窮喝不窮,坐吃也不會山空,唯怕一條:“鬧嗜好”,而當(dāng)時晉商的后代們,幾乎沒有不會干這個的。從十九世紀(jì)末起,晉商人家流行抽大煙,后來抽大煙上升為抽“料子”(白面,海洛因),抽“料子”毀掉了晉商最后的家產(chǎn)。祖父和叔祖父兄弟倆,因抽“料子”鬧矛盾,矛盾無法解決便分家。
分家的盛況童年的父親依稀記得:從各屋搬出沉重的明清樣式的核桃木、紫檀木大衣柜;各式各樣的炕廚、桌、椅、凳、屏風(fēng)、香案等,論質(zhì)論件在院子里一溜兒擺開;然后你家一個,我家一個。家具之后是古董:鑲金嵌銀的如意兒、壁喜兒,裝滿珠寶首飾的用金銀玉石鑲嵌的首飾盒兒,嵌著魚骨獸骨的大穿衣鏡,還有各式各樣精美的五彩或青花瓷瓶、大小玉器。后院西屋存放著的衣物也堆了出來:清朝樣式的皮大氅、皮袍子,幾十件一一掛在繩上,或搭在里外院的矮花墻上,還有整包袱的綢緞夏衣,以及成匹成卷的綾羅綢緞。那些衣物全部手工縫制,緞面綢里,毛皮也極其珍貴。最后是銀兩錢票,以及祖上留在沈陽城里的鋪號也作了分割。
父親和大爺從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他倆在那些衣服里鉆來鉆去,不小心把繩子弄斷,一大堆衣服掉在地上,把他倆埋進(jìn)去,理所當(dāng)然受到大人的喝斥。村里的本家都站在街門觀看,有手腳不老實的,把散落在地上的繡花手絹、繡花鞋、五彩絲線、銀頂針什么的小物件兒撿起,蹭到大門口溜了。
分家后家敗得更快,那些家產(chǎn)以極快的速度從這所宅院里消失。祖父先是陸續(xù)把上大幾十畝土地和榆次城里的若干店鋪賣了,接著是祖母的陪嫁首飾、家里的古董、衣物、家具。原先一個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髮嵏粦簦兊每湛帐幨?。到父親懂事后,祖父每天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尋找因粗心而漏下沒賣的東西。父親記得那些珍貴的家產(chǎn),大件的讓人上門估算,幾乎是白給;賣首飾是讓那些首飾販子在一個笸籮里挑揀,然后論價;衣物則是送到離南莊村八里的胡村當(dāng)鋪。當(dāng)鋪老板還不錯,每逢當(dāng)票到期,他會從胡村跑到家里來勸祖母,要她盡快贖回衣物,因為其中一些極好極貴重的皮衣再放下去會被蟲子咬了??勺婺改挠绣X?
東西賣光了,祖父雇了幾個人到家里,讓他們踩著梯子爬到高處,把街門木雕大梁上貼的金箔一點點刮下,用刮下的金粉換大煙抽。這個最后的敗家行為極大地刺激了一直反對祖父抽大煙的祖母,她對祖父的忍讓遷就也到了盡頭。一氣之下,她喝了大煙土。父親記得祖母躺在炕上臉色發(fā)青半死不活的情景。
祖父見狀嚇得急忙差人給祖母娘家報信兒。父親的姥姥對父親大舅說:“你去給我看看,若你妹妹沒事,就回來;若你妹妹不行了,就把他們家給我挑了?!?/p>
祖母家是晉中榆次車輞村的常氏望族,遠(yuǎn)近聞名,雖說當(dāng)時家道中落,但家族的聲勢仍舊浩大,祖父惹不起。后來祖母總算被村里人用土辦法救活,但祖母被逼得以自殺來抗衡祖父抽大煙的事,深刻在父親心里。
有天父親和祖母還沒有起床,村里一個外號叫“鬼吹燈”的敲門進(jìn)來,有些慚愧地告訴祖母,“你男人夜天黑夜押寶,你這房子輸給我了。我先告你們一聲,你們暫時住著,但過段時間就得騰出?!?/p>
人的生命是燈,死時才被鬼吹滅。晉中人把幫人敗家的人稱為“鬼吹燈”。那時晉商的后代都會被“鬼吹燈”一類人盯上。他們先想辦法幫你染上大煙,待你上癮再幫你賣房子賣地賣光所有家當(dāng),在這個過程中,他會把你一半家產(chǎn)摟到他家。你成了窮光蛋,他才會離去。
失去房子,日子更加艱難。大家閨秀出身的祖母,從小也是過著被人伺候的日子,出嫁后除了吃男人祖上留下來的現(xiàn)成飯,沒有起碼的生存能力,眼看財產(chǎn)被男人揮霍,只能靠借貸度日。常常是該吃飯了,家里卻連一丁點糧都沒有。父親常拿著簸箕一連走幾家,沒一家肯借的。不是人家小氣,而是借得太多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你們這種抽料子的人家,有借無還!
為借糧父親常跟祖母鬧,祖母一個“借”字才出口,父親扭頭就走,他說,我就是餓死,也絕不遭人的白眼兒。
八歲的姑姑不得不端起簸箕走出家門。
一天中午,父親下學(xué)剛出校門,就見校門外吵吵嚷嚷人聲鼎沸,還夾雜著“鏜鏜鏜”的敲鑼聲。父親站住看,只見村里男女老少都順著鑼聲往老榆樹下?lián)?,樹下圍著一堆人,有村里的“民團(tuán)”,他們正吆喝著把樹上吊著的人放下。
大榆樹下吊著的是叔祖,父親的叔叔,他因為偷了人家地里的玉米,被民團(tuán)抓起來打,并吊起來示眾。
那時各村有村規(guī),凡是犯村規(guī)的人,村公所的民團(tuán)都有權(quán)處置。民團(tuán)吊人吊多了便有經(jīng)驗,雙臂朝后,腳尖剛剛能夠著地,一上午吊下來,人差不多散架。若昏死過去,夏天潑冷水,冬天用香熏。叔祖被民團(tuán)從樹上放下來,就有人把他的上衣扒下,另一個人往他臉上涂墨汁,第三個人把他的手綁起牽著走,第四個人拿著圪針往他身上抽。沒抽幾下,他的背已鮮血淋漓,每抽一下,他的背就會哆嗦一陣。
父親看到這場面不知如何好,他扭頭想走,可是黑壓壓的人擠得他動也不能動,他覺得身上的血如開鍋的水。猛然,他聽到身后有同學(xué)喊:“喂,呂學(xué)正,又是你叔!游街的是呂學(xué)正的叔!”
父親連頭都沒扭,一口氣跑回家鉆進(jìn)西房再也不出來。自己叔叔怎么不心疼?更何況因嬸嬸不生孩子,家人原把他過繼過去的,只是他們后來先敗家,便不再提此事。本來借貸的生活就傷了父親的自尊,游街更把父親的自尊傷到了極點。沒有尊嚴(yán)的日子,父親一天都不想過。年少的父親自尊心極強(qiáng),而一個孩子的心理承受力也有限。父親后來怕見人,怕蔑視的目光,怕冷言冷語,怕同學(xué)諷刺挖苦,強(qiáng)烈的自卑與強(qiáng)烈的自尊,如烈焰燒灼如蟲子啃噬。
叔祖在分家時也得了相同數(shù)量的家產(chǎn),可是兩口子一起抽“料子”,敗得更快,不到三年家產(chǎn)蕩盡。每逢煙癮發(fā)作,叔祖就會想盡一切辦法。抽“料子”的人六親不認(rèn),并且失去常人所遵守的道德。他開頭偷祖父家的東西,祖母為此沒有少和他生氣。后來便發(fā)展到去外邊偷,而家家都防煙賊,他只好去地里偷。偷玉米南瓜高粱西紅柿茄子,拿到鄰村換點小錢。村里的人對這種“大煙賊”痛恨到極點,每次抓到便交給村公所往死打。
叔祖在那年冬天死去。他因為再次偷盜,被關(guān)在鐘樓下沒有窗戶臭氣熏天的小黑屋里。他的老婆不知去向,沒人送飯。怕他餓死,村公所把他放了,但他已無家可歸。萬貫家財只剩一件無袖小褂,一條單褲子還爛成了布條。直到下大雪時,他還是那點衣服,全身凍得青紫,寒風(fēng)凜凜中在街頭巷尾縮著。沒人可憐他,他也實在沒辦法讓人可憐。一九四二年的第一場大雪時,他凍死了,死時二十八歲。
父親記得那個飄著雪花的早晨,村里有人敲門進(jìn)來對祖父說,你兄弟夜來黑夜死了,在后街上。
呂家的祖上有部分產(chǎn)業(yè)留在東北沈陽,因為有人作梗,每年該給的紅利常不能按期給,祖父去沈陽要,但要來的錢,他在路上花干凈了。怕對祖母交待不了,祖父只好躲在親戚家。后來又是兩年沒收到紅利,祖父便決定二次去沈陽。為了提醒他記得家中的老婆孩子,祖母讓大爺跟著走。但祖父去了沈陽還是把家人忘了,一年多沒有任何消息。他在沈陽日子過得很不錯,靠著祖上的紅利,好吃好喝很滋潤,但他想不起家里的老婆孩子,待有一天想起時,四歲的女兒病死,不滿十四歲的父親,已到太行山去了。
被祖父接到沈陽的祖母,一看祖父過的日子便淚流滿面,罵道:“你們在這兒過得這么好,卻不管我們,我和孩子差點沒餓死?!弊婺冈谏蜿栯m然生活好了,但卻更加思念留在山西的父親,她的眼睛因為哭泣多而一度失明,看了好多大夫才好。
一九四六年,在祖母的催促下,祖父不得不回到山西,專程趕到太行山里找父親。祖父千里迢迢地跑來,并勸兒子說:“咱們家現(xiàn)在好了,你哥已在沈陽念了大學(xué),你去了也能念。跟我走吧?!?/p>
但是十六歲的父親堅決拒絕。
那時內(nèi)戰(zhàn)已爆發(fā),祖父說:“就你們這幾條槍,還想和老蔣打?人家有美國人!”
父親堅定地說:“不信你就看著!”
祖父不得已走了。父親后來跟我說:“我真的是沒法相信他。那時,除了共產(chǎn)黨,我誰都不信!”
4
三天后的晚上,“二掌柜”推開祖母家的院門。這段時間他輕易不進(jìn)村,但為父親的事兒,他回村了。
屋里已掌了燈,“二掌柜”進(jìn)屋坐在炕邊挖著旱煙對父親說:“去太行的事定了。先送你去太行二中上學(xué),學(xué)費由咱榆太祁路西政府供給。初二晚上,你到壩堰東邊的守堰房去等,有兩個交通帶你走。那兩個交通一個叫畢全娃,一個叫邊三貨。你只帶鋪蓋和隨身用的,東西盡量少帶,晚上要過封鎖線?!?/p>
停了一下,他又嚴(yán)肅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正式脫離生產(chǎn)參加革命了,你是咱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的人。但現(xiàn)在你還小,還不能拿槍,但抗日也需要文化,等你在太行二中畢業(yè)了,就回到咱路西政府工作。你去了根據(jù)地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咱八路軍里需要有文化的人。我和‘大掌柜在這里等著你?!?/p>
我的少年父親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
“二掌柜”扭臉對祖母說:“讓二東子去吧。他在日本人那兒掛了號,漢奸這么多,誰知道哪一天他又被抓走。你看你家這情況,娃娃連書都不能念,又沒個干的,不如上山,興許能奔個活路。山里頭我都安排了,他去了自有人照應(yīng)?!弊婺膏咧鴾I點點頭。
祖母最疼的孩子是父親。原先父親一說走她就掉眼淚不同意,上次父親偷跑了她硬讓祖父追回來。但現(xiàn)在,男人去了沈陽沒信兒,小女兒前不久貧病而死,孩子在家連飯都吃不上。前不久娘家有人捎信,說二哥已跟人說好,家里幾個半大男孩兒都可以去克難坡吃兵餉。可她做了半天工作,二東子就是不答應(yīng),說他給八路軍送了一年多的信,已是半個八路的人,除了太行山,他哪兒都不去。沒法兒,她只好依著兒子準(zhǔn)備行裝。太行山在哪兒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山里冷,便找人幫忙做了一床厚棉被。
初二到了。晚上,祖母親自出門,才借來點白面,她淌著眼淚給父親烙了烙餅。她難過自己沒能阻擋男人敗家的步子,一個豐足的家,竟落到這步田地。她的淚止不住地落下來滴在爐臺上。兒子這次出遠(yuǎn)門何時回來,她真怕從此母子分別??醋婺傅难劬σ恢奔t腫著,父親吃不下去飯,但祖母一定要他多吃,說今天晚上要走一夜路。
吃過飯,父親背起用舊布裹著的被子,揣了一條新毛巾走出家門。祖母跟在后邊一直把父親送到村東大道上。
父親一生都記得,那天傍晚的彩霞特別好,粉紅色的緞帶漫天里扯,它預(yù)示著明日又是麗日晴空??墒亲婺该靼?,麗日晴空不屬于她,在今后盼望重逢的漫長日子里,她的天空永遠(yuǎn)陰霾。
父親要祖母回去,祖母不肯。父親走了很遠(yuǎn),仍感覺到祖母溫暖的目光,他扭頭看去,只見祖母仍呆呆地站立在村東口。即使離得很遠(yuǎn),父親似乎也能看到祖母滿臉的淚。后來父親又走了很遠(yuǎn)一段,當(dāng)他再次回身眺望時,仍能看見祖母一動不動的身影。只是,在美麗晚霞的映照中,成了一副剪影,并且永遠(yuǎn)刻在父親心頭。
5
那個初二的傍晚,當(dāng)父親背著行李趕到守堰房時,“二掌柜”派來的交通邊三貨和畢全娃已在那里等候。畢全娃二十多歲,個子不高,但身強(qiáng)力壯。邊三貨三十出頭,是個黑大個。這兩人都是精明強(qiáng)干的普通農(nóng)民。他們說,早就接到“二掌柜”的指示,今晚要送一個娃娃上太行。
天擦黑時,兩個人一前一后把父親夾在中間上路。兩人都是本地人,做交通工作已多年。從延安去敵占區(qū)的大干部,或從敵占區(qū)去延安的大學(xué)生,少不了他們的護(hù)送。
不平常的工作使這兩個人經(jīng)驗豐富,機(jī)智靈活。他們走路快,卻不出一點兒聲音。聽覺也極好,走得好好的,他們會突然把父親拽到旁邊玉米地里伏下來,果然,過一會兒出現(xiàn)幾個走夜路的。碰到人多的地段,他們干脆帶父親去鉆青紗帳。
在守堰房時邊三貨就明明白白告訴父親:“今天晚上任務(wù)很艱巨,半夜就得趕到北陽火車站。日本人防八路,同蒲鐵路兩側(cè)都挖了深溝,那深溝都是一丈多寬兩丈深,人根本過不去。只在北陽車站那兒留個口子,但那口子一天都有崗,但后半夜他會撤崗,咱們只能從那兒通過。過去后向南往太谷的土河村。土河是通向太行山的關(guān)口,鬼子建有炮樓,還有一個小隊的鬼子兵把守。所以,必須在天亮前過去。今晚要走幾十里路,你要有準(zhǔn)備?!?/p>
盡管父親早在心里做好了準(zhǔn)備,但夜行軍他從未經(jīng)過。走了七里,北陽車站已看到,同時看到新起的炮樓正對著關(guān)口,崗哨來回踱著,能聽到他不輕不重的腳步。附近沒路,只能等,父親和兩個交通在附近伏下身來。還好,那個哨兵沒等到時間就打著呵欠回炮樓了。
畢全娃低聲對邊三貨說:“我先過,你們等一會兒再過。”怕父親背著行李腳步重,他提起父親的鋪蓋,拔出腰間唯一的武器,一顆手榴彈,輕手輕腳過去了。
邊三貨貓著身子等了一會兒聽不到響動,便拉父親一把,“跟著我,輕點兒?!币婚W就閃出了莊稼地。
父親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盡量學(xué)著他輕輕跟著,他的心突突突地跳。闖過這道關(guān)口,三人鉆進(jìn)路邊的莊稼地,一陣莊稼葉子的摩擦聲響,但人已遠(yuǎn)去。
父親跟著兩個交通黑燈瞎火地走過兩個不知道名字的村,一路平安,終于在天快亮?xí)r到達(dá)土河村口。
土河村可不像北陽車站那么好通過,這是敵占區(qū)與根據(jù)地的邊緣地帶,是通往太行山的要塞,日本人守得嚴(yán)。這里的哨兵都不用所謂的皇協(xié)軍(偽軍),而是清一色的鬼子。
土河村在一道狹長的土溝里,父親看了半天也弄不清周圍的情況,但他感覺兩邊高坡上可能都有人家。
父親從沒熬過夜,除夕守歲也沒熬到過天亮,而這次,不僅熬夜而且還走路,他有點困。
一條大路從土河村當(dāng)間穿過,在村子的盡頭也就是溝的出口地段有一座炮樓,這座炮樓如一條惡狗,居高臨下虎視耽耽盯著村口,從這里通過等于從它的鼻子底下經(jīng)過。父親看到高高的炮樓里隱隱的燈火。
畢全娃停下來與邊三貨悄悄合計,還是剛才北陽車站的辦法,但這次由邊三貨先過,因為邊三貨年齡大,穩(wěn)妥。邊三貨說:“如果沒動靜就表示平安,你再領(lǐng)著他過。腳步要輕得不能再輕,萬一村子里有狗,驚動了,就麻煩了。”感覺到父親緊張,他又安慰說,“別怕,這條道兒我已經(jīng)跑了好多回了,沒事兒。只要過去,那邊就是水泊梁山,咱的地盤兒了。”
三人閃進(jìn)了村子,黎明前的黑暗以及溝狀形的村掩蓋了光線的來源,伸手不見五指。父親跟著畢全娃,一步不落輕手輕腳地在村子的主干道上穿行,有時父親不小心腳步聲大了,畢全娃會指示他停下,三人認(rèn)真地聽聽四周的動靜再走。還好,可能是老百姓為了八路軍把狗全滅了,四周始終靜靜的。一會兒,那座炮樓的影子已近在眼前,“嘰里哇拉”的日本話也能斷斷續(xù)續(xù)聽到。
為了保險起見,他們伏在一家人的門樓下細(xì)細(xì)觀察。邊三貨說:“過去看看,到跟前再出現(xiàn)想不到的事兒,就晚了?!闭f完他閃在黑暗里。約有半支煙的功夫他回來了,低聲說:“路口有個崗哨?!?/p>
畢全娃聽了沒說話,半天才說:“我記得大路底下有條岔道,去看看?!边^了好一會兒,等得父親和邊三貨都有些著急他才回來說,“不行,那是條羊道,沒法走,盡是圪針刺,一走就被掛住,衣服都扯了?!?/p>
黑暗中兩個交通急了。邊三貨抬頭看看星星說:“再有半個鐘頭天就會亮,那時如果過不去就糟了。無論如何得過。走,過去看看,到跟前再想辦法?!?/p>
三個人輕手輕腳無聲無息地挪過去。
這是村口大路,路面微微泛著灰白,離他們十來米處就是炮樓,他們能感覺到那個哨兵在不緊不慢地晃悠,還能聽到因為犯困而發(fā)出長長的氣息。
黑暗中畢全娃示意他們退在一家街門里等待時機(jī)。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邊三貨不停地看天,天色已有些發(fā)灰,周圍房子的影子已露出輪廓,一只公雞開始打鳴,引得遠(yuǎn)近的公雞都叫起來。這時兩個老交通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倆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商量著看怎么退回去,先到哪個村,再找什么人,在那里等一天再尋機(jī)會。
但就在這時,突然炮樓里有人在嘰哩哇啦地喊,路口的哨兵聽到了有些不滿意,他嘰哩咕嚕地答應(yīng)著,提起槍,一陣皮鞋的“橐橐”聲,往炮樓里去了。
這個崗哨為什么離開沒人知道,但他的暫時離開卻給了在這里等候多時的三個人一個難得的空隙。邊三貨當(dāng)機(jī)立斷,“全娃,你領(lǐng)著二東子先過去。我斷后,手榴彈給我?!?/p>
父親跟著畢全娃,邁開他少年的最大步子,用了最快的速度越過哨位,閃出村口??床磺迳磉呌惺裁粗参铮苄岬剿鼈兊臍馕?,并感覺到它們從身邊閃過。二人急走了好大一截路才停下,氣喘吁吁地伏到路邊,直等到邊三貨也過來。
三人回頭望望,確信后邊沒有人跟著,才放開大步匆匆趕路。走了很遠(yuǎn)他們?nèi)阅苈牭缴砗蟮娜毡救嗽诤安?,還有集體的腳步聲,那聲音在黎明的山村里分外響亮,也令人恐懼。
6
父親一覺醒來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走了一夜的路,人困到極點。早晨跟著兩個交通到達(dá)同蒲支隊的駐地長畛村,稀里糊涂地把兩碗煙熏火燎的小米飯倒進(jìn)肚里,便倒在土炕上睡了。睡了多久他不知道,醒來時已是傍晚,仍覺得頭重腳輕。
聽到隔壁屋里有人在說話,父親漸漸醒過來。他爬起來,走過去,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坐在炕上。畢全娃和邊三貨,一個炕上一個地下,正和這個人說話。此人就是同蒲支隊的隊長楊毓賢,他和“二掌柜”熟。
楊毓賢對兩個交通說:“人交給我了,叫你們‘二掌柜放心。但我這個太行二中還沒開學(xué),要等到過年?!彼ゎ^對父親說:“不過,既然交通已經(jīng)把你送過來了,就不好讓你再回去。過封鎖線可不容易。不過你還小,呆在這里也沒事兒可做。這樣吧,離咱這兒不遠(yuǎn)有個白壁村,太谷縣抗日政府辦的高小設(shè)在那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學(xué)。過些天我就派人送你去白壁,你先在那里學(xué)習(xí),等明年太行二中開學(xué),咱們再去。”
第二天,父親站在山坡上和邊三貨、畢全娃揮手告別。
長畛村是太行根據(jù)地一個很重要的點。村子很小,只有二三十戶人家。榆太祁抗日縣政府、路西武工隊、同蒲支隊,三個部門都聚集在此。僅同蒲支隊就有三個分隊,五六十號人。如果再加上那兩個部門,常來常往的就有二百來人。
長畛村子小住不下,離長畛村不遠(yuǎn)有幾個山溝,山溝里有兩個極小的村子,馬林關(guān)和南山圪洞,那里還有些窯洞能住人。這兩支地方部隊的人馬才住得開。
長畛村也是太行根據(jù)地向西的一個關(guān)口,許多重要人物曾從這里經(jīng)過。劉伯承、彭德懷去延安開重要會議,長畛是必經(jīng)之路。就在父親住著的這些天,他還見到一二九師供給部部長楊立山,從河北涉縣過來,打算往延安去。還見到一個日本俘虜,躺在擔(dān)架上愁眉苦臉的,因為嫌父親和通訊班的戰(zhàn)士說話聲大,便用日語大聲叫罵。父親本來不知道擔(dān)架上的是什么人,聽到他說日語才明白這是個俘虜。父親和戰(zhàn)士都說,你都這樣了還想發(fā)威風(fēng)。于是故意把嗓門放得更大。
楊毓賢把父親暫時安排在通訊班住。他們住的院子是個里外套院兒。隊長楊毓賢和副隊長王立剛以及通訊班住里院,警衛(wèi)排和伙食班住外院。
通訊班住的是間小南房,進(jìn)屋右邊是盤炕,炕上一領(lǐng)席,一排雜色的鋪蓋卷兒,窗臺上一盞油燈;左邊一排槍,那槍也是五花八門的:有捷克式、六五式、老毛瑟,還有一支沖鋒槍。一個名叫游連太的戰(zhàn)士給父親介紹說:“這種沖鋒槍是閻錫山造,不好用,打幾槍,槍筒就發(fā)熱,一發(fā)熱子彈就打不遠(yuǎn),盡往腳面上掉。”
雖說這些槍都很老,也不大好用,但戰(zhàn)士們還是把它擦得锃亮。父親問游連太,“你們就沒有機(jī)槍?”游連太說:“怎么沒有,有一挺輕機(jī)槍,日式的,去年繳獲來的,警衛(wèi)排用著呢?!?/p>
除了路西武工隊、同蒲支隊、警衛(wèi)排、通訊班以外,有天父親有了新發(fā)現(xiàn),在里院兒的一間小屋里,竟然住著一個裁縫!
裁縫姓王,瘦瘦的,小個子,有三十多歲??匆娨粋€半大孩子好奇地站在門口,他就跟父親打招呼。父親走進(jìn)門去,發(fā)現(xiàn)這屋還有一個奇跡,一架縫紉機(jī)!那縫紉機(jī)不知什么年月造的,但還能轉(zhuǎn)動。
王裁縫正做衣服??簧弦贿吺菐锥饣也迹贿吺且淮蟀藁?,中間鋪著一迭布,布上已劃了粉,炕頭還有一把大剪刀,可能正在趕做冬裝。他平日不忙,也就是二百來人的縫補(bǔ)工作。但每到春或秋時,他就忙亂好一陣,因為上百人的冬衣或夏衣他要趕做,這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有天父親看他不忙,就拿出自己從家里帶來的一頂帽子,說戴著大,要他改改。王裁縫一看父親的帽子就喜歡得不行,因為那是一頂非常華貴的黑絲絨帽,無論是用料還是做工都非常好。
王裁縫接過帽子說,“改壞了反而可惜”,又說“這樣的帽子到太行山里不實用,你若同意,我用一頂棉帽來換”。
父親開頭有些舍不得,因為那是祖母給的。但當(dāng)他看到王裁縫翻出來一頂八路軍用的灰棉帽時,立刻說行。于是雙方交易成功。
事后王裁縫覺得自己占小孩的便宜有些不妥,便找出他用日本軍用呢子大衣料做的一個挎包,樣子不好看,但很實用。他說:“你知道八路軍在根據(jù)地里有句話:抗日干部三件寶,水筆、挎包、表?,F(xiàn)在你起碼有了一樣?!?/p>
于是這個黃呢子挎包跟著父親在根據(jù)地里轉(zhuǎn)了三年,里邊裝著父親的日常用品:水筆、筆記本、牙刷和牙粉。后來一個跟父親要好的同志要隨劉鄧大軍南下,父親把這個挎包送給了他。
父親在長畛村住了十多天,待楊毓賢派人和白壁村聯(lián)系好,通信員游連太便送他去。
白壁村依著山坡而建,村子小巧玲瓏,樹木掩蔽著小小的房舍。山下蜿蜓著清粼粼的一條小河,有媳婦在河邊洗衣洗菜。
游連太領(lǐng)著父親過了河,指指高坡上一座小四合院對父親說:“看見那院子了吧,那里就是太谷縣的抗日高小,你自己上去吧,找白校長。”
父親與他揮揮手道別。(游連太后來在太原戰(zhàn)役中犧牲。)
父親沿著曲折不平的山路往坡上走,轉(zhuǎn)了一個彎才找到那個小四合院。進(jìn)去一看,發(fā)現(xiàn)是個窯洞院。院子不大,房子也沒法兒和晉中平川上的青磚大瓦房相比。正房是窯洞,用磚砌了面墻;偏房是土坯和磚蓋的。因為狹小低矮,顯得很寒傖。院子似乎剛掃過,很清潔。
抗日高小的校長叫白照明,有三十歲左右,參加革命的時間已不短,曾做過路西政府的秘書。三十歲左右正是人身體最棒的時候,可這個白校長卻被瘧疾折磨得面色蠟黃身體孱弱,大夏天竟穿著棉襖,躺在一個不知從哪里搞來的破躺椅上曬太陽。
看到一個小孩兒走進(jìn)院子,他欠起身子問:“你是誰?干什么來了?”
聽了父親的自我介紹,他點頭說:“知道了?!庇殖了计陶f,“以后你再不能叫呂學(xué)正,要改姓,姓張,叫張學(xué)正吧?!笨吹礁赣H不解,他解釋道,“咱這兒離敵占區(qū)太近,改姓是為了你家里人安全,以防鬼子漢奸得到信息,去殘害他們。”
抗日高小有兩個教員,一個是從四川來的大學(xué)生,姓唐;另一個是從冀魯豫根據(jù)地來的女同志,姓張。
張老師二十多歲,個子很小,懷里還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她見到父親便驚訝地問:“這么小的娃娃也出來了,不想家?”
父親搖搖頭。
她又問:“什么是減租減息?什么是對敵斗爭?知道嗎?”
父親又搖頭。
她笑了,“知不道?那好,明天開始跟大家一起學(xué)習(xí)就知道了?!?/p>
父親奇怪她把“不知道”說成是“知不道”,后來聽人說張老師不是山西人,她老家就這樣倒著說。
看父親還是個孩子,白校長照顧他跟著做飯的師傅睡,睡的是通鋪大炕,沒有褥子,大家睡在光席子上,蓋著自己的被子。飯是清一色的小米,很少有菜,若有也是山藥蛋。
這里說是高小,但學(xué)校里都是成年學(xué)員。他們大多數(shù)沒有念過書,在這里既聽老師講革命道理,也學(xué)認(rèn)字。
學(xué)員都是晉中地區(qū)各村的骨干,有村長、武委會主任、婦救會主任和民兵。大家年齡不一,地方不一,但同志間的感情親密無間,大家為了一個目標(biāo)走到一起,生活快樂而緊張。
每天早晨要出操,有時在門外的小操場,有時到溝底的河灘上。白天由兩個教師教大家政治和文化,晚上張老師教唱歌。既習(xí)文,也習(xí)武,父親在那時學(xué)會了打槍。雖說頭次打槍被反作用力頂?shù)靡粋€趔趄坐在地上,但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父親迷上了槍。因為喜歡槍,還差點兒出了事兒。
有天父親回到長畛村,沒事可做,便去西屋。
一進(jìn)西屋父親就來了精神,原來西屋里住著一批來休整的路西武工隊隊員,人人身上都帶著家伙。父親一進(jìn)屋就看見炕上放著一支盒子槍,是路西武工隊李隊長隨身所帶,那槍黑藍(lán)黑藍(lán)閃著誘人的光芒,因為接到鬼子最近要掃蕩的消息,槍是上了膛的。李隊長正和幾個人蹲在地上洗臉,沒注意一個小孩子進(jìn)屋,并且站在槍跟前。
父親把槍從槍套里取出,擺弄來擺弄去,不知怎么就摳動了板機(jī),只聽“砰”的一聲,子彈出膛,彈頭碰到墻上返回來,從正蹲在地上洗臉的李隊長的鞋后幫上穿過去。值得慶幸的是,子彈屋里轉(zhuǎn)了一回,竟沒傷人。聽到槍響,從外邊跑進(jìn)來一堆人,都問出什么事兒了。
見闖了禍,父親嚇得愣怔著,不知該怎么辦。
讓父親驚訝的是,闖了這么大的禍,竟沒有一個人責(zé)怪他。李隊長后來坐到炕上,脫下那只被穿了窟窿的鞋看了看,又把它扔在地上,笑著對父親說:“你看你,把我的鞋打了這么大一個窟子,回家還得讓俺婆姨縫,你不知道俺那婆姨有多懶。”
滿屋的人都笑了。從那以后父親知道槍不能隨便亂動。
在白壁村抗日高小呆了不久,父親先是染上虱子,后來又染上人人都躲不過的疥瘡。
那疥瘡讓父親一生想起來都膽寒。疥瘡一般長在手指縫、腳趾縫和屁股縫里,他身上不久就膿胞摞膿胞,其癢難捱,拼命去抓,一抓就破,一破就流黃水,流來流去全身竟?fàn)€得沒有一塊好肉。有時膿皰好不容易定了痂,但浸透黃水的衣服也是鐵板一塊,定好的痂碰到鐵板一樣的衣服就破,痛得鉆心。滿身的膿皰瘡害得父親站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沒有醫(yī)生,沒有藥,逼著大家自己想辦法。有人說用火烤能好,于是每到晚上,屋里點堆火,大家脫光了站在火前烤,但沒有減輕。又有人說吃硫磺能好,于是弄來硫磺夾在餅子里吃,吃得肚子痛,卻不知道用硫磺水洗就能好。
入冬時,畢三娃來到長畛村,他給父親捎來棉衣,那是祖母一針一線縫的。父親摸了一下似乎感覺到祖母的體溫。
畢三娃告訴父親,“你爹從東北回來了,他把全家都接到奉天(沈陽)去了。你家輸?shù)舻姆孔樱驯恍路恐鳌泶禑粽剂?。?/p>
父親聽了覺得萬分冰涼,心里一陣凄然。南莊對自己來說,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冬天到了。這是父親離家后第一個冬天。
不久接楊隊長的信,說鬼子要冬季大掃蕩,上級指示在白壁村學(xué)習(xí)的村干部們,趕緊趕回各自村里隱蔽下來。白壁村一下空了,學(xué)員走了一半,剩下的人和老鄉(xiāng)一起去后山溝,住在夏季放羊的窯洞里。后山地形復(fù)雜,鬼子找不到。
鬼子要掃蕩的情報很準(zhǔn)。不出幾天,有一個小隊的鬼子摸到了白壁村,滿村找不到一個人,便放火燒房子,搜山。父親跟著校長和老鄉(xiāng)在山里躲鬼子。這時白照明校長很著急,他對父親說:“張老師去外邊開會,就這兩天回來。可她不知道鬼子掃蕩的事兒,若碰上鬼子就糟了。你是不是跟幾個民兵去迎一迎?”父親跟著兩個民兵走出后山溝。
三人悄悄走到離村很近的山坡上,觀察了半天沒有看到鬼子的人影兒。一個民兵說:“八成是走了,咱們下去看看?!闭胂聹希瑓s看見原本平靜的河灘路上揚起一股塵土,一個鬼子騎著高頭大洋馬,背著槍狂奔,像在追什么人。仔細(xì)看,鬼子前邊幾百米處,是抱著孩子的張老師。三個人急得沒叫出來。眼看鬼子要追上,張老師鉆進(jìn)路邊一片高粱地。那時農(nóng)民為了八路軍活動方便,秋天收莊稼時只掐穗兒,不割桿兒??恐f稼的掩護(hù),張老師立刻沒了蹤影。鬼子失去目標(biāo),就在高粱地邊兒停下馬,東張西望。
這時父親身邊的一個民兵把肩上自制的土槍拿下來,貓腰把槍架在一塊石頭上,瞄了一下,隨著“咚”一聲,山下那個鬼子應(yīng)聲從馬上摔下,馬驚了,丟下主人往村子里跑。三人趴著耐心等了半天沒見有其他鬼子出現(xiàn),便認(rèn)定這個鬼子是單獨行動。于是一個民兵回身給山里的人報告好消息,父親則跑到高粱地邊兒上喊張老師出來。
后來這個放槍的民兵受到縣里嘉獎,“三八大蓋”槍和鬼子腳上的大皮鞋歸他所有,那匹大洋馬上交。
7
躲過幾次掃蕩,年也快到了。我的父親也滿了十四歲,他掐著日子盼過年,因為過了年他就能去太行二中上學(xué)了。
一天同蒲支隊隊長曹秀蘭帶著分隊回到長畛,含著淚講述了他們在永康村的遭遇。
前兩天曹秀蘭他們執(zhí)行任務(wù)后在永康村休息。早上曹秀蘭起得早,發(fā)現(xiàn)天降大雪。他開門正要出去看看,卻聽到大門口有人悄悄說話。他摸過去一看,見房東正和一個皇協(xié)軍鬼鬼祟祟嘀咕什么。曹隊長立刻明白情況不妙,說時遲那時快,他沒多想就摸出手槍,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把敵人的沖鋒槍抓住,并扣動板機(jī),子彈從敵人腮下打進(jìn),從腦袋后邊穿出。房東嚇得癱在地上。聽到槍響,屋里睡覺的戰(zhàn)士們立刻沖出來上房,從房上向村外撤去。到了房上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被鬼子和皇協(xié)軍包圍。曹隊長立刻組織戰(zhàn)士從房上迂回突圍,當(dāng)沖到村外時,發(fā)現(xiàn)有三個戰(zhàn)士掉隊了。原來,是一個姓雷的戰(zhàn)士從房上跳下來時不幸崴了腳,崴得厲害,不能走路,親如兄弟的其他武工隊員不想丟下他,便返回去架著他。架著走就慢,敵人很快追了上來。為了不連累別人,姓雷的戰(zhàn)士拼命推開其他人,拔出手榴彈,拐著腳扭頭沖進(jìn)追來的敵人堆里,與之同歸于盡!那天的雪下得非常大,大雪把姓雷戰(zhàn)士的尸體立刻掩埋。
不幸的消息接二連三。有天父親從白壁村跑到長畛村,想找楊隊長打問上學(xué)的消息,卻碰到邊三貨來送信,邊三貨帶給他一個更不幸的消息:“二掌柜”和王維則等一批人全部犧牲!
永康事件不久,臘月的一天,也是下著同樣的大雪,“二掌柜”呂子興領(lǐng)著路西武工隊幾個分隊,到敦坊村開會,準(zhǔn)備總結(jié)一九四四年對敵斗爭,布置一九四五年新的工作。呂子興準(zhǔn)備開完會就到太行山里過年。
那天開會的人很多,大家分別駐在幾個院子里。
這么多人馬擠在一個村,消息很快被漢奸得知,開會地點被鬼子大隊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分隊長在房上發(fā)現(xiàn)情況后,立刻鳴槍示警。因為情況緊急,各隊人馬在聽到槍聲后各自組織突圍。
“二掌柜”看情況緊急,組織周圍同志突圍。他從院子里沖出來,才舉槍喊了一聲:“同志們,往外沖?。 奔幢宦穹诮挚诘墓碜訖C(jī)槍掃中,一排子彈打過來,他身上穿了十幾個窟窿,胸腹部被打穿,熱血噴涌而出。他向前一撲跌倒在地,殷紅滾燙的血如小河一般流出來,把地上的白雪染紅一大片。
王維則和鬼子拼死搏斗,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扎死。同去開會的武工隊長李子英、政委郭超,另外還有兩個區(qū)長,彈盡后全部被捕,不久被鬼子殺害。但武工隊的大部分人員突圍成功。
天寒地凍的臘月天,他們的尸體很快僵硬了。鬼子走后,同志們在掩埋“二掌柜”呂子興時,怎么都沒法把他裝進(jìn)棺材。因為他撲倒在地后仍保持舉槍的姿式,高舉過頭的胳膊被凍硬了,無論如何搬不下來。后來大家含著眼淚把他的胳膊硬搬下來才入斂。
聽到這消息如千萬個雷霆在頭頂上轟鳴,輕易不掉淚的父親哭了。溫厚忠良的“二掌柜”,愛說愛笑的王維則,在父親眼里他們都是好人。一連幾天,父親不能入睡,那幾張他從小就熟悉的臉,在他眼前晃動。
隨著“二掌柜”的犧牲,父親的供給成了問題,榆太祁抗日縣政府一下犧牲了這么多同志,能證明并且能供給父親到太行二中上學(xué)的人全部犧牲。八路軍是供給制,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到那里別說上學(xué),就是吃飯都成問題。而現(xiàn)在惟一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是楊毓賢隊長,但他也在外邊執(zhí)行任務(wù)。父親真的成了孤兒,他整天蹲在路西武工隊的院子里一聲不吭。
有人把父親的情況告訴梁居高,他是武工隊新到任的政委。當(dāng)他知道父親是“二掌柜”送來的人,現(xiàn)在因“二掌柜”犧牲被困在這里時,立刻派人把父親叫到他辦公地。他說:“小鬼,你看看你都愁成什么樣了,就這副模樣還想上太行?”
父親抬頭看看他依舊愁眉不展。
梁居高笑瞇瞇地安慰父親說:“別急,我保證你能上學(xué)。像你這么小的孩子從家里跑出來參加革命,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咱隊伍就是你的家,怎么能讓你無家可歸?二中的校長我認(rèn)識,我給你寫介紹信證明你,你在學(xué)校的供給,由咱路西縣政府出。過兩天就走怎么樣?”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弄呆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怎么,不信?你看這是什么?”梁隊長晃著手里的一個信封說,“這介紹信我都寫好了,你帶著把它交給太行二中的校長。不過,你還有個任務(wù),得帶一個女同志上山。她從汾陽縣來,叫雷文青。人家是個有文化的中學(xué)生,卻看中咱八路軍一個連長,不顧家里勸阻,跑出來要上太行尋她的未婚夫。沒有人帶她進(jìn)山,在這兒住兩天了。你倆就個伴兒。雖說她比你大,但畢竟是女人家,你要好好照顧。進(jìn)山后都是咱根據(jù)地的地盤兒,不會遇到敵人?!?/p>
梁隊長又拿起一支筆在紙上給父親畫著,“你們走的路線我都想好了,先去拉子坪,然后是圪麻洼、雙峰和輝溝,輝溝是咱太行二專署所在地。你去專署文教科,讓他們給你轉(zhuǎn)介紹信,然后去下城南村報到,太行二中就在這兒。雷文青呢,你把她送到太行專署,自有人接?!?/p>
我那年少的剛剛跨過十四歲的父親,高興得不知東南西北,他從梁隊長手里接過信,認(rèn)真地放在貼身衣袋里,謝字都忘了說,扭頭蹦跳著跑回屋里整理行裝。
第二天一早,父親背著行李,揣著梁隊長的介紹信,領(lǐng)著姓雷的大姐,歡快地頭也不回地向太行山走去。前邊的路也許不好走,但對于離家半年并且經(jīng)歷過不少事兒的父親,已不算什么問題。
太陽慢慢地爬上山崖,萬道金光美麗輝煌,連綿起伏的太行山嶺,浸潤在金色光海里。我那十四歲的少年父親迎著陽光向東走去。他濃密的黑發(fā)和漂亮的大眼睛都染上金色,就連臉上未脫盡的絨毛也掛了一層淡淡的金輝。他知道,他將穿上夢寐以求的灰制服,成為抗日大軍中的一員。
8
父親與雷大姐走了一天。
他們走過白壁、五科、閣子坪等村,在圪麻洼村吃午飯,在雙峰村吃晚飯。走時梁隊給父親帶足了根據(jù)地特有的飯票和菜金。他們到了村子里就去找村長,村長領(lǐng)他們?nèi)ダ相l(xiāng)家吃派飯,飯后他們交給老鄉(xiāng)一些糧票和菜金。晚飯后他們又走了一程到達(dá)太行二專署所在地:輝溝,找民教科長把介紹信換過,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跟雷大姐道別,獨身走到一個名叫下城南的村子,太行二中就設(shè)在這里。
太行二中還沒有開學(xué),父親是最早到的學(xué)生。其他人在此之后陸續(xù)到達(dá)。太行二中不是今天認(rèn)為的中學(xué),而是干部培訓(xùn)地。學(xué)生來自平西縣、昔西縣、河西縣、太谷縣、祁縣、榆社和榆次等地。學(xué)生來了二三十個,都年輕,都是二十來歲,都是村干部,并有工作經(jīng)驗。
太行二中的負(fù)責(zé)老師叫張俊卿,山西五臺人,卻操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他是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生,文化修養(yǎng)、理論水平都很高。
另一個上課老師叫劉延武,湖南人。劉老師給大家講黨史、黨的方針政策、《論持久戰(zhàn)》、對敵斗爭、根據(jù)地的建立與建設(shè)、延安整風(fēng),還講勞動英雄郝二曼。
還有個姓周的老師,因為長得胖,同學(xué)們親切地叫他“狼喜歡”。
教室在院子里,有塊小黑板。父親在班里年紀(jì)最小,雖說聽不大懂,但他很認(rèn)真地作了筆記。每天上完課后要分組討論,每個人都得發(fā)言,學(xué)生們要結(jié)合自己的工作情況講,是否有通敵現(xiàn)象,抗日意志是否堅定,有無打罵村民現(xiàn)象,有無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事情等等。
學(xué)校半天勞動半天上課,大家上山開荒,在荒地里種了南瓜、山藥蛋,以補(bǔ)貼伙食。
父親喜歡太行二中,這里的人與人都很親密,無論老師還是做飯的大師傅,都對父親很照顧。
太行二中的生活也很豐富。幾個老師想方設(shè)法把學(xué)校辦得像個學(xué)校。他們從敵占區(qū)搞來了文體用品。下了課,同學(xué)們在一起打籃球,打排球,敲揚琴,拉二胡,彈三弦。父親天生對音樂敏感,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拉二胡。
但在下城南村的好日子很快結(jié)束了,四月份,他們遇到鬼子的大掃蕩,這是鬼子最后一次對太行二分區(qū)的掃蕩。這次掃蕩源于一件事。
八路軍太行二分區(qū)一個偵察連,在打壽陽的芹泉車站時,從火車上俘虜了一批日本人,繳獲了一批重要文件。這批俘虜中有個人據(jù)說是日本天皇的“外甥”。這個“外甥”去太原視察之后要回北京,沒曾想走在半道被活捉。日本人為了救出這個重要人物,派出大批人馬直奔太行二分區(qū)司令部所在地東溝村掃蕩,但二分區(qū)人馬早已帶著那個“外甥”轉(zhuǎn)移。于是沒達(dá)到目的的日本人就在這一地區(qū)瘋狂清剿。父親說根據(jù)地的消息都很準(zhǔn),也很快。
太行二中得知日本鬼子要來掃蕩的消息,老師們立刻把學(xué)生分了幾個小分隊,每隊由一個老師帶領(lǐng)。父親他們這隊人馬是跟著張俊卿老師的。晚飯后出發(fā),整夜都在大山里轉(zhuǎn)。張老師怕有人掉隊,吩咐同學(xué)們后一個要拉住前一個人的挎包。父親年紀(jì)小,瞌睡多,拽著前邊的挎包走著路就睡著了。隊伍里有個人叫李補(bǔ)洛,本地人,對地形特別熟悉。如果沒有他,大家說不定會遇到危險。因為另一個老師帶的分隊就與鬼子正相遇,不是發(fā)現(xiàn)早、跑得快,早就被鬼子全部抓住了。
天明時,父親他們在一個叫王景的村子附近停下,張老師叫人去和村長接應(yīng),弄來點吃的。好多天后,在山里和鬼子轉(zhuǎn)了幾天得到鬼子撤退的消息,太行二中全體師生才陸續(xù)回到下城南村。
但一回到村里他們就呆了,村里大部分房子被鬼子燒毀。鬼子這次掃蕩一無所獲,走時便狠放一把火。父親看到他們的房東坐在被燒毀的院子里痛哭失聲,同學(xué)們不知怎么安慰,只好默默站著。但在心里,每個人都給鬼子記下一筆賬。
回到村里同時也得到兩個好消息:一是蘇聯(lián)百萬紅軍攻克柏林;一是八路軍打下了遼縣、和順兩座城。
同學(xué)聽了高興得直喊。
但太行二中因為房子被燒,大部分學(xué)生沒地方可住。于是學(xué)校搬到二十里以外一個叫店上的村子的大廟里。這時太行二中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上邊還派來一個校長,名叫薄懷奇。
薄懷奇講課十分精彩,他曾給學(xué)生們講怎樣打敗日本鬼子,講聯(lián)合政府,講戰(zhàn)爭教育了人民,人民贏得了戰(zhàn)爭的道理。
八月的一天,薄校長召集全校師生開大會,向大家宣布一條極重要的消息:蘇聯(lián)紅軍八月八日出兵,一個星期消滅日本關(guān)東軍!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日本人欺負(fù)了咱們中國這么些年,現(xiàn)在它投降了!它該滾回它老家去了!
全校師生一下子炸了鍋,大家高興得直喊!不少人眼含熱淚,而薄校長是最激動的一個。父親后來說,用什么言語都沒法形容我們當(dāng)時的喜悅之情!
學(xué)校為此放假,大家糊了紅燈籠,挑著紅燈籠游行。大師傅們還給大家改善伙食,吃了一頓白面。大家好久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還排演了自編的小戲,《兄妹開荒》、《女狀元》、《招待所》。吃著太行山的小米,經(jīng)歷著太行山的風(fēng)雨,父親在根據(jù)地一天天長大。十六歲時,他加入共產(chǎn)黨。他先后在太行二專署文工團(tuán)、太行二專暑秘書室等地工作。一九四六年,他沒能跟隨太行山里的劉鄧大軍南下。一九四八年,他參加了正太戰(zhàn)役。
一九四九年,父親所在的晉中行暑與太原市政府合并。四月,父親隨他的同志們坐火車到達(dá)太原。待太原戰(zhàn)役打響,父親和同志們已做好了接管太原城的一切準(zhǔn)備。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上午九點太原城被攻破,下午,十八歲的父親和他的同志跨入千瘡百孔的太原城,并準(zhǔn)備很快建立新的市政府。
而我,他的第一個孩子,已在天外飛翔觀望,等待并尋找著一個出生的可能。